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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山遍野的茶樹開花

龍應台

1

喂——你今天怎麼樣?

牙齒痛。不能吃東西。

有沒有出去走路?睡得好不好?

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一片曠野的。天很黑,沒有星,辨別不出東西南北。沒有任何一點塵世的燈光能讓你感覺村子的存在。夜晚的草叢裡應該有蟲鳴,側耳聽,卻是一片死寂。你在等,看是不是會聽見一雙翅膀的振動,或者蚯蚓的腹部爬過草葉的聲,也沒有。夜霧涼涼的,試探著伸手往虛空裡一抓,只感覺手臂冰冷。

一般的平原,在盡處總有森林,森林黝黑的稜線在夜空裡起伏,和天空就組成有暗示意義的構圖,但是今天這曠野靜寂得多麼蹊蹺,聲音消失了,線條消失了,天空的黑,像一窪不見底的深潭。範圍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遠,這曠野,究竟有沒有邊?

眼睛熟悉了黑暗,張開眼,看見的還是黑暗。於是把視線收回,開始用其他的感官去探索自己存在的位置。張開皮膚上的汗毛,等風。風,倒真的細細微微過來了。風呼吸你仰起的臉頰。緊閉著眼努力諦聽:風是否也吹過遠處一片玉米田,那無數的綠色闊葉在風裡晃蕩翻轉,刷刷作響,聲音會隨著風的波動傳來?那麼玉米田至少和你同一個世代同一個空間,那麼你至少不是無所依附幽蕩在虛無大氣之中?

可是一股森森的陰冷從腳邊繚繞浮起,你不敢將腳伸出,即使是一步——你強烈地感覺自己處在一種傾斜的邊緣,深淵的臨界,曠野不是平面延伸出去而是陡然削面直下,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甚至退路在哪裡,是否在身後,也很懷疑,突然之間,覺得地,在下陷……

你一震,醒來的時候,仍舊閉著眼,感覺光刺激著眼瞼,但是神智恍惚著,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城市,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歲?四十歲?做什麼工作,跟什麼人在一起?開始隱約覺得,右邊,不遠的地方,應該有一條河,是,在一個有河的城裡。你慢慢微調自己的知覺,可是,自己住過不只一個有河的城市——河,從哪裡來?

意識,自遙遠、遙遠處一點一點回來,像一粒星子從光年以外,回來得很——慢。睜開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見窗上有防盜鐵條,鐵條外一株芒果樹,上面掛滿了青皮的芒果。一隻長尾大鳥從窗前掠過,翅膀扇動的聲音讓你聽見,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認得了。

2

喂——今天怎麼樣?做了什麼?

在寫字。禮拜天回不回來吃飯?

不行呢,我有事。

你說:「不要再開了吧?」

他背對著你,好像沒聽見。抱著一個很大的塑膠水壺,水的重量壓得他把腰彎下來。幾盆蘆薈長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長出了茂盛的葉子。到花市去買百合,卻看見這株孤伶伶不起眼的小樹,細細的樹幹上長了幾片營養不良的葉子,被放在一大片驚紅駭紫的玫瑰和菊花旁邊,無人理會。花農在一塊硬紙板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香椿」。花市人聲鼎沸,人磨著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腳步,凝視那兩個字。小的時候,母親講到香椿臉上就有一種特別的光彩,好像整個故鄉的回憶都濃縮在一個植物的氣味裡。原來它就長這樣,長得真不怎麼樣。百合花不買了,叫了輛計程車,直奔桃園,一路捧著香椿。

「不要再開了吧?」

他仍舊把背對著你,陽台外強烈的陽光射進來,使他的頭髮一圈亮,身影卻是一片黑,像輪廓剪影。

他始終彎著身子在澆花。

八十歲的人,每天開車出去,買菜,看朋友,幫兒子跑腿,到郵局領個掛號包裹。每幾個月就興致勃勃地嚷著要開車帶母親去環島。動不動就說要開車到台北來看你,你害怕,他卻興高采烈,「走建國高架,沒有問題。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沒法放心,你坐他的車,兩手緊抓著手環不放,全身緊繃,而且常常閉住氣,免得失聲驚叫。他確實很小心,整個上半身幾乎貼在駕駛盤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貫注,開得很慢,慢到一個程度,該走時他還在打量前後來車;人家以為他不走了,他卻突然往前衝。一衝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車,菜籃子裡的蕃茄滾了出來,被車子碾成漿。

再過一陣子,聽說是撞上了電線桿。母親在那頭說:「嚇死哩人嘍。他把油門當做煞車你相不相信!」車頭撞扁了,一修就是八萬塊。又過了幾個月,電話又來了;他的車突然緊急煞車,為了閃避前面的砂石卡車。電話那一頭不是「嚇死哩人嘍」的母親;母親在醫院裡。煞車的力道太猛,她的整個手臂給扭斷了。

他把汽車鑰匙交給你,然後是行車執照。黃昏的光影透過紗門薄薄灑在木質地板上,客廳的燈沒開,室內顯得昏暗,如此的安靜,你竟然聽見牆上電鐘行走的聲音。哥哥弟弟說,你去,你去辦這件事。我們都不敢跟他開口。他,只聽女兒的。

「你要出門就叫計程車,好嗎?」你說,「再怎麼坐車,也坐不到八萬塊的。」

他沒說話。

你把鑰匙和行車執照放在一個大信封裡,用舌頭舔一下,封死。

「好嗎?」你大聲地再問,一定要從他嘴裡聽到他的承諾。

他輕輕地說:「好。」縮進沙發裡,不再作聲。

你走出門的時候,長長舒了口氣,對自己有一種滿意,好像剛剛讓一個驍勇善戰又無惡不作的傢伙和平繳械。

「禮拜天可不可以去同學會?」他突然在後面大聲對你說,隔著正在徐徐關上的鐵門。鐵門「匡」一聲關上,你想他可能沒聽見你的回答。

3

喂——吃過飯了嗎?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

媽,我要告訴你今晚發生的事情。

我在朋友家,大概有十來個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畢業了,大家都特別珍惜這最後的半年。我們看了一個光碟,吃了叫來的披薩,杯盤狼藉,然後三三兩兩坐著躺著說笑。這時候,我接到老爸的電話——他劈頭就大罵:他媽的你怎麼把車開走了?

