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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夫妻檔」學校

春節過後馬上就是元宵節了。元宵節過後,母親正式走上了講台,正式成為「鍾三多老師」。

元宵節前聯校開會給各教師分配學校。那時候農村的教師,通常是一年一換或一學期一換。有的教師可能不想動,那得跟關係好的領導私下打招呼。

爹爹和母親兩人被分到了烏龜橋學校。

烏龜橋學校在三官橋公社九都沖大隊,比胡家段更深入山中兩三里路。爹爹和母親帶著毛坨挑著簡陋的行李,踏著剛剛消融的雪地就來到了烏龜橋學校。

母親正式上崗當教師了!從1961年元旦算起,母親有了自己的工資。母親的月薪比爹爹少:21元5角錢、18斤米和0.3斤菜籽油。

烏龜橋因為是在深山裡,地處偏僻,人家少,上學的孩子也少一些,所以烏龜橋學校只開辦了一、二年級,這裡的孩子要讀三、四年級就得到遠處去讀。

這個學校是一個富農的老屋,只有四五間房。面對學校的左邊第一間是教師宿舍,接下來的一間是一、二年級合用的教室。右邊餘下的三間是烏龜橋生產隊支部書記一家住著。書記姓賀,人們叫他賀支書。

爹爹教語文、勞動、體育,兼當兩個班的班主任。母親教餘下的課程:數學、音樂、圖畫。

爹爹和母親自己砍柴,幾天後去收乾柴。因為學生太小,母親和爹爹不讓學生幫忙拖柴。毛坨轉到這裡讀一年級下學期。他在胡家段拖柴上了癮,常搶在母親和爹爹之前把柴拖回來。

烏龜橋學校原先只有一個教師,只開墾了兩塊小小的菜地。母親和毛坨來了後,在操場的盡頭又開出幾塊菜地來。

母親和爹爹種了很多菜:南瓜、黃瓜、汗菜(莧菜)、韭菜、白菜、芫荽、菠菜、豆莢……

母親把吃不完的菜做成菜乾和泡菜,在吃剩的米飯裡撒上藥子[1],做成甜米酒。那個學期母親晾出來的汗菜乾就有二十幾斤。它們大多被帶往藕塘生產隊、莊子灣生產隊,送給那邊的親友鄉鄰。

除了種菜,母親還幫爹爹奢侈地種植了一塊土的旱煙草。煙葉是菜地裡長得最茂盛的植物,它有半個多人那麼高,寬大的葉子青翠欲滴。葉子熟了,母親把它們砍下來,用搓成的草繩把它們一片一片地吊在屋簷下,一直把它們吊到金燦燦時,再一沓沓地齊整地切成細如頭髮的煙絲。然後把煙絲放在篾盤裡,放到太陽下曬。曬乾了以後,母親把乾燥的煙絲放入瓷罈子裡,一壇一壇地盛,壓得緊緊的,裝得滿滿的。

爹爹每隔幾天就去瓷壇裡取煙絲。爹爹每次取煙絲的動作都充滿了愜意:他左手握著一隻打開了蓋的快空了的隨身洋鐵皮煙盒,右手揭開瓷蓋並把瓷蓋小心地放在地上,右手的五根手指頭朝下伸得筆直,探到壇裡後五根手指頭先張開再緊緊閉合,這樣就取到了一縷煙絲。五根手指緊捏住煙絲再抖幾下,確保煙絲一根也不會浪費在地上。爹爹輕輕蓋上壇蓋,轉身走出來,從洋鐵皮煙盒裡取一小撮煙絲塞進長桿煙壺的銅嘴裡,再把銅嘴放到灶邊或煤油燈邊,點燃煙絲,嘴唇便在煙壺口有力地吧嗒吧嗒,濃密的煙霧隨即從爹爹的嘴裡鼻裡噴出來。

爹爹喜歡躺坐在籐椅上抽煙。他抽煙的時候,煙壺銅嘴裡白灰之下露出紅光,微微透出暖氣,心頭的情緒跟著煙霧繚繞四散而去,輕鬆,安逸。

爹爹是在享受煙絲,也是在享受家庭生活。

爹爹的煙葉能長得這麼好,小哥毛坨有汗馬功勞。

煙葉容易長蟲。吃煙葉的蟲有成人的大拇指一般粗大,爬動的時候像一鼓一鼓的肉在動。毛坨總是起床後立即跑到煙葉地裡捉蟲,他擔心放學後再去捉蟲的話煙葉會被這種大肉蟲吃光了。

