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白棉花,紅棉花 > 第六章合葬 >

第六章合葬

一個月後,母親抱著已滿週歲的小繁純,跟金姑娘回了漢壽太子廟。回程她們沒叫轎子。一是考慮到形勢越來越嚴峻,坐轎越來越不合時宜;二是在油草村請轎,不如在康家山方便。

母親不知道,曾家正在一步步地走向萬劫不復的險惡之中。

彷彿是母親在油草村吃進去的沒有油水的春筍,把極重的苦味澀味帶到了康家山,幾十年後,母親的心裡都除不淨它的苦和澀。

母親她們回來,得知家中遭受了洗劫。

曾家已徹底不再是一個月前的曾家了!

倉房裡的稻穀、白米、米粉、麵粉、紅薯粉、豬油、菜籽油、茶籽油,牛欄裡的水牛、黃牛,豬圈裡的豬,雞圈裡的雞、鴨、鵝,全被農民背的背、拿的拿、趕的趕,席捲一空了。

衣櫃裡男人、女人、孩子的各式各樣的衣服,全被農民搶走了。母親的兩隻衣箱,那是母親出嫁時外婆給她的嫁妝,基本上沒翻動過,也被農民連箱帶衣搶走了。

連柴房劈好的像小山一樣的木柴及剁好的枯棉花樹都不見了蹤影。

金姑娘得知消息後,衝進倉房,衝進臥室,發瘋似的開櫃關櫃,然後像霜打的茄子一樣慢慢地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抽泣。金姑娘的抽泣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絕望的號啕大哭。

母親沒有感到特別心痛。在那種時候,她慶幸,人還好好的。這就是萬幸。

「餓不死的,必須活下去!」曾浩之低沉地吼道。

家裡沒有谷,沒有米,先向親戚鄰居家藉著,也會乘夜色出去悄悄地買一些米,藏在衣服裡帶回家。

曾慶雲、曾慶德、曾章甫三兄弟,扛起鋤頭,下田下地。從那以後,三兄弟再也沒穿過綢衣,粗布衣服是貧下中農丟給他們的。剛穿上粗布衣服的那陣他們感覺很不舒服,身上的肉被磨來磨去。

曾章甫的表叔李春舫、原來的伙夫曾國治等人看著不忍心,常悄悄地給曾家幫個手。

7月的一天,空氣熱得像火一樣。曾慶雲的大老婆劉鳳欽領著兩兒兩女回了康家山。劉鳳欽看到她的鄉長丈夫穿著粗布衫,皮膚曬得黝黑,已七八成像個農民了。

曾慶德的兩個老婆,10月間才回來。

劉鳳毛和劉鳳枝的娘家是安化縣的大戶人家,家底比曾家還厚實很多。但從她倆及孩子們蠟黃的臉色和破舊的衣服來看,這次回娘家顯然是受苦了。

這不奇怪。常德、益陽乃至全國都是一樣的形勢,回娘家哪能躲過呢?劉鳳毛和劉鳳枝她們回來的第二天,就是寒露。她倆、母親及劉鳳欽、張佩純一道,跟著家裡的男人們到曾家對面的山凹凹的茶樹林裡摘油茶籽。

摘油茶籽那天,劉鳳枝靠著一棵茶樹哭起來。包括劉鳳毛在內,沒人去勸慰劉鳳枝。劉鳳枝的委屈和痛苦,大家都懂,大家各自心裡也在流淚,但要搶著時節收摘油茶籽,沒時間停下來,也就顧不上勸慰她。