自從拿到了駕照之後,我就一直在開家裡那輛小吉普車,那是我們家多出來的一輛車。我就說,沒人說我不可以開啊,他就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晚上不准開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經驗不足,晚上不准開車?我就說,可是我跟朋友的約會在梅縣,十公里路又沒巴士,你要我怎麼來?他就更生氣地吼,把車馬上給我開回家。我很火,我說,那你自己來梅縣把車開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當然,我必須承認,他會這麼生氣是因為——我還沒告訴過你,兩個月前我出了一個小車禍。我倒車的時候擦撞了一輛路旁停著的車,我們賠了幾千塊錢。他因此就對我很不放心。我本來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邊看我開車,兩個眼睛盯著我每一個動作,沒有一個動作他是滿意的。現在可好了,我簡直一無是處。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難道他沒經過這個階段嗎?難道他一生下來就會開車上路嗎?他年輕的時候甚至還翻過車——車子衝出公路,整個翻過來。他沒有年輕過嗎?

我的整個晚上都泡湯了,心情壞到極點。我覺得,成年人不記得年輕是怎麼回事,他們太自以為是了。

秘書塞過來第二張紙條:再不出發要徹底遲到了,「後果不堪設想。」你匆忙地鍵入「回復」:

原諒他,凡是出於愛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諒的。我要趕去議會,晚上談。

議會裡,一片硝煙戾氣。言詞被當作武器耍用,但都是狼牙棒、重錘鐵鏈之類的鈍器,極少深藏不露但殺人不見血、不吐皮的劍術或柔道。你在抽屜裡放一本心經,一本柏拉圖談蘇格拉底,一本莊子;你一邊閃躲語言的鈍器錘擊,一邊拉開抽屜看經文美麗的字: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這些藏著秘密的美麗的字,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你就可以一葦渡過。可是粗暴的語言、強制的音量,像裂開的鋼絲在對脆弱的神經施以鞭刑。這時候,電話響起,你一把搶過來,或許急迫等候的資料已經送到,你急促不耐地說「喂」——那一頭,他的湖南鄉音悠悠然說:「小珍,我是爸爸——」慢條斯理的,是那種要細細跟你聊一整個下午傾訴的語調,你像狗一樣對著話筒吠出一聲,「怎麼樣?」他顯然被嚇了回去,短短地說:「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同我去參加同學會?」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要精神崩潰了,我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然後把氣徐徐吐出,調節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戰壕裡注視從頭上呼嘯而來的炮火,你覺得口喉乾裂,說不出話來。「幾個老同學,憲兵學校十八期的,特別希望見到我的女兒,我們一年才見一次面。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飯?」

4

喂——今天好嗎?

好啊。

有出去嗎?為什麼不叫計程車?

你可不可以不要省錢?

牽著媽媽的手,逛街。「這麼多人——」她很抗拒。

「你就是要習慣跟這麼多人擠來擠去,媽媽,你已經窩在家裡幾年了,見到什麼都怕。你要出來練習練習,重新習慣外面的世界。不然,你會老得更快,退縮得更快。」你說,她更緊地抓著你的手。

地鐵站裡的手扶電梯「嚓嚓嚓嚓」地滾動,你才發現那速度有多快;你一手環著她的腰,一手緊抓她的手,站在入口,如臨深淵,看準了不會踩空的一階,趕忙帶她踏上。「嚓嚓嚓嚓」像一列上了刺刀、跑步中的軍隊。地鐵站裡萬人攢動,每個人都在奔忙趕路,她不停地說:「這麼多人,這麼多人……」

坐下來喝杯涼茶,你說:「去杭州老家好嗎?」

「不去,」她說,「他們都死了,去幹什麼呢?」

「那個表妹也死了嗎?」

「死了。她還比我小三歲。都死了。」

那個「都」字,包括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包括情同姊妹的丫頭,包括扎辮子時的同學,包括所有喚她小名的同代同齡人。

「那麼去看看蘇堤白堤,看看桃紅柳綠,還可以吃香椿炒蛋,不是很好嗎?」

她淡淡地看著你,眼睛竟然亮得像透明的玻璃珠,「你爸爸走了,這些,你說有什麼意思嗎?」

那麼我們去香港,去深圳。我們去買衣服?

你開始留意商店,有沒有,專門賣適合八十歲婦人的衣服?有沒有,專門想吸引這個年齡層的商店?有沒有,在書店裡,一整排大字體書,告訴你八十歲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運動,如何交友,如何與孤獨相處,如何面對失去,如何準備……自己的告別?有沒有電影光碟,一整排列出,主題都是八十歲人的悲歡離合,是的,八十歲女性的內心世界,她的情和欲、她的愛和悔、她的時光退不去的纏綿、她和時光的拔河?有沒有這樣的商店、這樣的商品,你可以買回去,晚上和她共享?

經過鞋店,她停下腳,認真地看著櫥窗裡的鞋。你鼓勵她買雙鞋,然後發現,她指著一雙俏麗的高跟鞋。

「媽,你年紀大,有跟的鞋不能穿了,會跌倒。老人家不能跌倒。」

「喔——」

她又拿起一雙鞋,而且有點不捨地撫摸尖尖的鑲著金邊的鞋頭。

「媽,」你說,「這也是有跟的,不能啦。」

她將鞋放下。

你挑了一雙平底圓頭軟墊的鞋,捧到她面前。

她堅決地搖頭,說:「難看。」那不屑的表情,你很久沒看到過了,也因此讓你忽然記得,是啊,她曾經多麼愛美。皮膚細細白白的杭州姑娘和你並肩立在梳妝鏡前,她摸著自己的臉頰,看著自己,看著你,說:「女兒,你看我六十五歲了,還不難看吧?」

「不難看。你比我還好看呢——老妖精。」

她像小姑娘一樣笑,「女兒,給你買了一樣東西。」她彎腰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沒開封的盒子,放在你手裡,「你一定要吃。」

你看那粉紅色的紙盒,畫著一個嬌嬈裸露的女人,臉上一種曖昧的幸福。你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正對你瞇瞇微笑,帶著她所有的慈愛。「仙桃丸」,是隆乳的藥。

「你那裡太平了嘛!」她說。

你想脫口而出「神經病啊你」,突然想到什麼轉而問,「那你……你吃這個啊?」

又回到人流裡,你開始看人。你在找,這滿街的人,有多少是她的同代人?睜大眼睛看,密切地看。沒有,走過一百個人也不見得看見一個八十歲的人走在其中。想到自己到西門町的感覺,在那裡,五十歲的你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是異類,或者說,滿街都是「非我族類」。那麼她呢?不只一個西門町,對她,是不是整個世界都已經被陌生人佔領,是不是一種江山變色,一種被迫流亡,一種沒發覺已經來到的放逐?一種秘密進行的決絕的眾叛親離?

經過電影院,你仔細看那上演中和即將放映的片子——有沒有,不是打打砸砸,不是同性戀或革命,不是外星毀滅計劃或情仇謀殺,而是既簡單又深沉,能讓八十歲的人不覺得自己被世界「Delete」掉的片子?有沒有?

