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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與根

張辛欣

我在找爸。幾小時前,他還呼吸著,他就這麼走了。

他的身體從另一個電梯運到太平間去了,我回到家,打開小書房他的電腦,似乎撫摸遺留的物品,我翻看他寫的文字。他留下最後的揭秘嗎?

爸是作家,寫傳記小說散文,置換美國說法,他還是一個ghost writer,鬼魂作家。人家為總統為明星代寫,爸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大將元帥老兵當筆。爸是《星火燎原》的骨幹編輯,在那套毛澤東唯一題名書的多卷軍史中,不少文章有著爸的筆影。爸生命最後時候,我跟爸討論中國當代歷史,跟他說,一個寫作者,一生可能寫很多,其實也許寫的是一部書,從前寫的都在為這一部做準備。爸爸凝聚精神地看著前面什麼地方。

從小我就監督爸的筆。寄宿幼兒園時週末回家睡沙發,朦朧看爸燈下寫作的影子,很替爸操作的鋼筆擔心。筆尖「刷刷」走紙面,鋼筆中間有叉的,像小耙子在耕地,爸太用力了,小耙子可別斷了啊。早上爬起來第一件事,是檢查爸半夜作業。一疊稿紙密集方框,一個方框裡蹲一個字,紙下面有些空框子,爸的活沒幹完!紙旁邊放著爸的鋼筆,怕墨水凝固了,套著套。我把筆旋開來,把筆把兒也轉開,擠鐵框壓裡面的小膠囊,於是藍墨水在我中指邊緣流淌一小片,我再在食指和大拇指頭上也塗上一點墨水,活像爸的手了。然後,我幫爸寫——照著上頭的字模樣,一個字一個字描在空著的方格裡。

「你幹什麼?!」爸驚問。

我得意洋洋地答,「幫!……你!……幹活……」

筆,自然給抽走了,稿紙也被拿走,放到高高櫃子頂上去了。

「筆!筆!筆!我也要寫作!」

「以後不要寫作,」爸輕聲地說,「這是苦活兒。」

不過,爸跟我說,可以自己做筆的。說他最早的「鋼筆」是他自個兒用子彈殼做的,他還跟房東大娘要塊小布條,縫個小筆套,用根小繩把筆掛在脖子上,行軍時候不會丟。哦!於是,我剪毛線手套的一手指,掛在胸前,走起來,手指飄蕩,越來越短,因為毛線一圈圈地脫開。

寫作,豈止是苦活兒,要人命,毀人仕途,毀人家,爸不少老戰友寫著被迫著離開「革命隊伍」。而我居然也寫作的時候,和爸沒有什麼可討論的。

「假如」,爸爸會忍不住地對我的構思插嘴。

「不許說!不許說!不聽不聽!」

在家中過道上,我繞著他快快地逃。

不能忍受爸的建議,不能忍受構思空間被搶佔,不能忍受寫作者支配另一個寫作者的筆,那些字,那些字形成的結構,都要自己想出來的。一個字也不能被指揮!

和爸更多的是戰爭。爆發時間和地點,是大學唸書回家時候的飯桌。能吃上好飯好菜的時刻,剛拿起筷子,爭戰爆發,於是,放下筷子,提上書包回學院。

不同筆法,不同思路,爸,軍隊御筆,紅色。我的筆,黑灰藍。

「你的文體,」一次狹路相逢,爸突然說,「屬於翻譯體。」我看看他,難道世上只有一種中文體?不過,我有新戰略,我以沉默對抗。但爸爸繼續進攻,「其實,你的文筆也很有力。」(居然誇我?)「寫小說是不是『說小』了?你還不如寫歷史。」

歷史?我心說,煩的就是「歷史」!

我反骨看爸(們)寫的所有歷史及文體。

但是,只要有機會,爸爸會繼續跟我說。而我和他的機會,是一個主題,一個地方,是爸的老家。坐在空飯桌旁,聽爸講舊日細節,我注意他的敘述,白描的口述,有著運筆的長期訓練。我的作品,唯一讓爸「感動的」是《回老家》。他說了句「寫得好」,眼中泛淚。我趕緊走開了,不想直面流淚的爸,怕自己不好意思,覺得稍微偷了爸,爸把句子和積存讓給我了。

爸換了筆。七十歲時候換電腦。他過去學的是老拼音,樹杈似的那種,山東人他發音不準,拼音輸入一定夠嗆吧。不知道他新筆怎麼個用法,但是,我深知,爸是一支作家筆,他有長期「獨家採訪」,有他的近距離接觸,有他的戰爭前線。當埋藏的記憶喚醒,自有他的揭秘。我相信。十分相信。我給爸找外國作家寫的戰爭,美國的,英國的,一戰的,二戰的,從國外提回來。以及戰爭碟片。「爸,這麼多老戰友落馬了,去世了,癡呆了,就剩你了,寫出你的當代中國大歷史吧。」

爸眼中明亮,甚至燃燒,我倆說一些片段,討論實質,從哪裡開始,在哪些環節重點下功夫,網上揭秘看似驚人之語,可能有眼球效果,可能並不在要點,當代「中國革命史」,從什麼時候開始寫?什麼角度?哪些人?哪些事件?

護士剛來給爸打過針,爸謝了護士,順腳坐在客廳和飯廳之間角落一張小凳子上。他的身體沒有靠牆壁,微微地向前傾斜,凝視著前方,在常人看來,他的前方是空茫的牆壁。

只有我和爸。換個時代,這類討論屬於「反動」,而在這個經濟飛昇歷史空茫的時代角落的策劃,可能會成一部巨著?我和爸會突然地直切他的書。

只有一次,爸爸無力地歎息,「寫,可我在生病啊……」

「等好一點……不寫的歷史和人都是不存在的!」

我真的督促病中的爸寫嗎?

