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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曾章甫含恨辭世

這年8月,天涼了。

康家山的水稻嚴重歉收,但「衛星」放得比天還高。全國各地的農民以同樣的「智慧」,把五丘田甚至十丘田剛抽穗的稻苗集中到一丘田里,用竹枝、樹枝和干稻草綁著固定,自欺欺人說畝產增了十倍八倍。但擁擠的稻苗到頭來幾乎顆粒無收。

棉田里放出的「衛星」更荒唐可笑。棉花樹不好挪窩,一畝一萬株棉花樹不好造成兩萬株,康家山人就把別的棉田里摘下來的棉花一縷一縷地綁在還未吐棉花的棉桃上,有的直接在棉花樹幹上綁棉花。一眼看上去,不是棉花樹上結棉花,倒成了棉花堆裡埋棉花樹。

飢餓問題越來越嚴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公共食堂的做法實際上已經遭到農民的強烈憤恨。田里的野草、山上的樹葉、棉花樹上的綠棉桃、地裡的「觀音土」,只要吃了不立即死人的,農民就往嘴裡送。

雖然公共食堂還在開辦,但縣裡已經允許農民有自留地,允許農民自己建個小灶。社員家裡搭起了小灶,自留地裡的東西可以在自家小灶上弄著吃。遇到農閒季節,不用出工社員就專心弄自家的留地,公共食堂也就三天五天地放假。雖然標語口號還在叫嚷「大躍進」,但人們虛弱的雙腿,就連蹲茅坑拉屎都難以站起來。

「挪都挪不動了,還『大躍進』他娘個卵!」康家山的農民狠狠地說。

觀音土有點鹹味,篩掉裡面的沙子,放進米飯和紅薯裡煮,也能吃。只是這觀音土吃進去不消化也不容易排泄,過三五天肚子就見大了,人就見腫了。

曾章甫的水腫病越來越嚴重。他腫得像大胖子一樣,通身黃腫發亮,隱隱能看見皮下充溢著清亮的水。腿和胳膊上用指頭一按就陷下去個坑。有時他突然消腫,瘦成皮包骨。

曾章甫和母親想辦法換來了比黃金還珍貴的五升米。

用來換五升米的是曾章甫和母親家的一張老床。

這老床是解放之前曾章甫的姐姐曾蓮英送的。那時候,曾蓮英把一對兒女王運雄和王運春放在娘家,由外婆金姑娘和幾個舅媽幫忙帶。作為酬謝,曾蓮英買了一張老床送回娘家。後來王運雄和王運春被接回了毛家灘,老床則留了下來。

曾章甫把老床賣給了曾家原來的伙夫曾國治。

這個買賣很順利。曾章甫和母親用不上這張老床,而曾國治家因為孩子越生越多、越長越大,急需用床,但每座山上的樹木,包括油茶籽樹都因大煉鋼鐵而遭砍伐。

曾章甫開價十升米,曾國治還價到五升米。

五升米就五升米!就這樣迅速成交了。

這年8月底,曾章甫吩咐母親到桃江縣三堂街淑玉那邊買幾斤紙回來,準備他死後燒紙錢。

母親說:「你胡說些什麼?好好的哪會死呢?只要我們不再吃觀音土,喝稀粥也餓不死人。為了毛坨,我們一定要勇敢地撐下去!」

母親不知道,全國各地已有數不清的餓死的靈魂了。從北邊過來的扶老攜幼的乞丐,一天從早到晚連走十村八村也討不到一粒米。漢壽自古是富饒的魚米之鄉,雖然飢餓已經惡化,但還沒聽說過餓死人的事。

母親拗不過曾章甫,走到了三堂街。

三堂街隸屬桃江縣,是桃江、漢壽、安化三縣交界處的一個商貿重鎮,公路與水運通暢。此地沿資江上通安化寶慶,下達洞庭漢口。街上各類商舖對面排開,各類小販、行人及牛車、驢車、馬車熙熙攘攘。飢餓的惡魔一時也奈何不了這條從古至今熱熱鬧鬧的富庶街道。

