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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陪教

小清波滿月那天,母親向生產隊請了假,跟著爹爹住到了黃南村青坡寺學校。母親又在學校住了,但她的身份不再是教師,而是陪教的師母。

毛坨留在自己家,和大哥一起。

青坡寺學校離我家不算遠,六七里路。但中間隔著萬霄垅,走起來有些費勁兒。

青坡寺是一個大寺廟,原先是,後來是,一直都是。寺的正屋有一個神龕,龕裡沒有菩薩。龕的兩邊各有幾尊木菩薩,雖已殘舊,有的斷耳掉臂,但還露出凶神惡煞的樣子。

正屋的後面住著一個和尚,俗姓吳,不穿和尚服,一直都光著頭,也許原本就是個禿子。這吳和尚極少說話,但能講一口桃江話,發音不純正,間或能聽出一絲異鄉味。他天天打坐唸經,沒人發現他有妻室兒女。

學校就在正屋的東側和西側。東側有兩間屋,靠正屋的一間是三、四年級的教室,靠外的一間是我爹爹的臥室兼辦公室。西側也有兩間屋,那是一、二年級的教室,由另一位老師劉老師管著。

爹爹的臥室兼辦公室的陳設非常簡單。床上一頂蚊帳,是唯一可見的奢侈品。床上放著一擔木箱,那既是爹爹的行李箱,又是爹爹的儲藏箱。

學校有菜地,有廚房。那位劉老師和我爹爹各種各的菜地,各自生火做飯,各吃各的,不像在三官橋胡家段學校一樣兩個教師共伙食。

學生們都害怕那個吳和尚。母親到青坡寺學校後,發現了這和尚令孩子們害怕的原因。他總陰著臉,走路時眼睛也常微閉著,但若與人對視,人們總能感受到他眼睛裡的寒光。有一次課間休息時,孩子們看到他故意踩著一隻倒霉的青蛙,用腳尖扭了半個圈,像踩煙頭似的扭動腳掌就把青蛙踩扁了。後來有人說,他是遠方的殺人犯逃到這裡隱姓埋名當和尚的,也有老秀才說他可能是闖王李自成的後代。

青坡寺學校旁邊不遠處就是符川保老師家。符老師在荷塘公社五七學校(即荷塘公社中學)教書,他妻子聽說劉孟良老師的妻子來了,熱情地找到學校來與母親攀談。結果,符師母與我母親——劉師母就成了好朋友。符師母經常來青坡寺陪母親聊天,也幫母親抱孩子。

從那一年開始,桃江縣實行「私養公養並舉,以私養為主」的養豬方針,對生豬實行獎售。各生產隊及部分家庭開始積極養豬。母親在莊子灣的家裡沒養豬,來到青坡寺後她想嘗試一下。

養一頭豬,能賣不少錢,能換不少稻穀。如果自家殺著吃,那可夠全家吃一整年的煙熏臘肉。母親當然捨不得自家殺著吃,她是想讓豬肉換成谷、米、油。

沒有豬圈,這不礙事。

母親請符師母幫忙從黃南村買回一頭小豬。小豬買回來之前,母親早已準備好了一根小手指長的竹片,竹片的寬度跟小手指的寬度差不多。母親把竹片的兩頭削成「指引號」形狀,即兩頭尖,中間細,兩端的尖頭各削出上下兩根可壓平的尖角,再在其中一頭鑽個孔,穿上結實的麻繩。母親像給豬耳穿孔一樣,把未鑽孔的那一頭竹尖釘進豬的一邊耳朵。兩根尖角彈起,與鑽了孔的那一頭的兩根尖角相呼應。四根尖角同朝著這只可憐的豬的耳朵尖銳地張開,使竹片沒有自動脫落及被豬掙脫的可能。