但是,我深知,創作激情能支撐生命燃燒。

「真的,」爸小聲說,「一天輸液這麼多個小時,躺不住也坐不住的時候,我專心想小時候的故事……」爸微笑著,進入幻想,一定是帶文字修飾的玄想小時候,是文字工匠精神自我療慰的獨特的專利方式。

而爸一定對這個落魄的文字女兒還有著某種期待。爸偷看過我寫了多年的長篇稿。雖然一個字沒有說。爸進醫院,爸回家,我飛回來,守著爸,關著門,繼續改長篇。

爸敲門。我打開門,爸送水果給我,但是他沒走,反而坐了下來,似乎有話要說。我看他。爸提起幾年前我在《收穫》發表的一段文字,描述我在美國刷洗廁所,打工養活文字。

「還能寫下去吧?」爸問。

是微笑地,遲遲地,寧靜地問。

「爸!我再也沒有編輯了!沒編輯能理解我要寫的了!我!走到頭了……」這麼多年唯一跟爸流露沮喪的一次。

爸在生病。我頓住了。

「就是不能做編輯,老朋友還是老朋友,不要把自己全關起來。」爸溫和地說。

我不說話。

爸不走,果然他有話要說。

他說,遺囑寫好了,把這房子裡一小片空間留給我,「以後你回來還有地方住並寫下去……」

我不說話。爸一直體貼落魄文字老友,反胡風,反右派,「文革」,一次次打下去的老友,悄悄去看望,送點東西,錢,還有送葬。我不說話。這個時刻,我看爸,不是爸,是一個老文字匠體貼一個文字匠。

爸病了兩年,我不敢到世界別的地方旅行,在美國半夜一聽電話鈴立刻驚跳。當又一次接到爸病危,又一次飛機往回趕的時候,在天空中被鋼鐵大鳥運輸著,全不知爸在不在,不知爸最後時刻想什麼,身邊坐著位年輕的神父,我無須形象提示思緒。

在被運送向同一目的地的生靈之中獨自默想,爸的靈魂在歸於安詳嗎?我的爸,傾聽過那麼多秘密,參與過那麼多搏鬥,血,紅,黑與灰燼,眼見過那麼多生死,在自我生命的最後時刻,能向誰訴說一下內心世界?躺在那個軍隊最高等病房的嚴密的籠中,共產黨員爸你,生命的最後時刻你想什麼?

我在爸爸留下的電腦中尋找,代替找解密的歷史,我凝視著這篇文字:

留住童年的記憶

耄耋之年,當天的事當天忘,記憶裡的人和事,往往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童年的事,總是歷歷在目。一棵樹,一間房,一位老師,一位同學,甚至連一隻小狗的模樣和叫聲,都記得真真切切……

兩棵石榴樹

記不得誰說的,他家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有人說,是在說「廢話」,你說有兩棵棗樹不就完了;有人講那叫文學用語,是藝術哩。我喜歡那「廢話」。因為我記憶中老家院裡有兩棵樹,一棵是石榴樹,另一棵也是石榴樹。只不過兩棵石榴樹不一樣,一棵結甜石榴,另一棵是結酸酸的石榴。

常聽母親講,這樹、這院家的主人,原來姓楊,石榴樹是楊家人把院子賣給我們家時留下的。原來不只是兩棵樹。母親說,賣宅院的契約上,原來明明白白寫的是:宅中三棵樹,兩棵石榴樹,一棵元棗樹,等我們家進住後不幾天,那元棗樹死了。兩棵石榴樹,蔫蔫巴巴一陣子後,也半死不活了,最後卻沒有死,活起來了。那棵枯死的元棗樹,和死而復生的兩棵石榴樹,都是受害者。有人說是賣宅的楊家女人離開家頭一天晚上,燒了一鍋開水,給潑到了三棵樹根上,最後咬牙切齒又流淚離開了她捨不得的宅子。其實,楊家和張家無仇恨,那女人恨的是窮命。娘說,石榴樹是神女變的,不怕雷轟雨打。石榴樹根八尺三,能活千兒八百年。

我生來命不濟,從娘肚裡落地十八天就逃難。西托村原來不是我們的老家,老家離這裡有二十來里路,叫西倉村。那裡才是我的出生地方。

「……那年頭,兵荒馬亂,天災人禍……」母親話一開口講往事,淚水就要流下來。她說:我爺爺輩是佃戶,佃戶就是一畝地沒有的莊稼人,一年四季給地主老財種地。我爹娶娘過來的第二年,是個大旱年,顆粒不收,交不上地租,娘生下我第十八天,父母帶著我離開老家逃荒。娘說十八天的我,骨頭嫩嫩頭不會直,大人抱也不敢抱,怕把小嫩骨頭閃壞了。上路時,爹用肩膀擔著我和家當,一頭是包著臥在竹籃子裡的我,另一頭是個小鋪蓋卷。一頭沉一頭輕,沉的是行李,輕的是我。

一路上爹小步子慢走,挑著擔子,手上還提個鐵鍋,小心地慢悠悠蹭著,生怕摔倒會傷了孩子,打破了唯一的吃飯傢伙。娘跟隨在俺爹的身後,一個「坐月子」人,包著頭摀住臉,艱難地邁著兩隻小腳,懷裡還抱上兩個黑碗。那年份,窮人連只白瓷碗都沒有,只有原始人就有的一種黑碗。爹和娘走走停停,不時放下擔子,掀開竹籃子上蒙著的一條舊花布,看看我這個小生命,是活還是死。正是深秋,微風陣陣捲起黃沙。一條破布蓋著我的頭,蒙嚴怕給悶死了,把臉露著了又怕十八天的小眼受不了。可憐的父母,就這樣走了多半天,終於到了一個叫東托村的我的一個姥姥家。

