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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也許還能活兩年」

大哥分家後沒幾個月,爹爹突然得了重病。

那個秋天,爹爹從鴨婆嘴學校調到了舒塘學校。

一天下午,母親剛散完工回家,舒塘學校一個姓龔的三十多歲的女教師騎著自行車到了我家屋外,火急火燎地喊:「劉師母!劉師母!」

那時候自行車可是稀罕寶貝,在生產隊乃至大隊的公路上也很少有自行車行駛。

母親聽到外面焦急的喊聲,心裡猛地一驚,急急答應著,立即跑了出來。

龔老師告訴母親:「劉老師剛才吐了很多血!你屋裡快去人看他!」

母親一聽就蒙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得了什麼重病?」母親的聲音發顫。

「不知道!吐了很多血,不曉得什麼病!」龔老師上氣不接下氣地答。

母親強迫自己清醒,她高聲呼喊大哥、小哥。

母親吩咐大哥、小哥趕緊合力把涼床綁上楠竹,做成擔架。

道任和毛坨在火急火燎地做擔架時,母親匆匆跑去喊我堂哥劉欣煥過來,叫他一起去舒塘學校抬我爹爹。

小清波和小樂怡急得直掉眼淚,母親管不了她倆,叫她倆乖乖地守在家裡。

堂哥和大哥抬著空擔架,跟著母親往八里路外的舒塘學校急急趕去。同去的還有大嫂、小哥。

到了舒塘學校,母親急喊「良哥」。爹爹蓋著棉被躺在床上,額頭上覆著一條白毛巾。爹爹睜開虛弱的雙眼,發不出聲來。

母親心急如焚地撲到床前,俯下身子看著爹爹,眼淚如泉一般湧出。爹爹看上去倒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

爹爹頭微微側向門口,微微張開嘴,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母親,目光如同古寺裡的茶油燈一樣柔弱。

母親問旁邊的兩個教師,爹爹為何會這樣,得了什麼病?

兩個教師都說不出原因,只是告訴母親:「下午打上課鈴很久了,劉老師沒去教室。班幹部過來喊劉老師,看到劉老師癱在床邊,吐出來的血盛了滿滿一臉盆。」

母親順著兩個教師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只放在門外的臉盆。

母親心劇痛,肝腸寸斷!

母親強作鎮定,俯聲問爹爹:「我們現在把你抬回家,明天一早送你去人民醫院,好不好?」

爹爹費力地張開嘴,他的嘴張開時,像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喉嚨裡有含混不清的聲音艱難地從枯井裡冒出來。母親聽清爹爹說的是「好」。

母親把棉被緊緊地捂在爹爹身上,把白毛巾搭穩在爹爹的額頭,又拿一件外套蓋住爹爹的頭。堂哥和大哥就抬起爹爹往回走。

在路人看來,涼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頭和身子完全被蓋住了。只有從母親、大嫂、小哥不時幫病人把垂下來的被子壓進身下的動作來看,涼床上應該是個病人,而不會是一個死人。

回了家,大家把爹爹抬放回堂屋的床上。堂哥、大哥、大嫂漸次散去。

母親煮了點紅糖水,一小勺一小勺地餵給爹爹喝下。爹爹漸漸緩過氣來,喉嚨裡發出的聲音比較清晰了。他輕聲地告訴母親:「莫要怕,我中午吃多了辣椒。」

母親明白了,爹爹一直有胃病,平時也可能犯胃痛,吃多了辣椒,引發胃出血了。母親很心疼,想怨爹爹不該吃那麼多辣椒,但又不忍,只是說:「辣椒沒有毒,不要緊,明天一早去人民醫院好好治。」

吃了辣椒引發胃出血,這倒讓母親寬心了些。這比食物中毒、心臟病、腦溢血好多了。

第二天一早,原班人馬將爹爹送進了縣人民醫院。

縣人民醫院就是一棟兩層的舊樓,長七八米,有幾間診室,有十幾間病房,可能還有一兩間吸氧間。刺鼻的藥品味和醫護人員白色的著裝,給農村來的病人及家屬們一種接近死亡的壓迫感。

舅外婆的小女兒即母親的表妹劉靜宜在縣人民醫院當護士,她帶著母親跑上跑下,很快就給爹爹辦了住院手續。

醫生剛開始給爹爹治療,就通知家屬驗血型輸血。

據說,那時很多農村郎中的醫術比縣人民醫院醫生的醫術還高。只是縣人民醫院可以打吊針,可以住院,還可以輸血,這是農村郎中做不了的。輸血是縣人民醫院的殺手鑭之一,聽母親介紹爹爹吐了一臉盆血,醫生便立即讓輸血。

不過那時候,縣人民醫院沒有血庫,輸血只能即時輸,從一個人身上抽出來,立即輸入病人的體內。

醫生問:「你們家誰去驗血?」

那時候大哥和大嫂正準備孕事——用現在的話來說叫「封山育林」,他倆的婚姻生活才剛剛開始,如果讓他倆抽血,影響他倆生育,影響他倆出工,影響大哥做木工,影響他倆今後的生活,如果他倆以後有個三病兩痛,哪怕這些病痛其實與抽血毫無關係,母親也將良心不安,她也可能被親戚們的口水淹死。

母親的這些考慮是在零點幾秒內進行的。在她想說「抽我的血」時,她聽到毛坨堅定的聲音:「抽我的!」

毛坨還不到18歲。他今後的人生之路更長。但他根本沒去想那麼多,心裡只有一個信念:救爹爹!