結實的麻繩長不到兩米,一端緊繫在豬耳上的竹片的孔裡,另一端緊繫在爹爹臥室兼辦公室的窗欄上。窗欄內是爹爹的辦公桌,床緊靠著桌子一側。窗欄外是爹爹的菜地。

母親養的這頭小豬就待在菜地邊和屋簷下,它的活動範圍是一個半徑不到兩米的半圓。

母親餵它吃糠,也餵它菜根、菜葉和嫩草,有時還餵它紅薯籐。它排泄的屎尿就成了菜地的有機肥料。

母親叫爹爹給豬活動的半圓打下竹樁。竹樁的高度不很齊,大致高度約一米。離操場較近的靠牆的位置的竹樁高度不到半米,方便母親給它餵食時可順利跨過。

竹樁是防豺狗或其他野獸叼走小豬。如果有野獸光顧,小豬會叫,叫聲會告訴母親和爹爹。小豬耳朵被竹片鎖住,又被堅實的麻繩繫住,一般不會被輕易叼走。如果小豬被咬死,麻繩也被咬斷,野獸要叼起小豬越過一米高的竹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母親和爹爹會操起木棍竹竿把野獸趕走,甚至可以生擒或打死野獸,嘗嘗山珍野味。

「咱這裡成了圍獵區!豬崽子成了我們抓野獸的誘餌!」爹爹打趣地說。

小清波在青坡寺學校健康地成長著。半年工夫,長高了也長胖了。她白白嫩嫩,胖乎乎的臉蛋上泛著紅,像熟透了的紅蘋果一樣可愛,五官像母親,更像爹爹。符師母稱讚她是個小美人胚子。

母親和爹爹帶著小清波在青坡寺學校,每週只有星期六放學後才回到莊子灣。大哥、小哥很懂事,一個出工一個讀書,表現都很好。大哥每天出集體工記五分工,小哥學習刻苦,每次考試都是優。

暑假過後,又要開學了。爹爹還是分在青坡寺學校。母親要回莊子灣生產隊出集體工了。

爹爹不懂餵豬,那頭半大的生豬得由母親帶回莊子灣家裡喂。

符師母陪著母親牽著豬回了莊子灣。

午飯後,她們翻越萬霄垅步行回來。母親抱著小清波,符師母左手牽著麻繩,右手持竹尾帚,讓豬走在她前面。這是牽豬的標準方式。牽豬其實並不是像牽馬一樣走在馬的前面,而是在豬的身後牽著繩趕豬,不趕豬不走,靠拖是不行的。

符師母牽豬是行家,不一會兒便陪著母親把豬牽回了莊子灣。

符師母不肯在母親家吃晚飯,喝了口茶就返回了黃南村。

這頭在學校裡被麻繩繫著養的豬,在母親家仍被繫著養了一段時間。

母親家裡沒有豬圈。曾祖父的大宅子裡原來是有豬圈的,但分配給十多戶人家,爹爹只分到兩間側屋,沒有豬圈。母親把豬繫在後門外的自留地旁。自留地金貴,為了防止豬踩壞菜土,或吃掉蔬菜,母親縮短了它的活動半徑。

過了兩天,母親請竹匠在後門邊狹小的空間裡釘出一排不規則的竹柵欄,就成了一間豬舍。家的後門邊沒有像青坡寺學校那麼寬闊的屋簷,母親又請竹匠在竹柵欄上釘了幾根竹片,母親在上面鋪上麻葉,算是豬舍的屋頂。遇到大雨天,豬還是會淋著雨。

在家裡養豬與在青坡寺學校養豬有一處很大的不同——在青坡寺學校養豬,豬糞直接成了菜地的肥料。在家裡養豬,豬屎豬尿須全部交公。

人屎人尿也要全部交公。那時候的一個詞:「交公糞」,就是往生產隊交屎尿。生產隊負責收屎尿的幹部是很精明的莊稼人,如果有人往人尿裡摻牛尿或豬尿,他不用看只要鼻子一聞就知道。如果有人把豬屎摻進人屎裡,他也只要聞一下就知道了。有些跟他關係好的或成分低的家庭可以摻假,但母親每次交公糞從不摻假。

交公糞可以從生產隊換回谷和米。所以在社員眼裡,屎和尿就是谷和米。那個年代便秘病人很多,是因為無論屎尿有多急,不趕回自己家絕不肯拉撒。

有人編出一句話:「吃家飯,屙野屎,爹爹曉得會打死!」

不難明白,人們對屎尿的厭惡感是生活水平越過溫飽線後才會有的。又饑又寒的時代,人們不會嫌屎尿髒和臭。

那時候冬天常有乞丐把凍傷的雙腳踩進路上剛拉下來的新鮮牛屎裡享受宜人的熱度,也常有人將一擔半桶人糞、畜糞當作珍貴禮物送給親友。石跡坪有人嫁女到張目橋,送親的高賓裡有人挑來兩桶巴黏[1]的人糞當嫁妝。