我有兩個姥姥家。一個姓汪,在這個西托村;一個姓李,在東托村。汪家的姑娘嫁給我父親不久病死了,不知媒人是怎麼說合的,東托村的李家姑娘(也就是我娘),嫁給了我父親。父親人頗精明能幹,雖說只上過幾年的私塾,卻會寫信,會打算盤。那個歲月,鄉里人能寫會算,是人才呢。

父親得力有兩個老丈人家,我也慶幸有兩個姥姥家,李家的姥姥給了二畝地,作為母親的陪嫁;汪家姥姥也給了些錢糧。兩個姥姥家幫助我的爹娘,幾年後買下了楊家這個有兩棵石榴樹、兩間破茅草屋的院子。從此,我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有兩棵石榴樹的家。在我剛明白事理的年紀,就愛著我們家的那兩棵石榴樹。我長它也長,好像親兄弟。

鄉間有句話「打了春的蘿蔔,立了秋的瓜,死了媳婦到丈人家」,那都是沒有味道的了。父親的第一個丈人家對他卻不薄,他也沒有因為前妻死了就不當親戚。我記事的時候,常走兩個姥姥家,也分不清哪家近,哪家遠。小小年紀,有好吃的就親近。汪家姥姥家有個小園子,一個三舅,一個四舅,他們家有棵核桃樹,我去了姥姥或舅舅、妗子,會給幾個核桃,砸不開捧著回家;李家姥姥老爺還有妗子、舅舅,也有個菜園子,靠著一條河,園子裡有棵葡萄樹,秋天葡萄熟了,我一去能吃大串的葡萄,回家還給帶上幾串。小心眼裡覺得,有兩個姥姥家真好!

別家的小孩子眼饞,我有核桃和葡萄吃。更讓小夥伴們嘴饞的,還是我們家的那兩棵石榴樹。每年春暖花開,我家的兩棵石榴樹,先是抽出紅嫩嫩油溜溜的新芽,婀娜多姿,入夏兩棵石榴樹爭相花開,紅艷似火,一個個倒掛著的小嘴裡,吐出來的花誰看誰喜歡。特別是女孩子,來到我們院子裡,常從地下揀個落下的石榴花,卡在耳朵上。有的女孩子揀不著花朵,膽大的,硬是生法子從樹上弄一朵石榴花下來。我母親從不打罵孩子,對別人家的孩子也是心肝寶貝地叫。見有的女孩子從樹上弄石榴花下來,心疼地咂咂嘴巴,說:「我的乖乖,到了秋天,那一個大石榴就沒有了!」

母親不識字,花繡得好,針線活也好,一輩子也沒有個名字,紅白事若由她出面,登記冊裡只寫「張李氏」。她卻和鄉間許多婦女一樣,會背些唐詩,像「春眠不覺曉」之類的五言絕句,我就是從母親那裡第一次學得的。母親常給我們講,石榴樹是女神變的,說石榴好吃,石榴花好看,石榴葉能當茶,石榴樹根能入藥,石榴皮能染布……每年八月石榴到了下樹季節,最先把甜石榴摘下來,送親戚兩個,送左鄰右舍兩個。扒開一個石榴,我兄弟們,每天一粒粒數著吃,一個石榴能吃好幾天。母親說,吃石榴不要吐掉籽,那籽能化食!

甜石榴吃光後,那酸石榴還留在樹上。日子長了,一個個裂開了縫,露出閃亮發紅的玉粒粒,母親說像紅寶石一樣喜人。其實寶石什麼樣,她絕沒有見過,也是聽人說罷了。因為那酸石榴太酸,吃一粒會讓小孩子擠眉弄眼叫娘,所以那棵酸石榴樹總是留滿枝頭上。我常見到有的女人來向我母親低聲細語,隨後摘走個酸石榴,還偷偷捂在衣服裡。為什麼女人們來求個酸石榴,母親沒有給說過。我長大後才知道:鄉下女人懷上了孩子,想吃酸的,沒有地方買酸果子,才悄悄跟我母親討要個酸石榴。吃了我家酸石榴的媳婦,喜得貴子後,會給我們家送兩個紅雞蛋來,母親說那是喜雞蛋。說不清我吃過人家送來的多少喜蛋呢。

從小我就愛家裡的石榴樹。常向小夥伴說我家有兩棵石榴樹,一棵結的是甜石榴,一棵結的是酸石榴。母親卻總不忘楊家那女人用燒開的水燙石榴樹和元棗樹的老故事。她常說:「幸虧石榴樹是女神變的,命大不會死!」酸甜石榴樹,在我幼小的心靈裡,都是女神變成的。

十七歲上,我離開了那原來不屬於我們的家,參加了八路軍。南征北戰的歲月,沒有機會回老家,新中國成立後也少回去。但只要回到老家,就是黑夜,也走到那兩棵酸甜石榴樹下,摸摸她的枝葉。七十多歲後一次回老家,只見院子荒蕪,一片綠蔭也沒有了。當年長石榴樹的地方,是枯萎的雜草。老家真的和我一樣也老了,老得找不出它的模樣,老得沒有個認識的童年夥伴。村裡人都紛紛遷移到外沿,蓋起了二層小樓房,村子西邊正修高速公路和京滬快速鐵路,棗莊市委市政府也要遷移到村東邊來了,當年的農村姓「市」了,當年的老屋都將被拆除。對新發生的一切,讓我欣慰,又有幾分留戀,我難忘這老家的兩棵石榴樹。在它原先生長的地方,用腳扒拉幾下雜草,想要從地下把心中的石榴樹扒出來。聽老人說過,石榴樹即便枝葉沒有了,根是不死的。還說根的年歲越老,發出枝葉來,結的石榴樹越好。也許這個說法不靈驗呢。我問侄兒:那兩棵樹是什麼年代死的?他這個快三十歲的人,說不清道不明瞭,向我說:「棗莊那邊,有個萬畝石榴樹園,花開時那才叫好看呢……」

我愛品嚐石榴,也愛宋代詩人楊萬里的詩句:

半含笑裡清冰齒,忽綻吟邊古錦囊,

露殼作房珠作骨,水晶為粒玉為漿。

老家老了,石榴樹沒有了。真希望母親說的那話是真:「石榴樹是女神變的。」有一天突然從地下鑽出個新苗,長成新的石榴樹。它這「女神」,會是歷史的見證呢!

