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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漢壽解放

母親坐月子的前後,天氣逐漸轉熱,漢壽境內的政治熱潮也空前高漲。

生孩子前,母親聽曾章甫說,他在漢壽縣城的幾個同學成立了漢壽人民反飢餓、反迫害同盟,還組織了上千名學生及工人、農民參加的示威遊行,聲援南京、岳陽學生反蔣愛國運動。

母親坐完月子不久,常德各縣尤其是漢壽又經歷了一次嚴重的洪災。這次洪災將漢壽縣的革命運動推上一個新高潮。

那年6月,湖南省內湘、資、沅、澧四條河流同發大水,長江水倒灌進洞庭湖,湖區水位急劇上升,常德各縣遭遇洪災,漢壽尤為嚴重。漢壽縣被淹耕地和棉田達五十七萬多畝,佔全縣耕地和棉田的70%以上。緊接著,母親從曾慶雲那裡聽說附近的東嶽廟、豐家鋪、團山坪等地都發生了抗糧鬥爭。

那一年災後,漢壽縣縣長無視災情,派人到各地調糧補給軍餉,農民有組織地集體抗糧。縣裡調糧的人一到,農民們就敲鑼喊嗓,成百上千的農民手持扁擔鋤頭,有的保糧護倉,有的攔路設障。結果縣裡一粒糧食也未能運走,幾百石糧食反而全被當地遭受了洪災的農民「借」走了。

抗糧鬥爭勝利後,當地農民又集聚起來抗稅、抗丁。縣、鄉頹勢愈濃,鎮壓乏力。曾慶雲鄉長只能裝聾作啞,無心無力與全鄉的農民作對。那些平時挎著長槍走村串道耀武揚威的「烏鴉兵」,寧願關在鄉土樓上抽大煙、搓麻將。

曾家倒沒有發生大的動盪。他們依然住著地主大屋,倉庫裡依然有堆積如山的稻穀和茶油。只是各種消息像風中烏雲一樣不斷飄來。曾家的內務開始出現明顯的漏洞,傭人不斷減少,但伙房每天食油、米飯和肉食的消耗量卻在增加。

曾浩之歎息說,家裡內務有內盜。

至於是哪些人所為,曾家已無力去查管了。

又過了沒幾天,曾慶雲鄉長到縣裡開會,接到縣裡的緊急命令:要求在各保甲廣泛宣傳,號召「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全力對付共「匪」南下。確切的消息是,7月上旬,國民黨第二十四兵團司令宋希濂來常德召開湘西數十縣六百多名黨政軍要員參加的綏靖會議,策劃對抗解放軍南下的「總體戰」。國防部長兼華中軍政長官白崇禧到會鼓動。

回太子廟後,曾慶雲及同僚們感到既無動力,也無壓力。有錢的人家在忙著收藏或轉移錢財,有力的青壯年心已向著共產黨和解放軍。曾慶雲鄉長決定以一邊拖延一邊觀望為應對之策。經他打探,附近各鄉也都不見動靜,縣上也並不催促。

白崇禧被稱為「小諸葛」,足智多謀且勇猛,毛澤東、林彪和羅榮桓與之作戰都要多三分謹慎。但那時候的漢壽人已懶得搭理他。母親和曾章甫完全蔑視他的到來和他的存在。

曾慶雲鄉長漸漸地基本不去上班了。他躲在家裡陪兩個老婆,哄孩子。有時候,他也串到三弟曾章甫的屋子裡來,偶爾會從母親手裡抱過兩個月大的小侄女繁純。

「世事馬上要變了!」曾慶雲對曾章甫和母親說,「原來罵姓蔣的,現在都不用罵了。姓蔣的黃土已埋過肩胛骨了,朝代眼看就要換了!」

7月下旬的宜(昌)沙(市)戰役,以解放軍勝利而結束。解放軍以摧枯拉朽之勢分左右兩路縱隊向南推進。

7月底,常德解放。

太子廟的民兵比以往明顯增多了。缸兒口那邊的大路上,經常可以看到解放軍的騎兵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地飛馳而過。

一天黃昏,吃過晚飯,曾浩之叫馬伕把曾家的兩匹駿馬拉到缸兒口的大路上。晚上,馬伕回來說:「兩匹馬跟在解放軍的騎兵後邊,一路嘶鳴著跑了。」

8月4日,漢壽縣和平解放。

10月1日,毛澤東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世事真的變了,而且是改天換地,人民翻身做了主人。

解放後的漢壽縣,從常德剝離出來,劃歸益陽專區管轄。

太子廟舊的鄉政府名存實亡。解放後,曾慶雲鄉長知趣地把鄉長的烏紗帽丟棄一邊,再也不去鄉政府了。

曾浩之對家裡人說:「五星紅旗實在了不起!五顆星,金木水火土全包了!」

這年秋末,由於洪災,稻穀大面積歉收,棉田里的棉花被水一浸全都成了廢物,農民的生產生活面臨嚴重困難。年底,太子廟各地的樹上、土牆上一夜之間張貼出許多「減租退押」「清匪反霸」等標語。隨後,不時召開「減租退押」鬥爭大會。農民們在鬥爭大會上拿著惡霸地主的「收租簿」算剝削賬。解放軍和公安機關也正抓緊清剿殘餘的土匪,組織農民控訴土匪、惡霸並向他們討還血債。這場運動在漢壽縣持續了差不多半年時間,一直到1950年的4月才結束。

