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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背著滿崽撿茶籽

母親放了一年多的牛,便不再放牛了,因為她的肚子裡懷了一頭小牛——一個屬牛的寶寶——我。

如果母親不放牛,或許我的生肖不是牛。

縣人民醫院那個醫生或許想不到,那個被他斷言養得好才可能活兩年的胃病患者劉孟良,在半斤茶籽油的澆灌下不僅沒有死,而且越活越健康。他出院的第二年即1972年春天,母親就懷上了我。

那年剛入春,從縣、區、公社、大隊到生產隊層層傳達中央四號文件,批判林彪一夥的反革命政變綱領。大隊和生產隊隔兩天甚至天天召開批判會,揭露林彪集團陰謀發動反革命政變、妄圖謀害毛主席、篡位奪權的滔天罪行。

前一年秋,林彪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這消息像風一樣從北京吹到了桃江,吹到了張目橋,但消息沒有在社員們中正式公佈。

關於這事,還發生過一個故事。

篾匠師傅吉高叔爹所在的官沖生產隊有個瞎子老婆婆,富農成分。這老婆婆是個文盲,眼睛早瞎了,關於「林彪死嘎嗒」的消息,不可能是她看報看來的,一定是她聽人講的。她聽到後就告訴別人:「林彪死嘎嗒。」

馬上有人向大隊治安主任劉壯參告密:「富農瞎眼老婆婆說林彪死嘎嗒。」

劉壯參當即通知全大隊晚上開大會批判瞎子老婆婆。他叫瞎子老婆婆和她的兩個孫子——劉棟樑、劉國梁和兩個孫女——劉愛雲和劉放雲老老少少五個人跪在台上。批鬥會是不需要準備講話稿的,劉壯參粗聲粗氣地罵了一通,罵的內容就是富農老太婆瞎嗒眼還亂敢講中央領導人,這是造謠傳謠,是犯罪犯法,是通敵,是叛黨叛國的惡劣言行。

劉壯參在罵到他自感最激越、最不可控制的那一瞬,揚手給了瞎子老婆婆一記耳光,把批鬥會的氣氛推到最高潮。

後來的事實證明,瞎子老婆婆不是造謠傳謠。第二年開春後,持續不斷的批判會證實,林彪確實死嘎嗒。

張目橋學校也組織師生開會,傳達了中央四號文件。但清波、樂怡不是聽校長傳達的,而是事後聽同學們說的。那天開會前,校長通知各班班主任:「地主崽子不能聽!叫地主崽子們提前回家!」

張目橋人不明白,林副主席何嘎[1]要搞政變呢?何嘎要害毛主席呢?中央裡面何嘎有咯樣壞的人呢?

劉龍舫卻毫不驚訝,他在我家對爹爹和母親說:「歷朝歷代,都有忠臣,都有奸臣。林彪就是個禍國殃民的奸臣!」

批判完林彪集團,荷塘公社那年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再一次徹底清查「四類分子」,嚴格實行「四類分子」下放農村措施;另一件是那年入秋召開計劃生育流動現場會,全面推行計劃生育,嚴格控制過多過密生育。

我家那年發生了三件事。這三件家事與荷塘公社的公事有緊密的關聯:一件是那年春季,42歲的母親再次懷孕了;一件是按公社的要求,張目橋大隊清查孕婦人數,並通知母親引產;還有一件是那年秋季新學期開學之前,爹爹被下放到生產隊務農。

那年春天母親發現自己懷孕後,喜多過憂。她和爹爹有了兩個兒子,還有兩個女兒,兩個兒子都大了,兩個女兒也懂事了。再生一個,無論是崽還是女都無所謂。雖然家裡窮,糧食不夠,但家裡有人掙工資,有人掙工分,不至於餓死人。兩個女兒還可以幫手帶孩子。母親堅定地相信,她和爹爹再苦再累也能把孩子撫養大。所以,當生產隊通知母親引產時,母親的內心是極不願意的。

母親向生產隊隊長和婦女主任求情:「我年紀這麼大了,引產可能有生命危險,再說,悅會計堂客、張妙生堂客她們都是生了好幾個的,她們肚裡的孩子和我的差不多大小,她們如果引產,我冒著生命危險也去引產。」

生產隊不好說貧下中農可以生孩子,「四類分子」不能生孩子,他們後來不再叫母親去引產了。莊子灣的三個孕婦都光明正大地任由肚子一天一天變大。

爹爹下放生產隊,對我家是個重重的打擊。爹爹必須出集體工,但不能拿生產隊的工分,生產隊不發稻穀,吃飯由自家解決。原本家裡白米就少,爹爹下放沒了工資,以後不僅沒錢買黑市米,反而多費一個大人的口糧。爹爹從此開始了遙遙未知期限的割牛草、收牛屎、撿稻穗和油茶籽的務農生涯。

