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白棉花,紅棉花 > 第七章曾章甫進監牢 >

第七章曾章甫進監牢

曾慶雲、曾慶德被槍斃的第二天,母親的丈夫曾章甫就被關押起來了。

這是曾章甫前一天晚上埋葬完曾慶雲、曾慶德後就預料到了的。前一天晚上,曾章甫把曾慶雲、曾慶德的墳修得很高很大,回到家裡,就把他的預感告訴了母親。

曾章甫緊張地說:「大哥二哥走了,該輪到我了。他們要奪我們的老婆孩子。他們說過要斬草除根……」

「你是學生出身!你沒犯過罪也沒得罪過人,沒當過官也沒納過妾,怎麼會輪到你?!」母親不讓他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但那個歲月,他們的生活中哪兒還會有吉利呢?

其實曾章甫的這個預感,母親不是沒想到,只是母親不敢相信,還像個大孩子一樣的曾章甫,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和嚮往的善良青年,怎麼可能被農協抓走呢?農協不是農民的協會嗎?村裡上屋下屋的農民不都曉得曾章甫仁義善良嗎?

除曾章甫和母親外,這間屋裡只剩下兩個哥哥留下的四個嫂子了。四個嫂子從下午到晚上都沒止住流淚,哭得眼睛都腫了。四個嫂子都擔心曾章甫馬上會有災禍。她們湊到曾章甫和母親耳邊,用耳語加手勢叫曾章甫趁黑遠走高飛。

四個嫂子不敢大聲說話,怕隔牆有耳。農協會員和民兵有一招很厲害:常趁夜潛伏到地主富農家的牆角,偷聽屋裡的人說話。漢壽話叫「聽壁角」。「聽壁角」威力很大,通過「聽壁角」,農協和民兵經常能收穫一些重大情報。比如某家的財富準備轉移到哪個地方,再比如某家詛咒過共產黨的哪個幹部。後來地主富農們學精了,在家跟家人說話常用耳語和手勢。

嫂子們的建議並非沒有道理。四個嫂子都是大家閨秀,見多識廣。她們的判斷絕不是瞎扯。

母親卻感到非常矛盾。曾章甫如果不走,災禍說不准哪天就砸落下來。如果走,能走到哪裡去呢?全國都一樣,哪裡都一樣,無處可躲可藏,萬一被抓回來必然更慘。

曾章甫輕聲說:「先等等看看再說吧,家裡老老小小,也丟不開。」

母親提心吊膽,一個晚上沒睡著。曾章甫倒不害怕,只是心事重重的,也一直沒入睡。

上半夜,四個嫂子討論《婚姻法》的事。這事也是曾章甫說農民奪地主老婆孩子的事,也是涉及她們拖兒帶女再嫁人的事。下半夜,她們在歎息聲歇息後傳出了均勻的鼾聲。

四個嫂子在曾慶雲、曾慶德入土的當晚就討論《婚姻法》和嫁人的事,並不是她們急著想嫁人。

當時,土地改革運動轟轟烈烈熱火朝天,女人們說話早已不需要婉轉曲意。再說,夫亡嫁人,正是當時最火的話題之一。如果外面有人「聽壁角」,就更能向農協和民兵表明她們進步的態度。

那時,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剛剛頒布,縣裡組織了幾個女幹部、女教師在各鄉各村巡講《婚姻法》。康家山農協已組織了多場宣講會。為了追求更好的效果,宣講會既有男女混場,也有男人專場、女人專場。每個人都必須按規定參加。

《婚姻法》宣講中有幾個提法引起了康家山人不小的轟動:一是「婚姻自由」,二是「一夫一妻」,三是「夫亡再嫁」。

婚姻不再由父母包辦了,娶妻嫁夫再不能受逼迫了,也不可搞買賣婚姻了,娶誰嫁誰自己說了算;一個男人只能娶一個老婆,不能再娶小老婆了,也不許搞童養媳了;夫亡後再不要守貞潔立牌坊了,寡婦再嫁,這不僅是寡婦的權利,也是寡婦的義務。當時還有很多貧雇農沒有老婆,寡婦的資源不能空置。

