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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艱難的頭胎

母親這輩子共生了六個孩子。

1960年,母親嫁給爹爹,在莊子灣相繼生下清波、樂怡和我。在這之前,母親在一個叫康家山的村莊生育過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

令母親傷心的是,她在康家山生育的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現在都已不在世了。

康家山在漢壽縣太子廟鄉(1958年後改叫太子廟公社)。母親曾經嫁到康家山一個姓曾的人家。母親在那裡生兒育女,經歷了漢壽縣農村那些年極不平靜的歲月。

母親的前夫叫曾章甫,是太子廟鄉康家山一個地主子弟。曾章甫家有四姐弟。章甫最小,排行老四。曾章甫的姐姐曾蓮英,嫁到離太子廟鄉三十里外的毛家灘鄉。當時毛家灘有很多回族和維吾爾族同胞。曾章甫的大哥曾慶雲,當時是太子廟鄉的鄉長。曾慶雲當鄉長之前,為爭得鄉長的位子,與同村一個叫曾憲鼎的地主打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曾慶雲輸了銀子贏了官司,如願當上了鄉長。曾章甫的二哥曾慶德是解放軍軍官,那陣子在廣州的部隊上,很少回家。

1947年,母親從益陽縣[1]修山鄉麻竹垸村嫁到康家山村曾家。1949年農曆四月初一,母親生下了她的頭胎,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嬰。

母親生下這個女嬰時,還不滿十九歲。

如果那個女嬰能健康地活下來,今年該65歲了。回憶起65年前的那次分娩,母親心有餘悸。

那一年的暮春,谷雨剛過。農曆三月二十七晚上,曾家的伙夫曾國治跟母親說:「少奶奶!明天我家裡有點兒事,早上會遲些來,請你早點兒起來,去伙房幫個手。」

伙夫曾國治在家排行老四,他是曾章甫家的同宗親戚,是曾章甫的叔輩,曾章甫三兄弟喊曾國治為「四叔」。曾國治的父親在曾章甫家當了幾十年長工,干內務的活。冬天裱窗戶,夏天曬被褥,平時買油鹽之類的事,都是由曾國治的父親負責。曾國治打少年起,就隨他父親進了曾家,在伙房當伙夫。伙房就是廚房。伙夫就是廚房裡的傭人,負責打柴、燒柴、買菜、洗菜、切菜及洗碗筷的事。伙夫不干炒菜的事。炒菜是曾家大大小小的廚師們的專利。

曾家幾十號人,老爺少爺們自然不懂伙房的事,女眷們大都也做不來。只有母親——曾家的少奶奶,展示過切菜的絕技,切得砧板卡卡響,切得瓜菜一扎齊[2]。母親勤勞,沒有架子,常去伙房當幫手。1949年開春後,地主們的生活質量和心理優勢在逐漸往下滑。和其他地主家的情況一樣,曾家的傭人們也開始謀劃著以後的路。部分人乾脆辭了工,他們有的報名參加革命,有的自己另外找事做。因此曾家的伙房裡,人手漸漸不夠。母親挺著大肚子不時去伙房當幫手,不僅是體驗生活,而且逐漸變得必要。曾國治遇到自家有事時,會請母親去當幫手。

這次,母親像以往一樣爽快地答應了曾國治:「放心吧,四叔!你明天只管去忙你的事!」

次日即農曆二十八清晨,天剛濛濛亮,母親就醒了,用火柴點亮燈芯片,再用燈芯片點燃床頭櫃上的煤油燈。

燈芯片是極薄的篾片,一般長約半尺,寬約半寸。燈芯片必須盡可能地薄,所以很考驗篾匠的功夫。篾匠把它們做出來後,主人得把它們浸泡在水裡三天三夜,再撈起來陰乾。母親出嫁的嫁妝裡,有兩捆一扎齊的燈芯片,夠母親用十年八年。除了上等人家,一般人家不用燈芯片,而是直接用火柴點燈,或用燃著的竹枝、木棍點燈。

點亮燈後,母親準備上廁所。突然,她感覺肚子異樣地疼痛。母親沒有生育經驗,但警覺得很。她立即推醒丈夫,讓他快去喊婆婆。母親沒有忘記曾國治的托付,叫曾章甫去喊婆婆的同時告訴伙房,說她不能去當幫手了。

母親的婆婆金姑娘慌張起床,匆匆忙忙穿上衣服,進母親的房間察看了一下,說馬上使人去叫喜婆[3]來,叫母親不要慌,安穩躺著。

只一會兒工夫,喜婆就來了。

現在,母親還清晰地記得當年那個喜婆的樣子:個子矮小,一身黑衣服,精瘦精瘦的,六七十歲,牙齒掉光了,癟口癟嘴的,特別多話。從進來到完工的四天時間裡,這喜婆一張嘴巴呱啦呱啦地沒停過,吵得母親不勝煩躁。

