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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離開康家山

母親從來沒開過同意遷入證明,所以她不知道辦理這事的難易深淺。

但母親知道,遷入就意味著要分山分土。帶著一個兒子,等於增加兩個人,任何一個生產隊都不會輕易答應。

況且,大隊給的時間這麼緊!

母親也不知道遷入哪裡。如果遷入娘家修山公社麻竹垸大隊,得讓舅舅趕緊帶著找麻竹垸大隊的領導。母親不認得娘家的大隊領導。舅舅會認得嗎?如果遷到荷塘公社張目橋大隊,母親還不知道劉孟良那邊的態度。

劉孟良喪妻後,八年未娶,這說明他挑剔,或者不願再娶,或者暫時不考慮再娶。

上次舅外婆告訴過母親:劉孟良這個也不要,那個也不要,挑得很。舅外婆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藕塘生產隊劉光頂的堂客鍾香蘭娘家的姐姐。劉光頂是與劉孟良共曾祖父的堂弟,是母親的遠房表弟。另一個是舅外婆的大女兒、母親的表姐劉菊英的小姑子。這兩個,別人看起來都挺合適,但都被劉孟良婉拒了。

母親越想越感到心裡沒底。但既然康家山大隊給了她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她就要去試試。

母親沒想著去試試找愛情,她是去試試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母親帶了一個飯團,還給毛坨的口袋裡裝了幾把炒熟了的黃豆,帶著毛坨就往桃江走。

母親已記不清這一天的準確日期,她只記得,帶毛坨回桃江的這一天是星期五。因為先一天康家山大隊會議的最後,大隊支書掰著粗糙的手指頭對母親說:「今天是星期四,從明天算起七天,也就是下個星期四天黑之前你必須把同意遷入證明拿回來!」

黃昏,太陽在西邊的天際塗抹紅霞,母親和毛坨就走到了舅舅家。舅舅和舅母見到母親母子很高興,立即到自留地摘菜,燒火做晚飯。母親把事情跟舅舅兩口子說了。

舅舅說遷到麻竹垸太難了,除非在這裡找個夫家,否則不可能直接遷進來。

匆匆吃完飯,母親把毛坨留在舅舅家,連夜坐木筏渡過資江再走路趕到舅外婆家去。

舅母說:「我們很喜歡毛坨,正好我們還沒生崽,把毛坨給我們做崽吧!」

從修山過江後,如果走萬霄垅,疾走一個小時出頭便可到張目橋。但母親不敢獨自走萬霄垅,沿著公路疾走了近兩個小時才到舅外婆家。

母親到舅外婆家時,舅外婆剛吃過晚飯。

母親把情況簡要地告訴了舅外婆。

舅外婆立即叫人把劉超凡叫來,說時間很緊,耽誤不得,讓劉超凡第二天去他哥劉孟良教書的學校,把他哥喊回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劉超凡奉舅外婆之命,走到舒塘古鎮,坐木筏過了資江,再走到三官橋公社胡家段學校找到他的哥哥劉孟良。

下午,劉孟良、劉超凡兩兄弟回了張目橋大隊。

晚上,劉孟良和劉超凡來到舅外婆家。

母親印象深刻:劉孟良濃密的頭髮像棉花一樣白,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腳上一雙雨膠鞋,腋下夾著用報紙包著的一雙布鞋來了。到了舅外婆家門檻邊,他換上整潔的布鞋。

都是熟人,也就不需要客套什麼。

大家圍著桌子坐下,像開茶話會。舅外婆給每個人沖上一杯熱騰騰的擂茶。擂茶是下午就擂好了的,只要用開水一沖就可以喝。

母親自出嫁以後就沒見過「良哥」。解放前,母親帶曾章甫經常來這裡,但劉孟良在外教書,沒有碰過面。母親打量了他一眼,感覺他仍那麼文雅有禮,只是有些憔悴消瘦,頭髮變白了。

劉孟良同樣十幾年沒見過「三多妹」。他看到她顯然是受過很多磨難,已經從一個高貴漂亮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一個農婦模樣。他發現三多妹雖然已是農婦,但看起來還是年輕秀麗,舉止中透出與眾不同的溫婉、聰慧的氣質。

在舅外婆的熱心主持下,茶話會首先彼此介紹了一下情況。然後,舅外婆讓「良哥」和「三多妹」表個態。

「良哥」這麼多年挑剔,是因為沒遇到令他滿意和放心的。他既重外表,更重品行修養。他認為這兩點,「三多妹」能達到。在他眼裡和心裡,「三多妹」正是他等待多年的合適伴侶。

「良哥」呵呵地跟舅外婆說:「蠻好的咧!」

「三多妹」也表態說「很好」。

母親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她和劉孟良表完態以後的對話。

劉孟良懇切地說:「我前面那三個女兒都已落戶在外面,也都有了工作。滿崽才14歲,剛從長沙讀完書回來,不怎麼聽話,你要多寬容。」

母親笑著說:「烈牛子一腳犁。等到上了犁,牛就會耕田。你滿崽讀了書,不要怕,想必都會懂事的。」

母親想了想,又說:「你前面有三女一崽。我帶著一個崽來,我那個崽八歲了,還沒讀書,馬上要考慮上學了。人人都說後娘難當,我一定會善待他們。但我心裡真沒底。」

「只要能彼此善待,就一定不會有大問題,再說,我們和兒女不會住在一起。」劉孟良說,「胡家段學校還差一個教師,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上次你來,超凡跟我講了後,我就問過修山聯校領導,他們說隨時歡迎你去胡家段學校當教師。」