《婚姻法》後來廣泛張貼在康家山的牆上和黑板上。《婚姻法》共八章,其中並沒有特別地提到寡婦再嫁。但經當時的一些人巧妙地設計,那一年《婚姻法》的宣講,與土地改革、清匪反霸等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女幹部、女教師們說:「地主階級多吃多佔的妻妾,要堅決地嫁出去,嫁到貧下中農去。要消滅地主階級,要斬草除根,他們的老婆要帶著孩子嫁給貧下中農,與貧下中農真正融為一體。地主的兒女要自覺脫離地主家庭,跟隨母親認貧下中農為父,隨嫁過去的地主兒女受法律保護,貧下中農對其不得虐待或歧視……」

曾章甫睡不著,抱著母親,輕聲但堅決地說:「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嫁在近邊,不要被那些眼紅別人老婆的窮漢子娶走,你要答應我帶著孩子嫁到遠處去!」

聽曾章甫這麼說,母親鼻子一酸,淚就湧出來了,她摟著曾章甫說:「如果你有三長兩短,我不嫁!」

「農協哪會讓你不嫁?」曾章甫說話時,眼淚也不自覺地往外湧,「你不嫁孩子怎麼活?你一定要嫁到遠處去,幫我把孩子帶好!」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幾名背著槍的農協幹部,把曾章甫押走了。由於早有思想準備,曾章甫被押走時一點也不驚訝,他很平靜,甚至是昂著頭離開的。

準確地說,曾章甫「押」是被押了,「走」卻沒走多遠。曾章甫就關押在由曾家的男廁改造成的監牢裡,就是前一天關押著曾慶雲、曾慶德等六名被槍斃的地主分子的屋子。

監牢雖然離母親只有幾十步遠,但只要農協一粒「花生米」,曾章甫就會與母親遠隔陰陽。

監牢裡關著七八個與曾章甫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們都是太子廟鄉的地主子弟,也都是學生出身。剛關進去,母親還聽見他們聚在一起樂觀的聊天聲,不久就只有殺豬般的號叫聲、歎息聲和叫罵聲。

監牢外有兩個民兵把守,不許人走近,不許人探監。

母親抱著小繁純,到鄉政府找農協的人。鄉政府就在曾宅,只隔母親的住房四間屋。沒等母親開口,農協的幹部就向母親講明政策,鼓勵母親替曾家和曾章甫坦白犯罪事實,爭取政府寬大處理。

母親對他們說曾章甫是學生出身,一直在外老老實實上學,沒幹過壞事,外面的同學、近邊的鄰里鄰舍都曉得曾章甫是個只講仁義的好後生。母親說曾章甫還報名當兵申請抗美援朝呢。

農協的人說:「你回去吧!我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母親覺得農協的人講話水平很高。「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這講得多好啊!但曾章甫真的不會被冤枉嗎?曾章甫能被證明是一個好人嗎?母親心裡完全沒底。

關押和審訊最終證明,曾章甫是一個好人。曾章甫獲得這個好人的證明,付出了血的代價。

審訊也在那間監牢裡進行。曾章甫的雙手反吊著,被鞭子抽打,打得肩膀、前胸的褂子滲出一條條血痕。審訊者要曾章甫交代罪行,說交代了就不打了。曾章甫被打得沒辦法,就按審訊者的提示,順從地瞎編著,一一作出交代。他說,哪年哪月哪日,欺壓了長工某某某;哪年哪月哪日,為了報復農協拔了貧雇農某某某家的蘿蔔。

交代了之後,再打。再打,再交代。坐監牢的日子裡,就是如此反覆著。

母親不能靠近監牢,小繁純卻可以。

一次,小繁純看到曾章甫的左臉比右臉「高」很多,問曾章甫為什麼。曾章甫微笑著摸摸左臉,爽聲回答:「爹爹老是用左邊牙齒嚼肉嚼魚,左臉就胖了。」

小繁純從監牢那邊回來告訴母親。母親知道曾章甫的左臉被人打腫了。

還有一次,小繁純看見曾章甫的衣服上有很多殷紅的顏色,驚嚇地問:「爹爹!你身上出血了嗎?」

曾章甫一愣,立即微笑著說:「爹爹不乖,吃三月泡[1]時不小心,把三月泡的汁弄到身上了。」

「爹爹不乖!」繁純不高興地批評她爹。

「爹爹下回一定乖,再不把汁弄到衣服上了!」曾章甫歉意地微笑著,認真地對女兒說。

不幸中的萬幸!曾章甫只被關了兩個月就放出來了,而且再也沒有被關押。在監牢裡這兩個月,雖然受了些傷,母親聽曾章甫說還被棍棒打得吐過三次血,但畢竟肢體沒有落殘。

母親心疼地查看曾章甫身上落下的傷,她用棉花沾上茶籽油,輕輕地擦在曾章甫的每一處傷口上。

這批學生出身的地主子弟之所以被釋放,當然並不是簡單地因為他們被證明是好人。據說是上面來了政策:對學生出身的地主子弟,以教育為主,不得擴大殺戮,不得無故殺人,有血債者除外。

