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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保管員

那時候,「共產風」「瞎指揮風」「強迫命令風」「浮誇風」「幹部特殊化風」已經危及社員們對黨的深厚感情和對人民政府的信任。中央和湖南省委已經認識到農村的有關政策出了問題,正在醞釀整風整社運動。

社員們提出了要把生產隊倉庫裡的谷和米分給各家各戶的要求。公共食堂的地位已搖搖欲墜。

農閒時節,集體出工已經名存實亡。

農民還遠沒有達到理想中大公無私的崇高境界。集體稻穀收割時,集體瓜菜採摘時,大家都會心照不宣地浪費一些。當然,這些浪費的稻穀和瓜菜不會落入田鼠口中,社員們會趁黑把它們撿回家中。有些大膽的社員甚至會提前一兩天收稻采菜。

人會被餓死,但被民兵抓住興許還不會死,所以很多人願意鋌而走險。

母親恪守孔子的「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寧願餓死,也從未幹過偷偷摸摸的事。

天無絕人之路,母親的編織絕活又派上了用場。

曾宅裡有一戶貧農幹部,女主人姓夏,比母親大八九歲,是康家山大隊的婦女主任。夏主任家與母親家隔著四五間屋。夏主任是太子廟搞人民公社以來第一位請母親編織毛線衣的人。

編織毛線衣用的是毛線。毛線的原材料並不是動物的毛,更不是羊毛,而是一種洋化纖。一隻一隻滾圓的毛線球,軟軟的,帶有高貴的氣質。

母親曾經幫人織毛線帽,織一頂可得一升米。

因為毛線金貴,一件毛線衣得花兩斤毛線,所以康家山人請人編織毛線衣都是把編織匠接進自己家裡。那時的行情,一件成人毛線衣五天完工,包吃,十斗谷。

貧下中農的家境之好,讓母親無法想像和企及。就像若干年前地主的家境之好,長工短工也無法想像和企及一樣。

夏主任是個講政治的人,平時跟地主家庭基本上沒有私交。雖然同住在曾宅,但她見到母親也只是微笑著簡單打個招呼,從未閒聊過。但母親看得出夏主任是個善良正直的人,也看得出她對母親抱有幾分欽佩。

母親編織毛線衣的速度比別的編織匠快。第一天織好手臂,第二天織好另一隻手臂,到第四天就把正身織好了。一件成人毛線衣織得很漂亮,而且只用了四天。

母親說啥也不肯收夏主任的十斗谷。

母親向夏主任說出了心事:「我想帶著毛坨離開漢壽,想回娘家桃江去過日子。」

「這事可不容易,大隊上那麼多單身漢在打你的主意,」夏主任透露,「你們生產隊已經開會決定推選你當保管員,你管好早稻穀再說。」

當管稻穀的保管員,這在當時是一個極為崇高的榮譽。保管員必須是生產隊裡最忠誠最可靠的社員。母親卻犯了難:責任重大也光榮,但偷盜之風盛行,大家都清楚。偷谷的社員哪會把一個成分不好的婦道人家放在眼裡?

當生產隊通知母親當保管員時,母親表達了她的擔心。母親說:「白天曬穀的事我一個人負責,為了確保公家的稻穀安全,建議晚上增加一個男社員,最好是退伍軍人。」

生產隊採納了母親的建議,研究決定讓剛退伍回來不久的符老黑晚上也來看管稻穀。

生產隊的糧倉是一排木板房子。中間的兩間大屋藏谷,邊上幾間是集體豬場。豬場旁有間房子歸養豬戶居住。養豬戶就是母親第一年參加冬修時帶飽飽的那位曾老婆婆和她的丈夫曾陽飛。

糧倉前面有一個很大的坪,是曬穀坪,是用水泥鋪的,全隊最平整的地方。孩子們不管白天黑夜,有事無事都喜歡到那裡玩——曬穀的時候禁止孩子來玩。夏收和秋收時節,人們把稻穀、玉米、紅薯、黃豆從田里地裡背來,在曬穀坪上像山一樣堆著,很壯觀。