毛坨捉煙葉蟲,也捉菜蟲。他的捉蟲水平在不斷提高。

這個「夫妻檔」微型學校是爹爹和母親的愛情殿堂。

夏天一人一把蒲扇,冬天共守一盆炭火。上學時學校喧鬧,放學後就是寧靜的家庭生活。

母親感覺到她的生命之樹已經泛青轉綠,她的青春重新煥發異彩。

母親記得,那裡的學生雖小,但都很聽話,從小就知道認真聽講、認真做功課,作業本上的字都寫得工工整整的。母親常感歎:「如果學習、生活條件好一些,這些孩子中很多可以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

母親記得,二年級班上有個姓賀的女生,唱歌像百靈鳥一樣動聽,天賦非常高。母親帶她參加全鄉小學組唱歌比賽,小女孩得了全鄉第一名。母親說,如果放到桃江縣甚至常德地區比賽,那孩子也能獲獎。但她不知道這孩子後來怎麼樣,她很希望這孩子能學下去,能在音樂領域闖出一片天地。

烏龜橋一帶的農民有崇文的傳統,都很重視教育,對教師也很熱情。有時候爹爹和母親留下部分成績稍差的孩子輔導,天晚了會送他們回家,孩子們的家長會熱情地泡茶、端出南瓜子招待爹爹和母親,請劉老師、鍾老師嚴格教育。

家長們說:「如果孩子不聽話,老師可以放心地打、放心地罵!老師打了罵了我的孩子,我不僅不生氣,還要提著豬肉來感謝老師!」

家長們都知道烏龜橋學校新來的鍾三多老師是一位女秀才,在整個三官橋鄉擁有最高學歷,是三官橋鄉的最高級知識分子。他們又聽說這位鍾老師善良體貼、關心學生、教學耐心細緻,都為自己的孩子感到高興。

有的學生家庭交不起學費,母親會逐家去做動員,有時候會幫他們墊交學費。有的家庭無法還錢給母親,母親和爹爹也不在意。這更增添了人們對爹爹和母親的感激。

母親和爹爹的鄰居賀支書夫婦對母親和爹爹也很敬重,說話客客氣氣的。鄰居關係融洽,讓母親和爹爹更加感覺到幸福甜蜜。

賀支書家其樂融融:四周的山地很遼闊,他們的自留地可以隨便開墾。他家的菜園更大,菜的種類更多。學校師生們的大小便任由他們挑著給菜施肥。他家的菜也吃不完,也晾成菜乾。在別處銷聲匿跡了的棉花,在賀支書家的田土裡依然能看到。賀支書的堂客還在一間偏房一角的竹柵欄裡養了五六隻雞,公雞的打鳴和母雞產蛋後驕傲的歌唱讓學校增添了生氣和活力。

從賀支書家來看,絲毫看不出當時的中國農村三年困難時期的可怕狀況。他們米谷不夠紅薯來湊,老老少少個個臉色紅潤,冬穿新襖夏穿新褂,說話有聲走路生風。母親看到他們,有時會誤以為藕塘和莊子灣已經安然度過了飢餓期,誤以為不會再餓死人。

但世界並不那麼太平。賀支書偶爾會操起洋鐵皮做成的喇叭筒,吊著嗓子喊烏龜橋生產隊集體開會。會場就借用學校一、二年級的教室。這裡開會的內容跟康家山那邊也差不多,也有記工分,也有商議隊上的大事,也有批鬥。

來開會的農民中,有些人的水腫病已到了晚期。母親根據經驗判斷,這些人如不趕緊送去療養院吃十天半月的糠餅,他們生命的油燈肯定熬不長了。

挨批鬥的人都是這個生產隊的地主富農。真正罪大惡極的引起人們公憤的地主已在土地改革中被農協槍斃了,一些膽小的地主也已在當時自殺身亡了。那時還能活著的只是一些徒有地主之名而並無罪狀的地主了。生產隊批鬥他們的罪狀基本上都是消極出工、破壞生產隊勞動工具之類。

母親很慶幸,她和爹爹作為學校裡的教師,沒有被牽扯到九都沖大隊和烏龜橋生產隊的批鬥之中。

但母親和爹爹並不敢高枕無憂。在政治掛帥和以階級鬥爭為綱大背景下的中國農村,是不可能出現政治思想清查和鬥爭的真空地帶的。上面常有人來檢查,他們查到我爹爹是地主,總是不放心地到生產隊抽查盤問。受訪的農民都說,劉孟良是一個好教師,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對學生也很負責任,學生們都愛他。