「回去吧。」她突然說。

「不行,」你一直牽著她的手,現在,你轉過頭來注視她,「一定要給你買到一件你喜歡的衣服和鞋子我們才回去。」

「都死了。」

「誰?誰都死了?」

「我那些同學,還有同鄉,周保英,趙淑蘭,余葉飛,還有我名字想不起來的……」

為什麼,你問她,為什麼,在紅塵滾滾的香港鬧街上,突然想起這個?

「就是如此,」她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一直就是如此。」

一群中學女生嘰嘰喳喳、推來擠去地鬧著,在一個賣串燒的小攤前。一個個兒特別高的正在統籌,數著誰要吃什麼,該付多少錢。有人講了什麼話,引起一陣誇張的爆笑和推擠。你很驚訝:香港竟還有女學生制服是藍色的陰丹士林旗袍,腳上穿著白襪布鞋。

5

喂——吃過飯嗎?

聽見嗎?聽見我說話嗎?

我說,你—吃—過—飯—嗎?

是不是聽筒拿倒了你?

「你的假牙呢?」

她拿下了假牙,兩頰癟下來,嘴唇縮皺成一團。原來,任何沒了牙齒的人,都長得一樣:像一個放得太久沒吃的蘋果,布上一層灰還塌下來皺成一團,愈皺愈縮。而且不管男的女的,牙齒卸下來以後,長相都變得一樣。

她很的,像一個被發現偷了錢的小孩,將假牙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來攤在手心,讓你檢查。

瑪麗亞在一旁說:「她用稻子去砍假牙。」

你傻了。

「她說,」瑪麗亞的國語有印尼腔,「假牙痛,不俗服,所依就拿剪刀去銼,還拿稻子去砍。假牙不好,她要修假牙。」瑪麗亞氣氣的,有點當面告狀的意思。

你說:「把假牙交給我,我來處理。」她不好意思地笑著,溫馴地將假牙放在你手裡。

「假牙不舒服的話,要醫生去修,自己不能動手的。好嗎?」

她已經走到陽台,兀自坐在白色的鐵椅上,面朝著淺藍色的大海;從室內看出去,她的身影是黑的,陽光照亮了一圈她的頭髮,像個完美的輪廓剪影。

她走路那麼輕,說話那麼弱,對你是新鮮的事。記憶中,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她總是那個笑得最大聲,動作最誇張的一個。少女時代,你還常因為她太「放肆」、太「野」,而覺得「挺丟臉的,這樣的媽」。她笑,是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笑得把腳懸空亂踢,像個「瘋婆子」一樣。也因為她的「野」,你和她說話有一種特殊的自由。那一年,她拿了你新出的小說過來,邊搖頭邊說:「小珍啊,你這一本書,我是一個朋友都不敢送的。」

「嗄,為什麼?」

她打開書,指著其中一頁,說:「喏,你自己讀讀看——」

街口,和往常一樣,坐著三兩個流浪漢……其中一個頭髮髒成一團的人叉開腿歪坐在地上。褲子顯然已沒有拉鏈,我不得不瞥見他的毛髮和陽具……馬匹經過眼前,滾動著一股氣味,是乾草和馬汗的混合吧?倒有點像男人下體毛髮的氣味,說不上是好聞還是不好聞……

「你——怎麼會寫這種東西?」她想想,又認真地說,「你怎麼知道『辣裡』——『辣裡』是什麼氣味?」杭州音,「那」是「辣」。

你也很認真地回答:「媽,你不知道『那裡』——『那裡』是什麼氣味?」

她笑了,大笑,笑得嗆到了,斷斷續續說:「神經病!我喇裡曉得『辣裡』有什麼氣味。」

你等她笑停了,很嚴肅地看著她,「媽,你到七十歲了還不知道『辣裡』什麼氣味,確實有點糟。」你執起她的手,一本正經地說,「但是別慌,現在還來得及。」

「要死了——」她笑著罵你,而且像小女生一樣拍打你;很大聲地笑,很凶悍地拍打。

6

喂——今天好嗎?什麼痛?

腳痛,忍不住吃了雞,又痛風了。

不是知道不能吃雞嗎?媽媽不是不准你吃嗎?

你偷吃的是吧?

即使是八十歲,還是看得出階級。那被尊稱「將軍」的,腰桿兒挺直地坐在上位,人們不停地去向他敬酒;敬酒的人站著,可能還拄著枴杖,他坐著。臉上和別人一樣,滿佈黑斑,但是眉宇間畢竟有幾分矜持。尊嚴,大概就是你如何堅持別人怎麼看你吧。

接到你電話你已上路,他就摸著扶手下了樓來,站在飯店門口守候。遠遠看見你的座車,他就高舉一隻手臂,指揮司機的動線。下車時你告訴司機,「把公文帶回府,兩點準時來接。」話沒說完,他已經牽著你的手,準備上樓。你曾經很婉轉地對他說,「我四十歲了,你不必牽我的手過街。」他說「好」,到了過街,他的手又伸了過來。後來你又很嚴肅地告訴他,「我已經五十歲了,你真的不必牽我的手過街。」他說「好」,到了過街,照牽不誤。他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

然後有一天,一個個兒很高、腿很長很瘦的年輕人,就在那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很認真地對你說:「我已經十八歲了,你真的應該克制一下要牽我手過街的反射衝動。」

你當場愣在那裡,然後眼淚巴巴流下,止不住地流。兒子覺得丟臉極了,大步竄過街到了對岸,兩手抄在褲袋裡,盯自己的腳尖。你被擁擠的車流堵在大街中線,隔著一重又一重的車頂遠遠看著兒子陽光下的頭髮,泛出一點光。你曾經怎樣愛親吻那小男孩的頭髮啊。他有那種聖誕卡片上常畫的穿著睡衣跪著祈禱的小男孩的頭型,天使般的臉頰,聞起來有肥皂清香的頭髮,貼著你的肩膀睡著時,你的手環著他圓滾滾的身體,感覺無比的踏實。

「受傷」的感覺逐漸克服,你噙住眼淚,浮起一股淡淡的荒涼感。你環顧週遭,一片紅塵喧囂,卻好像看見無邊無際的淡漠的空曠,來者恆來,去者恆去,沒有什麼東西是抓得住、留得下的;原來,所有喧囂的紅塵都是因風滾動的蓬草,往一個方向,曠野的盡頭奔去。原來所有自己的當下啊,都是別人的過去。你戀戀不捨的,他急急擺脫。你急急擺脫的,別人又戀戀不捨。生命的延續,是留戀和擺脫的永遠的移交程序。