母親和舅外婆一聽,頓時喜出望外。

母親提到七天之內必須拿到同意遷入證明的事。劉孟良說:「我明天上午就去張目橋大隊問。」

次日,星期天。上午,劉孟良來到張目橋大隊,找到大隊支書鄒士洲。鄒士洲雖然是個官,但更是個讀書人,與劉孟良因詩結友,同是桃江天問詩社[1]的會員。天問詩社曾組織會員賞春花詠冬雪,談經論道。漸漸地,劉孟良與鄒士洲兩人彼此信任,關係很好。

在鄒士洲的幫助下,劉孟良拿著張目橋大隊開的證明,走到修山聯校,拿到了修山聯校開的同意母親遷入的證明。

午後,劉孟良把那張同意遷入證明送到舅外婆家,交給了母親。母親料想不到,這不知難易深淺的證明,竟開得這麼順!來得這麼快!

母親驚喜地看著劉孟良,眼裡充滿了感動和感激。

劉孟良心裡也興奮不已。堅守了八年的內心,終於等到了冬雪消融。

下午,劉孟良趕回了胡家段學校。這一天,他來來去去步行了40里路。

星期天和星期一,母親安心地在舅外婆家又住了兩晚。母親幫舅外婆做些農活和家務活,也幫著織織毛線衣,納納鞋底,但主要是陪舅外婆聊天。她倆聊麻竹垸,聊康家山,聊莊子灣,聊鍾家,聊曾家,聊劉家,聊過去,聊現在,聊將來。

星期二一早,母親在舅外婆的陪同下啟程回漢壽。舅外婆主動提出和母親一起回康家山,她要陪護母親、協助母親去完成母親生命和生活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一次告別和遷移。

路過舅舅家,她倆喝了一碗擂茶就匆匆趕路,沒有帶上毛坨。母親懷揣著那張同意遷入證明,如同揣著身家性命。

一路上,仲秋的山林,已是層林盡染。一望無垠的雙季晚稻田,像給大地鋪上了綠黃相間的巨毯。

傍晚,母親和舅外婆回到了康家山的曾宅。母親把舅外婆帶到夏主任家,把那張珍貴的同意遷入證明,雙手交給了夏主任。

雖然方言不同,但溝通無障礙。舅外婆對夏主任說:「我聽祝華講了,你是一個好領導,你對祝華恩重如山!我們全家對你千恩萬謝!」

夏主任緊緊握著母親的手,依依不捨地對母親說:「祝華!可惜你成分不好,你如果也是貧雇農成分,一定是我的領導!甚至可能是縣裡的領導!有困難你就回來找我。我相信憑你的人品和能力,一定會戰勝一切困難的!」

母親拉舅外婆回自家屋子後,來的人越來越多。

母親和舅外婆沒有透露回桃江後的具體情況。舅外婆對來的人說:「感謝你們對我外甥女鍾祝華的幫助,鍾祝華是個可憐的孩子,今後我要把她帶在我的身邊。」

母親回桃江辦證明的消息這幾天已傳遍了康家山,大家都在饒有興趣地等待最新消息。母親已辦好證明並將於次日回桃江的消息,像風一樣吹到每個人的耳朵裡。人們像潮水一樣湧過來。

曾國勳、曾國治等老少爺們趕來了。

代四翁媽、曾老婆婆、慧堂姨媳婦兒等婆婆、媳婦、姑娘們趕來了。

曾慶德的大老婆劉鳳毛帶著現在的丈夫「冬股子」也來了,她還帶來一飯筐剛出鍋的新鮮油炸果。

母親把嫂子劉鳳毛的油炸果分給大家吃。大家吃著油炸果,一邊說著話,一邊流著淚。

母親很感動。康家山人的善良和真誠,母親永遠銘記在心。

有些鄉親曾經欺負過曾家,並不是他們的人性有多壞,而是康家山的政治運動風暴影響了他們的價值觀。人情和人性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響。當你被打倒時,那些原本善良的人也會因此看不起你、歧視你,甚至欺負你。而當你大苦大難,走投無路時,當你家破人亡,遠走高飛時,他們內心深處的那份善良又會被喚醒和復活。

鄉親們被喚醒和復活的善良,把母親感動得直掉淚。

母親把她編織毛線衣賺來的米和谷,還有棉花及家裡的罈罈罐罐、鍋碗瓢盆、桌櫃椅凳等,一一分發給鄉親們。母親說,一是這麼遠的路帶也帶不動,二是她在內心深處感激鄉親們。

第二天上午,母親跟鄉親們再次告別後,便和舅外婆一起背著20斤米和幾件衣服,在鄉親們的祝福和淚光中離開了康家山。

母親沒有違背她深愛著的曾章甫的交代,她將嫁給她的「良哥」。母親相信,九泉之下的曾章甫一定會為她高興,一定會一直保佑著她。

此次作別康家山,母親半個多世紀不曾回去過。

多少酸甜苦辣,多少悲歡離合,盡付在半個多世紀的似水流年裡。


[1] 桃江文史界認為,屈原曾在桃江境內停留,並寫下《天問》。因此,桃江詩社又叫桃江天問詩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