生產隊集體養豬是這年春節後開始的,是積極響應常德地委「開展集體養豬運動」號召的成果。一個生產隊定額養十頭以上。豬的食料主要是草。養豬戶負責到田埂刨野草。

母親叫符老黑睡外倉,守曬穀坪上的濕谷。母親帶毛坨睡內倉,守原來堆放的干谷。

符老黑的媳婦兒劉妹子常抱著剛滿週歲的兒子來曬穀坪玩。

當保管員可不只是看護稻穀。母親白天的主要任務是曬穀。

曬穀先要用不帶齒的木耙把堆在坪中央的稻穀往四周攤開,攤出一條一條粗大的射線,然後用帶細齒的谷耙把稻穀均勻耙散。稻穀在地上越薄越好,越薄就要求稻穀攤得越開。待到所有的谷子都攤開了,那一波波薄薄的谷浪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像微風吹動下的金色海洋。

曬穀最艱辛的在於一個「曬」字。谷子在烈日下曬,是為了烤乾水分。曬穀人在烈日下曬,是為了翻動稻穀。谷子如果曬不幹,就會發芽,這樣谷子就報廢了,生產隊半年的艱辛就白費了。曬穀有個秘訣:趁著有太陽勤翻谷。太陽越大,越要勤翻,幹得就越快。中午烈日當頭,正是曬穀最忙的時候,得翻來覆去地曬。母親戴個尖頂斗笠,不厭其煩地翻動稻穀,汗珠像黃豆一樣大,像斷珠一樣大顆大顆地往下滴。

夏季的陽光雖猛烈,但天氣不穩定,剛剛還陽光普照,可能突然就會砸下暴雨。如果不及時把稻穀收起,稻穀就會浸水。

收谷如同虎口搶食,收谷的速度得比打禾輪轉得還要快。得貓著腰,雙手抓著簸箕,使簸箕的口緊緊地貼著地面,用力把稻穀往坪的中央趕。但薄薄一層的稻穀根本不聽簸箕的指揮,簸箕口經常會在稻穀上打滑。所以母親得用簸箕反覆幾次,然後用竹帚掃。堆在曬穀坪中央的稻穀得用竹簟蓋住,以減少雨水對谷堆的影響。

雨過天晴,母親又得把谷堆攤開,攤出薄薄的金色海洋。

雨中搶收的稻穀都會不同程度地被淋濕,所以得一次又一次地曬。

有時曬穀會突然砸下暴雨,母親就前功盡棄了。

有時剛搶收了一半,剛揮動掃帚,雨就停了。又得鋪開。剛鋪一半,雨又來了。

有時整夜地下雨,曬穀坪成了泥黃色的海洋。

八九百畝稻田產的幾萬斤谷,幾百人的口糧,母親絲毫不敢懈怠。

每天傍晚,搶在露水打濕谷子之前,母親要把稻穀收成堆,用竹簟蓋住。

做完這些,母親才能停下來喘息。

那是伏天最熱的日子,樹葉紋絲不動,濕熱的氣流從田間、從曬穀坪膨脹起來,令人窒息地充溢在糧倉周圍。

母親坐在矮凳上喘息的時候,常望著四周的空山發呆。天空上那只每天都在孤獨盤旋的鷹夾子[1],就是母親空空懸著的心。

山再高,擋不住鷹夾子的翅膀,也擋不住母親的落寞和悲傷。

母親睡覺前會在竹簟下蓋著的谷堆上蓋上很多灰印。

灰印就是用木頭做成的印,裝了石灰。灰印往谷堆上一按,顯眼的白色石灰印就留了在谷堆的表面。母親通常會細緻地蓋很多灰印。如果有人偷谷,灰印就會破壞,或因為谷粒下滑而使灰印變形。