我的「大學」

《大學》是四書五經中的一本。我這個沒有機遇讀大學的人,想說說念私塾的歲月。

我讀過近六年的私塾後,才得進入「洋學堂」。說來難忘,讀書不多,卻有過五位老師(私塾稱先生)調養。一位是缺了兩個指頭的鐵匠;一位是喝花酒的和尚;一位是個裝著一條假腿的瘸子;一位是愛唱聖母馬利亞的天主教徒;還有一位當了日偽軍的警察。

私塾沒有校長,「洋學堂」有過二位校長,卻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文盲能當校長,是因為他們是偽鄉長、偽村長。有錢,有權在手,自然就不會放過鄉村任何一個有名望的位置。在這群說來可笑的老師和校長訓導下,我讀了「人之初」和「四書·五經」,也是他們使一群鄉村小童,步入了知識的階梯。

我剛六歲那年,父親給母親說,送「小二」去唸書吧。母親說,穿著開襠褲的孩子,能上學?過兩年吧。父親說,把開襠褲縫上就不開襠哩。母親說,「小二」還不會扎褲帶呀。父親說,沒事,尿兩次褲子就學會了。父親沒進學堂念過書,自學成才,會記個賬,打打加減乘除的算盤。也許他懂得沒有文化的苦,說什麼也要我早上學堂唸書。

兄弟排行,我本屬老大。父母卻叫我是「小二」。原來我有過一個姐姐,什麼樣,什麼名,都沒有留下。只聽母親說,姐姐從小特乖巧,生得模樣很俊,細皮嫩肉,就是膽小,一到晚上不敢出屋,上茅房也得娘拉著手去。她死時八歲,我五歲。一天,我叫餓,母親讓姐姐帶我去門外看看,爹趕集回來沒有。我們都盼著爹回來給帶個燒餅、麻花什麼的。小小年紀嘴饞,一年能吃到兩次燒餅、麻花,那是最大的心願了。

那是個秋天,還不算冷,我們姐弟倆出了家門,走著走著,一直到了村子邊。左等右等也不見爹的影子。姐姐看起風了,拉著我回家,我硬是不肯走,哭喊著要等爹來。父親突然出現了,聽我在哭,也不問怎麼回事,便用拿著的一張報紙卷打了姐姐頭,還責怪說天這麼冷,她不應該帶我出來。姐姐沒有說我的不是,回到家向娘哭泣著直打哆嗦。當天晚上,她發了燒,好幾天燒不退。過不幾天夜裡,我睡夢中聽母親哭喊,姐姐死了……

母親最不原諒的,是父親用報紙卷給了姐姐那一下,說把孩子的魂給打掉了。母親卻原諒了我這個淘氣鬼!母親還怪罪自己,不該讓姐姐領我出去,又怪罪自己當時知道姐姐被打過,應該想到是嚇掉魂了,應該領她到村口去「叫魂」回來。

鄉里女人都迷信「叫魂」。我小的時候,常看到老人給孩子們「叫魂」,我也不止一次被母親叫過魂。若是被什麼驚嚇哭了,母親就領著我到那個地方,手摸下地,沿著我的身子向上輕柔走,還念叨著:「小二,小二,魂來了……」叫上幾遍,還拉拉我的耳朵,讓蹲在原地尿個尿。說來都好笑!可是鄉下人相信人有魂。還記得,有女人上吊了,救下來,馬上叫個壯男人來,爬上房頂「叫魂」,用條帚敲著簸箕大聲呼叫:「某某——快回來!某某——快回來!」聲嘶力竭,全村人都心驚肉跳,那悲慘聲,我小時不知聽過多少回。

姐姐死後,母親又生過三個孩子,一個叫小三,一個叫小四,最後一個小五,生下幾天死了。我這個「小二」的頭上空個號,那就是我的姐姐!母親常說,她是沒有閨女的命,要是我姐姐活著,去唸書,準會比個男孩兒強。姐姐三歲就會背好多首唐詩。其實,那歲月女孩子唸書的很少。全村我的同齡人,只有趙家一個女子進了臨城天主教堂「洋學堂」,從小學念到中學。

村子裡只有私塾,沒有「洋學堂」。我開始念私塾,第一眼看到的朱老師,留著鬍子,在孩子眼裡留鬍子的都是老頭。其實他還沒有成家呢,是東托村一個鐵匠家出來的後生。他的左手無名指和小拇指都沒了,聽說是從小跟他爹打鐵,爹老眼昏花,一不小心鐵錘砸掉了兒子兩個指頭。鄉里人說,別看少了兩個指頭,他卻寫著一手好字。每到過年,村裡村外鄉親們都請他給寫個對聯和福字貼到門上。就是這位私塾老師,開始給我們入學孩子起了大號,還用毛筆給寫到每個學生的書本皮上。從那時起,我這個「小二」才有了大號——張裕文。

第一個私塾學堂設在地主李孝文家柴院裡。七八個男孩子,圍坐在三張四方桌子前,板凳是從自家扛去的,有高也有低,父親給我做的小板凳,比別人的都低,說高了怕我坐不上去,使得我坐上去,下巴殼都夠不著桌面。

「熱桌子,冷板凳,晚睡早起熬功名」,這是老人教上了學孩子的話。小小年紀,不懂得什麼是「功名」,只知道在我們鄰近的興仁莊有一個大戶的人家,那門上橫著一塊「功名」匾,上面有四個大金字:「恩進士第」。聽老人們說,那是皇上「恩」的。怎麼「恩」的呢?傳說是這樣的:那家公子多次進京趕考不中,鬍子眉毛都熬白了,最後一次趕考,碰巧皇上巡考,發現這個熬白了鬍子眉毛的舉子,說也難為他了,給他個「舉人」吧。誰知道呢,說不定那匾是花銀子捐來的呢。鄉里人教育孩子,就是「熱桌子,冷板凳」,就是白了頭,也能熬塊匾掛到大門上,那可是光宗耀祖啊!