曾章甫的二侄女、曾慶雲的二女兒淑玉嫁在三堂街。

那年曾慶雲被槍斃後,他的大老婆劉鳳欽帶著兩兒兩女改嫁了。後來兒女們漸漸長大成人,大女兒碧玉嫁到了澧縣縣城,二女兒淑玉嫁到了三堂街。碧玉、淑玉都能識文斷字,長得像大姑姑曾蓮英,個子高挑,豐滿,田里土裡打磨這麼多年也遮不住她倆與眾不同的端莊秀麗。

母親原先從沒到過三堂街,只是聽曾章甫和其他社員說起過三堂街的大致方向。

母親從早上一直走到太陽落山。母親沒帶水,也沒帶乾糧,渴得不行了就到路邊的人家討口水喝,也沒有吃午飯。

母親進入三堂街便打聽,不一會兒工夫就找到了淑玉的家。

淑玉嫁入的是個貧農家庭。丈夫姓溫,那年35歲,比淑玉大14歲。

看到母親,淑玉很驚喜。她的公公婆婆和丈夫都很熱情。趕緊擂擂茶,做飯菜。

擂茶是桃江特產,以三堂街為盛。這是一種用一根粗大的油茶棍,在一種內壁劃有數千條齒紋的瓷缽中,把芝麻、花生、黃豆、茶葉擂爛,再加溫開水沖制而成的飲料,營養豐富,芳香四溢。母親在漢壽沒喝過擂茶,很思念桃江娘家擂茶的味道,加之飢渴難耐,母親接過擂茶一飲而盡。

母親說明了來意,把淑玉說得哭了起來。

母親在淑玉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上午,等三堂街一開市,淑玉便陪母親買了五斤紙。

母親臨返回太子廟時,淑玉打發母親一小塊自家熏制的臘肉和一包糖糕。淑玉說:「我娘家只有這麼一個叔叔了,我沒辦法去看望他,我盼著他健康!」

天黑前,母親趕回了康家山。

曾章甫從別人家借來給紙鑽孔用的鋼鑽,敲敲打打著把五斤紙都鑽了孔,紙就變成了紙錢。他把紙錢交給母親,叫母親收好,說有朝一日他死了,請母親幫他燒了。

母親把糖糕分給曾章甫和毛坨吃了。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母親用自家的小灶把那一小塊臘肉分成數次炒了。母親不吃,全部讓給曾章甫和毛坨吃。母親說:「我在淑玉那裡吃了的。」

母親「我在××吃了的」這句話,後來成為我爹爹、哥哥、姐姐及我聽得耳朵起繭、聽得心裡發毛、聽得心痛如絞的一句話。只要是準備吃在母親看來是好的和難得的東西時,母親總會以「我在××吃了的」來推辭不吃,讓給我們吃。在爹爹後來守傳達室的益陽市,母親會說「我在莊子灣吃了的」,把好東西讓給爹爹吃。在莊子灣,母親會說「我在益陽吃了的」,把好東西讓給哥哥、姐姐和我吃。剛開始,我們總會上當受騙,總會允許母親吃過了不再吃。但後來,到了益陽,爹爹會告訴我們:「你媽媽在我這裡根本沒吃過。」回了莊子灣,我們會告訴爹爹:「媽媽在鄉里根本沒吃過。」我們和爹爹結成同盟共同對付母親。只要母親說「我在××吃了的」,我們便說「那大家就都不要吃了」。再後來,母親和我們幾姐弟都到了廣州,物質生活不再匱乏,母親還會習慣地說「我在××吃了的」。作為兒女,我們向母親表達了強烈的不滿。母親雖然知道我們不缺吃,但她總改不了把好東西讓給我們吃的「壞習慣」。這當然都是後話。

