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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道任娶親

時間過得很快,大哥劉道任轉眼就21歲了。

大哥在沒有拜師的情況下,通過幾年來細心觀察和自己琢磨已經自學成為一名木匠。他買回當木匠要用的各種工具,在生產隊裡當上了木匠,後來也開始上門做木匠功夫。人們喜歡請他上門做工匠功夫,因為他的木匠活不比學師帶徒的木匠們差,但每天的工錢卻比那些木匠低五角錢。

母親依然是帶孩子,出集體工。歲月不饒人,母親已經38歲了,歲月在一天天地無情地吞噬著她的才女氣質。穿著打著滿身補丁的舊汗衫、舊棉襖和舊褲子,雖然比別的農婦潔淨,但她也完全是一個貧窮的農婦了。

冬天,母親跟爹爹去益陽市看我小姑劉惠珍。小姑和她的鄰居們帶母親去公共澡堂洗澡。那時候城裡人家沒有浴室,公共澡堂也沒有換衣間。女人們都是當眾脫衣穿衣。在那些城裡女人堆裡,母親不敢脫衣。母親的內衣是補丁上打補丁,她怕城裡女人嘲笑,怕在小姑的鄰居們面前給她丟面子。

小清波和小樂怡一個五歲、一個快四歲。雖然長得偏瘦,但都健康聰明,引人憐愛。

毛坨16歲了,不經意間已經漸漸成熟了。他長得比同齡人高,臉頰也開始呈現出他的親爹曾章甫的輪廓,上唇和下巴頦上的茸毛已經變黑,眉骨隆起,眼神既溫和又透出豪狠的勁兒。可惜只讀了四年書,不過他遲早也讀不成書。母親常無奈地想。那年,母親跟爹爹商量後,把毛坨送到篾匠師傅吉高叔爹家,毛坨就拜吉高叔爹為師。從此,毛坨天氣好時照常出集體工掙工分,天氣不好生產隊放假時就到吉高叔爹家學篾匠手藝。

這年爹爹50歲。爹爹生日那天是星期五,學校星期六下午才放假。星期五那天下午散工後,母親帶著大哥、小哥、小清波、小樂怡到學校與爹爹一起吃長壽麵。星期六下午,爹爹從學校回家,母親殺了兩隻專門為爹爹五十大壽養的母雞。我家、叔叔家和舅舅家,三家人飽飽吃了一頓有雞、有臘肉、有蔬菜、有白米飯、有長壽麵的壽宴。

暑假後的下學期,爹爹由原來教小學六年級改教五年級,因為從那個學期開始全縣的小學由六年制改為五年制,聽說中學也由六年制改為四年制。全縣教育系統還有一個重大變化:廢除考試升學,實行革委會推薦升學。

推薦升學政策成為貧下中農子弟的福音,成為「四類分子」子弟的噩夢。宏觀而言,許許多多勤奮努力且優秀的少年由於家庭成分不好而被阻擋在上一階學堂的校門外。微觀而言,破舊的木窗前一盞盞夜讀的煤油燈在一家老小的歎息聲中和或渾濁或晶瑩的淚眼前無奈地熄滅了。

其實,早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學校就不再是安靜的讀書之地了。很多的地主子弟讀不成書,很多的貧農子弟無心讀書。

那個叫邢強兵的青年,一直堅守著他的理想信念,經常抽空到我的堂叔爺劉龍舫的家裡或劉龍舫放牛的山坡上,談人生,學功課。藕塘生產隊的社員們無不嘲笑這一老一少兩個「活寶」。社員們看邢強兵學習很沒趣,他們都喜歡欣賞他在台上的春凳上長跪不動最後被打落下來的場景。

有一個黃昏,母親去給龍舫叔奶奶送棉鞋的紙樣,路過龍舫叔爺放牛的山坡,見龍舫叔爺與邢強兵在促膝談心,心中很佩服這兩個忘年交。母親跟龍舫叔奶奶講起這事,龍舫叔奶奶苦笑:「你龍舫叔就愛讀書,有學生願意跟他學他就高興,可早已不再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了,我爹和你龍舫叔的爹還不是唸書丟的命?你吉源、伶俐兩個弟弟都成這樣了。唉,不讀書還好些!」

