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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胡家段的恩愛

從1960年深秋開始,母親改嫁回桃江。從那以後半個多世紀,母親再沒有踏上過康家山的土地。她像一株從漢壽移植過來的母竹,在桃江生根長筍,又培育出一片新的竹林。

母親是和舅外婆一起,只背了20斤米和幾件衣服離開康家山的。母親剩下的米、谷、棉花、衣服及其他東西全部送給了康家山的鄉鄰。

到了修山麻竹垸,母親把十斤米交給舅媽,把毛坨寄養在這裡,請舅媽和舅舅照顧。

當天晚上,母親和舅外婆背著剩下的十斤米走回了荷塘張目橋藕塘舅外婆的家。

母親就住在舅外婆家。

舅外婆的住房裡有兩張床。舅外婆睡了一張,她和母親一起在另一張床上鋪滿軟軟的干稻草,再鋪上床單,放上枕頭和棉被,就成了母親的床。

從第二天起,母親每餐搭一缽米在藕塘生產隊的公共食堂。缽是舅外婆家挑出來給母親的,米由母親自己舀,母親自己將米淘好,再放到食堂裡,請食堂幫忙加水蒸熟。

食堂的兩個婦女分別是劉聲益的堂客和劉耀湘的堂客。劉聲益和劉耀湘兩人是遠房堂兄弟,都是舅外公的遠房侄子,又都是我爹爹的遠房堂弟。其中劉聲益雖然是泥腿子[1],但酷愛寫古體詩,與我爹爹以詩為友,關係密切。這兩個婦女用樸實無華的行動溫暖著母親:母親去取飯缽時,缽子裡總是盛著菜。

管食堂的是生產隊的事務室員,姓方,耳朵有點兒背,人們叫他方聾子。這人耳背心善,他讚賞食堂兩個婦女的做法。他說:「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母親從內心感激他們,感激這些在她初來乍到,身份未定時就給予她幫助的人。

母親到舅外婆家的第二天,我叔叔就把我爹爹從胡家段學校叫回來了。

爹爹告訴母親:「母親遷入的手續和入職當教師的手續都正在辦理,就辦在胡家段學校,胡家段學校住房寬闊。一個月後我來接你,我倆正式結婚。」

母親感動地點頭。

爹爹跟母親說:「我明天先去修山辦結婚證。」

母親害羞了:「還要辦啥結婚證呢?弄得那麼多人知道幹啥呢?」

爹爹說:「不領結婚證怕你飛了呢。」

次日下午,爹爹拿著兩本結婚證回來了。母親沒有同爹爹一起去。可見,那時候辦結婚證,並不需要夫妻二人在場,也不需要照相和相片,讓現在的人感覺這手續有些過於簡單了。

結婚證上,母親的名字用的是「鍾三多」。母親把她小時候用過的乳名作為了她離開漢壽來到桃江之後的大名。後來母親的戶口簿、身份證都用的是鍾三多這個名字。

後來,爹爹把兩本結婚證都保管著,珍藏著,放在他存放衣服的香樟木箱底,用報紙壓著,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後來換了新證也藏在樟木箱底。直到建了新屋,爹爹才肯把結婚證交給母親,珍藏在家裡。

那天母親見結婚證都已拿了,就想跟爹爹商量讓毛坨趕快入學。但想到只是拿了個證,且現在是學期中間,便忍住沒提。她想等一個月後爹爹接她去學校時再說。

那一個月,母親不需要出集體工,只是每餐去食堂搭飯。她幫舅外婆料理自留地裡的棉花及蔬菜瓜果,幫舅外婆的孫女、正讀小學五年級的劉佩良輔導學習,幫舅外婆織毛線衣,也會到她的表哥劉卓欽和爹爹的堂叔、解放前曾任職於南京國民政府的劉龍舫那裡借些書看。

