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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月子只坐了五天

懷孕的母親跟其他的農村孕婦一樣,堅持出集體工,但一段時間後就交上了好運。

入秋,母親的肚子越來越大。正好生產隊的草鞋用完了,需要一批新草鞋,生產隊便安排幾個婦女打草鞋,優先安排孕婦。

母親接到了打草鞋的任務。這是個美差——草鞋可以在自己家裡打,可以早上打也可以晚上打,不需要日曬雨淋地出集體工。

「托生產隊的福,安排這麼好的事。打草鞋是個快樂活,劉備也打過草鞋呢!我要當好這個女劉備!」母親想。

打草鞋是定額任務,每人每天交三雙。

草鞋經濟實用,是勞動人民上山下地時常穿的鞋具,穿起來既輕便又舒服。太子廟康家山不管社員的草鞋,荷塘張目橋管。當然不是對每個人都管,也不是天天管,只是對那些安排特別勞動內容的社員才管,比如修渠道、開荒山等。

打草鞋需要一套「鞋馬」,生產隊不管提供,母親家沒有。對面的貧農吉高叔翁媽家有一套,是吉高叔翁媽的公公良願三爺生前用過的,當時閒擱在家,很久沒派上用場。吉高叔翁媽說送給母親,叫母親去取。

母親不敢去,擔心自己成分不好,拿貧農家的東西可能導致生產隊處分,於是吉高叔翁媽和女兒便把這套「鞋馬」送到母親家。

吉高叔翁媽就是後來接我出生的人,她男人後來成了毛坨的篾匠師傅。

一套「鞋馬」的組成元件包括:草鞋耙、草鞋扒、草鞋扛、草鞋捶等。「草鞋耙」就是「主機」,它由長形大木頭和U形鉤頭垂直鉚釘而成。長形大木頭帶有七個木齒,居中一個主齒,是一個高又大的圓齒,帶一個朝打鞋人稍彎曲的像羊角的尖頂。主齒左右兩邊各有三個方齒。長形木頭連接著一個U形鉤頭,打草鞋時鉤在四尺木板凳的一頭,它是固定草鞋筋繩的主要工具。「草鞋扒」是一根扁形的木條,上圓下扁,開有四個齒,用於扭緊稻草。它不是固定在「主機」上的,它是附屬物。草鞋每往下編一行,打鞋人便用它扭緊一行,這樣能使草鞋底緊湊耐用。「草鞋扛」是一根方木,上面鋸有四級梯形鋸齒形,供「草鞋扒」頂扛扭草用。「草鞋捶」是捶稻草及拍打草鞋用的。

吉高叔翁媽教母親用「鞋馬」打草鞋,母親認真地看著吉高叔翁媽演示。

打草鞋之前要選料。首先要選的是編草鞋的草料,從干稻草裡挑出顏色鮮白的稻稈。暗黑的稻草不合適,色越暗說明它越腐,打出的草鞋越不耐穿。選出稻草後,兩手抓牢一縷稻稈,在石級沿邊狠勁拍打,然後用手撕除稻稈四周疲軟的稻衣,再拍打使之夠柔軟。稻稈柔軟便於編織。

還要備好編草鞋用的筋繩,一般要用質軟而堅實的絡麻。

材料備足後,就可以開始打草鞋了。先用絡麻搓出兩條草鞋筋繩。將這兩條筋繩對折纏在「主機」長形大木頭的主齒上,變成同心四根筋。主齒上的同心半圓即是草鞋鼻頭,將四根筋繩居中的一條設定為主筋繩繫在腰上,取「草鞋耙」鉤在木板凳的一頭,人坐在凳的另一頭。人坐的凳頭要緊緊地頂著牆或倉櫃,以防打草鞋向後拉緊時木凳向後滑。這就完成了打草鞋鼻頭。