那年年底,常德全區水腫病流行,並不斷湧現餓死人的現象。

不僅僅是常德,全國都成了一個空袋子。

各縣上報常德全區水腫病患者超過二十萬人。湖南省委、常德地委組織專家調查。專家調查後得出結論:水腫病不是傳染病,系營養缺乏所致。全省立即採取措施,層層動員,以大隊為單位設立醫療點。各大隊的醫療點叫「療養院」,收治水腫病人,實行「營養、休息、藥物」三結合的治療方法。營養品以糠餅為主,糠餅呈圓形,粗粗糙糙的。因為糠餅是從縣上運來的,病人對它的營養深信不疑,一入口就能感覺到胸膛裡、腿腳上、手掌間立即充滿了力量。

縣裡號召各公社縮減棉田,擴大稻田,並加大蔬菜種植,提倡「低標準,瓜菜代」。生產隊種植了大量應時的蔬菜。同時,生產隊鼓勵有條件的開墾荒地,並把這些荒地分給社員作自留地。

雖然農民自古就知道「瓜菜半年糧」的道理,生產隊也一直種有蔬菜,但縣裡大種蔬菜的號召還是讓各生產隊的瓜菜收成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社員們最大的收穫是自留地擴大,各家各戶的瓜菜有所增收。這讓水腫病人能夠推遲去見閻王,有些幸運的病人甚至成功退掉了去陰曹的船票。

但療養院收治能力有限,且貧下中農病人優先入院,曾章甫沒能嘗到療養的滋味。

那年冬天比以往更冷。冰天雪地裡,就快過年了。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太陽在西邊明晃晃地照著。生產隊提前散工讓人們回家準備過年。

母親不需要準備什麼。家裡這般光景,還有啥過年不過年的!

曾章甫卻有他的想法。他肩挎一個竹籃,籃裡放著一根短鐵釬和一根鐵錘。他一隻手拿著一根長竹竿漁網,另一隻手拉著母親,叫上毛坨,一起走到對面茶樹林旁的池塘邊。他信心滿滿地告訴母親和毛坨,雖然生產隊已經清光了池塘裡的魚,但一定有漏網之魚。池塘結了大半個月的堅冰,魚早已餓得不行了。只要敲開冰,就有網獲魚蝦的希望。

曾章甫跳到厚實的冰面上。他渾身上下洋溢著過年的喜慶,似乎有使不完的勁,一點兒也不像是一個水腫病人。他不讓母親和毛坨跳到池塘的冰面上,只許他們在岸上「觀戰」。

他蹲下身子,左手扶著短鐵釬,右手揮舞著鐵錘,一下一下地鑿厚實的冰。飛濺的冰沫,像一簇簇白色的禮花。但這禮花沒有綻放多久便飛濺不起來了。曾章甫很快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喘著熱氣,鐵錘跌落。他連蹲的力氣也沒有了,一屁股跌坐在冰面上。

母親和毛坨驚慌失措地跳到冰面上,母子二人費盡力氣才將曾章甫拉扯上岸。曾章甫坐在岸上喘氣的時候,毛坨撿到大塊頭的泥堆和石頭,使出吃奶的勁,不甘心地往冰面上砸。泥堆在堅冰上跌碎成細塊,飛快地滑向四周。石頭也敲不開堅冰的大門,一碰到冰面就噹的一聲滑走了。

曾章甫終於緩過氣了。他自嘲地笑著,吃力地對毛坨喊:「別弄了……我們要……過年……魚也要……過年……我們……回家吧。」

母親扶著曾章甫往家走,安慰道:「菜園裡的蘿蔔和扯根菜長得旺,吃都吃不完,今晚夠你們用海碗吃!」

又是一個吃素的春節。

托自留地和蔬菜的福,他熬到了1960年農曆三月下旬。

在與飢餓、水腫頑強鬥爭中,一分一秒艱難熬過來的曾章甫,卻在一次與何黑巖的爭執後上吊了。

這件事不僅匆匆結束了曾章甫的生命,也改變了母親和毛坨的人生軌跡。後來的許多事情都源於這件事。

事情是這樣的:

那年農曆三月二十四上午,春雨紛紛。遇雨不用出集體工,生產隊喊開會。

開會也算出工,也記工分,不開會就沒有工分。

生產隊的會場就在這個大宅。母親和曾章甫的家,與會場隔著兩間房,也就是隔著兩家社員。

母親按時參會。曾章甫因水腫而臥床,他虛弱得無法持續坐上半天,更無法參與會議討論。母親替曾章甫請了假,他得不到這半天的工分。曾章甫其實早已無法正常賺工分了,他早已爬不了山、砍不了柴了,他只能在自留地裡做點簡單的事。

會場被男人們一人一桿旱煙熏得雲霧繚繞的,女人們直咳嗽。女人們和男人們便有了吵鬧和嬉笑的理由。

會議有個議程是討論社員的工分。有的半大小伙要求增加工分,有的說開荒山比平時耗力要求增加工分。會場氣氛很熱烈。

母親也提出了要求,她站起身說:「現在曾章甫生了病沒有工分,家裡三個人只有我一個人的五分工。食堂一直沒有增加人手,上次會議上也說過考慮幫我改工分,請今天的會議充分考慮我家的實際困難……」

母親的話沒說完,臉上就狠狠挨了一巴掌。

母親說話的時候眼睛望著前方,沒在意身後和側面。隊長何黑巖趁母親站起來說話的工夫,從側後方衝上來,揮起他有力的右手,重重地給了母親一巴掌。

這一巴掌來得突然,響亮得跟人跳進池塘似的。

母親險些摔倒。她一下子蒙了,委屈的眼淚嘩地淌下來。

會場一片混亂。有些幹部和社員平時就與何黑巖不和,不服他的領導,紛紛指責他。

有的說:「社員都能發表意見,你為何不讓她說?」

有的說:「鍾祝華就應該加工分!不加工分就是明擺著欺負她一家!」

有的說:「何黑巖問題處理不好,只曉得打三罵四,何來這麼惡!」

有的說:「鍾祝華煮飯炒菜好,我們享了她的福,得了好要知好!」

會場變成沸騰的水鍋。

會議一時沒法繼續。母親聽了大家指責、怒斥何黑巖的聲音,很感動,也更感到委屈,她由幾個好心的姑娘大嫂扶著走出會場,走過中間兩間屋回到家裡。

會場門口的吵鬧聲傳到了五米之外的曾章甫的耳朵裡,中間還夾雜著母親的哭聲,曾章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強撐著要起床,母親和幾個姑娘大嫂進來了。姑娘大嫂們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講給曾章甫聽,曾章甫立即冒了火。他雖然病弱不堪,但高大的身軀與何黑巖相比,如同一頭瘦駱駝與一條矮驢。

曾章甫艱難地走過去罵:「何黑巖你打女人算個什麼男人!鍾祝華哪一點兒對不起你、對不起生產隊?鍾祝華如果不煮飯,你該吃夾生米……」

何黑巖自知理虧,黑著臉陰著眼,一聲不吭,也不認錯。

曾章甫罵著罵著就止不住咳嗽,一張水腫臉脹得通紅透亮。幹部和社員們有的罵何黑巖,有的勸曾章甫。母親也叫曾章甫回去消氣。

事務室員曾國勳和文書曾林保等幹部們見爭吵聲漸漸平息,便喊繼續開會。

母親送曾章甫睡下,給他理理被子,叫他好好休息,然後說:「又要接著開會了,我先去開會,免得扣工分。」

曾章甫像個孩子似的哽咽:「我對不住你,我沒能力保護你,讓那惡棍欺負了你呀!」

母親說:「我沒事,一點兒也沒傷著。現在已經提出問題,我們耐心等待隊上解決問題。你安心躺好啊!」

會議沒再討論母親加工分的事,而是討論另外的議題。

接近中午時,會議散了。幹部和社員們各自回家弄午飯。

母親一邊想著該怎樣安慰曾章甫,一邊心情沉重地走進後半間的屋,她突然看到曾章甫筆直地吊在掛蚊帳的床簷桿旁!