母親也會去我叔叔劉超凡家,幫助做些家務,跟我嬸娘聊聊天。當時,我的大哥即我爹爹與她的前妻生的兒子劉道任落戶在藕塘生產隊,就住在叔叔家,每天只記三分的工分。母親去我叔叔嬸娘家,也是為了跟我大哥打好感情基礎。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個月,母親只帶了十斤米,十斤米母親半個月不到就吃完了。剩下的十幾天內,母親吃的飯是舅外婆家從牙縫裡摳下來的。同樣,母親在我舅舅家也只放了十斤米,毛坨多吃的飯也是舅舅和舅媽從牙縫裡摳下來的。

真是摳下來的呀!桃江縣的飢餓程度比漢壽縣要嚴重得多。張目橋大隊患水腫病的人、被送進療養院搶救的人、餓死的人比康家山大隊多得多。

在自留地裡種了棉花的人家後悔不迭。當飢餓與寒冷擺在面前逼著人們挑選時,張目橋人會毫不遲疑地作出選擇,寧肯衣不遮體也不肯食不果腹。春天挖坑撒下棉花籽的時候,他們沒料到飢餓會一再持續,甚至惡化。

張目橋的野草野菜剛掙出地皮,就被人們連根挖去煮了,樹葉剛綻放開來就被捋去下鍋了,先是椿樹、柳樹、茶樹,接著是棗樹、樟樹、松樹,隨後把一切樹葉、綠草甚至樹根吃掉。

那年秋冬季節,棉花樹拔掉後,棉田就全部種上菜或小麥。人們慌手慌腳地在棉花樹坑裡撒下麥子、蘿蔔籽,或埋下雪芋種。

餓死人已不會再引起驚慌詫異了。先是老人後是孩子,因為老人孩子經不起飢餓。家裡餓死老人不僅不會悲傷反而會慶幸,因為可以節約一份食物延續年輕人的生命。

從1959年到1961年那三年,除了老人和孩子,張目橋大隊的高個子、大塊頭基本上全部被餓死,倖存下來的基本上都是那些矮個子、小塊頭中耐得餓、找得到野草野菜或偷得到公家糧食的人。

那年月拿老婆甚至拿命跟人換一碗飯的事都有人干。

在藕塘生產隊隔壁的莊子灣生產隊,有個與爹爹同宗堂的劉老頭餓得奄奄一息。劉老頭臨終前對來看望他的人說:「我好想吃一碗飽飯再死啊。」

我的叔叔劉超凡從公共食堂把他自己飯缽裡的稀粥送去給劉老頭吃。但劉老頭在我叔叔到達之前已經餓絕身亡了。

生產隊的人在拆他家的穀倉門板給他做簡易棺材時,發現劉老頭家穀倉裡的陶罐中藏著約半斤谷。生產隊的人沒有多嘴詢問:那半斤谷究竟是劉老頭捨不得吃留給他兒子劉壯娃的,還是劉壯娃夫婦藏起來沒捨得給劉老頭吃?這個謎底不需要揭開,因為人們都在想,說不定下一個餓死的就是自己了。

在飢餓暴虐的時候,糧食一下子被推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人心裡的天地君親師都不得不對糧食俯首稱臣了。