在這場被視為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的前奏的「減租退押」運動中,漢壽縣一百多個鄉,每個鄉都成立了農民協會,加入農民協會的會員達總人口的30%,發展了青年團員近千名,發展民兵25000人,全縣共獲得「減租退押」稻穀近五百萬斤、棉花20萬斤。

曾章甫的瞎子奶奶、爹爹曾浩之、翁娘金姑娘,還有曾家三兄弟及其家屬們,依靠平時善良公正,從不欺壓雇工和鄰里,以及樂善好施積下的德,在這場「減租退押」「清匪反霸」運動中,沒有受到任何的打壓。

小繁純吃著母親充裕的奶水,健康地成長著,白白胖胖,漂亮得像年畫上的寶寶。

正值漢壽及全國的「減租退押」運動如火如荼之際,1950年春節前的一個晴朗的下午,曾章甫的二哥曾慶德帶著妻兒和行李從廣州的解放軍部隊回康家山過年。

那年的春立得特別早,在春節前半個月就立春了。天氣也暖得早。那天,母親抱著小繁純在曾家屋門口寬闊的跑馬坪上曬太陽。曾慶德一行四人,兩大兩小,乘坐吉普車回來了。

曾慶德穿著解放軍大衣,戴著軍帽,風塵僕僕,神采奕奕。

母親從來沒見過這個二哥。她和曾章甫的婚禮,二哥也沒到場。母親發現,曾慶德和曾慶雲、曾章甫一樣高大英武,舉手投足之間顯得幹練老到。

曾慶德滿面春風地說:「我們這次回來前已辦好手續,再也不用回部隊了!」

隨曾慶德一起回來的老婆叫劉鳳枝,她穿著跟時局和身份並不稱合的天藍色旗袍、肉色厚絨連褲襪和繡花高跟鞋,顯得美麗時尚。可惜她的左眼珠子白了一小塊。用漢壽話來說,劉鳳枝是個「蘿蔔花」。

劉鳳枝其實是曾慶德的小老婆,也是曾慶德的小姨子,因為她是曾慶德的大老婆劉鳳毛的親妹妹。

母親此前曾聽曾章甫說,曾慶德原本跟他爹爹保證不會納妾的。但在劉鳳枝還是個高中生時,她崇拜革命軍人,愛上了俊朗威武的姐夫,千里追尋軍營,幾次虎口脫險尋到軍營,都碰上曾慶德的部隊剛剛開拔撤離。美麗執著任性的劉鳳枝演繹了一場令人感動艷羨的愛情故事,在廣州的部隊營地如願嫁給姐夫,成為曾慶德的小老婆。據說,廣州解放軍的首長和戰友們並不知道曾慶德在老家漢壽還有一個大老婆。

隨行回來的兩個四五歲的兒子,大的叫阿得,小的叫阿弟,都是曾慶德與劉鳳枝所生。

有人說,曾慶德後來遭遇殺身之禍,是安化農村的一個男人告發的。這個安化男人與劉鳳枝由雙方父母包辦早已訂下婚約,所以他認為曾慶德與他有奪妻之仇。

母親很羨慕曾慶德能投身革命。當時,解放軍軍官是最令人敬重和羨慕的。母親很好奇曾慶德為什麼過完年不再回廣州部隊。母親想,難道曾慶德是擔心家人在「減租退押」運動中挨批鬥,特意趕回來保護家人的?或者是擔心田土被分掉,趕回來守住屬於他的家業的?不論怎麼理解,母親都覺得曾慶德返家不歸部隊的決定不夠明智,她隱約感到曾慶德不夠大氣,從劉鳳枝的裝扮和性格中母親猜測曾慶德離開軍營可能是劉鳳枝拿的主意。

曾慶德回鄉過年,特別是他回來時的一身軍裝,給曾家帶來了巨大的榮耀。但這榮耀像剛拉下的牛屎的熱氣,沒多久就自然消失了。

元宵節過後就到了春分。人民政府為了防範洪澇災害,春分一到就組織農民興修水利,集中修塘、修堤、修壩、修水庫。不能出工的家庭以糧代工。曾慶雲雖然土生土長,虎背熊腰,但當了幾年鄉長,變得四體不勤。曾慶德洋學堂學生出身,後來雖說在部隊鍛煉,但其實是個拿筆桿不使槍的文官,還是細皮嫩肉的。

曾浩之考慮一家老小,全部交糧交錢了事,但不滿二十歲稚氣還未脫盡的曾章甫一腔熱情,積極報名參加到新中國政府的水利工程中。這項工程每逢冬春開工,為期三年,到1952年冬天才結束。但曾章甫因為後來發生的未曾預料的事情,無奈只參加了第一年春季的水利工程。