母親尖厲地呼救。

幹部和社員們聞聲擁了進來。母親迅速抱著曾章甫的雙腿往上抬,幹部和社員們手忙腳亂地剪斷吊繩,把曾章甫放了下來。

有的人大喊曾章甫的名字,想把他喊醒。

有的人使勁掐曾章甫的虎口和人中,想把他掐醒。

有的人嘴對嘴給曾章甫做人工呼吸,想把他吸醒。

但曾章甫的軀體毫無反應,他的靈魂早已離開他的軀體,帶著他對這個世道濃濃的悲哀和怨恨,帶著他對妻兒濃濃的眷戀和不捨,飛到極樂世界去了。

隊長何黑巖也進來了,他慌裡慌張地看著這一切。母親用盡全身力氣,朝何黑巖喊:「你還我的丈夫……你殺人抵命……」

母親喊著喊著,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人們使勁掐母親的虎口和人中,給母親喂紅糖水,母親終於回過氣來了。

在人們的攙扶下,母親起身,看到已在床上躺著的用白布蒙了臉的曾章甫。她歇斯底里地喊「章甫」,他卻不能再回應。她發瘋似的搖曾章甫的手,可他的手已冰冷僵硬。她終於相信,她的章甫真的永遠地走了。母親扶著床簷,定定地站著,身體好像被自己的靈魂遺忘了。屋頂的玻璃天窗透下明亮的光,母親的眼睛裡卻一片黑暗。她彷彿一下子瞎了聾了啞了,什麼東西也看不見,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什麼話也說不出。她定定地站了好一陣子,才看得見曾章甫臉上的白布,毛坨的號哭聲也逐漸清晰起來,胸口開始感覺到撕裂般的痛。

從此,康家山少了一位高個子的水腫病人,天堂裡多了一位英俊高大、性格開朗的樵夫。

沒有白布做孝服,也沒有白布做幡。有一戶人家備有薄棺材,生產隊借過來給曾章甫用。曾章甫身子太長,棺材太短,母親請求生產隊為曾章甫做一口新棺。生產隊幹部去請示藏起來不肯露面的何黑巖。何黑巖傳話說,鍾祝華有錢做新棺儘管請人做,沒錢就不要提新棺的事。再說做新棺起碼要三五天時間,活人等得起屍體等不起。

有幾個社員勸母親:「人死了,就得變成泥。腳桿折成兩截死人不曉得疼痛呢。」母親沒理他們,她走到床邊,俯下身子,輕輕地按摩曾章甫僵硬的腿。她一邊按摩,一邊跟曾章甫的屍體喃喃低語。人們詫異地盯著母親,都不說話。

說來也怪,不一會兒工夫,母親就把曾章甫一條腿的膝蓋頂了起來。人們驚呼起來:「曾章甫的腿被鍾祝華摸軟和了!」母親叫毛坨扶住他爹的那條彎膝頂起的腿,又去按摩曾章甫的另一條腿,直到把另一條腿的膝蓋摸軟,把另一條腿也彎膝頂起。

曾章甫彎著兩條腿入了殮。他躲過了折斷腳桿入棺的劫難。按生產隊的安排,棺材當天下午就入葬。

按照母親的要求,生產隊安排八大金剛[1]將曾章甫抬上了曾家的祖墳山。曾章甫入土為安,長眠在他祖父、曾祖父等先人們的膝下,年僅30歲。

母親頭纏白布,帶著同樣頭纏白布的毛坨,跪在曾章甫的新墳前,為他燒紙錢。沒想到從三堂街買回來的紙錢真的用上了。

七歲半的毛坨學著母親的樣子一張一張地燒紙錢。他覺得鼻子酸得厲害,使勁咬著嘴皮子。兩股淚水馬上就要從眼窩裡滾下來,但他使勁憋住,終於讓淚水流進喉嚨。

他定定地看著一張張紙錢化為灰燼。對何黑巖的刻骨仇恨在他小小的胸腔裡熊熊燃燒。

雨過天晴,西下的夕陽像被人潑了一盆鮮血,染得天際一片血紅。


[1] 八大金剛是湖南方言,指八個抬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