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白棉花,紅棉花 > 第九章織女、繡娘與農婦 >

第九章織女、繡娘與農婦

在生下毛坨的那個月子裡,母親的「事業」經過一段時期的厚積薄發,終於迎來了一個又一個的小高潮。

母親在月子裡幫人織毛線帽,織一頂可得一升米。

母親在月子裡幫人在枕巾上繡花,繡一對枕巾可得兩升米。

母親在月子裡幫人繡蚊帳簷,繡一床蚊帳簷可得十斤米。

六十多年過去了,母親依然清晰地記得這些數字。

在那個月子裡,母親的編織和刺繡活兒做也做不完。村裡的人都願意把這些活兒交給她做,有的甚至把米提前帶來。

當然,母親的編織和刺繡,是康家山最出色的。

得了這麼多米,母親及其公公、丈夫都吃得飽飽的。母親的奶水很充足,毛坨長得胖嘟嘟的。

毛坨快滿月時,曾章甫的堂嬸娘、已於一年半前上吊自殺的曾乘之的媳婦兒,找到母親和曾章甫,叫曾章甫去買一台織布機回來。她告訴曾章甫和母親,她打聽好了買織布機的具體地點和價格,去益陽三堂街那邊,12斤茶籽油就可換一台新織布機。

曾章甫前兩天剛去搾油廠把這年的茶籽搾過油了,剛好有新鮮的茶籽油。曾章甫二話沒說,很快就把一台嶄新的織布機帶回了家。

堂嬸娘幫忙牽起紗,挽起犁,結好經線和緯線,教母親兩隻腳踩在織布機的兩個腳踏板上,同時兩手在恰當的時間裡把梭子丟過來丟過去。

母親很快就學會了。她一天可織三丈布。

三丈布為一匹。織一匹可得五升米。

很快,母親也學會了自己起頭紗和挽尾紗,學會了接斷線。她完全可以獨自操作了!

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織布。十天就可以織一機布。一機布是十多匹,捲起來,漂亮極了。

母親織布時,就把毛坨放在搖窩裡。梭子左右兩邊跳,怕傷著孩子,所以母親把搖窩放在她身後。

曾浩之經常過來幫著帶孩子。他搖毛坨、逗毛坨。

織布機卡卡卡的聲音,搖窩嘰嘰嘰的聲音,曾浩之哦哦哦的聲音,毛坨呀呀呀的聲音,譜出一曲美妙的四重奏。這美妙的音樂,點綴著曾家和諧幸福的生活。

母親剛開始織出來的布,兩邊偶爾會不齊整,結尾也偶爾會不好看。但鄉鄰們從不怪她,也不扣罰她的米。她們是那麼善良純樸。

後來,鄉鄰們都稱讚母親的布越織越好,像她的編織和刺繡一樣,是康家山最出色的。母親漸漸有了愧意,因為她發現鄉鄰們都把棉紗拿來請她織,這實際上是「搶」走了堂嬸娘的活兒。

母親後來看出堂嬸娘和她丈夫的不高興。

堂嬸娘在她的前夫曾乘之上吊自殺後,帶著兩個兒子嫁給了村裡的貧農。這位貧農是個聾子,四十多歲,比曾乘之大二十多歲,也比堂嬸娘大二十多歲。

於是,母親和曾章甫就背了20升米去堂嬸娘家:一是對堂嬸娘的無私傳授表示感謝;二是對事實上「搶」走她的織布活兒表示歉意。

康家山的農民在基本解決了吃的問題後,在自己的田地上大量種植棉花。

入秋後,稻田里的稻穀收完,棉田里像下了雪,又像蓋了潔白的棉毯。

寒露過後,雨水少了,陽光充足,人們挑著大竹筐到棉田里摘棉花。

頭幾茬的棉花最好摘。棉花樹的枝葉綠油油的,棉桃經太陽連日的曬烤,乖乖地裂開,吐出潔白的棉花。康家山的農民雙手並用,不一會兒就把一隻隻大竹筐裝得滿滿的。

棉桃是漸次成熟的,熟一茬就要摘一茬棉花,否則雨水一淋,棉花就倒霉了。過了重陽,棉花樹的枝葉都枯了,棉桃殼也更尖更硬了,手探進枝葉裡摘棉花,往往會被戳破,刺出來的血還會弄髒棉花。摘棉花是不能戴手套的,戴手套手指就變笨了,摘不了棉花。有時候彎下腰摘枝葉下端的棉花時,不小心還會被戳傷臉和眼睛,所以摘棉花的時候得格外小心。