曾慶雲越來越關心政治,越來越愛聽收音機。

有一次,他在收音機裡聽到,全國即將開始土地改革運動。收音機裡說,這場即將開展的運動是要沒收地主階級的土地,分配給無地少地的農民,把封建剝削的土地所有制轉變為農民的土地所有制。

令曾慶雲感到害怕的風聲越傳越緊。他還聽說近邊鄉有地主被農民殺了頭。一部分像曾家一樣從未作惡欺人的地主家庭也開始不得安寧了。

曾浩之一再吩咐一家老小,穿衣戴帽要更加簡樸,在家、在外說話做事都要謹慎小心,遇事要忍讓再忍讓,萬萬不可張揚,不可意氣用事。曾浩之警告家人說:「一個字說錯,一個字說重,都可能導致殺身之禍,甚至殃及全家!」

在不祥之感愈逼愈近和混亂的同時,曾浩之努力作出應對之策:處亂不亂。他家不偷不搶,不嫖不賭,都是忠厚老實人,難道連他家這樣的本分家庭的命也要革嗎?他說什麼也不相信。

曾家的人感到窒息難耐,鬱鬱寡歡,死氣沉沉。女眷們提出各自回娘家避一避,吸兩口新鮮空氣,順便也看看娘家人是否安生。曾浩之認為在理,同意大家分不同線路出去避避。

清明節前的一個夜晚,天空中飄著濛濛細雨。母親抱著小繁純,跟婆婆金姑娘合坐一台普通人家的舊轎子去金姑娘的娘家。金姑娘的娘家是貧雇農,在益陽縣油草村,較偏遠。金姑娘說:「如果路上有人盤問,咱們就說是回去掃墓的。」

第二天晚上,曾慶雲的大老婆劉鳳欽帶著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步行回了娘家。曾慶德的大老婆劉鳳毛帶著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小老婆劉鳳枝帶著兩個兒子各坐一台舊轎子,一起回了她們共同的娘家。

留在家裡的,是曾家四父子、曾章甫的瞎子奶奶以及曾慶雲的小老婆張佩純。

那時候,轎子不只是地主、富農家才有的。轎子有高檔、低檔之分。普通農民家也常有轎子。老年人或重病人走不了,就用轎子抬。這在農村和城市都很常見。所以,曾家的女眷們坐舊轎子出行並不招眼。

但母親卻很緊張。她那時未滿二十歲,經歷的事還不多,她的心怦怦亂跳,她感覺自己是在「潛逃」。

母親和金姑娘的運氣特別好。清明前,也是農忙時節,田里、路上、山上,晚上也常有人。如果遇到農民、民兵盤問還是小事,就怕被扣留。如果遇到土匪,劫財劫色殺孩子,那就更可怕了。她們的轎子走了幾十里路,居然沒遇到一個人,無驚也無險。深夜,她們順利到達油草村,住進了金姑娘娘家的侄女家。

金姑娘娘家的侄女叫「妹姐」。妹姐是貧農,嫁的丈夫也是個貧農。妹姐的家是一個小吊腳樓,黑不溜秋地立在油草村的山坡上。妹姐家有公公、婆婆,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兒子。

妹姐家的房雖小,床雖擠,但安全。

妹姐比母親大四五歲,是曾章甫的表姐。長期的體力勞動,讓她顯得壯實健康。她和夫家人都很好客。在這個特殊的時期,這個貧困的家庭,用寬廣的胸懷和發自內心的純樸的熱情接納了母親她們。

白天,妹姐跟丈夫到東家做事,有時會擠出時間急匆匆地到自家的田里插秧,到山上種紅薯,到土裡種棉籽。晚上,妹姐會和她的婆婆一起紡線織布。

母親除了帶繁純,也幫妹姐家幹些農活。有一次,母親在田邊幫妹姐家割豬草,鐮刀劃破了左手的小指頭。看到小手指頭上鮮血很快滲出來並往下滴,母親驚恐地叫了一聲。妹姐聽到母親的叫聲,立馬跑過去,迅速捏了一塊爛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

妹姐說:「泥巴是最養人的,不光能長莊稼,還能療傷治病!」

母親她們在那裡住了一個月。這期間曾章甫從康家山來過兩次,每次都是走路來的。上午來,下午就回康家山了。他沒有帶來任何不好的消息。

沒有不好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在油草村的一個月生活,帶給母親極大的影響。這是母親生平第一次在地地道道的貧民家生活,第一次真正領略農民的起居生活和內心。後來,面對變故,母親能坦然大氣,能迅速轉變角色,能勇敢地生存生活,與這一個月的油草村生活,不無關係。

母親記得,妹姐家沒有什麼菜,她們常上山挖春筍。油草村山上的春筍多得數不清。今天挖兩根,明天一早山裡又拱出幾十根。在漢壽太子廟,竹筍就少見多了。冬筍甜,春筍澀。妹姐家缺少食油,沒有油水的春筍無論是清炒還是水煮,都有很重的澀味和苦味。但母親向來愛吃筍,她美美地吃了一個月鮮嫩的春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