很遺憾,醫生驗血後說,母親和毛坨的血型都與爹爹的不合,不能抽血。大哥和大嫂提出要驗血,母親和爹爹都沒同意。

虛弱的爹爹住進了病房。那是一間橫著豎著擠了五張病床的病房。由於不能輸血,爹爹只能打吊針。大家都不知道打進去的是什麼水,但都感覺那吊著的玻璃瓶裡裝的是救命的「神水」。

母親留下來照顧爹爹。中午前,其他人都回去了。

毛坨沒和堂哥及大哥大嫂走一路,他從桃江縣城直接走到漢壽縣三和公社白家鋪生產隊,把姑翁媽接到莊子灣幫小清波和小樂怡做飯。

母親每餐在醫院的食堂窗口幫爹爹打飯。飯按兩計費,菜按種類計費,湯按碗計費。母親聞著那飯菜湯還不如家裡的香。但母親想,醫院裡的飯菜湯肯定是營養餐,裡面應該熬了好藥材,病人吃了康復得更快。每次母親把飯菜湯端在手裡時,都像端著爹爹衰弱的命。

那時候,舅外婆已從藕塘生產隊搬到了縣城,住在滿姨劉靜宜家。舅外婆很心疼母親和爹爹,常叫滿姨帶點飯菜來,有時也叫我母親去她家吃飯。

陪護爹爹有時候很閒,母親便從舅外婆那裡拿來針線,幫舅外婆納鞋底。

母親40歲的生日,是在縣人民醫院陪護爹爹時過的。母親生日那天,她自己忘記了生日這樁事,舅外婆下午提著兩碗肉湯和一碗長壽麵來送給母親,母親才恍然記起。

我的二姐即爹爹與前妻所生的二女兒劉新絮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她從武漢趕回來看望爹爹。二姐那時在一家大型汽車廠的職工醫院當藥劑師,她懂得一些病情和治療方法。她到縣人民醫院後立即找醫生聊爹爹的病情。二姐每次去醫生室,母親都跟著,認真地聽醫生和二姐的談話。

闊別家鄉多年的二姐還去了莊子灣和藕塘。她這次不僅是第一次見到我的母親,也是第一次見到清波和樂怡。她給清波、樂怡各送了一條小手絹。沒在家裡睡,當天就趕回縣城了。

那時候我清波姐已經七歲多,很懂事了。她到現在都還記得二姐那天曾告訴她:「從武漢坐車回來要背毛主席語錄,背不了就不讓上車。待會兒到石橋壩坐車去縣城也得先背毛主席語錄。」

二姐留給清波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二姐長得很漂亮,像仙女一樣漂亮;二姐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比生產隊裡任何人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都大;送給兩個小妹妹的小手絹也很漂亮;會背毛主席語錄,很了不起。

爹爹在縣人民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母親陪了一個多月。

一天,醫院通知母親,給爹爹辦出院手續。

爹爹的身體康復了嗎?母親不知道。爹爹住在病房裡,每天打吊針,每餐吃醫院的飯菜湯,就治好病了嗎?還會不會犯病?

母親帶著這些問題問醫生。

醫生的回答給了母親重重的打擊:「你老頭子這病治不好的,回家好好養著,養得好也許還能活兩年。」

「那要繼續在醫院住呢?」母親慌了,可憐巴巴地盯著醫生的眼睛問。

「住在這裡也治不好,還是回家好好養兩年吧。」醫生冷漠地回答。

滿姨帶著母親辦出院手續。母親前一天已捎話回去,叫我堂哥劉欣煥和大哥把涼床抬來接爹爹出院。

出院那天,辦完手續,卻不見堂哥和大哥來。

母親說再等等,爹爹卻說一邊走一邊到路上碰他們。於是,在母親的攙扶下,爹爹緩緩地往18里路外的莊子灣家裡走去。

爹爹和母親一走就走了七八里路,從縣城一直走到枳木山,才碰見了堂哥和大哥。

「治好了啊?」堂哥和大哥驚喜地問。

「好了咧!」爹爹一邊開心地回答,一邊緩緩地往涼床上躺。

回到家,太陽正落山。

姑翁媽已準備好了飯,怕菜炒了冷,等我爹爹回了再炒。見爹爹能自行從涼床上爬起來,能流利地說話,姑翁媽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清波和樂怡見到離別了一個多月的爹爹和母親,委屈和喜悅的眼淚嘩嘩地流。

