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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莊子灣的新成員

母親回到舅外婆家時,公共食堂已經解散了。

母親住在舅外婆家,吃在舅外婆家。

舅外婆的三個女兒都出嫁了,她樂得有這個貼心的外甥女來陪伴著她。但吃飯成了一個大問題,舅外婆自己都吃不飽,一日三餐總是稀粥混蔬菜。爹爹在學校裡一個月24斤米,一個人吃都不夠,何況還有毛坨跟著吃呢?

母親拿著爹爹給她的20塊錢買不到米和谷。

在饑荒的歲月,米和谷是保命之物,貴過黃金白銀,誰肯看中母親的那點兒錢而把米和谷賣出去呢?

好在母親到舅外婆家的季節是冬季,舅外婆家的地窖裡存放著南瓜和紅薯。母親把20斤米倒在舅外婆家的米桶裡,和舅外婆一起先這麼熬著。

「等到安排我出集體工時,就能掙工分了,就有飯吃了。」母親想。

藕塘生產隊是不肯接收母親的,這合情合理。因為藕塘並不是爹爹家所在的生產隊,只是我的舅外婆和叔叔家在那裡而已。我的大哥劉道任還寄住在藕塘呢,怎麼能給藕塘再增加負擔呢?

母親在焦急地等待著爹爹所在的莊子灣生產隊接收她入戶,安排她出集體工,給她分自留地。

莊子灣生產隊也不肯接收母親,因為他們知道一旦接收,便要接收母親母子兩個人。

生產隊的幹部說:「自留地全部分下去了。再者,你在藕塘的親戚家有住房,莊子灣沒有你可住的地方。」

莊子灣沒有可住的地方是怎麼回事呢?

情況是這樣的。

土改剛開始的時候,我曾祖父的宅子被張目橋大隊沒收後重新分配。我爹爹分了兩間側房,我叔叔分到藕塘的兩間貧農屋。爹爹的前妻帶著四個子女就住在那兩間側房裡。爹爹的前妻上吊自殺後,四個子女陸續到外省讀書、工作,莊子灣生產隊便把屬於爹爹的兩間側房無償借用了。那兩間側房一間用作生產隊的事務室,另一間用作公共食堂。前兩年,大哥劉道任從長沙讀完書回來,莊子灣生產隊也不肯接收,他們說一個孤零零的男孩子不可能獨門獨戶,他應該到他的臨時監護人劉超凡即我叔叔家落戶。

母親回到舅外婆家時,公共食堂雖然已停,但生產隊怕政策一變公共食堂又要繼續,所以留著公共食堂。

事務室在公共食堂裡擱置著一些物件。

莊子灣生產隊的幹部們知道拒絕母親入戶是沒有道理的事,但他們能拖就拖,希望母親能自己向大隊提出希望要落戶藕塘生產隊,希望藕塘生產隊能接收母親落戶。

母親最終找張目橋大隊支部書記鄒士洲解決了落戶的事。

落戶的事拖了一個多星期沒有結果,母親想起大隊的鄒支書是爹爹的詩友,便立即找到大隊部。鄒士洲聽了母親反映的情況,立即批了一張紙條。母親拿著紙條找莊子灣生產隊,莊子灣生產隊立即同意母親落戶。