日子一天一天挨著,挨到了冬天。

小繁純能走路了,還能圍繞在大人身邊屁顛屁顛地跑來跑去了。她聲音清脆,像冬天咬著脆蘿蔔。她不僅會叫翁娘和爹爹,而且會用一些完整的句子表達她的意思。

母親開始教繁純唱兒歌、背唐詩、學算術。曾章甫喜歡讓繁純騎在他的背上,他在跑馬坪爬過來爬過去。

「我想去當兵!我想去抗美援朝!」一天,曾章甫跟母親商量,他按捺不住激動,「美帝國主義犯邊,熱血男兒保家衛國,跟著毛主席和共產黨,打他狗日的!」

母親的第一反應是驚訝和不捨。正在艱難的時期,丈夫要當兵,而且要出國打仗,女兒才一歲多,這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但母親旋即想,一人當兵,全家光榮。曾家若能再出個當兵的,而且是打美帝鬼子的,曾家或許就會由衰而盛。母親感覺到,當兵應該是曾章甫當時最好的出路。

「你自己想好,要徵求家裡其他人的意見,一定要徵得爹爹和翁娘的同意。如果他們都同意,我和繁純一百個支持你!」母親對曾章甫說,「家裡不要你惦念。但你一定要混出個人樣,爭取建功立業,並且要平平安安地活著回來!」

對於曾章甫報名當兵的具體細節,母親現在已記不清楚了,或許母親當時就沒弄清楚,並且歲月變遷,已沒時間讓母親去深究曾章甫當兵這件原本就有些子虛烏有的事。總之,曾章甫並沒有去當兵。

就在那些日子裡,漢壽農村開始劃分階級。曾浩之和曾慶雲、曾慶德理所當然地被劃為「地主分子」。

母親和曾章甫當時都未滿二十歲,被劃作「地主子弟」,並註明是「學生出身」。

政治波濤的洶湧和密集,大大超出母親的預料,也超出曾家所有人的預料。

一場叫「土改」的社會革命,在曾家剛剛被劃為地主後,迅猛而精準地砸在康家山的每一寸土地上。

1951年過年前,曾家的稻田、菜地、山地、房屋,還有屋裡的床、衣櫃、籠子以及所有的罈罈罐罐,全部被農民協會沒收,然後分配給貧雇農。

曾家如此,其他地主家庭也都如此。沒有了田地,就像鯉魚被抽了筋。除了能喘氣的活人,曾家真正是一無所有了。

沒有了土地要想活下去,就只能出去乞討,或出去偷盜,或上別人家當雇工。母親堅定地想:「帶著繁純,跟著曾章甫給別人家當雇工,洗衣、放牛、舀糞、帶孩子什麼活兒都行,並且刻不容緩須立即找東家,否則明天就無米下鍋了。」

好在境遇並沒有這麼慘。農協把曾家的田地全部沒收分配下去後,沒隔夜就通知曾浩之,將一丘稻田、一丘棉田、一塊菜地、一片茶樹山分給了曾家。這些田地原不是曾家的,是其他地主家被沒收的,在對面山那邊的凹凹裡,離曾家很遠。

「只要有土地,就能活下去!」數千年來貧苦農民的念頭,此刻在大地主曾家人的頭腦裡迸出。

曾家的人「緊密」地待在一起了。因為曾家只分了曾宅的兩間偏房。瞎子奶奶和曾浩之兩口子帶著一大群孫子孫女擠在一間,曾慶雲、曾慶德帶著大老婆小老婆及母親和曾章甫擠在一間。

太子廟鄉人民政府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曾宅。姓曾的、姓李的、姓賀的、姓夏的貧雇農家庭也搬進了富麗漂亮的曾宅。

越來越多的貧雇農加入農協,很多成為農協裡的頭兒。農協作為土改的執行機關,領導貧雇農開展對地主面對面的鬥爭。

村裡到處是紅旗,到處是標語,到處是貧雇農響亮的口號,到處是雄壯嘹亮的歌聲。標語寫的、歌裡唱的是:

「廢除地主階級封建剝削的土地所有制!」

「實行農民的土地所有制!」

「在勞動中改造地主分子!」

「揭露惡霸地主的罪惡,打垮惡霸地主的威風!」

……

小繁純在秋天的時候就病了。

她經常吃不下東西。母親起先以為她是挑食,吃不慣青菜飯。曾章甫嚴厲地批評繁純:「咱們就是這窮命,你永遠不可以再耍小姐脾氣了!」

繁純真的是吃不下,眼淚在長長的睫毛下打轉轉,她很懂事地使勁吃,但最多也只能吃一點點。

繁純明顯地瘦下去了,身上的皮膚開始像老年人一樣乾癟著,肚子卻總是感覺飽脹。

母親很焦急,帶繁純就醫。但家裡沒有錢,地主家庭的成員也被限制走遠。就醫只能去找康家山的郎中[1]。

郎中姓代。母親說,這個代郎中是個頂好頂好的人,幫繁純看了很多次病,他從來沒收過錢。

代郎中每次都拿針在煤油燈焰上燒一燒,把小繁純的十個手指頭尖挑破,擠出很多血水來。擠出血水後,繁純就不喊肚肚疼了。

代郎中明確地告訴母親和曾章甫:「你們的女兒長不大,她患的是疳積!」

母親和曾章甫知道這病是絕症。那時候沒有藥可治疳積。凡是患了這種病的兒童,都活不長,都會慢慢拖死。

母親和曾章甫看著繁純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卻無能為力。

那年冬天,曾章甫參加興修水利工程的資格被剝奪了。農協把關很嚴,怕地主階級搞破壞,不讓地主、富農及其子弟們參加。

曾家的日子一天窮過一天。

蘿蔔煮水,紅薯煮粥。曾家度過了1951年的春節。大年三十那天下午,隔壁李家婆婆塞給繁純一個香甜可口的南瓜粑粑。繁純捨不得吃,拿進屋要給翁娘吃。母親讓繁純把南瓜粑粑切成三份,送一份給瞎子老奶奶,一份給爺爺奶奶,剩下的一份先問哥哥姐姐們要不要,他們如果不要小繁純就自己吃。

南瓜粑粑是甜的。曾家不久後卻飽嘗連失三姐弟的苦。

曾章甫的姐姐曾蓮英自殺,大哥曾慶雲、二哥曾慶德被槍斃,接連發生在短短的半個月之內。

春忙時節的一天,太陽落山前,母親正在家附近的田埂上的草地裡挖蕨苗、野芹菜、馬齒莧、折耳根等野菜,曾章甫哭喪著聲音喊母親快回家。

毛家灘鄉那邊兩個親戚來報喪:曾蓮英上吊自殺了。

曾蓮英是曾浩之和金姑娘唯一的女兒,在家裡排行老大,極得曾浩之和金姑娘寵愛。她嫁到距太子廟約三十里的毛家灘鄉一個叫油坡巷的村莊。丈夫王乃愚在長沙岳麓山下的礦業學校教書。曾蓮英和王乃愚生育了一對兒女:兒子叫王運雄,女兒叫王運春。曾蓮英常年在毛家灘照顧公公婆婆和一對兒女。

曾蓮英嫁到毛家灘鄉是她的姑媽即曾浩之的妹妹做的媒。姑媽也嫁到毛家灘一戶王姓人家,生了一女三子:女兒叫細姐。大兒子叫王孟湘,與曾章甫同年。二兒子、三兒子分別叫王孟順、王孟昌。

母親第一次見到曾蓮英,是在她與曾章甫的婚禮上。母親由衷地讚歎:「蓮英姐好端莊、好親切、好漂亮!」

自繁純出生以來,母親只見過曾蓮英兩次:一次是1949年4月繁純出生後,曾蓮英來慶賀;另一次是1950年大年初二,曾蓮英和王乃愚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拜年,並看望提前退伍返鄉的曾慶德。