完成了這些準備工作,就可開始編了:「鞋馬」旁放一瓢井水。喝一大口水含在嘴裡,像東海龍王口灑甘霖一樣均勻地噴在稻稈上。用完剛才噴成半濕的稻稈就接著噴出一口。然後抓起由十多根半濕的稻稈合成的一縷從鼻頭處開始編。須注意的關鍵環節是:草鞋的長短取決於從草鞋鼻頭到草鞋耙齒的四條草鞋筋的長度,以自己的前手臂的長度為標準,就能適合一般草鞋的長度了,除非生產隊指定為某個「大腳佬」打特大碼的草鞋。半濕稻稈在四條筋繩間一上一下穿行,每穿一次稻草時都要把稻草向身體方向索緊。編織過程中,每次加入稻草的接頭都放鞋底的下面,上面保持美觀、平整,適應腳穿,不損腳。鞋的寬度和形狀由草鞋筋繩在「草鞋耙」六個齒上的收放來確定。草鞋筋繩的拐彎圈放到最外沿木齒上,鞋的寬度就放大,待稻草編織到人的半手掌長時,在左右兩邊的草鞋筋繩上做草鞋的前扣。扣的做法是用絡麻繫在草鞋筋繩上,搓纏絡麻做兩個大小不一的扣兒。做好前扣接著繼續往下編,編出適當的長度時再用絡麻做後扣。後扣做好後就準備收尾了。收尾時將筋繩的拐彎圈從草鞋耙的外齒移放在內齒上,再逐漸放回主齒,然後將草鞋筋尾緊緊打成結。最後,用「草鞋捶」小心而用力地捶打草鞋,使其變軟,並用它修飾鞋型,直至滿意。

吉高叔翁媽認真地告訴母親:「每次打好一隻草鞋,一定要記得剪斷四條草鞋筋繩中的一條。否則,打草鞋的女人以後生孩子就會難產!」

吉高叔翁媽耐心地守著母親打好一隻草鞋,守著母親剪斷一根筋繩,然後滿意地說:「就是這樣!四條筋繩只剪一條,草鞋照樣牢固耐用,你以後生孩子保證都順產!」

在母親打草鞋的這段日子裡,她的好朋友臘妹子的任務也是打草鞋。她把她的「鞋馬」搬到母親家裡,和母親一起打草鞋,還能一起聊天。

打了約兩個月的草鞋,母親和臘妹子都交足了草鞋。

9月,金桂飄香。爹爹調到荷塘公社鴨婆嘴學校教書。母親的肚子日益隆起,她和其他孕婦一樣乾脆向生產隊請了假,不再出集體工。

收穫的季節,神州大地一派豐收的景象!莊子灣都能吃上飯和紅薯了。

母親雖然還不能完全吃飽,但能七八分填滿肚子。

俗話說,豐衣足食,「足食」和「豐衣」像一對孿生姊妹。食物在逐漸充足,人們對衣著有了新要求。這種要求曾經在解放初漢壽縣太子廟的農村出現過,現在又在桃江縣荷塘開始出現了。

那年,當了兩個月打草鞋的「女劉備」後,母親接著就當起了「紡娘」。不過,母親這次當紡娘不是為別人做嫁衣裳,而是為自家的溫暖和美觀。

母親要讓她的男人和孩子們穿戴得好一些。

沒有布票,那就自己動手!母親叫爹爹在馬圈子蓋上買回幾斤棉花,又到擔水壩買回兩捆麻皮。

棉花白,麻皮黑。

母親請來彈棉匠把棉花彈好,自己再搓成棉條。棉花是棉布的原材料,棉條則是紡紗的物質準備。母親借來紡車,然後去舅外婆家請教紡紗這門新的技藝。母親速學速會,回家就動手把棉條紡成棉紗。

母親晝也紡夜也紡,一天能紡四兩棉紗。

麻皮是麻布的原材料。母親向舅外婆請教紡紗的同時也學會了處理和利用麻皮。

母親把乾枯的麻皮放到水桶中泡上,再用手撕破、捻搓。然後再像紡紗一樣把麻紡成麻紗。把麻皮捻搓成紗,磨破了母親十根手指頭的皮。

然後母親再去別人家借用織布機,把棉紗和麻紗織成棉布和麻布。母親到荷塘擔水壩的染坊把其中一匹棉布染成了藍色。

無師自通的母親把染成藍色的棉布裁剪縫製成被套、被褥,把白色的棉布給爹爹和大哥各做了一套內衣內褲,給爹爹做了兩件褂子。內衣褲和褂子都是潔白的,顯得乾淨漂亮。母親用剩餘的一些布角布條,縫了兩件嬰兒衣服。嬰兒衣服的顏色有白有藍,像白雲飄浮在蔚藍的海面上。