既然來了,你就準備好要順從到底。司機把你在座車裡批完的公文放進一個提袋,將車開走。你像綿羊一樣讓他牽著你的手,一步一步上樓去。

他很興奮。這是第一次,你出現在他的同學面前。「將軍」站起來和你敬酒,「團長」要你一本簽名的書,「陳叔叔」要和你討論資治通鑒以及今天的權力局勢。一圈酒敬下來,你問他:「怎麼潘叔叔今天沒來?」

「中風了,」他說,「臉都歪了。也不能走路。」

一個老人巍巍顫顫地被人扶著過來敬酒,你站起來,想聽懂老人說什麼,但是口齒含混,你完全聽不懂。

他夾了一塊雞肉,擱在你碗裡——你曾經多麼痛恨這湖南鄉下的飲食習慣,一定要夾菜給別人,強迫進食,才算周到。他在咕噥咕噥說什麼,聽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剛剛那個人。「當年是我們學校的才子,會寫詩,會唱歌,也很能帶兵。現在很可憐,聽說兒子還打他,打了跌在地上,骨頭都跌斷了。老同學也不曉得要怎麼幫忙。」你再看那「才子」一眼,他已在右邊一張桌子坐下,吃著東西,弓著背,頭勾得很低,幾乎碰到眼前的飯碗。

有人拿了一本《湖南文獻》過來,說:「局長,這裡有我的一首詩,請你指教。」你趕忙站起來,恭敬地接過雜誌。他雙手舉著酒杯,說:「王柏學長的詩,那還用說嗎?小女只有學習的份,哪裡談得上指教呢?」他的志得意滿,實在掩藏不住。每一個謙虛的詞,都是最誇張的炫耀。你忍耐著。

王柏走了,他又夾了一塊蹄膀肉到你滿得不能再滿的碗裡,說:「你記不記得《滕王閣序》?」

「記得。」

「他也叫王勃。」

7

喂——今天好嗎?

……

今天好嗎?你聽見嗎?

他念詩,用湘楚的古音悠揚吟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考你背誦: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

他要你寫毛筆字,「肘子提起來,坐端正,腰挺直」:

「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你問:「野馬」是什麼?「塵埃」是什麼?是「野馬」奔騰所以引起「塵埃」,還是「野馬」就是「塵埃」?他說,那指的是生命,生命不論如何輝煌躍動,都只是大地之氣而已,如野馬,如塵埃。但是沒有關係,你長大了就自然會懂。

他要你朗誦《陳情表》,你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你沒多問,也沒反叛,因為,十二歲的你,多麼喜歡字: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煢煢獨立,形影相吊。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

他坐在一張破籐椅中,穿著一件白色汗衫,汗衫洗得稀薄了,你想「襤褸」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天熱,陳舊的電風扇在牆角吹,嘎拉嘎拉好像隨時會解體散落。他用濃重的衡山鄉音吟一句,你用標準國語跟一句。念到「煢煢獨立,形影相吊」,他長歎一聲,說:「可憐可憫啊,真是可憐可憫啊。」

然後,他突然要你把那只鞋從抽屜裡取出來給他。

其實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腳的形狀,一層一層疊起來,一針一針縫進去,縫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來或許有什麼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太多次,他告訴你這「一隻鞋底」的來歷,你早已沒興趣。反正就是炮火已經打到什麼江什麼城了,火車已經不通了,他最後一次到衡山腳下去看他的母親,他說「愛己」——湖南話稱奶奶「愛己」,你「愛己」正在茶林裡撿柴火。臨別時,在泥濘的黃土路上,「愛己」塞了這只鞋底進他懷裡,眼淚漣漣地說,買不起布,攢下來的碎布只夠縫一隻鞋底,「兒啊,你要穿著它回來。」

他掏出手帕,那種方格子的棉布手帕,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坐在那籐椅裡,開始擦眼睛,眼淚還是滴在那只灰白的布鞋底上。

你推算一下,自己十二歲,那年他才四十六歲,比現在的你還年輕。離那戰爭的恐慌、國家的分裂、生離和死別之大慟,才十四年。穿著布鞋回家看娘的念頭,恐怕還很逼真強烈。你記得,報紙上每天都有「尋人啟事」,妻子找丈夫,父親尋子女;三天兩頭有人臥軌自殺,報道一概稱為「無名屍體一具」。

他是不是很想跟你說話呢,在他命你取鞋的時候,是不是看見你幼稚兼不耐的眼神,就靜默了呢?

白天的他,穿著深黑的呢料警官制服,英氣勃勃地巡街。熟人聚集的時候,總會有人問母親當年是否因為他如此英俊而嫁給他,母親就斜眼睨著他,帶幾分得意,「不錯啊,他是穿著長統靴,騎著馬來到杭州的。到了我家的綢布莊,假裝買東西,跟我說話……」他在一旁笑,「那個時候,想嫁給我的杭州小姐很多呢……」

鄉下的街道充滿了生活。商店裡琳琳琅琅的東西滿到街上來,小販當街燒烤的魷魚串、老婆婆曬太陽的長條板凳、大嬸婆編了一半的漁網漁具、賣冬瓜茶和青草茶的大桶,擠擠挨挨佔據著村裡唯一的馬路。有時候,幾頭黑毛豬搖搖擺擺過來,當街就軟軟趴下來曬太陽。客運巴士進村時,就被堵在路中。你看見他率領著幾個警員,吆喝著人們將東西靠邊。時不時有人請他進去喝杯涼茶。你不知道他怎麼和鄉民溝通,他的閩南語不可能有人聽懂,他的國語也常讓人笑話。他的湖南音,你聽著,卻不屑學。你學的是一口標準國語,那種參加演講比賽的國語。

晚上,他獨自坐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上,一邊讀報,一邊聽《四郎探母》,總是在那幾句跟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絃樂過門的時候,他就「得得了啷」跟著哼伴奏,交疊的腿一晃一晃打著節拍。《四郎探母》簡直就是你整個成長的背景音樂,熟習它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但是你要等候四十年,才明白它的意思。

或者,當「愛己」將鞋塞在他懷裡的時候,他也是極其不耐的?要過數十年,白山黑水涉盡,無路可回頭時,他也才明白過來?