母親說:「也未必呢,不管世道怎麼變,知識總還是有用的。說不定過些年你老人家又要跟龍舫叔回南京工作呢。」

籠罩在荷塘公社上空的政治空氣不斷升溫。

由桃江縣到修山區到荷塘公社到張目橋大隊再到莊子灣生產隊,各級召開「斗、批、改」會議,不時有「現行反革命」被揪出來。

大隊和生產隊積極響應毛主席「要準備打仗」的號召,民兵們肩挎槍支四處巡邏,紅衛兵們平時看人也像土撥鼠一樣警覺。

民兵和紅衛兵終於在莊子灣抓到了一個「現行反革命」,是個貧農家庭的半大小伙子,引起了全生產隊的轟動。

這個半大小伙子叫殷喜悅,貧農殷衛潼的兒子,那時才16歲。這個殷喜悅雖然輟學務農幾年了,但肢體瘦弱,個子矮小,手無縛雞之力,腦瓜子卻挺靈泛,平時悶聲不響,一響就有奇思妙想。他沒有報名當紅衛兵,他對當時的政治似乎沒有任何興趣,對響應毛主席號召「要準備打仗」似乎也不積極。那時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一台收音機,擰來擰去能讓裡面傳出各種聲音來。

有一天中午,殷喜悅挑著糞桶去生產隊的棉田,在路上就被幾個民兵和紅衛兵揪住五花大綁了。原來,他嫂子到大隊部告了密,說他的收音機裡傳來敵人的聲音。大隊部和生產隊的民兵趁他出工時,在他房裡找出了作為「罪證」的收音機。

民兵們義正詞嚴地宣佈:殷喜悅是現行反革命!

這消息像閃電一樣迅速地傳到大家的耳朵裡。

殷喜悅隨即就被押送到公社關了起來。

至於殷喜悅聽了什麼「敵人的聲音」,有很多的版本。有知青說,殷喜悅聽了「美國之音」,收音機裡的美國特務還隔著大洋在收音機裡與收音機外的殷喜悅秘密通話呢;也有人說,他聽了台灣女人唱歌,那個台灣女人答應嫁給殷喜悅。

殷喜悅在公社關了幾個月後就被放了出來。幸虧沒有送到縣裡去,否則可能性命難保。當時公社革委會主要領導把他保了下來,說他是個有文藝天賦的人,沒有查到他叛國通敵的證據。

這個沒進過幾年學堂的殷喜悅還真是個有文藝天賦的人,生產隊的人後來才明白過來。後來殷喜悅脫離了生產隊的集體勞動,在公社當美工,當電影放映員。再後來進了城,在地區群眾文化館當美術幹部。後來又到了省城的一家雕塑院,再後來聽說調到深圳當了教授。

那年殷喜悅從公社放出來後,有一次和生產隊的幾個青壯年去白頁沖大山裡砍柴。小哥毛坨也在砍柴隊伍中。天快黑了,幾個人挑著大捆的柴從大山裡匆匆往生產隊趕。殷喜悅一不小心連人帶柴摔下三米多高的田埂坡。其他人邊喊讓他想辦法爬上來邊不停地往回趕。殷喜悅獨自使勁兒,想把柴頂上去,但他力氣太小且坡度太陡。他也不敢把柴解開一枝一枝丟上去再綁,因為他不會捆柴。他的柴是毛坨幫他捆好的。他也不敢丟下柴回去,因為他剛釋放出來,丟掉生產隊的柴會被認為是破壞生產隊的社會主義建設。他在越來越濃的夜色裡一籌莫展。個把小時後,他聽到有人喊「喜悅哥」,他聽出是毛坨的聲音。原來,毛坨和其他人一起把柴挑回生產隊後又返回來接他。雖然毛坨比殷喜悅小半歲,但干力氣活比殷喜悅內行。他很快把兩大捆柴弄到路上並挑了回來。