賀支書說:「劉孟良老師在『大鳴大放』時沒說過一句不滿的話!」

「大鳴大放」是1957年各級黨委政府開展的整風運動中誕生的一個新詞。它源自1956年毛澤東主席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提出的在科學文化工作中實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那場整風運動號召幹部群眾「大鳴大放」,向黨的各級組織和領導人提批評建議。大膽提批評建議這本是一件好事情,但在1957年的基層實際操作中卻變了樣。爹爹在教導我們謹言慎行時經常拿「大鳴大放」作為警戒。

在「大鳴大放」中保持沉默,是爹爹保護自己的成功典範。據爹爹後來介紹,鄉里、村裡、生產小組各級召集人們開會,叫大家大膽放開暢所欲言,對組織、對領導幹部有什麼意見、有什麼要求、有什麼建議,只管大膽說。爹爹一針見血地看穿:這被基層運用為「欲擒故縱」「誘敵上鉤」。在那些會議上,凡是表達了對組織、對領導人不滿的人,全部被列入黑名單,並在第二年開展的反右派運動中嘗盡了苦頭。那些提過意見、建議的人,無不刻骨銘心地懂得了什麼叫「禍從口出」。

爹爹在若干次「大鳴大放」會議上都沒有提任何意見、建議。有人慫恿爹爹發言,爹爹盡量不說話,實在要說也只說堅決擁護鄉里、村裡生產隊、聯校學校的領導,堅持服從鄉里、村裡、生產隊、聯校學校的安排。

爹爹是謹慎小心的,也是充滿智慧的,不然,以他的地主分子,在那一場場的會議中,在那一次次的調查中,他和母親不掉一身肉也得脫一層皮。

相比桃江、漢壽及其他任何地方,母親和爹爹家及賀支書家的菜地都是最肥最沃最豐收的菜地。

這是因為一般人家人挨餓糞水少,不夠施肥,烏龜橋學校的上百號師生產生了大量的糞水。

那年暑假,爹爹和母親帶著毛坨回了張目橋兩天,帶了一些菜乾和新鮮瓜菜送給親友鄉鄰。母親看到水腫病人那麼多,病得那麼重,想起同樣患過水腫病的可憐的曾章甫,眼淚忍不住嘩嘩地流淌。

那時,活人吃不飽,活人埋葬餓死的人也只能草草了事,因為怕浪費體力擴大飯量惡化飢餓。上一次還見過的人,興許下一次就見不到了。

母親對舅外婆和叔叔他們說:「一定要堅持活下去。如果餓了,就去烏龜橋找我們!我們吃紅薯籐吃芋窩梗也要一起活下去!」

跟著爹爹和母親在學校裡成長的毛坨,雖然也不能餐餐吃飽,但他相比張目橋的孩子卻顯得強壯。因為遺傳了母親與曾章甫的基因,毛坨已經長得像個小大人了。

長長的暑假過去了,母親和爹爹繼續在烏龜橋任教。

這時,好消息不斷傳來。

根據前一年常德地委落實中央《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問題的緊急指示信》精神作出的統一部署,桃江縣各級結合實際情況,認真開展以反「共產風」為主的整風整社運動,清查退賠社員的平調款,處理了一批違法亂紀的幹部,人見人憎的「共產風」終於漸近平息了。接著,允許社員從事家庭手工業和副業生產。再接著,落實「三權四固定」,即規定生產隊有因地種植權、制定技術措施權、安排各種農活權,把勞動力、土地、耕畜、農具固定到生產隊。

最後,徹底取消分配上的供給制度,正式停辦農村公共食堂。

這些政策猶如給行將乾枯的魚塘注入了意味著生命權利的活水。

倖存的水腫病人和還沒有得水腫病的人終於獲得了生命延續的政策保障。

雖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雖然繞了很大的彎路,但政策終於朝著正確的方向在不斷修正。

政策的每一點修正,都將造福數以萬計的城鄉人民並挽救數以萬計的生命。政策的每一點修正,都是共和國歷史上乃至人類歷史上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但不久,母親卻意外地離開了講台。