我們這幫民國年代的鄉下窮孩子,再怎麼苦熬,也不會有「功名」可取了。可是,那位鐵匠出身的私塾朱老先生,卻還把熬「功名」當經念,先教我們《百家姓》,再教《三字經》。私塾沒有上課下課的規矩,進了學堂不是高聲唸書,就是描紅模子。悶了,有尿沒有尿,去茅房轉一轉,那是偷懶的機會。年齡大點的學生們還得輪流給老師生爐子、燒火做飯。老師也沒有菜好做,每頓飯不是煎餅卷大蔥,就是煎餅卷鹹菜,最好的菜算是辣椒炒雞蛋了。每當看到朱先生吃辣椒炒雞蛋,卷的又是麥子煎餅,小同學們都饞得嚥口水。要知道,我們在家頓頓吃的是高粱煎餅啊!只有過年了,才能吃上幾頓餃子、麥子煎餅。也從這時起,我心中有著一個願望:長大當個教書先生,天天吃麥子煎餅卷辣椒炒雞蛋!

私塾先生,看著哪個學生讀書不上心,或是背書背不下來,拿著戒尺劈頭就打,再不就叫「轉過來」,一轉身先生就叫伸出手,手心朝上,手背貼著書本。先生的戒尺啪啪就打下來,少則十幾板子,多時幾十板。打手板還算輕的,有時還罰跪在地上,捧著書本念,念會了,才能起來。挨打手板和罰跪的多是比我大的「學長」。學生挨過打板子,回家也不敢向大人說。你要是在外邊挨了同學打,母親會去找那家父母說理;若是挨了先生的打,父母會認為:棍棒底下出孝子,戒尺底下出秀才!父母眼裡的好先生,就是有規矩,常打學生。百姓中還有這樣的話「人是苦蟲,不打不成」。還說什麼「打出來的媳婦,揉出來的面」。

我在學堂算是年紀最小的,上學開始一年多沒挨過打板子,也沒有單獨罰跪過。只有一回,被集體罰跪了。原來,我們學堂前邊棋盤街頭上也有個私塾,先生姓楊,學生十幾個。兩個學堂的學生,每次放學碰上,孩子們相互叫罵,他們罵我們是「豬羔子」,我們就罵他們是「羊羔子」。小孩子越罵話越難聽。過了幾天,他們碰到我們就喊:「殺豬羔子!」我們也對他們喊:「宰羊羔!」這些舉動,被雙雙學堂的老師知道了,兩個學堂學生同時罰跪了半天!我也在劫難逃了。

同學們跪著,還都擠眉弄眼,好像這不是什麼處罰,是一場遊藝。不過,從這次集體罰跪後,兩個學堂學生碰面後再也不敢對罵了,只是動動眉眼,吐吐口水。

我跟朱德先生寒窗兩年,一部《論語》沒有讀完,不知什麼原因,他走了。一說他嫌這個「孩子王」難當,一說他又回去當了鐵匠。李家柴院的私塾,算是我的母校。那位少了兩個指頭鐵匠家出身的朱先生,是我的啟蒙老師。是他第一個教會了我要認字,第一個手把手教我拿毛筆描紅模子,又是他親手把我的姓名第一個寫到我的《百家姓》書皮上。

我就讀的第二個私塾學堂,是前村一個大廟裡。

沒有考察過西托這個村名的來歷,只知道它是我的故鄉。這個西托又分為前中後三個莊子。鄉下人雖然窮,信教的卻還不少。西托前中後三個莊,廟和教堂就有三四個。記得,我們後托村有一座天主教堂,坐北朝南是一個很起眼的建築,一年四季晚上鐘聲不斷,常年進去唸經的男女不下幾十人。我們村東邊路旁和村後還各有個小土地廟,供奉土地爺的人不多,只在過年時有人送去一點供品,無非是胡蘿蔔之類的東西;離村東邊土地廟不遠有座大廟,和尚害著大麻風病,鄉親們都不大敢去。前村又有兩座廟,一座在村西頭,一座在前托村。這兩個廟裡都辦過私塾學堂。我進的第二個私塾學堂,就是前村那個無名的大廟。

這座廟裡有位外號「四和尚」的先生,鄉里人背地都稱他「花和尚」。這位和尚,禿頂大高個,手上不離水煙袋,每頓飯離不開酒和肉,這不說,這廟裡還有個常來常往的女人,說是他的一個什麼親戚,其實是個相好的。據說,這個廟曾經有良田幾十畝,很富有,都讓一代代「花和尚」給敗落了。「四和尚」為著生存,便攬下一群子弟,做起了教書先生。

「四和尚」一手好書法,每到過年,鄉親們都三五成群來到廟裡,送瓶小酒或幾個雞蛋,請他寫對聯。他寫對聯也不都是老話,常常自己編詞,讓許多鄉親喜歡。我們向他交的學費,沒有給過錢,送些米面、糧食,也有雞蛋和花生米。「四和尚」也不讓學生為他生火做飯,他的相好女人代替了學生的勞動。他也沒打學生的戒尺,也從不罰跪學生。常在酒足飯飽後,手捧著水煙袋,戴著個老花鏡,搖頭晃膀的領我們念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朗誦「阿房宮賦」、「弔古戰場文」,或唱「五言·七言」千家詩。