母親把麻布縫成了一床蚊帳。麻蚊帳經久耐用,但厚度大,氣孔小,透氣性能較差,所以睡在裡面很熱。只有熱天才有蚊子,只有熱天才要用蚊帳。遇上三伏天,人睡在麻蚊帳內熱得無法入睡,但那是沒辦法的事情。餓死蚊子,熱死人,這是人與蚊子兩敗俱傷的結果。

母親把原先的爛蚊帳縫在幾根篾片上,做成了飯菜帳。有了剩飯菜,飯菜帳就用得上。農村有一種比綠頭蒼蠅個頭小的「飯蒼蠅」,專門叮飯菜。母親原來的飯菜帳是用爛衣服改成的,爛衣服的布料太厚實,熱天容易把剩菜悶餿。

爹爹穿上新衣服,很激動。他責怪母親不給她自己做,還穿著康家山帶過來的破衣服。但他又說,母親穿著破衣服也比別人家的堂客穿新衣服美。

寒假裡,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地守在一起。過年前,母親買回肉和魚。飯也香,菜也香,爆竹聲中一歲除,莊子灣人迎來又一個新年。

那年年底,桃江和益陽、安化、沅江等縣市一道從常德地區分離出來,歸屬益陽地區。從那以後,桃江再未歸屬過常德。

開春,開學。農民開始忙生產,教師開始忙上課。

爹爹又調動了,調到了荷塘鄉黃南村青坡寺學校。

這年年初,桃江縣落實中央和湖南省委、益陽地委的決定,廣泛開展社會主義教育活動,強調「以階級鬥爭為綱」。

一聽到階級鬥爭,母親又止不住地恐慌。她生怕生產隊把她和爹爹列為階級敵人,列為階級鬥爭的對象。她不能跟隨我外婆、曾章甫等人而去,她一定要留下來照顧爹爹,照顧毛坨,照顧大哥。

好在這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並沒有像當年的土地改革運動一樣動刀動槍動皮鞭。剛經歷過三年饑荒,剛把稀粥變成米飯煮紅薯,農民把屋頂冒出的裊裊炊煙,看得比任何運動都實在。

母親的肚子越來越大。鄰里們總能看到母親挺著大肚子去挑水,看到母親因為彎不下腰而只能雙膝跪在井邊舀水。

初春,村前屋後的桃花枝頭含著花骨朵。母親順產生下一個女嬰,女嬰雖然不是胖乎乎的,但也挺健康漂亮的。

接生的是外婆的侄媳婦、母親的表嫂,後來我們叫她伏二媽。伏二媽的女兒二滿姐嫁在修山麻竹垸,跟舅舅家是鄰居。伏二媽為我母親接生的那天,正好二滿姐要從娘家回夫家麻竹垸。於是,在沒有電話的年代,二滿姐就成了最好的送喜報者。

二滿姐先經過黃南村青坡寺學校,把喜訊告訴我爹爹,再回到麻竹垸,把喜訊告訴我舅舅。

母親挑了一個星期天,為新生女嬰慶「十朝」。

按桃江的風俗,嬰兒出生後十天,親戚朋友會來生嬰兒的家裡慶「十朝」。我家因為爹爹要教書,只能挑個星期天慶「十朝」。

慶「十朝」的那天,女嬰出生才四天。爹爹上午9點多回家,親戚朋友們大多都到了。

爹爹是背著一隻邊兜回來的。邊兜是篾兜的一種,它的竹背帶和兜不在同一邊,人背著它時是斜著的,因此叫邊兜。大家看到又當了父親的爹爹回來這麼晚,都饒有興趣地查看他邊兜裡帶回來多少肉和魚。結果,大家在邊兜裡只翻出一個新瓦蒸缽。

大家紛紛取笑我爹爹。黃二媽編了一句歇後語:劉老師當爹——只有一個瓦蒸缽。

這句歇後語流行了好一陣兒,它用來取笑那些撒手不管家裡事,把一切都留給堂客張羅的男人。

母親說,黃二媽這歇後語編得有水平,農村婦女能編歇後語是一件少有的事。難怪後來黃二媽的孫女兒黃鳳嬌的兒子考上了名牌大學。

爹爹很高興得了個女兒。他給女嬰想了一個名字:劉清波。他徵求母親的意見。母親說,這名字好,孩子就叫劉清波!