棉花樹的生命力極強,過了小雪、大雪節氣,棉花樹幹得快成炭了,經太陽連著曬十天半月,棉桃還能綻開,吐出潔白的棉花。摘棉花變得更難了,手指戳傷出血後,被刺骨的寒風一吹,痛得格外難受。不用等到冬至,康家山的農民都會把棉花樹連根拔回家,堆在各家各戶的地坪上,像山一樣。拔出來的每棵棉花樹上一般都掛著三五顆一時半會兒還吐不出棉花的「鐵蛋」。

「鐵蛋」有鵝蛋般大小,一頭大,一頭小。康家山人捨不得把這些「鐵蛋」扔掉,都會把它們摘下來,攤開來曬。連著曬一二十天,「鐵蛋」大多也會開裂,露出潔白的棉花。等到下雨天出不了工,人們就圍著火爐剝這年的最後一批棉桃。

那時候,一畝棉田能收三四百斤毛棉花[1]。

棉花摘完後,各家各戶會把毛棉花挑去「打棉花」。打棉花的人把各家的毛棉花從「打棉機」上頭的大洞口倒下,棉花籽就從機子後面一粒一粒歡快地蹦出,乾淨的棉花從機子前面的洞裡緩緩地滑下。

棉花籽可以搾油。搾完油後的棉花籽渣是耕牛上等的過冬糧。

各家各戶在紡棉車上把乾淨的棉花紡成長長的棉線,拿給母親織成棉布,再拿到太子廟的染房染上各種各樣的顏色。貧下中農們過了一把「穿戴一新」的癮!

新帽子、新褂子、新棉襖、新褲子、新襪子,男女老少五顏六色地穿戴成新中國的新農民!

母親也過足了織布的癮。她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織布機上,沒布可織的時候才會幫人繡枕巾、繡蚊帳、編織毛線衣。

曾章甫曾動情地讚美他的媳婦兒:「美麗、端莊、聰慧、勤勞的鍾祝華,是一個傑出的織女,也是一個傑出的繡娘!」

母親一年有兩百天以上能快樂地聽著美妙的四重奏。她幾乎不知道太子廟以外的遠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和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的「五反」運動。她的娘家所屬的桃江從益陽縣劃出單獨成縣,並與益陽縣一起劃歸常德管轄、漢壽重新回歸常德管轄等消息,也是許久以後才聽曾章甫說的。

在美妙的四重奏裡漸漸長大的毛坨,結結實實,十分可愛。他漸漸可以在地上到處爬,接著可以走路和跑動,可以叫翁娘、爹爹和爺爺了。

田里、土裡的事,母親基本不讓曾章甫沾手。曾章甫的身體一直沒有康復,母親讓他做輕輕鬆鬆的針線販賣的老本行。母親學會了基本的稻穀種植、施藥、施肥、收割及種植各式各樣蔬菜的本領。

不用織布也不用到田里土裡去的時候,母親會帶著毛坨到附近的山裡摘野果。這是比四重奏更讓毛坨開心的事。

康家山的山裡有很多野果。春天裡,野生刺籐上有鮮紅欲滴的三月泡。三月泡成熟以後,蜜甜中略有酸味,果汁飽滿,丟進嘴裡幾乎不用咬就破了,充足的甜汁瞬間佈滿舌尖。油茶樹上有茶皮與茶泡。茶皮就是老茶樹砍掉或斷枝以後,新長出的嫩葉有些變異而成的玫瑰紅色的肉葉,水汪汪的、脆脆的,爽口極了。茶泡是油茶樹上結的除了油茶籽以外的另一種果實,較少見,但運氣好時一次能碰見好幾個。它像桃子一樣大,一個就能讓毛坨吃個半飽。