姑翁媽炒了很大兩碗白蘿蔔絲。炒白蘿蔔絲是爹爹最愛吃的菜。雖然沒有多少油,但炒出來噴香噴香的。

爹爹在家休養了半個月,又回舒塘學校上課去了。

在家休養的這半個月,母親執拗地用她的辦法為爹爹治療。

這辦法其實不是她的,應該算是爹爹的辦法——母親患水腫病那次,爹爹用茶籽油治好了母親的病——母親要用茶籽油治療爹爹的胃病。

母親用兩斤菜籽油跟人兌換了半斤茶籽油。母親叫爹爹每天慢慢地喝一勺。

「我逼你喝過茶籽油,想不到你反過來逼我了。」爹爹無可奈何地笑著對母親說。

茶籽油就那麼一勺一勺地生飲,味道真不太好。爹爹每次都放點兒醬油進去一起喝。那時候的鹽都是很大的顆粒,不像現在的精鹽這麼細、這麼速溶。加醬油後飲起來味道強多了,爹爹說:「這下就像是一勺濃湯了。」

不知道是茶籽油真的能治百病,還是爹爹的康復能力強,總之,縣人民醫院那位醫生的話經事實驗證是錯誤的——爹爹不僅活過了兩年,而且一直活到了80歲。

後來有山茶油打廣告稱,山茶油能降膽固醇,降血脂,降血壓,對心腦血管疾病等有輔助治療作用,可以清腸潤胃。山茶油中的山茶甘具有抗癌作用。可見,生飲山茶油對胃病的治療真的是有積極作用的。

真的養得好也只能活兩年嗎?母親不信這個邪。當然,那醫生的話被母親當作秘密藏在心裡很多年。後來她才對爹爹說:「我根本不信那醫生的鬼話。胃病又不是死病!只要好好養著,你就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母親這麼說是有理由的。她的「良哥」身材魁梧,雖然滿頭華髮,但翻山越嶺走路飛快,從胡家段學校到莊子灣打個來回氣都不喘,能一口氣游過寬闊的資江水,能一個人對付一群兇惡的土狗。這麼強壯的大漢,怎麼會被一碗辣椒掐斷性命呢?

那時候母親不知道,爹爹曾經邊跑邊走從懷化一路到漢壽。幾百公里山路,幾乎是餓著肚皮徒步疾行的。這身子骨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當然,這是一個被爹爹藏匿了半個世紀的秘密。

那是1938年的事。

那時國共已合作,爹爹20歲,他和前妻的第一個女兒剛出生,爹爹懷著一腔報國熱情在常德報名參了軍。爹爹的部隊是憲兵部隊,新兵入伍個把月即開赴湘西懷化的深山去剿匪。

爹爹的部隊在一個叫榆樹灣的山窩裡與土匪展開激戰。只有兩百多名官兵的憲兵部隊根本不是土匪的對手,剛與土匪開戰就受重創,爹爹的大部分戰友被打死在深山裡,還有些受了傷不知去向——後來才知道那些被俘的官兵有的被立即殺掉,有的被土匪同化當了土匪。總之,爹爹的部隊被打散了,爹爹和一個叫陳章星的戰友靠喝山泉、吃野果在山裡轉了兩天才轉出來,撿回了小命卻丟失了組織。

他倆提心吊膽地向當地山民打聽部隊的下落——他們辨不清山民是好心人還是土匪。

「你們的人被土匪打光了咧!」山民們回答。

爹爹和陳章星決定回常德。

二人連奔帶跑地往常德趕。途經陳章星的家鄉邵陽時,陳章星對我爹爹說:「好兄弟,我不回常德了。記住我叫陳章星,記住我是邵陽落箭坪人,我們後會有期!」

爹爹餓著肚皮獨自一人回到了常德城裡,被告知部隊的番號取消了。

爹爹便折回益陽縣家裡,當起了教師。

爹爹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這段歷史,直到他退休後有一次在家裡填《幹部履歷表》,這段歷史才被填上。

我是我們八兄弟姐妹裡唯一親眼看到這份履歷表的人。爹爹看我一臉驚訝,向我解釋:原來他一直不敢說當過憲兵,是怕挨批受斗甚至丟掉性命。

後來政策好了,爹爹專門跟縣教育局的人講當過憲兵剿過匪的事。教育局的人說,國共合作時期當兵入伍打土匪是有功之人,這是光榮的事。爹爹這才敢在履歷表上把這段歷史補上。也多虧爹爹曾經隱瞞了這段歷史,否則就沒有後來的爹爹,沒有後來爹爹與母親的愛情和婚姻,當然也沒有我。

自從爹爹那次因吃辣椒吐血後,我家裡再也不吃辣椒了。我從出生到初中畢業都沒吃過辣椒,後來讀高中在學校食堂打飯菜我也不打放了辣椒的菜。到廣州工作後,同事和朋友們不解:都說湖南人怕不辣,你是湖南人卻不敢吃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