莊子灣給母親和毛坨辦理落戶手續的同時,也著手騰出那兩間屬於爹爹的側屋。附帶的手續還很多,包括給母親劃自留地、給母親安排集體工等。

母親在舅外婆家住著,等待著莊子灣生產隊的通知。

母親等了一個多星期,莊子灣生產隊一直沒有人通知她關於落戶與入住的事情。

有一天,莊子灣生產隊的花滿爹和花滿媽去舅外婆家有事,見到母親。他們悄聲對母親說:「你趕緊回莊子灣!你屋裡的門板啊倉板啊快被殷衛潼拆光了!」

花滿爹是當地的郎中,成分也是地主,跟我爹爹是同輩,住在馬圈子蓋上。他的兒子劉建仁後來成了小哥毛坨的好兄弟。

聽了花滿爹兩口子的話,母親和舅外婆趕緊小跑回莊子灣生產隊的兩間側屋中。

母親趕過去時看到事務室大門洞開,裡面的東西大多已被搬走,但還沒有清空,公共食堂牆角掛著殘破的蜘蛛網,除了一座大型土灶沒拆除外,鍋碗瓢盆蒸籠水桶等都已被搬走。

房子裡公家的東西沒有全部被搬走,私人的東西卻被搬走了不少。

事務室與食堂之間的牆已嚴重壞損,有一處牆體的磚已掉空,用一塊木板釘著。事務室的門已經被人拆走了,放在事務室裡的穀倉門板已被拆光,只留下四個角上豎著的四根木頭。

拆門拆板的殷衛潼是貧農,母親敢怒不敢言。

兩間側屋已完全不像個房屋了,倒像農村公路邊一處年久失修的茅廁。

殷衛潼其實並沒有多壞。在那個特定的年代,有些不近人情不合情理的人和事,如同一個個帶著時代病毒的細胞。病毒不是來自人的內心,而是來自那個時代。後來者不必去責怪,因為歷史不可苛求。

那時我曾祖父留下來的大宅子裡住了十幾戶貧下中農人家。他們見我舅外婆帶著母親來了,圍過來告訴母親:「趕緊搬進來吧!要不然瓦片都會給你撬走!」

這爛茅廁模樣的兩間側房就成了母親的家。

家徒四壁。舅外婆喊人幫忙運送給母親很多日常用品:鍋、鍋鏟、碗、筷子、油鹽、油鹽罐、水缸、連泡菜在內的撲水壇等等。還有一些貴重的物品:一張老梳妝櫃、一個舊食櫃、一隻米桶。

母親在事務室員胡桃英那裡買下了她還沒來得及搬走,或許不願搬走的東西:一張舊單人床、一隻舊木尿桶。

母親請人把公共食堂的大灶拆了,重新砌了個家用小灶。然後把舅外婆送的鍋碗瓢盆各就各位,這屋子立即就有了家的感覺。

臥室沒有門。母親在門框上方釘上釘子,把一塊舊布掛上去。這舊布就成了門。

時值初冬,北風呼呼地灌進來,野貓也會躥進來。母親一個人躺在床上心驚肉跳。母親怕的不是風,不是貓,不是鬼,而是人。那個恐嚇死爹爹前妻的老色鬼二流子劉旗山也住在這個大宅裡,與母親只隔兩戶人家。母親放了一把剪刀在枕頭下,在床邊放了一根茶木棍。母親不敢打死甚至不敢打傷貧農成分的二流子,但自衛的起碼權利應該還是有的。

以舊布為門的日子過了兩天,母親終於通過叔叔在藕塘生產隊買了一張舊門。買來的門尺寸不對,母親請人鋸寬補長。安上門,家的味道就更濃了。

大概又過了兩天,張目橋大隊的治安主任劉壯參走進來找母親。母親認得他,他前一陣在藕塘生產隊調查過母親的政治表現,他的祖上曾在我母親的外公劉炳章家做過長工,與劉炳章還沾著親。按輩分,劉壯參與我爹爹是同輩。

母親見他來,慌忙招呼:「壯參叔來了,快請坐!」

母親是按毛坨叫他的輩分來尊稱他的。

劉壯參沒坐,逕直進屋,指著釘在牆上補牆洞的木板,開門見山地說:「這塊木板是事務室在我家拿的,你出點錢給我買吧!」

母親心裡一驚,但臉上堆著笑:「既然木板是你家的,請壯參叔你開個價。」

劉壯參遲疑了一下說:「兩塊五!」

母親堆著笑,遞上一碗熱茶:「好咧,壯參叔,兩塊五就兩塊五。只是我從孟良那裡回來時帶的錢不多,這幾天買事務室員胡桃英的一張床花了15塊,一隻尿桶花了兩塊五,請超凡買了塊門板花了三塊,請人修灶花了兩塊,這手頭沒錢了。過半個月孟良發工資,我就去拿錢,回來就給你送家裡去,你看好不?」

劉壯參沒想到母親這麼爽快,他點點頭,滿意地離開了。

母親不是傻子,她明白這事不合常理。自家的兩間房子被生產隊名義上說是借用,其實是佔用。用作事務室和食堂時弄來補牆的木板,要錢也該向生產隊要,怎麼會向母親要呢?但劉壯參更不是傻子,如果真是從他家拿的木板,他一個治安主任找生產隊那是貧農與貧農扯皮,能要到個啥錢呢?找新來的地主堂客要錢那還不容易嗎?