母親聽這些一起被關押又一起被釋放的年輕人說,七八個人中,曾章甫身材最高大,挨打也最重。他們替曾章甫惋惜:「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都不較真,他們讓我們說啥就是啥,遲說不如早說。曾章甫何苦要倔著,白白地多挨他們的鞭棍呢?」

曾章甫被關押的這兩個月內,有幾件事,永遠刻在母親的心裡。

一是曾家的嫂子們改嫁;二是瞎子奶奶和金姑娘相繼去世;三是曾浩之在祖墳山裡痛哭。

曾章甫被關進去後,嫂子們就都嫁人了。

四個嫂子剛喪了夫,剛成寡婦,立即就成了別人的新娘。

嫁得這麼快,可能是因為女幹部和女教師的動員,也可能是農協關於地主不分男女都可能關押槍斃的逼迫(《婚姻法》規定嫁娶不許逼迫),也可能是一家老小缺衣少食強撐不下去了。母親相信,這種種因素都存在。

嫂子們嫁人沒有儀式沒有放鞭炮,沒有酒肉茶飯沒有餞行,沒有歡聲笑語也沒有哭臉抹淚。除曾慶德的小老婆劉鳳枝外,她們都嫁給了康家山的貧下中農。

曾慶雲的大老婆劉鳳欽是帶著兩兒兩女出嫁的,小老婆張佩純當時沒生育獨自嫁了人。曾慶德的大老婆小老婆一對親姐妹再也不用共事一夫爭風吃醋了。姐姐劉鳳毛帶著一兒一女嫁給了一個叫「冬股子」的矮個子男人。妹妹劉鳳枝帶著兩個兒子先回娘家,後嫁到了益陽縣茶盤都農場。

三個嫂子都嫁在康家山,與曾章甫和母親經常碰面。劉鳳枝嫁到茶盤都農場的消息是一兩年後才傳來的。她帶去的大兒子阿得跟著繼父改姓陳,小兒子阿弟因風寒夭折了。

瞎子奶奶在四個孫媳婦出嫁後不久,就去世了。瞎子奶奶經受不住接踵而至的打擊:一個孫女自殺,兩個孫子被槍斃,一個孫子被關押生死未卜,四個孫媳婦改了嫁,五個曾孫子、三個曾孫女隨了別人的姓。

一輩子輕言細語從不跟人吵架的瞎子奶奶,在經歷了十幾個月的巨大動盪後,不聲不響地去世了。瞎子奶奶是在夜裡去世的。第二天早上曾浩之喊翁娘不應,才發現瞎子奶奶已經斷了氣。

瞎子奶奶是在香甜的睡夢中去世的,還是在孤寂的夜晚經受不住內心的煎熬悲慼而死的,不得而知。總之,瞎子奶奶安靜地離開了這個風雲變幻的世界,享年88歲。

曾浩之和金姑娘缺乏勞動能力。母親勇敢地承擔了料理瞎子奶奶後事的任務。後事很簡單,母親一點兒也不害怕。她先拿一根草繩量瞎子奶奶的身長,再從隔壁家借來一柄鐵鋸,把哥哥嫂子們的床板鋸成四塊長木板和兩塊短木板。然後去請春舫表叔。瞎子奶奶與春舫表叔的媽媽是叔伯姐妹。春舫表叔還帶著一個親戚來了。原本母親是準備按曾章甫描述的上次埋曾慶雲、曾慶德那樣,到了墳地挖好坑再幫瞎子奶奶搭個架的。但春舫表叔和那位親戚帶了鐵釘來,他們很熟練地把木板釘好,成了一具棺材。