這事讓殷喜悅銘記了一輩子。

1990年毛坨病逝時,社員們給我嫂子送白事禮,禮金一般是五塊錢。在縣群眾藝術館的殷喜悅請我清波姐捎了15元回來。殷喜悅把禮金交給清波姐時說:「我永遠記得毛坨喊『喜悅哥!』永遠記得他折回來找我,幫我挑柴。」

既要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要準備打仗」,也該準備給大兒子劉道任找堂客成親了。母親對爹爹這樣說。

母親開始張羅給大哥找堂客了。

母親有當婆婆的底氣:剛建的新屋亮堂堂地立在連三巷子;大哥長相端正,人也聰明,木匠手藝已是師傅級水平;爹爹是教師,每個月有工資;大哥的三個親姐姐分別在江西南昌、湖北武漢、吉林長春工作,都是大城市,都有工資,今後都能幫扶這個家;她這個當後媽的心腸好,體貼人,疼兒媳,還年輕,今後能幫助帶孩子做家務……

母親相中了二區馬家坳一家姓戴的地主人家的一個姑娘,便請莊子灣生產隊的貧農劉玉科的堂客胡秋英去說媒。那姑娘家的父母跟胡秋英來看,我母親趕緊做擂茶、甜米酒煮雞蛋接待胡家父母,並請人把在擔水壩做木工的大哥喊回家。雙方聊得很開心。

胡家父母回去後,思考來思考去卻沒同意。他們跟胡秋英說,希望女兒找個貧雇農家庭,將來崽女能夠去參軍。

母親又去請馬圈子蓋上花滿媽當媒婆,請花滿媽去問曹家嘴大隊那個叫鄒淑純的女知識青年。當時,鄒淑純的父母都從縣城搬到曹家嘴大隊定居了。

鄒淑純的父母來看過後,又帶鄒淑純來看。鄒家三口都滿意,母親和爹爹及大哥本人對鄒淑純也滿意。這門好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鄒淑純那年才滿16歲,不能急著成婚。

過完年,進入1970年春天。這年,鄒淑純就算17歲了。那時的農村姑娘17歲結婚甚至生育的,多得很,母親跟爹爹商量,準備讓大哥和鄒淑純成婚了。

沒有彩禮,沒有聘金,鄒家也不計較。

母親請人給鄒淑純做了一身新衣服:一件白竹布褂子、一條藍輔綢長褲,叫大哥送過去。母親還買來干麻皮,親手做了一床麻紗蚊帳。把麻皮捻搓成紗,又一次磨破了母親十根手指頭的皮。

暑假,農曆七月初七。這天既是七夕,又是立秋。大哥和鄒淑純扎根。

桃江人找對象,一般要經過三個重要手續:先是看人家,再是扎根,最後是成婚。看人家一般是女方挑男方,女方來人看過男方的人和家,滿意了就繼續交往。交往了一段時間就扎根。扎根類似於城裡人訂婚,表示女方願意把根扎進男方家的土裡。最後成婚就是擺結婚酒。領不領結婚證倒並不重要,很多人成了婚幾十年不領結婚證。他們不是不願意領證,而是難得去一趟公社和縣城。