母親搬進無門偏房的那天,生產隊就給了母親兩塊菜地,接著就安排母親出集體工了。

兩塊菜地就在側屋的後門邊,從後門延伸到後山腳下。一塊菜地呈長方形,另一塊菜地呈不規則的長方形。呈長方形的菜地寬半米多,長三米多。呈不規則長方形的菜地靠後門的那邊寬兩米,長也三米多,但靠山腳的那頭就像個錘子,把另一家人的菜地錘出一塊凹地來。為了盡可能地提高單元面積的蔬菜產量,錘子菜土的主人把雪芋籐種在他家與人家菜土的交界處,讓雪芋的籐葉在交界處舒展,侵佔人家菜土的領空。

這兩塊菜地裡長滿了菜。生產隊說,這兩塊菜地原先有主人,得讓原主人過年之前收了菜,才能讓母親種菜。

母親並不害怕出集體工。母親從漢壽來桃江,出集體工只停了一年的時間,母親手掌上的繭還未消,腿腳還有踩打禾機的力氣。能文能武的母親做好了心理準備,迎接新一輪集體工的到來。

莊子灣生產隊給母親定了五分工。

母親心裡想:「只要不叫我一個人負責食堂,我幹什麼工都吃得消!」

有一種勞動是母親在康家山時沒嘗試過的:車水。

莊子灣地勢較高,高地上的水田冬天需要蓄水,這就需要踩水車,生產隊把這項任務叫車水。車水一般需要兩個男人或一男一女。但生產隊覺得男人車水有點浪費勞動力,生產隊隊長劉雪蓮見母親樣樣都行,便安排她和另一個經常車水的女人劉嫂幹這個活。

母親上水車之前,有社員告誡母親:「你小心啊!水車轉起來容易打到踝,打到踝會疼死人!」

社員們還說,隊裡還沒有一個女人能和劉嫂成為搭檔的。

母親愉快地接受了這項可能打踝的光榮任務。

劉嫂讓母親先嘗試一下。

母親小心地抓穩胸前的竹竿,雙腳試探著用力,結果費了很大力氣也難轉動車輪。劉嫂指點了兩句,母親終於可以轉動車輪了。這樣車了一會兒水,母親發覺其實並不需要使老大的勁兒,於是稍稍鬆懈,不料車輪驀然一陣辟里啪啦打起倒轉,母親的腳踝和腳趾被一節一節倒轉的木輪擊中,一陣鑽心的疼痛。

母親沒有因疼痛而停止車水,她迅速摸清了套路,跟著劉嫂的節奏把水車輪不急不緩地轉動起來。她倆一個下午車滿了三丘田的水。

母親車水的成功得到劉嫂和生產隊隊長由衷的讚歎。母親的雙腿第二天卻酸痛難受,腳踝腫脹瘀血。

才短短幾天時間,母親就感受到了鄰居的溫暖。與母親同住一個大宅的羅國兵的堂客每天出工都來邀母親,介紹莊子灣的人與事給母親聽,但從不說任何人的壞話。母親叫她「臘妹子」。臘妹子的丈夫羅國兵是個虐妻狂,經常打罵堂客。後來的日子,母親經常聽到臘妹子被羅國兵打得鬼哭狼嚎。

臘妹子知道母親的菜地還屬於別人,叫母親去她家吃菜。見母親婉拒她,她常端著菜碗送過來。

後來有個消息傳到母親耳裡:相鄰的漁郎沖有個羊姐家裡有「綠肥干」願意出售,每斤五角錢。母親聞訊後跑去買了五斤。

綠肥學名紫雲英,是一種植物肥料,種在田里綠茵茵的,所以叫綠肥。待綠肥成熟後,農民們把它翻入土壤。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土壤下的綠肥不斷分解釋放養分,還形成腐殖質,能使土壤膠結成疏鬆、透氣、保水保肥的團粒結構。

綠肥除了能入肥,農民有時也割它喂牲畜。但它味澀質粗,人不能吃。周作人先生在散文《故鄉的野菜》裡說「採取嫩莖瀹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他還說,在他住過六年、被他視為故鄉之一的日本東京,「在女人裡邊,不曾采過紫雲英的人,恐未必有罷」。對此,我只能理解為周作文先生要麼沒吃過綠肥,要麼是他吃過的品種與桃江的綠肥品種不同,要麼是因為某個日本美人手摘贈予讓他心裡覺得甜美。