把話題扯回養豬這事上來。母親常對著豬發出感歎:「豬啊!你跟著我真可憐。別人家的豬養半年可長到一百四五十斤,可以及格出欄了。你只有糠水吃,我們連米湯也要留給人喝!」

母親養的那頭豬長一年還不到120斤,沒「及小格」,沒人收,沒法出欄。那時候生豬長到131斤算「及小格」,151斤算「及大格」。沒「及小格」的豬是沒人肯收的。

其實從另一個角度想,那頭豬跟著母親是享福的。別人家的豬半歲便成了餐桌上的肉,母親養的豬壽命是別的豬的兩三倍咧!

母親和大哥都要出集體工,毛坨要上學,小清波還只有半歲多。怎麼辦?有個好心人幫母親解決了這個難題。

莊子灣生產隊南邊有個光沖生產隊。光沖生產隊上有個愛姨,愛姨是五保戶,比母親大幾歲,她樂意幫母親帶小清波。

母親很感激。她每天把小清波放到愛姨家,有時候愛姨來母親家帶小清波。

母親出集體工,常常會感到飢餓。

我們不要忘記,那時的桃江農村乃至中國農村,起碼還有半數的農民不能完全填飽肚子。

那兩年生產隊較少種馬鈴薯了,多種了紅薯,集體地裡的紅薯沒得到細緻的收挖。母親有了新發現:集體地裡雖然難找到大塊頭的紅薯,但小手指頭般大小的紅薯不少。母親常抽空去挖,有時候挖到的紅薯根分辨不出到底應該叫作紅薯還是紅薯根,但母親相信根也能吃。

紅薯太小,容易爛,沒法放進地窖裡藏起來。在莊子灣人都在酣睡的深夜裡,母親洗完衣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鋪開在已擦乾淨的熱灶上烘烤著,然後把當天沒吃完的紅薯洗乾淨,剁成紅薯丁,第二天早上出工前攤開在篾盤裡曬,中午回來翻曬幾次,晚上散工時收回。那年秋冬季,母親曬製成近五十斤干紅薯丁。干紅薯丁既可以隨時生吃解饑,也可以放在米飯裡蒸或煮,味道好極了。

母親把干紅薯丁分送給幫忙帶小清波的愛姨及其他親友鄰里,還請人捎帶過五斤給大姑劉靜琴。大姑那時候帶著兒女,跟著大姑父鍾作舟在桃江三中,沒有參加集體出工,她家裡糧食經常不夠。

秋收時,風調雨順的老天給莊子灣的稻田帶來又一季豐收。嬰兒們被穿著肥大棉襖的婦女們抱在懷裡或背在背上,穿行在秋天豐收的田野中,讓世界看到了中國農村的希望。

稻穀的谷糠催肥了生豬,也把男女老少的胃又塞滿塞實了一些。

那年年底,受惠於桃江縣委的養豬政策,豬肉供應大大多於往年。母親和爹爹買回五斤五花肉。母親把五花肉中瘦的吊在灶口上方熏,肥的炸成油。油渣黃燦燦香噴噴的,每次開葷時就用大蒜苗炒幾塊油渣。熏了的臘瘦肉等來客時吃。大年三十那天下午,田家沖生產隊一個沿家叫賣的魚販子挑著鰱魚、草魚到了我家,母親買了六條小鰱魚。母親把六個鰱魚頭切下來熬成湯,做成三碗魚凍,放在食櫃裡藏好。把六條魚身放在鍋裡慢火焙乾,來了客人時每餐拿出一條枯枯的魚身熱熱。

在枯魚身、凍魚頭、瘦臘肉和黃油渣的香氣中,一家四口過了一個幸福的春節。

又一個充滿希望的春天來到人間。

驚蟄過後是春分。溫暖明媚的陽光溫柔地撫摸著張目橋大隊的山丘和小溪,柳尖兒綻放出又一年的新綠。母親驚喜地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1] 巴黏是桃江土話,黏稠的、濃度很高不易流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