下放生產隊,爹爹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淵。如果不是紅薯和紅薯丁、馬鈴薯干的幫助,全家必然回歸喝稀粥的時代。他對將再一次當爹的事實感到恐懼無助,他深恐愧欠那個即將出生的新生命。

那年年底,挺著大肚子的母親為馬圈子蓋上悅會計的堂客黎胡玲接生。黎胡玲在之前連著生了三個兒子後終於喜得一個女兒,悅會計給女兒取名劉紅。接著,張妙生堂客以41歲高齡再產一女,張妙生給女兒取名張蘭英。

第二年正月初八晚上,吉高叔翁媽將我從母親的肚子裡接出來。

沒有母乳,沒有奶粉,母親用米湯餵養我。米湯把我漸漸喂大,我的生命力如田野裡的映山紅一樣蓬勃——映山紅在貧瘠乾旱的石頭縫裡也能枝繁葉茂,開出艷麗的花朵。

我半歲過後就顯得與張目橋大隊同齡的孩子不同。我愛笑不愛哭,眼睛機靈有神,喜歡咧開嘴笑著盯著人看,就像上輩子認識他似的。在我七八個月大的時候,母親的表哥劉卓欽對母親說:「重五是棵好苗子。」

退伍軍人劉恩佑也說,重五長大後會是個好人才。

母親並未指望我長成一個好人才,她只希望我不挨餓,不生病,順利地長大。

也許是我的出生給我家帶來了好運,那年秋天,爹爹在下放生產隊一年後又回到了學校。

得益於紮實的古詩詞和文字功底及良好的師德,爹爹調到了公社中學教初中語文。公社中學的教師吃大鍋飯,因為學校的教師不再只有一兩個人了。在那裡,爹爹的同事劉菊圃、劉堯坤、龔旦久、文平等都是老牌的語文教師,都愛吟詩填詞,都成為了爹爹的好朋友。劉堯坤、龔旦久和文平這三位老師後來都教過我。

父親又開始每個月拿工資了,母親又開始每個月向生產隊交「四屬戶」的十塊錢。

到公社初中教書後不久,爹爹拿到了縣裡統一發放的下放一年的基本工資三百多塊錢。

這真是雪中送炭啊!母親準備把起新屋和醫藥費落下的窟窿填補上一些,還準備買些紅薯回來當六口人的口糧。

給下放過一段時間的「四類分子」教師補發工資,這是全縣的統一做法,張目橋學校的「四類分子」教師也收到了工資。但據說這些教師的家所屬的生產隊有權沒收這筆錢。莊子灣生產隊的隊長和組長通知母親:「把劉孟良補發的工資交給生產隊,生產隊急需錢買打稻機!」

母親把三百多塊錢交了出去。生產隊把一台新的打稻機買了回來。

失去三百多塊錢對我家來說是巨大的損失,但對我的出生而言這只是小事——如果母親遲半年再生,我就可能被引產掉了。因為那年夏秋開始,計劃生育開始來硬的了。

公社要求各生產隊嚴格落實「晚、稀、少」的婚育要求,落實不好就撤隊長的職,就要嚴肅處分隊長和黨員幹部。晚,就是晚婚,男要滿25歲,女要23歲才能結婚;稀,就是拉開間距,每對夫婦生孩子間隔要四年以上;少,就是不許多生,每對夫婦只能生兩個孩子。試想想,爹爹和母親在生我之前已有七個崽女,生產隊哪能允許劉孟良、鍾三多生個「老八」呢?

母親生下我的那年沒有出集體工,因為她要帶我。家裡欠下的債一時半會兒還不上。六口之家的口糧來源,除了小哥毛坨的工分和爹爹的工資外,就只有小清波、小樂怡收牛屎的一點兒工分換來的稻穀了。

家裡吃飯越來越緊張。

好在各親戚家並不催母親還錢。母親只欠親戚們的錢,不欠起屋師傅們的工錢。新屋起好,師傅們的工錢付清。那個木匠師傅、爹爹的學生不肯急著收工錢,母親說:「我寧欠親戚的,不欠師傅的!」

母親不出集體工,就有充足的時間出去撿食物。她每天早上準備好一家人的早餐,等毛坨出工、清波樂怡上學後,母親就開始洗衣曬衣,然後背著我出去。

母親用一塊破布把我背在胸前。母親每次出去一般是半天,但她不帶一口水,也不帶一口糧,連紅薯都不帶一個。半天裡她不吃不喝,我也沒吃沒喝。她幹起活來彷彿身上沒長胃,從不知飢餓。遇上星期天,清波、樂怡不上學,母親就背著我出去一整天。我屙屎屙尿就在母親胸前的破布裡。她回家後才會替我換去包滿了屎尿的墊包雲,把我擦洗乾淨,再包上乾淨的墊包雲。