你要兩個在異國生長的孩子去親近他,去討他歡心。兩兄弟說:「但是,我們跟他沒有話說啊。而且,他不太說話了。」是啊,確實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他走路的步子慢了,一向挺得直直的背脊有點兒彎了,話,越來越少,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奇怪,何時開始的?顯然有一段時候了,你竟然沒發現。

這樣,你說,你們兩個去比賽,誰的話題能讓「也爺」把話盒子打開,誰就贏。一百塊。老大懂得多,一連拋出幾個題目想引他說話,他都以單音節回答,「嗯」,「好」,「不錯」。你提示老大,「問他的家鄉有什麼。」老大問了,他說:

「有……油茶,開白色的花,茶花。」

「還有呢?」

「還有……蜥蜴。」

「什麼?蜥蜴?」兩個孩子都豎起了耳朵,「什麼樣的蜥蜴?變色龍嗎?」

「灰色的,」他說,「可是背上有一條藍色,很鮮的藍色條紋。」

他又不說話了,不管孩子怎麼問。

你對老二使一個眼色,附在他耳邊悄聲說:「問他,問他小時候跟他媽怎麼樣——」老二就用脆脆的童音說:「也爺,你小時候跟你媽怎樣啊?」

「我媽媽?」本來低著頭吃菜的他,突然抬起頭來,很精神,「我告訴你們聽啊——」他放下了筷子。

孩子們瞅著你偷笑,腳在桌子底下踹來踹去。

「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家,下很大的雪——從學校回家要走兩個小時山路。雪很白,把我眼睛刺花了,看不見。到家是又冷又餓,我的媽媽端給我一碗白米飯——」他站了起來,用身體及動作示意他和媽媽的位置。孩子們笑翻了,老大壓低聲音抗議,「不行,一百塊要跟我分,媽媽幫你作弊的——」

「我接過媽媽手裡的飯碗,想要把碗放在桌上,可是眼睛花了,沒有想到,沒放到桌上,『空』的一聲碗打到地上破掉了,飯也灑在地上了。」

老二正要回踢哥哥,被他哥哥嚴厲地「噓」了一聲要他安靜;「也爺」正流著眼淚,哽咽地說:「我媽媽好傷心喔。她不知道我眼花,她以為我嫌沒有菜,只有飯,生氣把碗打了。她自己一整天凍得手都是紫青色的,只能吃稀飯,干飯留給我吃,結果呢,我把唯一的一碗飯打在地上。她是抱頭痛哭啊……」

他泣不成聲,說:「我對不起我媽……」

孩子們瞅著你,小聲說:「你好壞。都是你。」

你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熱開水,說:「爸爸,你教孩子們念詩好不好?」

他擦著眼角,又高興起來,「好啊,就教他們『白日依山盡』吧?」

8

喂——今天好不好?

我說,你今天好—不—好?

媽,他說什麼?為什麼我聽不

懂他說什麼?他怎麼了?

「老師要我做一個報告,介紹老子。媽,你知道老子嗎?」

你驚訝。十三歲的歐洲小孩,老師要他們懂老子?

「知道啊。媽媽的床頭就有他的書。」

「嗄?怎麼這麼巧?」孩子的聲音已經變了,在電話裡低沉得像牛蛙在水底發悶的那種聲音,「那老子是真正的有名嘍?!」

「對啊,」你伸手去拿《道德經》,「三千年來都是暢銷作家啊。」

「難怪啊,在德文網絡上我已經找到八千多條跟『老子』有關聯的……」

你趴在床上,胸前壓著枕頭,一手抓著話筒,開始用中文輔以德語對孩子解釋「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

每天的「萬里通話」要結束了,孩子突然說:「喝牛奶了沒有?」

「嗯?」你沒會意,他又說:「刷了牙嗎?」

你說:「還沒——」他打斷你,「功課做了嗎?有沒有吃維他命?電視有沒有看太多?衣服穿得夠不夠?」

你聽得愣住了,他說:「沒交什麼壞朋友吧?」

電話裡有一段故意的留白,你忽然明白了,大聲地抗議:「你很壞。你在教訓媽。」

孩子不懷好意地嘿嘿地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每天打電話就是這樣問我的,你現在應該知道你有多可笑了吧?」

你一時答不出話來,他乘勝追擊說:「我不是小小孩了你什麼時候才會搞懂啊?」

你結結巴巴地,「媽媽很難調整——」

他說:「你看你看,譬如說,你對我還在用第三人稱稱自己,『媽媽要出門了』,『媽媽回來了』……喂,你什麼時候停止用第三人稱跟我說話啊?我早就不是你的Baby了。」

你跟他「認錯」,答應要「檢討」,「改進」。「還有,」他說,「在別人面前,不可以再叫我的乳名了。」

你放下電話,你坐在那床沿發怔,覺得彷彿有件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一件蠻重大的事情,但一時也想不清楚發生的究竟是件什麼事,也理不清心裡的一種慌慌的感覺。你乾脆不想了,走到浴室裡去刷牙,滿嘴泡沫時,一抬頭看見鏡裡的自己,太久沒有細看這張臉,現在看起來有點陌生。你發現,嘴角兩側的笑紋很深,而且往下延伸,臉頰上的肉下垂,於是在嘴角兩側就形成兩個微微鼓起的小袋。你盯著這張臉看,心想,可好,這跟老虎的臉有點像了。繼續刷牙。

終於等到了一個走得開的禮拜天,趕去桃園看他。你嚇了一跳,他坐在矮矮的沙發裡,頭低低地勾著,好像脖子撐不住頭的重量。你喚他,他勉強地將頭抬起,看你,那眼神是混濁渙散的。你愣了一下,然後記起買來的衣服,你把衣服一件一件攤開。

你去桃園的街上找他可以穿的衣服。大多是女人,年輕少女的衣服。百貨店裡的男人衣服也太「現代」了。他是那種一套衣服不穿到徹底破爛不認為應該買新衣服的人。出門時,卻又一貫地穿戴整齊,白襯衣,領帶端正,深色筆挺的西裝,僅有的一套,穿了二十年也不願意多買一套。

你在街上走了很久,然後突然在一條窄巷前停下來。那其實連巷都稱不上,是樓與樓之間的一條縫,縫裡有一個攤子,堆得滿滿的,掛著藍色的棉襖、毛背心、衛生衣、衛生褲。一個戴著棉帽的老頭,坐在一張凳子上,縮著脖子摩擦著手,一副驚冷怕凍的模樣。你不敢相信,這是童年熟悉的鏡頭——外省老鄉賣棉襖棉褲。

帶著濃厚東北腔的老鄉鑽進「縫」裡拿出了你指名要的東西:棉襪,棉褲,貼身的內衣,白襯衫,褚紅色的羊毛背心,深藍色的羊毛罩衫,寶藍色棉襖,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圍巾,毛織手套。全都包好了,你想了想,問他:「有沒有棉布鞋啊?黑色的?」

老頭從塑膠袋裡拿出一雙黑布鞋。你拿了一隻放在手掌上看,它真像一艘湘江上看到的烏篷船,如果「愛己」的鞋墊完成了,大概就是這樣一隻鞋吧。

你和母親將買來的衣服一件一件、一層一層為他穿上,折騰了半天。最後穿上棉鞋。他微笑了,點頭說:「很好。合腳。」

你要陪他出去散步,發現他無法從沙發裡站立起來。

從醫院裡回來,他的身體向右邊微微傾斜,口涎也就從右邊的嘴角流出。他必須由你用兩隻手臂去拉,才能從沙發起身。他的腿不聽腦的指揮,所以腳步怎麼想都邁不出去。他的手,發抖。

