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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舅外婆的關懷

曾章甫去世那天的中午和入葬後的那個晚上,母親都粒米未進。

母親想不明白,跟她一起相攙相扶共同走過13個年頭的丈夫,坐監、挨打、砍柴、挨餓、水腫,一路堅強支撐著的他,一聲死了,就萬事不管、入土化泥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麼永遠消失了。

母親的心像被掏空了,她想到了死,她想隨曾章甫而去,她想那樣毛坨就成了孤兒,就會有黨和政府的撫養,就不會跟著她挨餓了。

但她下不了決心,她擔心生產隊不會也無力撫養一個地主崽子。

第二天的早上和中午,母親還是粒米未進。下午,生產隊事務室員曾國勳來看望母親,勸母親節哀,勸母親一定要吃點兒東西。

母親也知道要吃點兒東西,知道她必須堅強地活下去,把曾章甫的血脈毛坨撫養成人。但她想到曾章甫這些年來吃的苦,想到他對她的恩愛,想到他是因為她而死的,她痛不欲生。

母親對曾國勳說:「三叔啊,感謝你和你全家對我們的關心和照顧,你們放心,我會好起來的。我自己無所謂,但我捨不得毛坨沒有翁娘啊!」

曾國勳排行老三,曾章甫和母親習慣叫他三叔。

母親也對曾國勳說了心裡話:「章甫的死,是因為何黑巖打了我,我恨何黑巖。我不願意再回食堂煮飯炒菜侍候何黑巖了。我想進療養院住幾天,趁這時間讓食堂把人換了。」

那天下午,曾國勳就和生產隊其他幾個幹部商量,向康家山大隊請示讓母親去療養院。曾國勳說:「不能再讓鍾祝華死!」

晚上,曾國治的媳婦兒、母親的四嬸娘給母親送來一碗粥,一勺一勺喂母親吃下。

次日早上,即曾章甫死後的第三天早上,母親帶著毛坨,住進了康家山大隊療養院。

生產隊的公共食堂因母親家裡的變故而換進了兩個人。

母親帶著毛坨在療養院住了十天。那時候療養院一個療程都是十天。水腫腫得特別厲害的病人會療養兩個療程或更多。

快出院時,母親跟生產隊的幹部講:「曾章甫死了,我現在孤兒寡母的,有時毛坨住在何大媽家,只剩我一個人,我不願再跟何黑巖一家擠在一起了。」

生產隊的幹部說:「你這提得合理,我們早應該想到的。」

於是,母親住回了原來的曾宅。母親和曾章甫原來住的那間房一直空著,母親就搬回來了。

母親回到了原來的生產隊,又和代四翁媽、何大嫂、慧堂姨的媳婦兒等人生活在了一起。

緊接著,就開始插秧了。

母親的秧插得很好,她插完的禾田像她的刺繡一樣漂亮。生產隊讓母親負責插每一丘田的「頭茬」,也就是說,無論圓田、方田、彎拐田,都由母親插好最初的幾十行。母親給禾田布好了陣,其他社員再往後插。

母親插秧又好又快,她一天能插完五分田。

每天收工時,母親都得到幹部和社員們的稱讚。

母親從田里起身,迎著人們充滿肯定和敬重的眼光,偶爾會撞見個別貧雇農成分的男人仰慕中含著自卑、蠢蠢欲動中含著怯懦遲疑的眼光。

除了母親自己,別人都不知道,低頭插秧的插秧能手鍾祝華,經常把眼淚悄悄地滴落在稻田里。

母親拚命勞動,常忘記自己的身體裡還有一個肚子,還有一個胃。她只感覺到她有心臟,一顆撕裂開口子正在滴血的心臟。

母親像其他社員一樣,有時出集體工,有時種自留地,有時吃食堂,有時煮小灶。

母親一天一天過,毛坨一天一天長。

康家山的婦女們,包括幾個改嫁了的嫂子,關心母親,建議母親趕緊選個貧下中農嫁了。

母親有她的打算。

曾章甫在1951年被關押前曾交代過母親:「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嫁在近邊,要帶著孩子嫁到遠處去。」