撿馬鈴薯和紅薯,對母親來說已是輕車熟路。生下我的那年寒露後,母親開始做一件對張目橋來說是前無古人的事——撿油茶籽——不在樹上撿,在地下撿。

張目橋人也撿油茶籽,但是在樹上撿。集體的山或私人的山,摘採完油茶籽後,就常有人去翻查,用油茶籽樹枝製作的吊鉤翻看並鉤出隱藏在樹葉中的油茶籽。主人摘采及撿過之後,張目橋人一般不再進油茶樹山,更不會有人再翻看油茶樹。

母親卻是逆向思維,她不抬頭往樹上看,而是低頭在地下的枯葉和草叢裡撿油茶籽。

原來張目橋人只注意樹上,從沒想到過地下。其實,主人摘采過,別人再撿一遍甚至幾遍,茶籽樹葉中仍可能藏著油茶籽。這些油茶籽在地上熟透之後會炸開,裡面黑油油的籽會蹦出來。它們藏身在枯葉下和草叢中,從來沒有人注意過。

草叢中、枯葉下,藏著一顆顆黑油油的茶籽粒,那是母親發現的寶藏!

母親用破布把我包在胸前,然後雙肩各斜挎一個爛布條縫成的褡褳,再背一條小木凳,天天進山。

褡褳在漢壽太子廟農家有,但不常見。荷塘公社沒人用,也沒人知道用。它其實很方便,斜挎著,雖然款式難看,但實用極了。

母親把翻出來的黑油油的油茶籽丟到右邊褡褳裡,把炸開成干花形狀的茶籽殼丟到左邊褡褳裡。茶籽殼不是煮飯炒菜的好燃料,因為它一般不能燒出很高的火苗來,但它卻是放在火缽裡的好東西。不管是家裡圍坐烤火的火坑,還是能提著走動的篾火籃,茶籽殼都是上好的燃料。它無須炭化,就能像木炭一樣,能在灰下面缺少氧氣的火缽裡緩緩地燃燒,散發出持久的熱量。

母親的小木凳的一隻腳上綁了一根麻繩,可以背在肩上。母親坐著小木凳撿油茶籽,撿完一塊區域就把小木凳挪個位。母親不需要站起來挪位,不需要為了挪位而耽誤撿油茶籽的時間。她只要稍抬屁股,一隻手迅速將木凳移開,屁股接著就又坐到木凳上了。

母親俯著身子在山地裡掃蕩,把油茶樹下的地上按經線和緯線劃分出一個個區域,一寸地也不漏掉。

那年寒露後,幾乎天天陽光燦爛,母親背著我在陽光裡撿油茶籽。

也會遇到下雨的時候,這時母親會到茂密的油茶樹下躲雨。深秋過後沒有雷,樹下很安全。母親彎著腰,為我遮擋樹葉縫裡漏下來的雨。

有時候,天空會出現彩虹。彩虹從這座山架到那座山,把母親和我彎在一彎彩虹裡。

母親在莊子灣的油茶樹山裡撿了二十多天,撿回來12斤茶籽油。

當時我家不僅缺糧,也缺油。那年寒露之前,我家嚴重缺油,母親做菜基本不放油,用水煮。一般只有家裡留客人吃飯時才會在菜裡放油。

在缺油的鍋裡,家庭主婦都是用水煮菜,煮菜不會粘鍋,但炒菜就會粘鍋了。

小清波對一件與茶籽油有關的故事印象很深。那時我才七八個月大,一個星期天的晚上,爹爹的兩個同事在我家吃完晚飯,和爹爹一起回學校了。媽媽在忙著掃地,十歲的小清波在擦灶,她不小心碰翻了灶罐蓋蓋著的油瓶,瓶裡的油灑潑了!

其實所謂油瓶,就是一個小酒杯一樣大小的小玻璃杯。小半瓶油還不到一兩。這個損失放在今天來看是微乎其微的,但那時候卻算是潑掉了全家的食油。母親震怒,操起打飯箕的竹竿子要打這個惹大禍的「笨清波」。小清波趕緊逃跑出去,然後翻過屋後的土丘回家藏到豬圈後的柴堆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小清波在屋外柴堆裡躲了近兩個時辰。母親和毛坨帶著小樂怡到各親戚家找清波,卻找不到,母親嚇得直掉淚。後來終於在柴堆裡把小清波找著了。

可見,母親能從地下撿回來12斤茶籽油,是多麼令人振奮和感慨!

不過,第二年寒露後母親就不去地下撿油茶籽了。一是因為我長大了,母親背不動我,我也不肯再老老實實被破布包在母親胸前了;二是因為莊子灣的婦女們都學會了在地下撿油茶籽。


[1] 何嘎是桃江土話,為什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