喜婆一進來,就把母親的門窗關得緊緊的。喜婆把曾章甫趕出門,只留下母親、喜婆和金姑娘。房間昏暗,母親什麼也看不清。

喜婆還沒來得及張羅,羊水就在床上破了,被褥濕透。喜婆放了一把木椅子在床頭,椅背靠著床架。喜婆叫金姑娘一起扶著母親挪下床,讓母親端坐到木椅子上,張開雙腿待產。

然後,喜婆吩咐金姑娘使人去屋後的山下挖一簸箕生土來。喜婆對金姑娘說:「你兒子和兒媳婦是在常德懷肚的,得借土。借土才能順暢生!」

不一會兒,曾家的傭人就把生土挖來了,放在房門外。

喜婆打開門,把一簸箕生土提進屋裡,然後煞有介事地把生土倒在椅子下。

喜婆蠻有把握地對母親嚷:「你不要慌,不要急,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使勁!你心都不曉得[4]就生下來了!」

結果,母親連生了四天,折騰得脫了人形。

母親被困坐在木椅上,不能動,不能躺,不分晝夜。房間裡備有一隻木馬桶,母親方便時,就被扶到這個木馬桶上。其他時間,包括吃喝,母親都必須一直坐在木椅上,聽著喜婆永不停歇地呱啦呱啦。

那四天,母親連睡覺也是在木椅上坐著睡的。喜婆有些輕戰,以為可以速戰速決,不允許母親閉眼休息。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喜婆自己也累了,便叫金姑娘和金姑娘的婆婆即曾章甫的瞎子奶奶一起守護著母親。三個老婦人輪流睡,輪流守。到了第二天,母親支撐不住了,開始在木椅上打盹兒。

從三月二十八,一直熬到四月初一。母親喜房[5]的門始終緊閉著。除了曾章甫、公婆、瞎子奶奶等少數人外,母親正在生孩子的消息一直被封鎖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陰雲開始籠罩著喜房。曾章甫在門外急得發慌,但他很少有機會進入喜房看看。母親感覺死神在一步步逼近,她很努力地用勁,乖乖地配合著喜婆,她寧願自己死掉,也要竭力讓腹中的孩子平安出來。

初一這天上午,母親聽到大哥曾慶雲在門外朝屋內很大聲地喊:「翁娘,這樣搞要不得!你們趕快去漢壽城裡找醫院!親娘只有這一個女兒,死了何得了!」

「翁娘」是他喊他自己的母親即我母親的婆婆金姑娘。「親娘」是他稱呼母親的母親即我的外婆。對弟弟的岳母,桃江人稱呼「親家娘」,漢壽人卻稱呼為「親娘」。

大哥曾慶雲的這幾句話,母親到今天都還記得很清晰。因為當時母親頓時感到很溫暖。但那時,就是去醫院,母親也感覺自己可能活不了了。

曾慶雲是鄉長,平時說話很有權威。但農村的喜房是男人無法涉足的禁區,別說鄉長,縣長的話也不頂用。

喜婆在房內硬硬地回應:「要死,去醫院生崽也是死。要活,茅廁坑裡生崽也能活——再使勁,就要生下來了!」

這天黃昏時分,母親順產下一個女嬰。

女嬰命大,和母親一起受了四天大難,終於從娘肚裡順產下來。

喜婆如釋重負,也揚揚自得。她的表情似乎是在不容置疑地告訴母親和母親的婆婆:有我接生,別說生四天,就是生十天八天也不用擔心。去醫院?笑話!

喜婆一張嘴巴呱啦呱啦地向曾章甫的爹爹曾浩之討喜錢:「恭喜浩老爺!恭喜金姑娘!恭喜三少爺和三少奶奶!喜得一個細皮嫩肉胖手胖腳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祝她易長成人長命百歲!」

「這小孩子生在浩老爺家,就是掉在福窩裡啊!」喜婆拿著浩老爺和金姑娘分別給她的喜錢,羨慕地呱啦呱啦。

曾浩之給母親和曾章甫的女兒取名「繁純」。

第二天,曾章甫坐著轎子去益陽縣修山鄉麻竹垸,向外婆報喜。外婆帶著八竹籃紅雞蛋,另坐一台轎子跟曾章甫來到康家山打點母親坐月子。

母親臨產前一個月,外婆就使人提前送來一雞屋的母雞。雞屋是竹製的,分上下兩層,每層都有精緻的小窗。每層16只,共32隻雞。

那時候,條件較好的娘家會給產婦送去32只母雞,以示坐月子一天吃娘家的一隻雞還綽綽有餘。32只母雞中,有一隻六齡的母雞王,是外婆在修山鄉一位高姓郎中家換來的。據說,吃一隻六齡以上的母雞王,產後能康復得更快更好。

母親產後根本吃不了雞。被折磨了四天,如同死過一回。她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外婆一勺一勺地喂點粥和湯,半個月後才緩過勁兒來。那些燉好卻吃不了的雞,完完整整地端進來又完完整整地端出去,大都被曾章甫的大哥曾慶雲及曾慶雲的小老婆張佩純吃掉了。

母親告訴我,她坐完一個月子,張佩純重了六斤半。


[1] 1952年之前,桃江縣還未從益陽縣劃出去。

[2] 一扎齊是漢壽土話,齊整整的意思。

[3] 喜婆是漢壽方言,即接生婆。

[4] 不曉得是漢壽方言,即一不留神。

[5] 喜房是漢壽方言,即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