曾章甫當時所指的孩子繁純已經不在了,現在的孩子毛坨是他唯一的血脈。

早稻穀開始抽穗揚花,之前大幅縮減了面積的棉田也迎來了鑽出土的棉花樹苗。正是農閒季節。

母親跟生產隊的婦女主任請示:「自從我的翁娘死後,我沒再回過娘家,我娘家還有個弟弟,弟弟結婚也沒回去,我這次想趁農閒時節帶毛坨回娘家去待個三五天。」

生產隊的婦女主任隨即跟其他幹部商量,然後告訴母親:「隊裡同意你帶崽回娘家,含往返時間在內,限五天回到康家山!」

當晚,母親揉了一個飯團。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把飯團放進篾簍,背起篾簍,帶著毛坨往桃江修山麻竹垸走。

母親自己走路不會帶飯團,她習慣忍著餓。這次帶著毛坨走路,帶的飯團是為毛坨準備的。一路上,渴了就跟路邊的人家討碗水喝。

漢壽、桃江兩地稻穀的長勢是同步的。抽穗揚花的季節,一眼望去全是一簇簇直刺刺地向上挺著的稻穗,在陣陣微風的吹拂下泛起層層鮮綠的漣漪。而部分生長較快的稻穗已經結實,在重力的作用下剛剛學會彎腰。

山坡上有菜土和棉田。菜土裡的黃瓜籐沿著竹枝一個勁兒地往上躥,紅薯籐匍匐在地上往四周擴散,一畦畦的韭菜像麥苗一樣綠得發亮。棉田里的棉花樹大多都長出了幾排葉子,撒籽較早的棉田里有三三兩兩彎著腰的農民在「掐油條」[1]和「扯棉褲」[2]。

常有青蛙為了趕食飛蛾,從上丘田里躍起,騰地落到路面,再次騰空撲進下丘田里。

天黑下來,蛙聲一片,螢火蟲開始在低空中游弋。母親和毛坨終於走到了麻竹垸舅舅的家。

這個家早已不是母親原來意義上的娘家。母親原來的娘家早已分配給貧下中農住。外婆帶著舅舅搬進了一個貧農的簡陋小屋。外婆投水死後,舅舅一個人住在這個家裡。後來他娶了妻,便和舅母住在這裡。

這個貧農小屋一共有三間房,住了三家人。

那時候沒有電話,舅舅不知道母親那天會回來。住在隔壁的秀姐告訴母親,晚上舅舅不回來住,他去了舅母的娘家。

舅舅的家沒有鎖,只有一個鐵扣,扣中插著一截細小的竹棍。

晚上,母親帶毛坨睡在舅舅家。

人世間總有些事情是解釋不清的。母親那天晚上就遇到了一件解釋不清的事。

半夜裡,母親聽到舅舅這間屋的灶邊響個不停,鍋也響,碗也響,灶裡也傳出柴火燃著時的辟啪辟啪聲。母親伸直脖子往灶邊看,只見漆黑一團,別無動靜。剛一躺下,響聲又起。母親在床上哭了起來,朝灶邊輕輕喊:「媽媽啊!你老人家別辛苦了,我不餓!」

第二天早上起床,母親把這個事告訴了隔壁的秀姐。

秀姐說:「那肯定是你媽媽在幫你弄好吃的。你嫁到漢壽後,你媽媽那麼想念你!」

在舅舅家隨便弄點兒東西吃了,母親帶著毛坨來到荷塘公社張目橋大隊藕塘生產隊的舅外婆家。

舅外婆叫張蓮英,荷塘清塘村人,是母親的舅母,成分是「小土地出租」。母親的外公叫劉炳章,他生了一女一兒。女兒就是我的外婆劉冬梅,兒子就是我的舅外公劉春光。舅外公劉春光很早就去世了,舅外婆長年守寡。一直以來,舅外婆都很疼愛母親。

見到母親,舅外婆忙問母親婆家人好不好。

母親把近年的境況詳細地告訴了舅外婆。

舅外婆心誠意篤地要幫母親脫離苦海。她說:「你婆家人都不在了,你一個人待在漢壽又苦又危險。你嫁回桃江來!」

舅外婆想到了一個人:在三官橋公社教書的劉孟良。

劉孟良地主成分,為人老實正派,長相也端正,有工作,每個月有工資。八年前死了堂客,獨自拉扯著四個兒女,一直未娶。稍嫌不足的是劉孟良年紀偏大,1918年出生的,比母親大12歲。