夏秋季野果就更多了。酸山棗、八月炸、刺梨子、糖葫蘆、地枇杷、紅奶果、獼猴桃、野板栗、野櫻桃,多到數不清。

冬天也有好野果:拐棗子多得吃不完。那東西沒熟透時澀到舌頭麻,但熟透了就甜得勝過蜜。

母親又一次懷孕了。曾浩之卻沒能等到他再一次當爺爺的那一天。

鄉鄰們得閒時,會到母親的屋裡來,看著母親織布,陪著母親聊天,幫著母親帶毛坨。

與曾宅隔著一個屋的曾慧堂的媳婦兒,就是母親織布機旁的常客,她和她的丈夫「慧堂姨」是貧雇農,但她成了母親特別要好的朋友。

順帶說一下,漢壽人稱呼別人,往往會在這人的名字後添一個「姨」字。這既不是尊他為姨舅長輩,也不是嘲笑他是女人腔,只是一個略帶戲謔的親切叫法。這麼叫,說明彼此熟絡且關係較好。曾慧堂性格和善,憨厚老實,所以康家山的人喜歡叫他「慧堂姨」。

曾慧堂的媳婦兒很喜歡毛坨,經常給毛坨捎幾顆酸棗、幾個毛桃或李子來。毛坨也很喜歡曾慧堂的媳婦兒帶他玩耍。

那時曾浩之患了皮膚病,一身白皮,癢得直抓,抓得一身白皮直掉。母親怕毛坨傳染上爺爺的皮膚病,正樂得請曾慧堂的媳婦兒幫忙帶孩子。

母親織了一年多的布,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母親靠織布賺了很多的米。自家吃不完,母親會周濟村裡的窮人家,也會借出去一些。但那時除了個別人家,糧食和棉花基本上都有積余。母親說,康家山的人基本上沒有人挨餓受凍了,這是土改的成果。

初冬,棉田里的棉桃正漸次吐出潔白的棉花,母親織布的「事業」正在巔峰,毛坨一歲多能跑能跳能唱能叫,在曾家吃的穿的有剩有餘的好光景裡,曾浩之在一次持續了一個多月的感冒發燒中辭世,享年55歲。

曾浩之死之前並沒有什麼大病,不知道他的死與感冒有沒有關係。感冒並沒有傳染給曾章甫和母親,也沒有傳染給住在曾宅及康家山的其他人。

在曾浩之斷斷續續的感冒期間,曾去找代郎中看過。在代郎中那兒拿了點兒藥,吃了也沒能讓感冒斷根。代郎中沒能預見曾浩之將不久於人世。

曾浩之入土幾天後,曾章甫見到代郎中,詢問過曾浩之的死因。代郎中含含糊糊地說:「可能是近些年的打擊引發了浩老爺的心臟病,也可能是皮膚癌奪的命。」

曾浩之也埋在了曾宅跑馬坪對面的山凹凹裡,和他的瞎子翁娘、他的媳婦兒金姑娘、他的大兒子曾慶雲二兒子曾慶德、他的孫女曾繁純守在了一起。

死後不上祖墳山,是曾浩之自己在祖墳山上立的規矩。與眾位家人相守在山凹凹裡,是那時候除祖墳山外他的最佳歸宿。

曾浩之是厚葬的。屍體在家停放了兩天。屍體換了新衣新褲,戴了新帽子。還有棺材,兩床嶄新的被褥分別鋪著和蓋著。曾章甫和母親請木匠為他趕製了一副杉木棺材。杉樹不大,棺材不厚,但相對於這山凹凹裡的其他家人,他的規格是最高的。

曾浩之出殯時,雖然並沒有舉行儀式,但曾浩之的出殯是近年來曾家最從容、最隆重的了。

曾章甫從棉田里摘來幾朵潔白的棉花,用別針別了一朵在胸前。

母親也跟著別了一朵棉花在胸前。

毛坨看到爹爹和翁娘胸前別著棉花,嚷著也要。

母親蹲下身子,流著淚在毛坨的胸前也別了一朵棉花。

在這個山凹凹裡躺著的老老少少七個人中,只有曾浩之是帶著希望而死的。他死的時候,可以吃飽飽的白米飯,可以穿嶄新的棉布衣,可以美美地聽孫子毛坨叫爺爺,病了還可以去找郎中抓些藥。母親又一次漸漸隆起的腹部,讓曾浩之萌生出曾家將再度人丁興旺的希望。