母親負責看管的內倉從未失盜。但在曬穀坪偷谷的人根本不畏懼母親的灰印。

毛坨每天一大早就會去揭開竹簟查看,總會喊:「翁娘!昨晚又有賊來嗒!谷又被偷嗒!」

谷堆上的灰印七零八碎,甚至還留下了簸箕的口痕。

無視灰印而偷谷,說明偷谷人是肆無忌憚的。

睡在外倉專事看管濕谷的退伍軍人符老黑似乎從沒發覺過。

母親向生產隊支部書記符臘生報告了此事。

符臘生苦笑著勸母親不要太認真。符臘生說:「這是沒有辦法的,只要不明裡搶就算了。谷偷回去也是吃,在食堂也是吃。吃了不餓死人就是好事。」

八歲的毛坨很懂事,他每天跟著母親守谷。

曬穀坪是麻雀的樂園。它們鳴唱著從四面八方飛過來,在曬穀坪四周飛來躥去,對曬穀坪中間立的稻草人心存敬畏,卻不甘心地躍躍欲試。

毛坨便開始捕鳥。

他在攤開的稻穀邊支一個谷篩,用一根繩子套住支起谷篩的那個支點,把繩子牽進穀倉裡,人躲著,等麻雀鑽進谷篩下變成他的篩下之鱉。

但稻穀太多,且有稻草人,麻雀不敢吃谷,更不敢鑽谷篩下。毛坨想撤走稻草人,但母親不允。

毛坨便用石頭扔麻雀,當然是扔不中的,於是他便把興趣放到田埂上。

那些天,毛坨撿回來十幾斤黃豆。

黃豆是毛坨在田埂上撿的。

稻田收割後,黃豆也到了收割季節。社員們心裡惦記著各家的自留地,恨不得快點搞完集體工。黃豆割完,堆成一堆由生產隊集體剝粒。由於割黃豆時有些社員沒在豆苗的底部割,而是在攔腰處割斷,而靠根部的枝條上還有不少黃豆殼,毛坨在田埂上耐心地剝開殘留的黃豆殼,取出黃豆。沒多久,他總共撿回十幾斤黃豆。

曬好谷,儲了倉,母親又去跟大隊婦女主任夏主任說想回娘家過日子的事。

夏主任說:「你再等等吧。現在不好討論這個事。聽說你這次保管稻穀表現很好,你們生產隊決定再讓你當茶籽保管員,你接著保管茶籽吧。」

母親有些懊喪:接著當茶籽保管員,這到底是獎勵她,還是為難她呢?

沒辦法,母親農忙時繼續出集體工,農閒時繼續幫人編織毛線衣。等到了寒露。

母親想,如果能離開康家山,那麼站完守稻穀的崗後,再站完守茶籽的第二班崗吧。

油茶樹每年寒露時茶籽成熟,所以每年寒露太子廟人就上山採茶籽。

建立人民公社前,油茶樹歸各家各戶。人民公社把油茶樹歸了公。大煉鋼鐵時把山上能燒的樹木都砍伐一空,連油茶樹也未能倖免。但留下些小棵的,又能開花結籽了。

小棵油茶樹結的籽不多。

當油茶籽保管員,也是個光榮的活。而且比管稻穀簡單,也輕鬆多了。

曬油茶籽,其實是從曬油茶果開始的。

曬油茶果與曬穀原理上是一樣的,工作程序也大體一樣,只不過少了些麻煩。

油茶果外有一層綠皮殼。在曬穀坪裡攤開油茶果,用耙把油茶果鋪均勻,在太陽下曬十天半月,曬裂果殼後,便可剝出裡面黑亮的籽。這籽就是油茶籽。有些未熟透的油茶果一般曬不裂,得用錘子敲爛才能取出裡面的籽來。

剝出籽後,就得曬籽。籽殼堅硬,黑得油亮油亮的,在太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籽不怕雨,它堅硬油亮的殼不沾水,只要不泡著水,淋一會兒沒事。

有一天午飯後,太陽火辣辣地掛在天上,空氣熱得像回了伏天。母親去集體豬場喂完豬,再把攤開在曬穀坪的油茶籽翻了一遍,然後把破竹椅搬到牆根,坐在那裡歇涼。

不一會兒母親就犯困打起盹兒來。

那天一大早,養豬戶曾陽飛的親戚從東嶽廟那邊趕來報喪,曾陽飛的丈人佬[2]死了。曾陽飛和曾老婆婆都去東嶽廟了。偌大的糧倉和集體豬場只有母親和毛坨守著。

毛坨在內倉裡睡午覺。

母親打盹兒時,聽到有腳步聲,她微微睜開眼,看到一個男人左肩上扛著一個小小麻袋,正路過曬穀坪。母親認出來,這人是大隊的一個幹部,好像是姓汪,但母親跟他並不太熟識。

母親站起身準備打招呼,卻看到那幹部的麻袋突然傾落在攤開的油茶籽上,袋裡的東西嘩嘩地散了出來。

母親慌忙疾步走過去:「幹部!你這是么子東西?」

母親問這話時,已走近看到他袋子裡散出來的是油亮油亮的油茶籽。

那人有些不自然地看著母親,俯身撿起麻袋。撿麻袋時,他索性把裡面的油茶籽全倒了出來。

母親著了急,一邊轉身一邊說:「我去拿撮箕來!」

那人一把抓住母親的胳膊,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不要撮箕!不要撮箕!要撮箕搞么子?」