舅外婆說:「年紀大點兒不是問題,年紀大點兒更疼堂客咧。寧願男子大一炮[3],不肯女子大一春。大12歲合適咧!」

母親自小就認識劉孟良。劉孟良與舅外公家沾著親,是舅外公的遠房侄子,當然也是我外婆的遠房侄子。劉孟良與我母親算是遠房表兄妹關係。母親叫他「良哥」。

正這麼說著,舅外婆就請人去把另一個遠房侄子、劉孟良的弟弟劉超凡叫來。劉超凡跟舅外婆在同一個生產隊,住得近。不到十分鐘,劉超凡就到了。

劉超凡是從棉田里趕來的。他戴著一頂爛了簷的草帽,皮膚黝黑,身上穿著褪了色的藍布褂子和青灰色長褲,露出一雙牛革似的赤腳。

劉超凡與母親也是自小就認識的,母親叫他「超哥」。母親聽過劉超凡仗義的故事:日寇投降前,一支抗日游擊隊路過藕塘,有兩個重傷員留在他家中。後來其中一個重傷員稍稍康復就離村追尋隊伍去了,另一個重傷員不治身亡了。劉超凡請人做了棺材,在他家旁邊的山腳下埋葬了這位游擊隊員。每年春節、清明、鬼節,劉超凡都會在游擊隊員的墳墓前點蠟燒香。

舅外婆見了劉超凡自然不會扯游擊隊員的舊事,她直入主題:「你哥劉孟良幫你找著嫂子沒?」

劉超凡說還沒。

於是,舅外婆就開門見山講:「你三多妹男人上吊死了,獨自帶著一個八歲的兒子。你看你三多妹跟他合適不?」

「三多」是母親的乳名。母親很小的時候,外婆外公帶母親來這裡,大家就叫母親「三多」。後來母親不少來藕塘,秀外慧中的三多在藕塘有一定的名氣。

劉超凡當即表態:「我看很合適!我哥星期天回來,我就跟我哥說。」

說這話時,劉超凡黝黑的臉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在歡樂地游動。他為舅外婆說的事情感到興奮。

劉超凡回去後,舅外婆就拉母親往桃江縣城走。

縣城裡住著舅外婆的滿[4]女、母親的滿表妹、我的滿姨劉靜宜。舅外婆要把情況講給劉靜宜,叫劉靜宜幫著拿主意。

舅外婆和母親走到桃江縣人民醫院,找到在醫院當護士的滿姨。

聽了舅外婆簡短的情況說明後,滿姨因為還要上班,便請人帶舅外婆和母親去她家。她下班後匆匆趕回家,與舅外婆和母親細思量。

滿姨問母親有什麼具體要求。

母親回答:「我只有三點要求:一要心善,能善待毛坨;二要知書達禮,讀少了書的不行;三要離開漢壽,不嫁在近邊,這是曾章甫的交代。」

滿姨和在縣防疫站當幹部的滿姨夫說:「那綜合起來看,劉孟良雖然年齡大了一些,成分不好,但還是比較合適的。他心地善良,也知書達禮,離漢壽也遠,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舅外婆也說:「劉孟良還有幾點好咧:一是有工作,有工資,這起碼不能挨餓;二是三個女兒在外面,不要你帶,只有一個滿崽,也快能自力更生了;三是他相貌也挺好,高高大大,文質彬彬的。」

滿姨在縣城的房子太小,住起來不方便,母親和舅外婆連夜趕回了藕塘生產隊。

在舅外婆家住了一晚,母親帶毛坨回到修山的舅舅家,隨後還去了離舅舅家不遠的菊姨家。菊姨叫劉菊英,是舅外婆的大女兒、滿姨的大姐。

在菊姨家,母親讓菊姨把菊姨夫穿過的一雙半新男款布鞋送給她。

母親提前回了康家山,把那雙半新的布鞋送給了三叔曾國勳。母親感謝他在曾章甫死後把她安排住進了療養院,也感謝他幫忙讓食堂換了人。

布鞋是菊姨親手做的,做工很好,曾國勳連聲說感謝。他沒有娶妻,所以沒穿過這麼好的布鞋。


[1] 「掐油條」是指將棉花植株上除主幹以外的旁生枝掐除,以保證棉花樹長直長高。

[2] 「扯棉褲」是指棉花樹長出幾排葉子後,將最下面的一對老葉子摘除,以保證其他枝葉的養分。

[3] 桃江話,「一炮」就是一十。

[4] 「滿」在湘方言裡有最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