報喪的人說:「曾蓮英膽子小,白天在批鬥會上被揪上台跪了半天,下午回到家,丟下老老小小就上吊了。」

曾浩之悲痛至極。他安排三個兒子立即跟著報喪的親戚趕去毛家灘鄉幫忙處理曾蓮英的後事,他和金姑娘帶兒媳婦們稍後再去。

三個兒子正要動身,五六個農協幹部如同從天而降,把曾慶雲和曾慶德迅速捆綁了。

毛家灘那兩個人見狀慌忙跑走了。

曾慶雲、曾慶德和曾憲鼎及另外三個地主分子被關押起來。曾憲鼎是曾慶雲的堂叔,即曾浩之的堂弟。解放前,曾憲鼎跟曾慶雲為了競爭當鄉長打了一場持久官司,結果曾憲鼎輸了官司沒當成鄉長。關押的屋子就在曾宅中。那屋子原先是曾家的男廁。曾家原來男工女工人多,曾家的廁所是分男女的。男廁改造加固後,裝上鐵門,就成了監牢。

只關了半個月左右,六個人就被拉到東邊山腳下,槍斃了。

那六個人被五花大綁著拉出去時,都感覺到了世界末日。曾憲鼎像待宰的年豬一般嚎叫,曾慶雲一邊走一邊扯破嗓子罵娘,曾慶德仰著頭喊冤。

曾浩之鐵青著臉,金姑娘和曾慶雲、曾慶德的四個老婆癱在椅子上哭。

「別號嗒!」曾浩之朝她們吼了一聲。

婆媳們便如寒蟬遇到響雷似的靜了聲。

一家人緊張地豎起耳朵,聽東邊山腳下的動靜。

「砰!砰!砰!……」

接連響了二三十聲槍聲。

不一會兒,一些與曾家關係較親近的貧雇農親戚跑來告訴曾浩之和金姑娘,說曾慶雲、曾慶德每人吃了四五粒「花生米」[2],兄弟倆的腦殼被打得稀爛。

金姑娘癱倒在地,無聲地抽泣。曾慶雲、曾慶德的四個老婆哭天喊地,整個悲哀的氣氛。曾浩之叫曾章甫和這幾個貧雇農親戚拆下兩間住房後門的門板去收屍。

曾浩之悲憤地懇求:「收屍後隨便去找個地方掩埋掉吧。」

收屍的貧雇農走了後,曾浩之坐在屋簷下的竹凳上,一隻腳踏在另一個竹凳邊,低垂著頭,雕像一般待著。

曾浩之知道,曾家的命運像打碎的摟罐[3]一樣,不可收拾,不可箍渾了。

兩具被「花生米」打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是用兩個門板抬到曾宅對面山凹凹的。這裡是曾家分得的茶籽山。

「屍體不要直接放在土坑裡!曾慶雲、曾慶德雖然是被槍斃的地主,但他們沒做過虧心事,一世都是好心人,」曾章甫的表叔、世代貧雇農的李春舫說,「還是應該用木板隔出個空間,讓曾慶雲、曾慶德能安息。」

李春舫急急回家把他家的門板拆了。他家的門板不夠,便從鄰居家借了一塊豬圈老木門,一齊背到山裡。來不及釘鐵釘,幾個貧雇農親戚和曾章甫砍了幾根矮竹,和著門板、豬圈木門、抬屍板,給曾慶雲、曾慶德架了一個共同的空間。

兩具屍體的頭都像炸碎了的蜂巢,兩人破棉衣的胸口處都被擊穿,早已凝固的血把破棉衣裡的爛棉花染成了黑色。

兩具屍體掩埋在同一個坑裡。

其他人走後,曾章甫一個人留了下來。他使勁地鋤土,把兩個哥哥的合葬墳堆得老高,拍得嚴嚴實實,修得像一座厚棺厚槨埋在裡頭的莊嚴的大墳。

曾慶雲、曾慶德成為這個山凹凹的「拓荒者」。從他倆開始,曾家先後共有老老少少七口人在此埋葬。因為曾慶雲、曾慶德是合葬的,所以七口人其實只有六座墓。曾家七人六墓共同守護著這塊茶籽山。

接下來的幾年,母親每年都來這裡摘茶籽。靠近七人六墓的茶樹,茶籽長得特別大。七人六墓的屍水肥沃了這塊茶樹林。


[1] 郎中即鄉村醫生。

[2] 「花生米」指子彈。

[3] 摟罐是漢壽話,指農家盛穀物的陶或瓷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