在「四和尚」門下死背硬記讀書不到兩年,這位先生一命嗚呼,上了西天。不是巧合,是命運,就在「四和尚」死去那一年,我的父親也病歸黃泉。日軍的鐵蹄此時已踏遍了山東全省,我失學、跟著逃難,一度成了放牛娃。

每天和一頭老牛為伴,約上三五個小夥伴,爬上村莊背後的「大山」。孩童眼裡,一切都是大的,其實,我們背後山不高,沒有名,沒有樹木,沒有景觀,更沒有奇石和流水,是最普通的一座小山。但我卻覺得那山好高大。我喜歡這山,登到山頂,把牛一放,讓其自由自在找草吃,我和小夥伴一邊割草,一邊唱幾句「二黃」。也不知道跟什麼人學的,幾乎所有的孩子和男人都會哼哼幾句京戲,無師自通的南腔北調。我們還常常對著北邊遠處的孤山大聲喊叫:「孤山,孤山,三道箍,不出娘娘出都都,都都娘娘都沒出,出了一窩箍漏鍋。」這歌謠有個傳說:從前來了個南蠻子看風水,認準了孤山下那莊子會出大貴人,不出娘娘也出都都。他想把這風水給破了,走到一個倭瓜地裡,指著一個瓜跟看瓜的老漢說:讓它長夠一百天,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到了日子,那南蠻子來了,摘了瓜,朝山上一摔,一時山崩地裂,風水破了,卻又沒有全破,原來算錯了日子,那倭瓜只長了九十九天。於是便有了歌謠的後邊一句,有了那山下村莊出了一窩會箍漏鍋的匠人。他們挑著擔走村串巷,高聲叫著:「箍漏鍋,箍漏鍋……」

南蠻子中國人破孤山風水的事沒有誰見證過,東洋的小日本打來了,燒殺姦淫,令老百姓日夜惶惶不安。鬼子的據點臨城距離我們村不過八華里,日偽軍抬腿就來到了。女人們躲上北山,不敢回家,村裡一窩孩子和老頭兒應付著,口稱鬼子「太君」,為他們抓雞又捧幾個雞蛋。鐵道游擊隊在棗莊起家,也常在我們村落腳。他們教會了我們一首歌謠:「說東洋,道東洋,從東洋來了一群狼,殺人又放火,還找大姑娘。」打從村上有了維持會長,鄉里有了維持鄉長,我們再不敢公開唱那歌謠了。

也不知道維持會長是奉了日本人的命,還是奉了天主教神父的令,村上的小教堂開起了「中心學校」。村維持會長又搖身一變,成了中心學校的校長。這個平日說話都磕磕巴巴、總歪著脖子的人,大字不認一個,常爬火車跑個小買賣,居然擺出個校長的架勢,指指點點,在開學大會上,直著脖子講了一頓粗話。

學校的先生也來了三位。領頭的一位是走路一瘸一歪的漸懷鈞,是臨城天主教堂派出的,另兩位一姓張,一姓王,聽說都是天主教徒。這幾位先生的到來,打破了西托村的寧靜,結束了這裡只有私塾、沒有學堂的歷史。原來只在農閒時鐘聲不絕的小教堂,一下子變得天天鐘聲不斷了。那是上下課的鐘聲。晚上,「聖母馬利亞」讚美詩也從小教堂傳出。是這些先生們帶給鄉下人的一種文明。

這學堂,就設在我家前邊二三百米的天主教堂裡。我這個放牛娃,從此有了進「洋學」的機會。為著省學費,我和許多孩子們都接受了神父親手洗禮,居然成了夢想天堂美景的天主教徒!

這學堂,不再讀四書五經,課程有了語文、算術之類,書本全是上海土山灣天主教機構印刷的。我這個六年私塾寒窗的學子,讀半文言文課本和古詩詞,比有的先生還強,算術卻得從1十1=2學起。

那位瘸腿的漸懷鈞先生,讓我深深記憶在心。他大約三十來歲的樣子,上嘴唇留著一小撇鬍鬚,頭戴一頂黑禮帽,學生們向他行禮,他便用拇指和中指手捏著禮帽前的兩個小窩窩,讓帽子離開一點頭皮,點點頭。他和諧,又有點嚴肅的樣子。只是,他走起路,腿一歪一歪,還有咯嘰嘰的聲音。後來才知道,他家住在離火車路不遠的洪家窪,家境不好,從小爬火車偷煤,一次讓火車把左腿給軋斷了。被送到臨城天主教堂醫院裡,小命保住,左腿從膝蓋下給鋸掉了。那仁慈的醫院為他安裝了半條木頭假肢。教堂又供他讀書,從小學上到中學。天主教是漸先生的恩家,他是我的恩師。

他熱心輔導我的算術,很快讓我從三年級跳到五年級。他還把自己學過的中學課本給我,抽空指點我學習中學的語文、地理和自然課。也是他,引進我加入了天主教。放寒暑假,我還用家裡的小毛驢送他回家。他騎在毛驢上還不忘給輔導課題,告別時,他用拇指和中指手捏著禮帽前的兩個小窩窩,讓帽子離開一點頭皮,點點頭說聲:「再會!」

村裡的「洋學堂」成了領先的文化場所。又是土洋並舉。課文有天主教的讚美詩,又有日本人讓學的日文拼音。記得有那麼一篇課文「一老者扶杖徐行,大風突至,去其冠,童子急趨直前,拾冠以奉老人。老人曰謝。童子曰,敬奉長者,乃晚輩之道矣。」像這一類半文半白的語句,我這有些四書底子的學生還可以領略其中的意思,那些從來沒有進過私塾的娃娃,簡直是一頭霧水。