在客廳裡,面對著他站好,你用雙手拉起他的雙手,說:「來,跟著我走。左——」

他極其艱難地推出一隻腳,「右——」另一隻腳,卻無法動彈。

「再來一次,一……二……左……右……」

他顯然用盡了力氣,臉都漲紅了,可是寸步維艱。你等著,等他腦裡的指令到達他的腳底,突然聽見街上叫賣「肉粽」蒼老的唱聲,從遠而近。黃昏的光,又照亮了柚木地板。母親憂愁地坐在一旁,盯著你看。你又聽見那鍾在行走的聲音。麻將桌仍在那鍾下,牌仍攤開在桌上,但是,亂七八糟堆在那裡,像垮掉的城牆。

「這樣,」你回過神來,手仍舊緊緊抓著他的手,「我們念詩來走路。準備走嘍,開始!白—日—依—山—盡……」

他竟然真的動了,一個字一個節拍,他往前,你倒退著走,「黃—河—入—海—流……」

千辛萬苦,你們走到了紗窗邊,「轉彎——」

「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她在一旁興奮地鼓起掌來,「走了,走了,他能走啊。」你用眼角看她,幾乎是披頭散髮的,還穿著早晨的睡衣。

「轉彎——月—落—烏—啼—霜—滿—天,再來,江—楓—漁—火——」

他專心地盯著自己的腳,你引他向前而自己倒退著走;是啊,孩子的手肥肥嫩嫩的,手臂一節一節的肉,圓圓的臉龐仰望著你,開心地笑,你往後退,「來,跟媽媽走,板凳歪歪——上面坐個——乖乖,乖乖出來——賽跑——上面坐個——小鳥——小鳥出來——撒尿——」他咯咯笑,短短肥肥的腿,有點跟不上。

「來,最後一遍。爸爸你慢慢來,開步嘍,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轉彎,兒童相見——不相識……」

9

喂——今天怎麼樣?

今天好一點,可是一整天,他眼睛都是閉起來的。

他有說話嗎?

你虎著臉瞪著瑪麗亞,「你是怎麼幫他洗臉的呢?帕子一抹就算了?」

你手裡拿著一支細棉花棒,沾水,用手指撥開他的眼皮,然後用棉花棒清他的眼角里側。「一直說他眼睛不打開,」你在發怒,「你就看不出是因為長期的眼屎沒洗淨,把眼睛糊住了嗎?」

清洗過後,他睜開眼睛。母親在一旁笑了,「開眼了,開眼了。」

眼瞼仍有點紅腫,但是眼睛睜開了,看著你,帶著點清澄的笑意。你坐下來,握著他的手,心裡在顫抖。兄弟們每天打電話問候,但是透過電話不可能看見他的眼睛。你也看過他好多次,為什麼在這「好多次」裡都沒發覺他的眼睛愈來愈小,最後被自己的眼屎糊住了?你,你們,什麼時候,曾經專注地注視過他?他老了,所以背佝僂了,理所當然。牙不能咬了,理所當然。腳不能走了,理所當然。突然不說話了,理所當然。你們從他身邊走過,陪他吃一頓飯,扶著他坐下,跟他說再見的每一個當下,曾經注視過他嗎?

那麼「老」的意思,就是失去了人的注視?

你突然回頭去看她,她的頭髮枯黃,像一撮冬天的乾草,橫七豎八頂在頭上。眼睛裡帶著病態的焦慮——她,倒是直勾勾地注視著他,強烈、燃燒、帶點發狂似地注視著他,嘴裡喃喃地說:「同我說話,你同我說話。我一個人怎麼活,你同我說話呀。」

底下有人在打籃球,球蹦在地面的聲音一拍一拍傳上來,特別顯得單調。天色暗了,你將燈打開。

手機也打開,二十四小時打開,放在家裡的床頭,放在旅館的夜燈旁,放在成堆的紅色急件公文邊,放在行李的外層,靜音之後放在會議進行的麥克風旁,走路時放在手可伸到的口袋裡。夜裡,手機的小燈在黑暗中一閃一滅,一閃一滅,像急診室裡的警告燈。

你推著他的輪椅到外面透氣。醫院像個大公園,植了一列一列的樹,開出了黃心白瓣的雞蛋花,香氣瀰漫花徑。穿著白衣大褂的弟弟剛剛趕去處理一個自殺的病人,你看著他匆忙的背影,在一株龍眼樹後消失。是痛苦看得太多了,使得他習慣面對痛苦不動聲色?是作為兒子和作為醫生有角色的衝突,使得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而對父親的衰敗不動聲色?你在病房裡,在父親的病榻邊,看自己的兄弟與醫師討論自己父親的病情,那神情,一貫的職業的冷靜。你心裡在問:他看見什麼?在每天「處理」痛苦,每天「處理」死亡的人眼裡,「父親病重」這件事,會因為他的職業而變輕了,還是,會把他已經視為尋常的痛苦,變重了?無法問,但是你看見他的白髮。你心目中「年幼」的弟弟,神情凝重,聽著病歷,額頭上一撮白髮。

「回想起來,」他若有所思地說,「他的急遽退化,是從我們不讓他開車之後開始的。」

你怔住了,久久不能說話;揉揉乾澀的眼睛,太累了。

拾起一朵仍然鮮艷但是已經頹然墜地的雞蛋花,湊到他鼻尖,說:「你聞。」他抬不起頭來,你亦不知他是否仍有嗅覺,你把花擱在他毛毯覆蓋的腿上,就在這個時候,你發現,稀黃流質的屎,已經從他褲管流出,濕了他的棉襪。

在浴室裡,你用一塊溫毛巾,擦他的身體。本該最豐滿的臀部,在他身上萎縮得像兩片皺巴巴的扇子,只有皮,沒有肉。全身的肉,都干了。黃色的稀屎沾到你衣服上,擦不掉。

讓他重新躺好,把被子蓋上,你輕輕在他耳邊說:「我要回台北了,下午有會。三點的飛機。過幾天再飛來高雄看你好不好?」

你去抱一抱她,親親她的頭,她沒反應,木木地坐著。你轉身提起行李,走到病房門口,卻聽見哭泣聲,他突然像小孩一樣地放聲痛哭,哭得很傷心。

喇嘛要你寫下他的名字和生辰,以便為他祝福,然後你們面對面席地而坐。你專注地看著喇嘛——他比你還年輕,他知道什麼你不知道的秘密嗎?