劉清波是母親跟我爹爹的長女。因為爹爹與前妻所生的幾個女兒常年不回來,在我的童年乃至青年裡幾乎沒什麼印象。跟同學和朋友們提到清波姐時,我常說她是我大姐。但在爹爹面前提到清波姐,我只會叫她為清波姐,我牢記著我的大姐在江西贛州地質調查隊工作。

母親的記憶力確實是值得稱道的。她沒有用筆記「人情賬」,但她能清楚地記著親友們送的「十朝」禮物:舅舅和舅母抱著才半歲多的兒子、我的表哥鍾端初,帶來50顆雞蛋、五斤棉花、兩隻母雞、八個紙包封。紙包封中有的是黑糖,有的是紅棗,有的是芝麻;叔叔和嬸娘送了四顆雞蛋、一斤紅棗、一斤黑糖、一斤鮮豬肉;娘家與母親同是修山人的稟滿媽送了四顆雞蛋、一斤麵條;劉潤初堂客送來十顆雞蛋;母親的遠房表侄劉潤芬送來一菜碗豬油,劉望仁送來12顆雞蛋。莊子灣生產隊的每一家都送了東西給母親,最少也有兩顆雞蛋。

母親心存感恩,她牢記著家家戶戶送來哪些東西,找著機會回禮。如果別人送了十顆雞蛋,母親會回送12顆;別人送了一斤肉,母親會回送一斤半。

在那個年代,一家有事,百家支援,人們就是這樣互相支撐著走過來的。

「十朝」飯定的是午餐,吃過飯後本地的親戚朋友都回去了。爹爹因為第二天要上課,也於當天傍晚就回校了。

舅舅因為要出集體工,也於當天下午抱著我的表哥回修山了。留下舅母打點母親坐月子。

「十朝」後連著四天都下著鵝毛大雪,大樹小樹的枝幹上都裹著一層白雪,天闊地茫萬樹銀花,張目橋大隊化身銀裝素裹的潔白部落。氣溫降得很低,屋簷瓦角掛著長長的冰凌。

如果從空中看我家,這是一個童話般的晶瑩冰雪世界。但從我家屋裡看,實在糟糕透了:門縫裡、窗縫裡北風長針般鑽進來,刺到人的臉上,沿著棉衣的袖口、棉褲的褲管直往人的手臂和小腿上扎。舅母習慣於燒乾柴,最好是木頭、木棍和竹片。我家的柴是大哥從山腳砍回來的綠蕨,雖然在雜屋裡晾了幾天,但青翠欲滴的綠意不減。舅母無法讓綠蕨充分燃燒,它在灶洞裡燒一下,熄兩下,吹火筒吹出來的濃煙熏得舅母直掉淚。

修山的生存狀況可能確實比荷塘好。兩個修山人都表示了對我母親的同情和不甘。

一個是我舅母。她向舅外婆發怨氣:「我這個三多姐,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從太子廟嫁到這裡,到處破破爛爛,柴都沒得燒,嫁得太可惜了!」

另一個是稟滿媽。她一邊幫我家燒熱水,一邊對我爹爹說:「三多姑嫁你這麼個孟良老師,冷火鐮,爛門窗,太受苦了!」

母親卻認為她不苦。母親心想:「我想要個女兒,就真的生了個女兒。男人在學校教書,對我知冷知熱。不用挨批鬥,不用提心吊膽,有吃有穿有屋住。這苦什麼啊!」

母親一點兒也沒矯情。是啊,母親什麼苦沒嘗過,什麼痛沒飲過?剛剛過上好日子,母親正在品味有老公有孩子的溫暖和甜蜜,哪有心思歎苦呢?

四天大雪不化,灶裡的柴依然是綠蕨。見舅母燒不了水,常被熏得臉黑淚流,母親便對舅母說:「你也要出集體工,端伢子也要娘帶。你不在家,伯濤散工回來沒飯吃。我在康家山已習慣了自己打點自己,何況還有這麼多親戚在附近,兩個兒子在身邊。你趕緊回麻竹垸吧,我會好好的。」

舅母聽了母親的話,第五天一早便回去了。

別說「坐月子」,母親連「坐周子」也不成——母親這次的月子只坐了五天。

母親只能自己打點自己了。她每天要燒熱水,動手洗墊包雲、洗菜、做飯、煮蛋、蒸紅薯,還要為兩個兒子洗衣服。

母親說,在月子裡米飯基本能吃飽,有葷有素有營養,但乳汁還是不夠,小清波在月子裡就沒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