持久的飢餓的大氣候讓人把死人這樣至為重大的事都壓迫得淡化了,死人不再引起家人的過分悲痛。

這大氣候是張目橋人心靈的「止痛藥」。人們對失去一個又一個親人變得平靜。

後來母親經常念叨:「你舅外婆對我有捨命救身之恩,伯濤兩口子對毛坨有捨命相救之恩。」

一個月後,爹爹如期而至,把母親和我的小哥毛坨接到了胡家段學校。

母親和爹爹,像兩截被歲月燒焦卻頑強活著的樹樁,傷痕纍纍,卻相守在一起蓬勃生長。

胡家段在山區。那裡的山像一個慈善老人,總是拿出各種各樣的食材送給天天進山裡刨食的人。

那裡的山很美。

雖常有滿地霜降,但更有漫不經心的野花、漫山遍野的野果、漫無邊際的美麗風景。

母親最喜歡那些野花,它們帶著野地裡的隨意,不計天時,不分晝夜,盡情地綻放。紅的、白的、紫的、粉的,像弄錯了季節似的,從一山一山的綠色裡鑽出來。

秋蟬也不辭勞苦地唱著歡迎母親的歌。

胡家段學校此前只有兩個教師:一個是我爹爹;另一個是個未婚小伙子,姓符,大家叫他「符妹姐」。學校只有兩間教室,一、二年級共用一間教室,由符老師教。三、四年級共用另一間教室,由爹爹教。

爹爹的三、四年級的課桌分開擺。教室中間的走廊將這兩個年級分割開。每堂課45分鐘,給三年級上二十來分鐘時,四年級就自習。再給四年級上剩下的二十來分鐘時,三年級就自習。符老師的一、二年級也是這樣上課的。

沒有擺酒,沒有請任何人吃飯,「三多妹」就這樣嫁給了「良哥」,成了「良哥」的堂客。

吃飯都成問題,哪有能力請人吃個飯擺個酒呢?

「條件不好,委屈你了!」爹爹心懷愧疚地說。

母親溫柔地笑著說:「只要有家,喝粥也香!」

在康家山受盡磨難的母親,非常滿意這來之不易的家和這份來之不易的親情。

成婚那天,爹爹端詳著母親那雙冬修時泥沙鑽進肉皮的傷痕纍纍的腳,頓時覺得鼻子一酸。爹爹叫母親把她這些年在漢壽的經歷及遭受的苦難講給他聽。

爹爹也把他八年前喪妻的事講給母親聽。

爹爹的前妻姓胡,叫胡菊英,是桃江街上一個地主家的女兒。土地改革開始後,爹爹和叔叔的房子被沒收重新分配。爹爹家在原來的宅子裡分了兩間側房,留在莊子灣。叔叔家被趕到藕塘,住到貧雇農的破房子裡。除了寒暑假和星期天,爹爹都是住在修山的學校裡,胡菊英帶著四個兒女住在家裡。1952年的一個黑夜,莊子灣的一個叫劉旗山的二流子貧農來恐嚇胡菊英。胡菊英不堪恐嚇,拋下四個未成年的兒女悄悄上吊身亡了。

胡菊英死後的第二天,生產隊派人到修山學校找到我爹爹,說胡菊英病重,叫爹爹跟他立即趕回莊子灣。爹爹一路問那人胡菊英得了什麼病,什麼時候發的病,那人都支支吾吾的。

爹爹剛走到莊子灣生產隊的路口,就聽到他家裡傳出砍木、釘木的聲音。爹爹聽到這些聲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兩眼一黑,身子打了個趔趄,搖搖欲墜。那個喊他回來的人攙扶著爹爹走回家。四個兒女哭著圍攏過來。

爹爹看到臉上蒙著白布的胡菊英在床上躺著。

母親聽了爹爹的講述,心疼地說:「你單身八年吃了苦,道任從小沒有娘更吃了苦。從今往後,我們心朝一塊兒想,勁朝一塊兒使,我們把孩子們帶好,把生活料理好!」

兩顆同病相憐的心,兩個同病相憐的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因為是學期中,加上還沒有正式入職,所以母親暫時不必上課。她負責打上下課鈴、炒菜做飯、種菜施肥、閱卷、到學生家家訪等。