母親抽回被他抓住的胳膊,解釋說:「底下平攤開的是我們生產隊的。上面蓋的就是你的!」

「我的和你們生產隊的混在一起,」那人說,「要撮多了,你們生產隊吃虧,你的責任就大了。」

「撮平給你,不就都不吃虧嘛。」母親有些疑惑,「你麻袋口子怎麼不用繩子系呢?」

「這……這……」那人尷尬地哆嗦著,然後突然醒悟似的說,「我的先放在這裡,請你幫忙曬。你這裡太陽好,曬穀坪也好。」

「哪裡太陽不一樣好?」母親覺得這幹部說話太好笑了。

「先放在你這裡曬幾天……我……我……今夜裡再來看。」那人說這話時,眼睛癡癡盯著母親豐滿的胸脯。

母親的臉刷地紅了,她感到渾身的血憤怒地直往腦門湧。她扭轉身說:「你的油茶籽找符臘生書記要吧!」

母親扭身說這話後,一邊快步朝內倉走,一邊喊:「毛伢子!起來!」

天黑前,母親和毛坨把油茶籽推成一堆,蓋上竹簟。

「今晚會有賊來敲門。」母親告訴毛坨。

天黑很久了,毛坨既緊張又焦急地等賊來。他把外倉的門關得死死的,用幾根油茶棒頂著門閂,把內倉門也關得死死的,也用幾根油茶棒頂著,內倉裡還放了兩根他挑了再挑的油茶棍。

「我們能打贏賊嗎?」毛坨緊張地問母親。

「他怕我們。我們只要大聲喊符臘生書記,他的膽就會破!」母親蠻有把握地說。

等了很久,內倉牆頂上的小窗外,天已沉沉的。快到午夜了。毛坨的眼皮開始打架了,但他強迫自己要警醒。

「咯……咯……兒……」突然,外倉門口有人學公雞的打鳴聲。接著,有個低沉的聲音從門縫裡清晰地飄進來,「祝華妹子——」

「賊來了!」母親推推毛坨。

毛坨兩隻小手緊緊地握住油茶棍,稚嫩的高嗓音清脆又堅定:「翁娘!你這把殺豬刀有我的快[3]嗎?我的殺豬刀好快哦!」

「毛坨快去開門!」母親緊緊地攬著毛坨的肩膀,高聲朝著門外喊,「符臘生書記說夜裡生產隊要來運油茶籽!你陽飛叔爺今晚趕回來餵豬!」

外倉外的聲音消失了。靜了幾秒,毛坨高聲喊:「翁娘,我還要磨一磨殺豬刀。臘生伯馬上帶人來殺豬!」

母親和毛坨聽到外倉門被人狠狠地蹬了一腳,那腳步匆匆往遠處去了。

母親和毛坨提心吊膽地過了半個月後,油茶籽曬乾了,儲了倉。母親圓滿完成了保管油茶籽的任務。

那幾天,康家山僅存的兩畝棉花只摘了頭幾茬,棉花樹的枝幹和葉子還沒來得及轉枯就被連根拔出,未來得及吐出棉花的棉桃被棉田里的老弱病殘的人哄搶回了家。

母親正猶豫該不該去找夏主任,夏主任卻主動到了母親家。

夏主任說:「我已經跟大隊幾個領導講了你的事。大隊定了明天專門開會研究你這個事。」

第二天,夏主任帶母親到大隊一起開會。

這個會,對母親來說生死攸關。它將決定母親是去還是留,它也將決定母親的苦樂人生。

去大隊部的路上,夏主任對母親說:「大隊會計的媳婦兒是你們益陽烏旗山赤塘的人。我先去找她,叫她作為社員代表參加會議討論,請她在會上幫你說話。」

會場裡,一片嚴肅。會場裡有好些人,母親看見那個「賊」也在。

那「賊」低著頭,不敢往母親這邊看。

會場裡的其他人,母親基本上都不認得。也難怪,平時都以小組、生產隊為單位出集體工,康家山那麼大,大隊幹部中難免有基層社員不認識的。何況母親這麼卑微的地主子弟呢。

母親坐在會場上,緊張地等待著。

大隊支書首先講了這個會的緣由。他說:「社員鍾祝華的男人曾章甫今年上半年死了。鍾祝華提出想離開漢壽回她的娘家桃江去。大家有什麼看法,說說看。」

有個四十歲左右的幹部嘴裡含著一根長桿煙殼,一邊吸煙吐煙,一邊思考著說:「自解放以來,康家山的媳婦兒只有討進來的,沒有放出去的。這事只怕不合適。」

母親一聽,著了急。

這時,大隊支書說:「鍾祝華,你把你的意思跟大家說一下!」

母親站起來,理了理頭髮,說:「康家山放出去的媳婦有過。我二哥的媳婦兒劉鳳枝就回了娘家。我1947年從桃江嫁到康家山。感謝康家山的領導和社員、鄰里對我的關懷。我的娘家雖說是地主,但土改那陣鄉政府已經調查過,我娘家從來沒有請過長工和短工。大隊的領導實事求是,劃成分確認我是學生出身,地主子弟。