你有點不安,明顯地不習慣這樣的場合,你低著頭,不知從哪裡說起,然後決定很直接地說出自己來此的目的:「我們都沒有宗教信仰,也沒真正接觸過宗教。我覺得他心裡有恐懼,但是我沒有『語言』可以安慰他或支持他。我想知道,您建議我做什麼?」

你帶著幾本書,一個香袋離開;昨晚的夢裡,又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曠野,你滑進深不可測的黑洞,不,你不想馬上回到辦公室裡去,你沿著河堤走。艷麗無比的緋紅色紫荊花在風裡搖曳,陽光照出飄在空氣裡的細細花絮,公園裡有孩子在嬉鬧。你很專心地走,走著走著,到了一片荒野河岸,蘆草雜生,野籐亂爬,你立在河岸上眺望,竟不知這是這個城市裡的什麼地方。

10

喂——今天怎麼樣?

喂——今天怎麼樣?

喂——今天……

是最後的時刻了嗎?是要分手的時刻了嗎?

老天,你為什麼沒教過我這生死的一課?你什麼都教了我,卻竟然略過這最基本、最重大的第一課?

他的喉嚨有一個洞,插著管子。他的手臂上、胸上,一條一條管線連著機器,機器撐著他的心臟跳動,使得他急促而規律地呼吸。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眼神一片空茫。他看不見你們,但是你想,他一定聽得見,一定聽得見。你緊緊握著他的手,親親他的額頭,湊近他的耳……

沒有,你沒有學到那個生命的語言——來不及了。你仍舊只能用你們之間熟悉的語言,你說,爸爸,大家都在這裡了,你放下吧,放下吧。不就是塵埃野馬嗎?不就是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嗎?在河的對岸等候你的,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愛己」嗎?你不是說,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你不是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去吧,帶著我們所有的愛,帶著我們最深的感恩,上路吧,父親你上路吧。

他的嘴不能言語,他的眼睛不能傳神,他的手不能動彈,他的心跳愈來愈微弱,他已經失去了所有能夠和你們感應的密碼,但是你天打雷劈地肯定:他心中不捨,他心中留戀,他想觸摸、想擁抱、想流淚、想愛……

你告訴自己:注視他,注視他,注視他的離去,因為你要記得他此生此世最後的容貌。

佛經的頌聲響起,人們將他裹在一條黃色的緞巾裡。你坐在他的身旁。八個小時,人們說,頌八個小時的經不斷,讓他的魂安下來。他躺在你面前,黃巾蓋著他的臉。是的,這是一具屍體,但是,你感覺他是那麼的親愛,你想伸手去握他的手,給他一點溫暖;你想站起來再去親親他的臉頰、摸一下他的額頭測測體溫;你希望他翻個身、咳嗽一下;你想再度擁抱他瘦弱的肩膀,給他一點力量,但是你不動。你看見血水逐漸滲透了緞巾,印出深色的斑點。到第六個小時,你開始聞到淡淡的氣味。你認真地辨識這個氣味,將它牢牢記住。你注視。

對面坐著從各地趕來助頌的人們,披著黑色的袈裟,神情肅穆。你想到:這些人,大概都經歷過你此刻所經歷的吧?是這個經歷,促使他們趕來,為一個不認識的人、一個不認識的遺體,送別?死亡,是一個秘密會社的暗語嗎?因為經驗了死亡,所以可以一言不發就明白了一切的一切嗎?

八個小時過後,緞巾揭開,你看見了他的臉。「不要怕,」有人說,「一定很莊嚴的。」他顯得豐滿,眼睛閉著,是那種,你所熟悉的,晚上讀古文的時候若有所思的表情。

有人來問,是否為他穿上「壽衣」。你說,不,他要穿你們為他準備好的遠行的衣裳:棉襪,棉褲,貼身的內衣,白襯衫,褚紅色的羊毛背心,深藍色的羊毛罩衫,寶藍色棉襖,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圍巾,毛織手套,還有,那雙黑色的棉鞋。

從冰櫃裡取出,解凍,你再看見他,縮了,臉,整個癟下去,已是一張乾枯的死人的臉。你用無限的深情,注視這張腐壞的臉。手套,因為手指僵硬,弄了很久才戴上。你摸摸他的腳,棉鞋也有點鬆了,你將它穿好。你環著母親的腰,說:「媽,你看,他穿得暖暖的走。」她衰弱得只能勉強站著,沒說話。

11

喂——今天做了什麼?

你是誰?

我是誰?媽媽,你聽不出我是誰?

你大量地逛街,享受秋天的陽光大把大把瀑灑在臉上、在眼睫毛之間的燦亮溫暖的感覺。你不去中環,那兒全是行色匆匆、衣冠楚楚的人。你不去銅鑼灣,那兒擠滿了頭髮染成各種顏色不滿十八歲的人。你在上環的老街老巷裡穿梭。一個腦後梳著髮髻的老奶奶坐在書報攤上打著盹,頭低低垂在胸前。一個老頭坐在騎樓裡做針線,你湊近去看,是一件西裝,他正在一針一線地縫邊。一個背都駝了的老婆婆低頭在一隻垃圾箱裡翻找東西。一對老夫妻蹲在人行道上做工。你站著看了好一會兒。有七十多歲了吧?老太太在一張榻榻米大的鋁板上畫線,準備切割;老先生手裡高舉著槌子,一槌一槌敲打著鋁片折疊處。把人行道當工廠,兩個老人在手制鋁箱。

你在樓梯街的一節台階坐下,怔怔地想,人,怎麼會不見了呢?你就是到北極、到非洲沙漠、到美洲叢林,到最神秘的百慕大三角,到最遙遠最罕無人跡的冰山、到地球的天涯海角,你總有個去處啊。你到了那裡,要放下行李,要挪動你的身體,要找杯水喝。你有一個東西叫做「身體」,「身體」無論如何要有個地方放置;一個登記的地址,一串數字組成的號碼,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一杯還有點溫度的茶杯,半截抽過的香煙,丟在垃圾桶裡擤過鼻涕的衛生紙,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撕紙,一根掉落在枕頭上的頭髮,一個私章,一張剪過的車票,一張黏在玻璃墊下已久的照片,怎麼也撕不下來,總而言之,一個「在」。

然後,無論你去了哪裡,去了多久,你他媽的總要回來,不是嗎?

你望著大街——這滿街可都是人啊,但是,但是他在哪裡?告訴我,他「去」了哪裡?總該有個交代、有個留言、有個什麼解釋吧?就是半夜裡被秘密警察帶走了,你也能要求一個說法吧?對一個人的下落,你怎麼可以……什麼訊息都沒有的消失呢?

「空」——「空」怎麼能算「存在」呢?