母親的教師身份,在一個普通的日子裡意想不到地失去了。「夫妻檔」的幸福,像打個噴嚏一樣短暫。

那年10月下旬,九都沖大隊總校校長余海波和總校女教師符來秀來到烏龜橋學校。母親和爹爹熱情迎接,希望總校的領導和教師能看到這所地處偏僻的學校的教學質量在母親和爹爹的努力下取得的長足的進步。

但是,事與願違。余校長沒有檢查烏龜橋學校的教學質量,也沒有表揚母親和爹爹。他只是口頭宣佈一條通知:「烏龜橋學校恢復實行單人教學制度,多餘的教師回原生產隊參加勞動。烏龜橋學校只留劉孟良老師一人。鍾三多老師不再擔任烏龜橋學校教師,必須回原生產隊。工資發至10月份。」

這無異於一聲炸天冬雷。

修山總聯校及三官橋鄉聯校新近辦理的正式入編教師,因為九都沖大隊總校將烏龜橋學校恢復單人教學制度而失業,這在現在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即使要恢復單人教學制度,那麼多餘的教師應該安排在村內其他學校。再說,就算要清退一部分教師,也應該由鄉聯校統一清退,而且首先應該清退那些學歷與能力不達標、教學質量不達標的教師。

但母親和爹爹不敢吭聲,更不敢說半個「不」字。

他們怎敢說半個「不」字呢?如果說出來,就可能身負違抗總校黨組織命令、地主分子竊取人民教師資格等罪名。嚴重的後果可能是母親和爹爹的教師資格全部被取消,甚至母親和爹爹當農民的資格都將被取消,他們有可能被關押進監牢,從此「與人民為敵」。

趁余海波校長上廁所的機會,符來秀老師悄悄地對爹爹和母親講:「我們這裡貧雇農家庭的子弟要安排進教學崗位,所以只得把鍾老師擠走。冇得[2]辦法的!」

余校長和符老師走後,母親和爹爹默默地坐著,誰也不想說話。雖然,孤寂了多年的爹爹是多麼希望有母親的陪伴,受盡磨難的母親是多麼滿足和珍惜與爹爹共守一方講台,但他們習慣了逆來順受。在貧下中農面前,在領導面前,他們不敢有不滿,不敢有抗爭,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往肚裡吞。

但他們更明白:前方的路上佈滿荊棘,母親必定要再次承受頭破血流。

還是母親更堅強,她反過來安慰爹爹:「天無絕人之路。」說完,母親悄悄擦乾眼角的淚水,給爹爹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剁辣椒煎雞蛋、芋窩梗炒油渣、韭菜炒爛干魚仔[3]、清炒蓊菜、紫蘇煎黃瓜、醬油生拌馬齒莧[4]。母親還拿出她自製的甜米酒,給爹爹倒了一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爹爹望著母親苦笑:「你居然還要強作笑容。」

母親微笑著,端起搪瓷酒杯,說:「來!碰杯!」

十幾年後的一天,荷塘公社的教師們跟爹爹和母親聊天聊到母親被下放到生產隊的事時,劉菊圃老師說:「他們是欺負你們不是三官橋本地人。如果在荷塘,鍾三多是不可能被下放的!」

第二天一早,母親做了荷包蛋麵條。吃完早飯,母親就離開烏龜橋學校,回到舅外婆家。小哥毛坨跟著爹爹留在烏龜橋學校讀二年級。

母親離開學校前,爹爹給母親準備了20斤米,讓母親背到舅外婆家;又給了母親20塊錢,叫她必要時買點兒米。爹爹說:「米不夠了就來烏龜橋學校取!我和毛伢子在學校裡有瓜菜吃,餓不著!」

爹爹還叮囑母親,他的戶口在學校,他不願摻和莊子灣的任何事情,讓母親回生產隊以後新建一個戶,母親當戶主,家裡與莊子灣的任何往來都以母親的名義,千萬不要把他扯進去。

母親帶著微笑閃著淚光對爹爹說:「毛坨交給你,你是他爹,請嚴加管教。他親爹是彎著膝蓋進棺的,要讓他多讀書,長大後替他親爹站直。入了秋,注意添衣。如果沒時間,你倆換下的衣服先放著,我找時間過來洗。父子倆吃好點兒,千萬別餓著……」


[1] 藥子指制酒時用來催發酵的東西,通常用野草做成。

[2] 冇得是桃江方言,沒有的意思。

[3] 爛干魚仔是用煙熏干的小魚仔,湖南農家喜愛的菜餚之一。

[4] 馬齒莧是一種野菜,可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