可惜,曾浩之沒能等到曾章甫第三次當爹。曾浩之去世之後,這個家就只剩下曾章甫、毛坨、母親和她肚裡的孩子了。

曾浩之是幸運的,織布機歡快的聲音響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

母親的織布機在曾浩之死後不久漸漸停止了運行。

曾浩之死後不久,村裡來幹部告訴母親:「上面的政策不允許你織布了!」

其實,這並不是指農民織布是違法犯罪的。這是有其他原因的。村裡的幹部沒有講清楚,母親不敢細問。後來,村裡來請母親織布的人明顯減少了,母親逐漸不再織布了。

母親當然不知道,這裡面有深刻的時代背景。

從1953年開始新中國實施第一個五年計劃,全國面臨著糧食產量增長落後於需求量增長的問題。那年秋天,中央作出了《關於實行糧食的計劃收購與計劃供應的決議》。為了把糧食供應放在長期穩定的基礎上,除努力促進農業生產、增加糧食產量外,對商品糧食進行統一調撥、分配和管理。常德向漢壽縣,漢壽縣向太子廟鄉,太子廟鄉向康家山村層層下達了糧食統購統銷的任務。

在這個任務下,生產糧食的農民應按國家規定的糧種、價格和數量將餘糧售給國家。康家山的餘糧當然也應售給國家,這是政治任務。沒有了餘糧,農民怎麼能再拿米請母親織布呢?

當然,按現在一般人的思維,不拿米也可以拿錢、拿棉花或者拿蔬菜來支付織布的報酬。但那時的農民,只會絕對忠誠地聽村幹部的話,他們絕對不會去想辦法變通。

1954年秋天,漢壽縣實行棉花計劃收購和計劃供應,規定從當年起對新收棉花實行統購,對棉布等棉製品實行憑票供應,以保證工業用棉和人民生活用棉用布的需要。這從根本上廢除了母親的織布機的功能。

12斤茶籽油換回的織布機,就這樣「屈尊」成為毛坨的玩具。

1954年農曆八月二十二,母親生下了曾章甫的第三個孩子。又是一個健康漂亮的男嬰。

曾家又添了一個男丁。

「他的乳名就叫飽飽吧?」母親問曾章甫。

曾章甫一愣,隨即用力地點點頭,說:「好!就叫飽飽!」

母親和曾章甫準備遲些再給這個男嬰取大名。毛坨的大名叫曾新棉,幾乎被人遺忘。所以,在農村,取大名是不用急的,可以過幾年再說。

飽飽,是母親對孩子成長最基本的祝願,希望他能吃飽。

飽飽滿月後,母親就要出集體工。滿月時,飽飽享受母親充盈的乳汁,長得胖嘟嘟,像哥哥毛坨一樣結實,抱在手裡,沉甸甸的感覺讓母親感到幸福和自豪。

那年暮春,飽飽還在母親肚子裡時,洞庭湖區絕大部分堤垸漫潰,一片汪洋。據資料顯示,常德共淹田、漬田477萬多畝,占垸田的96%;受災人口209萬,占垸民的98%。

母親坐完月子的時候,漢壽農村正分為兩種集體工:一是以洞庭湖區農民為主,從漢壽各鄉抽調幹部群眾整修洞庭湖,整修水庫堤垸;二是非湖區的各鄉農民要抽出時間,集體參加互助合作社勞動。母親和曾章甫所在的太子廟鄉康家山村屬於非湖區,這裡的農民積極參加互助合作社,除了忙各家的農活外,也要不定期地集體出工勞動。

曾章甫幹不了重活,他的身體從關押釋放後一直沒能復原。逢互助合作社出工時,村裡給他的任務是上山砍柴。其他時間他就照常挑著篾筐賣針線。從1954年寒露開始,一直到曾章甫去世,曾章甫在集體的任務一直是砍柴。兩肩搭著一塊爛布巾,手裡拿著一根兩頭削尖的千擔,雙腳趿著一雙補了又補、到處破洞的爛膠鞋,這是曾章甫幾年砍柴工作的標準「行頭」。