「洋學堂」是天主教支持的,村裡的百姓大多不信這個人當外國神父的洋教,就在堂旁不遠,有個佛堂,一些年青人晚上去那裡燒香,喝黃裱水,打坐練壯身本領,說是壯身了,會刀槍不入。不過,入了天主教的信徒,是不准去佛堂的,說那裡都是魔鬼。「洋學堂」裡還有體育課、音樂課,所謂的體育課,就是讓學生們跑步,音樂課,就是學唱天主教的讚美詩。鄉長兼校長又是維持會長,白天維持日軍來找「花姑娘」,晚上接待八路軍的鐵道游擊隊。

小小的鄉村,像個萬花筒,是個什麼課程都有的「大學」。這樣的大學,我讀了五年。最後一年是學生兼先生,為一年級代課。

入洋學堂開課第三年,我們的漸老師結婚了。這樁婚姻,是由村裡一個媒婆促成的。新娘是隨她母親從外鄉逃難流落到我們村的,小小的個子,長得不俊也不算醜,姓什麼,多大歲,誰也說不出。也不知道媒婆是怎麼說合的。結婚那天,也沒有吹吹打打熱鬧的儀式,漸老師換了新的長大褂,嘴唇上那小撇鬍鬚也剃了,一眼看上去年輕了好多歲。村上派出兩頭小毛驢,一頭是我們家的,一頭是鄉長家的。我拉一頭,鄉長的兒子拉一頭,送兩位新人去臨城天主教堂,讓神父給證婚和祝福。路上,他們一前一後騎在小驢上,沒有說一句話。從教堂回來,就在學校旁邊張家炮樓下入了洞房。聽說,新婚第一個晚上,新娘上床才看出男人少條腿,哭了半夜。也不知我們的漸老師用的什麼招,後來那女人有了笑臉……一年後,還生了個孩子。後來,我隨鐵道游擊隊走了,再也沒有見過那位先生和新娘。漸先生是我學年中的最後一位老師。這位天主教的寵兒有一句話我記得:「聖母馬利亞最仁慈,她愛所有的人。」

鄰居有個「三奶奶」

鄰居有許多家,大爺、大娘、嬸子、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三妹、四妹……數不清。每個人都有故事。我記得最真切的故事是一位「三奶奶」。

俺家的小院坐落在四面鄰居的包圍中。南邊一牆之隔是張震前家,這個吃得白胖的小地主,信奉天主教,常常喝醉酒光著膀子罵大街;北面屋後是宋曰堂、宋曰祥兄弟們家,一個會針灸拔火罐,給鄰居們治點兒頭痛腦熱病,一個會廚師手藝做大菜,辦紅白喜事的人家常請他,他老婆經常裝神弄鬼「下大神」;西面牆外有一條南北小胡同,胡同外是宋思慶家,兩個孤苦零丁的小兄弟,哥弟倆七、八歲就沒有了爹娘;東面也是條南北小胡同,我們家出入大門,得走那條胡同。

那胡同盡北頭住著個「三奶奶」。她自稱「老於婆」,她婆家姓宋,娘家姓王,那「於婆」是「愚」的意思。常說自己糊糊,丟三拉四。我記事時,就看她孤寡一人,一間小屋住人又做飯。有張大床,床上堆著被子和衣物,床前放著鍋碗瓢盆和幾口大缸小缸,上床睡覺,下床做飯,大缸有水,小缸有糧。她從來也不炒個菜,不是吃自己醃的鹹菜,就是拿蒜窩搗頭蒜,捲上個煎餅,喝碗涼水就算一頓。冬天燒一鍋糊糊,能喝兩三天。不論大人和孩子,都叫她「三奶奶」。

我懂事時就看見三奶奶是一個人過日子。常看她扭著兩隻小腳,肩上扛把鋤頭,還背個拾糞的筐下地去。她自家有二畝多地,那塊地也不遠,就在村後邊小沙河溝旁。春種秋收時節,才見到一個男子來幫忙,說那是她的閨女婿。

聽母親說,三奶奶二十幾歲生下一個閨女,男人就死了。她把閨女拉扯成人,打發出了門子,一個人仍守著那間小屋過日子。從年輕守寡,守了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她省吃儉用,嘴上省,肚裡攢,還搭上一畝地,為自己置下一口薄皮棺材。那白棺材,停放在她的小屋外,靠著胡同的西牆根,棺材的頭上還掛著一條紅布,外人一看就明白,這是「喜木」,棺材的主人還活著。三奶奶不說棺材,只說是她的「木頭」。那木頭上有高粱稈和麥秸編的一個小屋,為的是給棺材遮風擋雨。棺材真像是三奶奶的寶貝孩子,出門時看幾眼,回家來也掃幾眼。颳大風了,她會給棺材頂上多壓幾塊磚頭,下雪了,她會頂著紛飛的雪花,把棺材頂上的積雪掃掉。日子過的是清苦,可從來沒有看她流過淚,卻也沒有見她笑過。只聽她歎著氣給我母親說過:「她嬸子,有一天你看俺斷氣了,喊幾個人把俺抬進那木頭裡,也是多年咱鄰居一場……」母親總說:「三奶奶,你腰板硬朗著呢,會長命百歲呢。」這時候她滿是皺紋的臉才會有點笑意。

我十一歲那年,日本人打來了。中央軍住滿了村村戶戶,在離我們家鄉不遠的台兒莊拉開了戰線。百姓也不知道槍炮聲從哪來,紛紛跑上北山,各家各戶挖起洞,把一些糧食藏進洞裡,說萬一打仗了,好有口飯吃。三奶奶也不去挖山洞,她每天向我母親念叨的是她的那口「木頭」怎麼藏!也不知她是聽誰講的,說是一打仗會死好多兵,兵死了,挖個坑就埋了,當官的死後得找口棺材。說不定會找到村裡來。三奶奶怕極了,找我母親說:「他嬸子,要是真把俺的木頭給佔去了,那可怎麼好?」我母親也不是個明白人,她跟三奶奶一樣怕。只是怕的不像三奶奶怕丟了那口棺材,怕的是整個一家人。我這個不懂事的孩子跟三奶奶說,上山挖個洞洞,把那木頭藏到山裡去。三奶奶雖說有些「愚」,還是懂得個事理,她說一個老婆子哪能上山挖洞喲,再說把「木頭」抬出家,那不像是出殯呀,又上哪找人抬呀,抬到山上沒有人看著也不放心啊!