胡家段學校有幾塊菜地,種了菜和煙葉。學校還有廚房,只做兩個教師的飯菜。原來是爹爹和符老師誰有空誰就炒菜煮飯。現在好了,母親把廚房的工作包下來了。

對母親的到來,符老師非常歡迎和高興。他原來最怕到學生家做家訪,現在可以有母親代勞了。最讓他覺得幸福的是,他不再需要炒菜做飯就能享受到可口的飯菜。

小哥毛坨在漢壽時就已經會認字,會算些簡單的加減法,所以這個學期插班讀一年級,並不費勁兒。

毛坨原來的大名叫曾新棉,這名字從他出生起就沒有幾個人知道。來到胡家段學校後,爹爹給他改了個名字:劉式農。但「毛坨」這個乳名一直被人叫著。

毛坨是在胡家段學校改口不再叫「翁娘」的。因為他叫翁娘時,引起同學們哈哈大笑。同學們說他像牛一樣叫,還有同學壓住自己的鼻孔學牛哞哞叫。毛坨很快就改用桃江話稱呼母親為「媽媽」。

毛坨很喜歡這個白天熱鬧晚上冷清的學校,但他一點也不喜歡爹爹拉著他吟詩,放學了就想去小溪流小池塘抓魚。爹爹擔心他被水淹死,就騙他說水裡有一種特別凶狠的王八,專咬孩子的腳丫。毛坨的樂園就只能在陸地上了。

那時候沒有農藥,農民家自留地裡菜葉上的蟲要麼讓雞吃掉,要麼用手捉掉,要麼聽之任之。讓雞吃掉是不太可行的,因為雞不僅會吃蟲而且會吃掉菜葉。菜地裡的蟲一般都長得肥肥的。

「爹爹,我做完作業後可以到菜地裡捉蟲嗎?」有一天,毛坨問爹爹。

爹爹覺得只要不下水,菜地裡沒有什麼危險的,毛坨想到菜地裡玩就讓他玩吧。

毛坨得到爹爹的首肯,菜地裡的蟲從此就迎來了「滅頂之災」。

毛坨把大青蟲、飛蛾等不同害蟲分別裝進不同的玻璃瓶裡,看著它們蠕動或睡覺。他會把一些菜葉扔進瓶子裡,養著它們。

在太子廟康家山砍柴不易,但胡家段學校周邊到處是山,到處是柴。母親說,漫山遍野都是柴。隨便找一個晴天的黃昏,母親跟著爹爹和符老師一起用柴刀把某一處山腳的荊棘、樹枝砍倒,讓它們留在山腳曬上幾天就成了乾柴,然後讓毛坨跟著三、四年級的學生去拖,拖一次柴能燒一個星期以上。

那時候,爹爹的月薪是36元錢、24斤米、半斤菜籽油。三個人來吃就少了點,但飯不足,可以由紅薯和瓜菜補。

學校的菜園足夠大,蔬菜瓜果作菜送飯足夠多,紅薯和芋頭成熟的季節甚至能頂飯吃個飽肚。給菜園施肥的肥料來自師生們的大小便,這都是有機肥,並且菜都不打農藥。

母親在胡家段學校迎來了她的30歲生日。爹爹親自下廚,給母親煮了長壽麵,面裡放了兩個荷包蛋。

那年寒假,符老師回家去了,學生們不上課了。

學校頓時寂靜下來。

隆冬。山林和田野改換成另一種姿容,斑斕駁雜的色彩像羽毛一樣脫光褪盡,蕩然無存了,呈現出一種喧鬧之後的寧靜。

胡家段學校在綿延的群山中,在潔淨的白雪中,是那麼的溫暖、寧靜和安逸。母親縫衣做飯,爹爹練字吟詩,毛坨堆雪人捕麻雀,真是一個世外桃源!

過年時,大哥自己走路來了胡家段。這是大哥和小哥第一次見面。大哥帶小哥捉麻雀,到雪山裡掏鳥窩收鳥蛋,兩兄弟相處得很愉快。

一家四口去五里路外的三官橋鄉鋪上買年貨。年貨主要就是肉、雞蛋。肉是7角5分錢1斤,買2斤!雞蛋是5分錢1顆,買10顆!

這是自解放以來母親過得最安穩、最踏實、最滿足、最幸福的一個春節。


[1] 泥腿子是桃江土話,指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