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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熬過水腫病

母親突然發現自己患了水腫病。

每天出集體工,擠時間鋤馬鈴薯,喝著稀粥吃著馬鈴薯炒「綠肥干」,母親並沒有感覺有什麼不對勁兒,只是覺得身上的力氣越來越小,母親以為自己是太累了,睡一覺等到第二天就會好的,但有一天換衣服時,母親無意中看到大腿上有自己的指痕。

健康人的肉體上不會長時間留下指痕。健康人的手指頭按到皮膚上一兩秒,手指頭壓時皮膚會凹下,手指頭移開皮膚會迅速復原。水腫病人的皮膚已喪失或部分喪失復原功能。母親換衣服時手指無意碰到了大腿,大腿上留下一個個明顯的凹。

母親心頭一沉!

她緊張地試了幾次,大腿上、胳膊上屢試不爽地留下一個個凹。

母親的水腫病是營養缺失所致。從烏龜橋學校回來後,母親沒有一餐吃飽過,體力卻消耗很大。雖然這期間,爹爹帶著毛坨挑過幾斤米和一些南瓜、芋頭、雪芋、白菜等回來,但終究沒能滿足母親身體最起碼的需要。

好在大哥還算健康。他雖然也吃不飽,但還勉強過得去。只記三分工的15歲的半大小伙子,生產隊沒有每天都安排他干重活累活。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爹爹帶毛坨回來時又帶了些瓜菜和一小酒瓶茶籽油。

爹爹看到母親水腫,焦急萬分。

圍繞著母親的水腫病,一家四口都憂心忡忡。

爹爹擔心母親因餓致死。如果真那樣,他也許再也不會娶妻了。他將一個人把大哥和小哥拉扯大,但那樣的生活該有多少艱辛!

母親擔心自己餓死後,她的丈夫劉孟良將再次陷入孤苦伶仃的可憐境況,大兒子劉道任將再次成為沒有娘的苦兒。母親更擔心她和曾章甫的獨苗骨肉毛坨,不知道他沒了親爹親娘,跟著繼父能不能活下去。母親給自己打氣:「哪怕成為乞丐,我也要活下去呀!」

大哥擔心爹爹受不了後媽餓死的打擊,而他自己可能將要再次寄居到叔叔家。如果他獨守這兩間風雨飄搖的爛屋,他要自己煮飯、洗衣。而他還沒有長大,還沒有獨立生存的心理準備。

小哥更是惶恐萬狀。他雖年幼,但見過很多的水腫病人,皮膚下通亮透明的水倒來倒去,令人恐怖。如果母親去世,他不知道將來是什麼樣子,他只知道那將充滿黑暗。而這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他只要他的翁娘、他的媽媽活著!不能死!不能死!

如果曾祖父劉述晶在世,他或許能用一兩服中草藥治好母親的水腫病。爹爹不是郎中,但他不愧是郎中劉述晶的長孫。爹爹讓母親在一個星期內神奇地康復了。

爹爹回來的那個星期六的傍晚,叔叔給母親送來一茶碗芝麻,舅外婆給母親送來一碗芋頭湯。芝麻含油量很高,是桃江擂茶的主原料,是極好的營養品。芋頭湯既稠又黏,喝下去能感覺個半飽。爹爹讓母親躺在床上,讓母親像個病人模樣。

其實,那些天裡母親天天照常出集體工,她沒有把自己當病人。

爹爹堅持讓母親一個人把芋頭湯喝完,再讓她一勺一勺地嚼芝麻。

晚上,爹爹讓母親喝了粥,吃了菜。見母親的身體腫得油亮,爹爹靈光一現,把他帶回來的一小酒瓶茶籽油送到母親手裡,叫母親把它一大口全部喝下去。

滴油如滴金。那時候的家庭極少有吃得上油的。炒菜完全不用油,所以什麼菜都容易粘鍋。粘了鍋就用鍋鏟鏟,鏟不動的就用菜刀戳。剷起來戳起來的菜鍋巴比白米飯還好吃。豬油、菜籽油已是奢侈品,何況茶籽油呢。母親捨不得喝,說:「客人來了炒菜吃吧!」