瞎子奶奶的屍體臨埋前都沒有變硬。母親幫瞎子奶奶換衣服時,瞎子奶奶的手、腿和她那雙小巧的三寸金蓮,都是嫩軟嫩軟的。瞎子奶奶像是安詳地睡著了。

春舫表叔他們不敢把棺材抬到曾家的祖墳山,怕被農協抓住當狗腿子批鬥。瞎子奶奶就埋在她的兩個孫子曾慶雲、曾慶德的旁邊。就這樣,瞎子奶奶沒能和她的丈夫即曾章甫的爺爺埋在一起。

瞎子奶奶死後不久,便是清明。連續下著雨,山上濕漉漉的,山路上到處是泥濘。清明前一天,曾浩之叫金姑娘和母親帶著繁純去拜墳。金姑娘和母親都很詫異:女人是不允許上祖墳山的。

曾浩之說:「曾家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沒剩幾個了,你們跟我去湊人數!」

祖墳山上埋葬著曾浩之的父親,和他父親的父親,和他父親的祖父及上上輩祖先。曾浩之雙膝著地深躬著腰跪在他父親的墓前,用腰身當雨傘,讓蠟燭點著免受雨淋。金姑娘和母親也雙膝跪著。

曾浩之跪在那裡痛哭流涕,捶胸頓足:「我對不起祖宗咧!我給祖宗丟了臉咧!曾家的祖業在我手裡蕩光了咧!現在我們曾家遭了難咧!我的兩個崽一個女年紀輕輕就死了咧!孫子們跟著別人姓去了咧!祖宗要睜大眼睛顯神靈咧!要保佑你們的子孫曾章甫平安無事釋放出來咧……」

曾浩之哭了很久。下山前,他站起身,盯著金姑娘和母親狠狠地交代:「祖祖輩輩髮根下來,只有我曾浩之給曾家丟了臉!我死了以後,不配上祖墳山!你們把我埋到我翁娘和慶雲、慶德他們那裡!」

母親心頭上壓著的烏雲越來越沉。原本熱熱鬧鬧的曾家,冷清得可怕。

除了公公偶爾會歎息和婆婆偶爾會抽泣,他們基本上不再說話了。繁純不時的嬉鬧聲及病痛時的呻吟聲,反襯出屋裡死一般的空寂。

母親幫住進曾宅的貧雇農家庭帶帶孩子,偶爾也會幫手洗洗衣服,做飯時分就迅速回家,想方設法把菜做得可口一些,把黃瓜切得很漂亮,炒得很仔細,擺在菜碗裡也工工整整。隔年的紅薯,母親把皮洗得乾乾淨淨,可以連皮吃。母親總是把碗和筷子擺放得規規矩矩,然後畢恭畢敬地喊公公婆婆來用餐。

母親發覺金姑娘的眼神與以往有些不同:多了些呆滯,多了些哀傷。

有一天吃過晚飯,母親在收拾碗筷,金姑娘突然捏住母親的手,對母親說:「祝華,我們曾家有福氣,修來你這麼個頂好頂好的兒媳婦……你跟著我們受苦了啊……我們老了不中用了,以後這個家就靠你了啊……」

清明過後半個來月,距瞎子奶奶去世大概個把月,金姑娘也死了,享年52歲。金姑娘沒有什麼病,算是無疾而終。母親和曾浩之都知道,金姑娘是因為家庭變故連連鬱鬱而終的。

母親再次從鄰居家借來鐵鋸,把哥哥嫂子們留下的床板鋸了,再次請來親戚幫忙。因為曾浩之在祖墳山時的交代,所以金姑娘被埋葬在曾宅跑馬坪對面的山凹凹裡,與她的瞎子婆婆及她的大兒子、二兒子守在一塊兒。

金姑娘一定至死都在牽掛著曾章甫,都在為曾章甫的平安而祈禱。她如果知道再過半個月,曾章甫就放出來了,並且再也不用坐牢了,她也許不會死。如果能熬過這一關,金姑娘或許能再活很多年。

是的,金姑娘如果能熬過這一關,她會欣慰地看到,有堅強不屈、勤勞聰慧的曾章甫和他的媳婦兒,曾家的日子又緩過來了。雖然緩得很慢很慢,但畢竟,冬天來了,春天就不遠了。


[1] 三月泡是指一種像草莓的野果,熟透後呈暗紅色,汁多而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