門對門的老鄰居三奶奶,有想不開的事好到我們家說叨叨。她常聽火車叫,從來也不知道火車什麼樣。有一次端個飯碗,走到我們家大門口,喝著稀飯跟我母親講,她昨晚上聽那火車叫得慘啊,一聲又一聲嚎啊,會不會讓日本追的啊,火車會不會跑到咱們這兒來?我們村離火車道六七里路,是常常會聽火車「拉鼻」聲,連我們十幾歲的孩子去臨城趕集,都看過火車頭冒黑煙。三奶奶只聽到火車叫,卻沒看見過火車會冒黑煙。我小孩子偏能,給三奶奶說,那火車來不了俺們這裡,沒鐵路它走不了。三奶奶好像明白過來,說:嘿,火車路是鐵的呀。說著說著,又說起她的那口棺材木。說叫女婿來,給它請進屋裡,那樣不怕風吹雨淋,兵來了關上門他們也見不著,萬一當兵的要抬走,她就先躺進去……

過不幾天,我看到三奶奶的那個女婿來了,又看到他找了幾個人,硬是把那口棺材抬進了三奶奶小屋裡,放在了她的床上。為把那棺材請進屋去,還把門框扒了又重壘好。小孩子好奇,總愛看個熱鬧,我溜進了三奶奶小屋,一看那棺材佔滿了床,就問三奶奶睡哪裡?三奶奶說,晚上床前鋪上把麥穰,怎麼也能過一夜。還說人老了,覺也少了,怎麼也對付個晚上。

可憐的老三奶奶,從那以後,晚上就像我們家的老黑狗,窩在床前鍋門口睡覺。我聽她給我母親說,這下安心了,要是當兵的來搶她的棺材,不等他們進門來,她就扛開棺材蓋,一頭撞進去先死給當兵的看。我母親也只好勸解幾句,兵荒馬亂的年頭很快就過去呢。三奶奶又是那話:「要是有兵來搶我的木頭,我就一頭撞進死給他們看!」明明是口棺材,三奶奶卻說「木頭」。

記得,等我長大起來,離家跟鐵道游擊隊走時,三奶奶那棺材——她說的「木頭」,還停在她的小屋裡床上,她每晚上還蜷縮在床前……

張麟2002年一個春夜脫稿

在爸的電腦旁,手能夠得到的地方,有一部老式字典,古板的暗黃色,封面翻破了,用膠條貼在一起,貼了又貼。有一個暗紅色硬紙殼大本子,喚回某種五十年代甚至戰爭年代的記憶。爸是高度節約的一代,能用的老東西都用著。我翻開來,一頁一頁,鉛筆寫滿各種字怎麼拼音,上網號碼,軍隊網修理號碼。鉛筆也在夠得著的地方,舊筆筒裡好多鉛筆頭。什麼都不丟。紅色風油精小鐵盒,寫著——敲打著鍵盤,不時在太陽穴兩邊塗一點。敲打著他想,在兒女看來,寫的是垃圾吧,他這樣想,因為在電腦裡他這樣明確地寫出來,但是,他同樣寫道:一個寫作者是幸福的……

爸留在我眼前的文字,的確揭開一些秘密。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和爸最後一次一起回老家的時候,他非要去看荒草中倒塌的老院子。為什麼,在舊日小城的天主教堂,他會站在那兒,跟躺在蚊帳深處的生病老神父,隔著一道門,長時間地聊閒天。為什麼,到美國旅遊在紐約的時候,他每天會到恰好在飯店隔壁的美國最大的天主教堂,聖帕特裡克大教堂的台階上安靜地坐著……

下飛機我直奔爸住的301「高幹區」,門口警衛重重,絕對不讓無特別證件的人進。我懇求說,求求你們讓我進去看一眼吧……上崗戰士居高臨下,口氣悠然,「說什麼呢你?你說什麼呢?」

夜色冷燈下,年輕戰士臉清晰,迷彩服上面一張稚嫩土氣的臉。也許跟爸一樣是從農村出來的,對在守衛人們厭恨甚至有報復的瞬間快感也說不定。

終於,被兩個戰士押著,過了半夜,我看到爸。爸還在,在呼吸機下,不說話,不睜眼,心裡可能是清楚的。

爸在等我?這日傍晚時分,爸走了。

老家叔的孩子們來奔喪,飯席上說起,老家房子摧毀了。老家的村落全部被平掉了,修建高速公路,而摧毀的時候,恰是爸走的同一天。

我沒吱聲,在席間默想,當推土機隆隆壓過老家破房子的時候,爸一定感知到了,爸徹底傷心了,再無依靠了,於是,他走了。

然後,我又想,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魂魄開始獲得自由,爸,也許一下子想開了,徹底地想開了,家園和靈魂在一起了。

靈魂,離開軀體束縛的爸的靈魂,不再在三維空間世界了,家,實體消失的家,也不必在三維世界,爸凝視思念的根,可以自由自在地凝視了,可以舒展地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了。

有時,我凝視我的美國書房裡爸的照片。微笑的爸,是媽媽拍的。我有時和爸出聲說話,有時只是凝視。更多時候,我不看爸,完全不看。因為,凝視太多,會影響思維空間的遼闊,爸,你知道,現在更知道,我躲你,繞開你,求更大的內視,也獨自這多年了。

201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