把綠肥切碎製成「綠肥干」,是人們在困難時期的創舉。

米罐裡的米所剩無幾。母親把「綠肥干」買回來,放在粥裡煮,一日喝三回。

在母親的生活舉步維艱的時候,藕塘生產隊要求我15歲的大哥劉道任轉回莊子灣生產隊。

藕塘生產隊的幹部說:「劉道任是莊子灣人劉孟良的崽,也是莊子灣社員鍾三多的崽。鍾三多在莊子灣安門落戶,劉道任就應該回莊子灣生產隊去!」

莊子灣生產隊當然不肯接收。莊子灣生產隊的理由沒那麼充分,但也振振有詞:「劉道任跟著他叔叔落戶在藕塘已兩年,他在那裡有工分,有自留地。劉孟良的戶口不在莊子灣,鍾三多不是他的親娘,他不應該到莊子灣生產隊來!」

落戶對兩個生產隊來說,如同餓口奪食,但對於母親、叔叔和大哥來說,戶口落在哪個生產隊都一樣。母親稍感擔心的是大哥轉到莊子灣後,工分是否能立即跟上,自留地是否能立即分到家。

藕塘見莊子灣不肯接收,便停止記大哥的工分,不安排大哥出工,並收回他那一份自留地。

這一招叫釜底抽薪,讓母親著了急。

母親找莊子灣的生產隊隊長劉雪蓮,劉雪蓮還是不同意接收。沒辦法,母親再次到張目橋大隊部向支書鄒士洲求助。

鄒士洲大筆一揮,刷刷幾筆就寫了一張責令莊子灣生產隊立即接收劉道任的紙條。

接到鄒支書的紙令,莊子灣生產隊立即讓我大哥劉道任轉回莊子灣。大哥隨即搬回了兩間偏屋的家。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有時就這麼奇妙有趣。爹爹的這位詩友、曾經給我家許多幫助的鄒士洲支書後來與我家有了許多層親近和愉悅的關係:後來鄒士洲進了縣糧食局,與爹爹的親家公即我小姐姐的公公鍾清宇成了同事;鄒士洲的小女兒鄒雪明在桃江三中讀高中,與我清波姐成為同班同學和親密姐妹;鄒士洲的二女兒鄒麗明、二女婿鍾世美在修山糧站工作,與我樂怡姐、姐夫鍾世輝成了同事;後來鄒士洲與我家成了親戚——他的小女兒鄒雪明嫁給母親的堂兄鍾立仁的外孫符選華;再後來鄒士洲的大外孫女周進,與爹爹的大孫子即我大哥劉道任的兒子劉耀成了桃江一中的同學……

當然,這些親近和愉悅的關係都是在能吃飽飯後才產生的。這都是後話而已。1961年的冬天,母親只能在莊子灣生產隊與飢餓作鬥爭。

那時大哥15歲,算個半大小伙子,莊子灣每天給他記三分工。應該分給大哥的自留地沒能立即到位,說要過了年再議。

生產隊給母親和大哥安排的集體工經常不相同,母親和大哥往往是各出各的集體工,中午和晚上回家吃飯。

大哥和母親開始共同挨餓。

一天,母親有一個令她興奮的發現:集體土裡有細顆的馬鈴薯可撿。像在康家山一樣,生產隊的糧菜往往得不到細心的收割。這些細顆的馬鈴薯被遺漏在土裡無人問津。母親立即不顧疲憊,利用上午出工前、中午散工後、下午出工前、晚上散工後的空閒時間走遍生產隊的集體土地,吃力地拿著小鐵鋤,一鋤一鋤地挖。

空曠的山野,又餓又累的母親像一隻快要散架的瘦鳥,耷拉著翅膀,膨脹著渴望,艱難地覓食。

母親是飢餓逼出來的一把梳子,把集體土裡一一梳遍。每挖到一顆馬鈴薯,她就像撿到一顆生命一樣高興,因為每一顆馬鈴薯都會對生命提供一份保障。每一次沉甸甸的收穫都讓母親的心裡實實在在地踏實。

馬鈴薯既是送飯的菜也是填胃的糧。午飯母親總是匆匆喝一碗粥、吃幾片馬鈴薯後,就到更遠的集體土裡鋤馬鈴薯。對她來說,時間就是馬鈴薯,時間就是生命。

一天中午,母親給大哥留了午飯,自己匆匆吃過就去鋤馬鈴薯了。旁邊屋裡一位阿嬸端著飯碗來串門,見我大哥一人在喝粥,菜是馬鈴薯炒「綠肥干」,就說:「後來娘真的是後來娘呢!後來娘何得會像親娘心疼崽呢?搞點咯樣[1]的東西給道任吃,道任何能長得高呢?」

這話被另外的農婦傳到母親耳裡,母親感到後娘不好當。


[1] 咯樣是桃江話,這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