爹爹生氣道:「人都餓死了,還招待什麼客人?」

僵持了一會兒,母親雖然心疼那點兒茶籽油,但還是拗不過爹爹。她把裝茶籽油的小酒瓶口稍稍傾斜,試著往嘴裡倒。茶籽油入嘴,母親不敢品味,直接吞入胃裡。

油雖然不苦不辣,但膩得出奇。母親久未沾油的腸胃接受不了這汩汩而入的純油,在體內一陣排山倒海般抗拒,母親險些嘔出。但人的意志遠勝過腸胃的反應。這麼金貴的油怎麼能嘔出呢!母親努力往下強咽。

爹爹強令母親如此反覆幾次喝油。

一次喝幾口,母親大概喝了一兩,怎麼也不肯喝了。母親苦笑著向爹爹求饒:「這麼空喝,油會直接屙掉,浪費了!」

覺得母親這麼說也有道理,爹爹沒再強令。但他要求母親每餐炒菜都必須放油,他下個星期六再帶油回家。

下個星期六爹爹又回來了。但他當然沒能再帶油回家。烏龜橋群山裡只有山泉水,沒有油。爹爹不是神仙,他不能點水成油。

但母親的水腫已消退了。母親神奇地康復了!

這是茶籽油——城裡人也叫山茶油的神奇功效。母親自此相信,茶籽油是可以救命的。我也相信。我參加工作後不願意高價買國外的橄欖油,但見到真正的茶籽油,我總會盡量買一點兒。

母親是張目橋大隊最後一批水腫病人。熬過了這一關,以後就不會再因餓致死了。

從全國來看,到1961年年底,「共產風」已基本停息,農村公共食堂已全部停辦,中國三年困難時期已接近尾聲。從我家來看,1961年年底,母親的兩塊菜地和大哥的一塊菜地正式換了主人:原主人收完了菜,把三塊菜地交給了母親。

原主人一收菜,母親便種菜。母親一分一秒也不願耽誤。

與母親的菜地相鄰的是殷衛潼的大崽殷古儀家的菜地。殷古儀對母親說:「菜地不直不好看,還是拉直為好!」

殷古儀把原來像錘頭的那部分切掉,讓母親的那塊菜地瘦了身,他自己的菜土補進了一塊。

母親沒有跟殷古儀爭,她想:「沒有種菜都熬過來了,少了塊錘頭地還能餓死人嗎?」

母親種菜,盡挑那些能頂主食的菜種。冬天的雪芋、胡蘿蔔、白蘿蔔、大白菜、菠菜、汗菜,還有豌豆,都能頂主食,一吃一個飽。那些姜啊蔥啊蒜啊,只能調味,不能當飯填肚子,母親都不種。

母親和大哥劉道任對這幾塊菜地非常上心,經常澆水、施肥、除蟲。

三塊菜地彷彿知道中國三年困難時期已過,疲乏的土地應該給人們帶來豐收,也彷彿知道新的主人飢腸轆轆,應該枝繁葉茂,莖粗瓜圓。三塊菜上的嫩苗兒一天比一天躥得高,綠油油的一片格外讓人舒心。

看著土裡一個勁兒瘋長的蔬菜,母親心裡念叨:「章甫啊,我的水腫病治好了,自留地也種上菜了,我就暫不去陪你了。我會在新的家庭好好地活著,幫你帶大毛坨。你在那邊安息。」

那個寒假,爹爹帶母親和毛坨去了一趟長沙。這是母親和毛坨第一次出遠門。

大哥留在家裡守菜地,澆水、施肥、除蟲。爹爹、母親和毛坨一行三人先走18里山路到桃江縣城,在縣城碼頭坐簡易船沿資江到益陽,再從益陽換乘輪船到長沙。他們天沒亮就從家裡出發,趕早上8點的簡易船到益陽,再趕中午12點的輪船,天黑時分登陸長沙。

那時大姐劉清沅已結婚,大姐夫是長沙人。大姐和大姐夫一起在江西贛州地質調查隊工作,回長沙與公公婆婆過年。他們在我的大姐劉清沅的公公婆婆家住了一個星期。

在長沙期間的一天,母親帶毛坨坐公共汽車一路問到岳麓山下的礦業學校,找到了曾章甫的姐夫王乃愚,及曾章甫的表弟王孟湘。王乃愚和王孟湘都在這所學校教書,他們的家都在校內。王孟湘跟曾章甫與母親同歲,原先他們關係很親密。