除了針線貨郎之外,曾章甫的另一個職業就是樵夫。只有碰到別家的小孩向他請教功課時,人們才會想到他曾經是康家山有名的「文曲星」。令人痛心的是,爬山、砍柴、肩挑都未能鍛煉曾章甫的體魄,他未能漸漸強健,反而日見憔悴體弱了。

這裡介紹一下曾章甫的重要勞動工具:千擔。千擔是用楠竹製作的,製作方法很簡單,比扁擔的製作方法更簡單,就是把一根楠竹兩頭削尖即成。製作千擔只有兩個關鍵點:一是長短粗細,這要看是誰使用。婦女肩力小一些,用的千擔就稍短一些、細一些。壯漢子的肩力大,挑的柴也重,得用粗大的老竹,也會較長一些;二是削面的方向,往往是一頭朝上,另一頭要朝下。農村裡沒有兩頭削面相同的千擔。

而扁擔是一截老竹砍成一半製成的,是扁的擔。千擔是一整截老竹製成的,它不是扁的,是圓的。因為它堅固耐用,擔一千斤、擔一千次,都不會斷,所以農民叫它千擔。

讓曾章甫砍柴,是村裡同情、照顧曾章甫的特殊待遇。與他一起砍柴的另外兩三個人,都是落了些肢體殘疾的年老體衰的農民。

母親的勞作則繁重很多。家裡的稻田、棉田和菜地,都由母親料理。村上互助合作時,插秧、割禾、摘棉、刨草積肥、挑糞桶、推土車……她樣樣都得干。

那些死去的地主的媳婦兒改嫁給貧下中農後,有的能較好地融入貧下中農家庭,繼續生兒育女;有的爭爭吵吵打打鬧鬧,隔三差五鬧彆扭;有的逃回娘家或離家出走,既不離婚也不共同生活;有的無法忍受夫妻間、婆媳間、母子間的巨大差異,選擇了自盡的不歸路。

曾慶德的大老婆劉鳳毛嫁給了康家山的一個矮個子農民後,不久就上吊自殺了。劉鳳毛改嫁時帶走的女兒後來嫁人了,但她與曾慶德的兒子曾克明沒能融入新的生活,與繼父的關係長期不和。數年後,在他的翁娘劉鳳毛已死、三叔曾章甫自殺、三嬸娘即我母親帶著毛坨改嫁、曾家已無親人的情況下,十四五歲的曾克明倔強地搬出去,在山坡上搭了個小窩棚,靠牽認識或不認識的瞎子沿村乞討過日子。獨門獨戶的乞丐曾克明還被劃為地主分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跟他翁娘一樣選擇了自殺。

母親冷靜地看著這一切,內心卻不平靜。母親深切地愛著她的章甫,照顧著章甫和家庭。在康家山小小的一角,母親與曾章甫一起頑強地撐起一片天。在自家耕作與集體互助勞動的雙重錘煉下,母親在短短的時間裡實現了角色的轉變。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火熱的畫面。

狂風中,母親赤腳站在田里,掄起一把長柄的糞勺,藉著風力將大糞一大勺一大勺地甩出去。

暴雨裡,母親戴著破斗笠,身披爛蓑衣,獨自推著一輛滿載的土車,咿咿呀呀地行進在易滑易摔的泥濘小路。

烈日下,母親右手扶犁,左手揮鞭,一聲聲吆喝,田里的泥土像波浪一樣翻轉。

冰雪上,在山坡上的土地裡,母親往手中唾一口唾沫,雙掌迅速一搓,便高舉起鋤頭,往冰碴下的硬土裡一鋤一鋤地砸下。

母親,從一個傑出的織女、一個優秀的繡娘,迅速蛻變為一個標準的耕女、一個地道的農婦。在新中國社會主義改造的洪流中,母親從一位五穀不分的地主家千金小姐和少奶奶,和她的丈夫曾章甫一起,被改造成為勤勞而光榮的勞動農民。


[1] 毛棉花指尚未除籽的原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