「這麼多年以來,我服從集體的安排。派我連續四年參加冬修,我得了三回獎狀。在兩個生產隊,無論是出集體工、搞食堂,還是當保管員,我都盡心盡力把任務完成好。我也一直沒挨過斗、沒挨過批。我男人曾章甫死後,是大隊療養院把我救活的。我從內心感激大隊和生產隊對我的關心幫助。

「我娘家爹爹早就死了,翁娘也死了八年,家裡只有一個弟弟。我今年滿30歲了。如果留在康家山,我肯定不會再嫁人。一個廢女人,你們也難處理。我請求大隊允許我帶著崽轉回桃江去。」

母親說完,眼淚忍不住在眼眶裡打轉轉。她在康家山盡心盡力為人做事,她對得起康家山,她有理由回娘家去。她也知道,康家山留她是為了給康家山的單身漢多一個機會。但母親很巧妙、很固執地以「不會再嫁人」堵塞了這條路。

母親剛坐下,夏主任請來的大隊會計的媳婦兒快言快語地發言了:「我看俗話講得好,壺中有酒好留客,殼中沒酒客難留!我們康家山的壺裡沒得酒,客要回去我們莫要霸蠻[4]留。」

會計接著他媳婦兒發言,只講了一句話:「死了男人的婦女要回娘屋裡,沒有政策規定要留她下來。」

母親很感激這位原來沒打過交道的會計的媳婦兒!是她把話題的方向朝母親想要的方向扭過來。她如果不這麼講,她男人也不好挑明立場。

這時,母親的救星夏主任不慌不忙地發表意見。她說:「鍾祝華跟我是一個生產隊的,也住在一個大屋裡。鍾祝華一直以來都很聽話,表現很好,是我們生產隊的模範。文的武的樣樣好,對公公婆婆也是出了名的孝敬,是生產隊上學習的榜樣,說句良心話,我就拿她當我的榜樣。剛才會計媳婦兒講得在理,會計也講得在理,政府也沒有強留人家的政策。鍾祝華過得很苦,她男人今年上吊死了,一個崽八歲,還有兩個崽女死掉了。特別是她小兒子,是因為她去參加冬修,沒有奶吃,活活餓死的。她公公婆婆也都死了。她男人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全都死了。嫂子都改嫁了。鍾祝華在娘家自小就沒有爹爹,雖然是地主子弟,實際上也是苦出來的,甚至比我們更苦。鍾祝華有這個要求,我認為我們應該同意。」

母親沒料到夏主任的話比她自己想到的還要透徹,也沒想到她把自己拔得那麼高,鼻子一個勁兒地酸,牛豆一般的淚珠從眼眶裡溢出來。

夏主任明確表完態後,接下來的發言者中再沒有反對的話。

那「賊」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大隊支書點名要他發表意見,他也只顧低頭抽煙。

最後,會議決定:給社員鍾祝華開同意遷出證明,從次日算起給鍾祝華放七天假,限七天之內拿桃江開的同意遷入證明回來。如果七天之內鍾祝華沒拿回同意遷入證明,那麼,康家山永遠不再開同意遷出證明。鍾祝華就留在康家山,永遠不得再提回娘家的事。

聽完會議決定,母親的眼淚像洩洪的潮水一般奔湧而出。她深埋著頭,掩面而泣。

母親的淚水裡,有感恩、有委屈、有希冀、有不捨、有焦慮……

散會後,夏主任領著母親到大隊支部辦公室拿到了同意遷出證明。

睏倦的鄉村之夜,勞累的人們服帖地把自己交給睡眠。母親卻把自己交給了失眠,她輾轉反側:七天之內桃江那邊能開同意遷入證明嗎?


[1] 鷹夾子是桃江方言,指山鷹。

[2] 丈人佬是漢壽話,即岳父。

[3] 快是漢壽話,即鋒利。

[4] 霸蠻是漢壽話,即千方百計、拚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