曾章甫的姑父、王孟湘的爹爹是這所學校的退休教師。母親去看望姑父時,見到了王孟湘的翁娘即曾章甫的姑媽。

母親和毛坨在王孟湘家住了一晚,在曾章甫的姑媽家和王乃愚家都吃了飯。母親找到他們的目的是看望曾章甫的親人,讓他們看看茁壯成長的毛坨,並向他們介紹了她帶毛坨到桃江後的情況。

那次的見面和交談,雖然勾起許多痛苦的回憶和悲傷的淚水,但分居異地的親人們相互鼓勵:「好好活著!好好把孩子帶好!」

在長沙住了一個星期後,爹爹和母親帶著毛坨回到了莊子灣的家裡。

他們在莊子灣的兩間側屋裡迎來又一個春天。

那是三年困難時期結束後的第一個春天。那年的春天特別具有春的氣息,桃花比往年都要紅,春燕比往年都要勤。

莊子灣又種上了棉花。

美好的春天給那年開了個好頭,給莊子灣帶來了一整年的收穫。

那年的大地格外慷慨。天遂人願,早稻獲得空前高產。各家各戶的自留地裡瓜果飄香,棉花含笑,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停長了三年的大姑娘小伙子們,臉色逐漸恢復了紅潤,嘴唇像桃花一樣開始泛出鮮亮的紅色。

母親的菜地獲得了大豐收,尤其是汗菜多得吃不完。

汗菜長得高大健碩,葉大而密,一株就可炒一份菜。它不僅葉可吃,枝幹也可吃。如果分開炒,就成了兩碗菜。母親向來會晾制汗菜乾,所以她做了很多汗菜乾送給親友鄉鄰。旁邊住的劉鶴生,人稱鶴滿爹,菜不夠吃,母親就叫大哥給他家送去很多汗菜乾。劉鶴生的一個兒子劉義夫是我爹爹的同學,曾與爹爹一起教過書;另一個兒子劉正夫,就是那個與母親一起在湘山中學讀書時曾經用桐油炒菜的人。

開春後的新學期,母親叫毛坨轉到張目橋學校。

這是毛坨的二年級第二學期。張目橋學校最初不肯收,母親知道她湘山中學的同班同學鍾家厚,當時正在張目橋學校當二年級的班主任,便去找鍾家厚老師。鍾老師二話沒說,立即答應收下毛坨。

毛坨——劉式農同學就成為了張目橋學校的小學二年級學生。

生產隊的糧食豐收,各家各戶都有了比年前更多的糧食。但母親只有五分工,大哥只有三分工,加起來還不到一個成年男子的工分,從生產隊領到的稻穀還不夠,加上毛坨就更捉襟見肘了。家裡小面積的菜土,母親捨不得割出一塊地來種棉花,她全都種上了菜。不管怎麼說,家裡已停止喝粥,可以吃上飯了!菜也不再是「綠肥干」,而是品種豐富的蔬菜瓜果!

不少人家的稻穀和米已有盈餘,他們願意賣出換錢。母親便用錢找他們買。為了節約,母親以買紅薯為主、買米為輔。

那時候有個名詞:四屬戶,也就是「半邊戶」,即指有人在外工作拿工資的家庭。在外工作拿工資的人一般是幹部、職工、教師、軍人這四種,所以叫四屬戶。

爹爹是教師,所以我家是四屬戶。當時荷塘公社各生產隊都有規定,四屬戶每月交十元錢給生產隊。

除了交掉的十元錢,爹爹和母親把餘下的錢都花在家用上還嫌不夠,只能盡量節省著用,家裡根本存不起錢。

母親在剛剛停止喝粥、剛剛吃得起飯的1962年的春季有了喜事。我們不得不佩服生命力的堅不可摧。剛剛換掉粥碗端起飯碗,男人女人們的生育能力就自動修復了。

經過了三年生育低谷後,1962年中國的育齡婦女很多都不聲不響地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