扎根一般沒什麼儀式,就是雙方親戚都到男方家,一起吃餐飯。

母親宰了家裡養的一隻八斤重的洋鴨婆做菜。

鄒家父母很體貼,知道我家剛起新屋欠了一屁股債,沒要彩禮,也不要求擺酒。七月紮了根,八月大哥就把鄒淑純接進了家門。

鄒淑純就正式成了我的大嫂。

大嫂進我家後,我家就有了七口人。大哥大嫂住正房最西側一間,爹爹和母親帶小清波、小樂怡住隔壁,毛坨住堂屋,房子還是寬綽的。

大哥剛娶親的那陣子,就像鴛鴦下了湖。大哥大嫂纏在一起,太陽出來了還不肯起床。母親煮早飯打飯箕時故意打得重一些,讓飯箕的聲音把他倆叫醒。

這樣住了一個多月,母親就和爹爹商量:「別拖累孩子呢!咱們和道任淑純兩口子分家過,他們兩個人掙15分工,道任還能做木工,日子會紅火起來的。」

爹爹也認為好,於是爹爹母親和小清波、小樂怡的住房往東挪了一間,大哥大嫂住西側兩間正房,堂屋變成爹爹母親和我兩個姐姐的住房,毛坨住進了蓋茅草的廚房。

那年開春,小清波和小樂怡入學讀小學一年級。

那時候的新學期不在秋季而是在春季。小清波、小樂怡春節後入學,是讀一年級上學期。

入學時小清波快七歲,小樂怡才滿五歲。爹爹和母親認為,兩姐妹上學放學是個伴,一個班讀書互相可關照,也利於學習互相競爭。當然,最大的好處是小清波可以照看妹妹。

但爹爹和母親的安排,是以小清波遲入學一年為代價的。但農村學生入學普遍都晚,小清波七歲還算入學早的呢。

她們的學校就是小哥毛坨讀過的張目橋學校。大隊只有這麼一個學校,校址在顏家宗祠,離家約四里山路。宗祠之所以沒有被破「四舊」破掉,是因為一直辦著學校,並且有一些紅小兵在那裡唸書。

入小學後,小清波和小樂怡對成長的記憶變得深刻了,很多事還歷歷在目。

那時候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每天都只有三節課,三節課上完就放學。這符合廣大社員的要求,孩子放學後可以到生產隊出工,也可以幫家裡做事。

小清波和小樂怡放學回家時,家裡一般都沒人。只要天氣不太壞,母親、大哥、小哥都出集體工,母親也可能到自留地裡忙碌,大哥、小哥也可能在外做木工或篾工。但母親都會給兩個女兒留好飯菜。五歲多的小樂怡不太懂事,放學回家揭開鍋蓋,看到飯鍋裡都是紅薯,紅薯皮外沾著幾粒白米,就哇哇大哭。小樂怡總是幻想著回家能吃一頓白米比紅薯多的飯,但每次揭開鍋蓋的時候,她的幻想都被現實生活無情地擊破了。

小清波懂事多了,她不僅自己大口大口吃紅薯飯,而且裝出很享受的樣子,哄著妹妹快點兒吃。

吃午飯時間不能長了,因為母親總會在牆上留言告訴兩個女兒,某某地方有牛屎。

母親有留言的習慣,這也是她會識字寫字的優勢。農婦們大多不會寫字,所以少了這麼一個傳遞信息的重要方式。為了節省筆墨,母親每次都是用灶裡的樹枝灰在土牆上寫。樹枝燃燒後,黑灰不硬不軟,正好當筆寫字。土牆是黃色的,寫黑字很顯眼。母親每次寫新內容之前,用鞋底擦擦土牆,原先的字就沒了,土牆像紙一樣翻開新的一頁。

收牛屎有幾分打獵的感覺。小清波和小樂怡很喜歡幹這個活。匆匆跑去,收到牛屎會高興極了,像收穫獵物一樣。

去的時間晚了,牛屎就可能被別人收走了。但即便匆匆吃完飯,兩姐妹拿起小竹箕往母親說的某某地方跑,也常會無功而返。

收牛屎一般是不留痕的,尤其是在破爛的泥沙地上。兩姐妹常常不知道母親所指的那堆牛屎到底是被別人搶先收走了,還是她倆沒找到。沒收到牛屎的感覺特別不好,兩姐妹特別是小樂怡很不甘心,總會到處瞅,左瞅右瞅,草絲裡荊棘叢裡都尋過還不見,才恨恨地返回家。

牛屎交給生產隊,可以換工分,工分可以換稻穀。積少成多,積五堆水牛屎或八堆黃牛屎就可以換一斤稻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