幾個孩子在推擠嬉笑,開始比賽爬樓梯街。你站起來,讓出空間,繼續走,繼續看,繼續尋找。你停在一家參藥行前面,細看那千奇百怪的東西。你走進一家古董店,裡面賣的全是清朝的各種木器:洗腳盆、抽屜、化妝盒、米箱、飯桶……你在一對雕花木櫥前細細看那花的雕工。木櫥的兩扇門上寫著對聯,你喚那看店的小姐,「這對聯,你們裝錯了。」小姐很不好意思地,將兩扇門對調了。

漸漸要天黑了,你走進一家美容院。

「洗頭?」

小姐把灰色的袍子圍在你脖子上,帶你走到水池邊的躺椅,要你躺下。你累極了,躺下來,頭往後仰,然後閉上眼睛。一閉眼,父親的身體和你的身體重疊,父親的臉和你的臉重疊,你從他的眼睛望出去,又從天花板往下看見平躺的自己:喉間有一個洞,還插著管子;胸上手上連著管子,眼睛睜得大大的茫然而空洞,你漂在死亡的水面上,正要沉沒的一剎那……受不了壓力了你突然睜開眼睛,看見黑色的水管佈滿整個天花板。

「不要動,」一雙手從後面把你按下,「還沒完。」

你試圖放鬆,將緊繃的肩頭放下,眼睛再度閉上……

現在臨終中陰已降臨在我身上

我將放棄一切攀緣、慾望和執著

毫不散亂地進入教法的清晰覺察中

並把我的意識射入本覺的虛空中

當我離開這個血肉和合的軀體時

我將知道它是短暫的幻影

因此,把死亡的那一刻想成心靈的陌生邊界區,一個無人的荒地,在它的一邊。當我們終於從界定和主宰自己的身體中獲得解脫時,一生的業相就整個結束了,但未來可能會產生的業卻還沒有開始結晶。

你洗臉,刷牙,擦乳液,梳頭髮,剪指甲。到廚房裡,煎了兩個蛋,烤了一片麵包,一面吃早點,一面攤開報紙:伊拉克戰事,蘇丹戰事,朝鮮核危機,溫室效應,煤礦爆炸,藍綠對決,夫妻燒炭自殺……你走到陽台,看見一隻孤單的老鷹在空中遨翔,速度很慢,風大獵獵地撐開它的翅膀,海面的落日揮霍無度地染紅了海水。

睡前,你關了手機。

12

喂——今天好不好?

她在沙發上睡著了。

你要注意一下,

我覺得她最近講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

月亮升到海面上的時候,你坐到電腦前,開始寫:

我們的父親,出生在一九一八年的冬天。

然後腦子一片空白,寫不下去。你停下來,漫遊似地想,一九一八年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大戰剛剛結束,俄國剛發生了革命,段祺瑞向日本借款,「欣然同意」將山東交給日本。日本大舉進兵海參崴。兩千萬人因流感而死,中國有全村全縣死光的。那,是一個怎樣的冬天啊。

我們不知道,這個出生在南嶽衡山腳下的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湖南的冬天,很冷;下著大雪。孩子的家,家徒四壁。

我們不知道,七歲的父親是怎麼上學的。他怎麼能夠孤獨地走兩個小時的山路而不害怕?回到家時,天都黑了。

我們不知道,十六歲、稚氣未脫的父親是怎麼向他的母親辭別的;獨生子,從此天涯漂泊,再也回不了頭。

我們不知道,當他帶著憲兵連在兵荒馬亂中維持秩序,當前方的炮火節節逼近時,他怎麼還會在夜裡讀古文、念唐詩?

我們不知道,在一九五年夏天,當他的船離開烽火焦黑的海南島時,他是否已有預感,從此見不到那喊著他小名的母親;是否已有預感,要等候四十年才能重新找回他留在家鄉的長子?

我們不知道,當他,和我們的母親,在往後的日子裡,必須歷盡千辛萬苦才能將四個孩子養大成人,當他們為我們的學費必須低聲下氣向鄰居借貸的時候,是不是曾經脆弱過?是不是曾經想放棄?

我們記得父親在燈下教我們背誦《陳情表》。念到高齡祖母無人奉養時,他自己流下眼淚。我們記得父親在燈下教我們背誦《出師表》。他的眼睛總是濕的。我們記得,當我們的母親生病時,他如何在旁奉湯奉藥,寸步不離。

我們記得他如何教我們堂堂正正做人,君子不欺暗室。我們記得他如何退回人們藏在禮盒底的紅包,又如何將自己口袋裡最後一疊微薄的錢給了比他更窘迫的朋友。

我們記得他的暴躁,我們記得他的固執,但是我們更記得他的溫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遲疑地告訴你:父親的愛,沒有條件,沒有盡頭。

他和我們堅韌無比的母親,在貧窮和戰亂的狂風暴雨中撐起一面巨大的傘;撐著傘的手也許因為暴雨的重荷而顫抖,但是我們在傘下安全地長大,長大到有一天我們忽然發現:背誦《陳情表》,他其實是在教我們對人心存仁愛;背誦《出師表》,他其實是在教我們對社會心存責任。

兄弟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仁愛處人、忠誠處事,但是那撐著傘的人,要我們辭別,而且是永別。

人生本來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場,情再深,義再厚,也是電光石火,青草葉上一點露水,只是,在我們心中,有萬分不捨:那撐傘的人啊,自己是離亂時代的孤兒,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別人。兒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們只好相信:蠟燭燒完了,燭光,在我們心裡,陪著我們,繼續旅程。在一條我們看不見、但是與我們的旅途平行的路上,爸爸,請慢慢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你正要將寫好的存入文檔,一個鍵按錯,突然冒出一片空白。趕忙再按幾個鍵,卻怎麼也找不著了;文字,被你徹底刪除。

13

喂——今天好嗎?心經寫了嗎?

太久沒寫字,很多字都不認得了。

試試看,你試試看。

這是他十六歲時離開的山溝溝裡的家鄉。「愛己」要他挑著兩個籮筐到市場買菜,市場裡剛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走了。今天你們帶他回來,剛好是七十年後。

兩個人在門前挖井。一個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個人挖出來的泥土,泥土用一個轆轤拉上來,傾倒到一隻竹畚箕裡,兩個滿了,他就用扁擔挑走。很重,他搖搖晃晃地走,肩頭被扁擔壓出兩條肉的深溝。地面下那個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見,只隱隱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從井底傳來。「缺水,」挑土的人氣喘喘地說,「兩個多月了。沒水喝了。」

「你們兩個人,」你問,「一天掙多少錢?」

「九十塊,兩個人分。」

「挖井危險啊,」你說,「有時會碰到沼氣。」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沒辦法啊。」

灰撲撲的客運車捲起一股塵土而來,停住,一個人背著一個花圈下了車。花圈都是紙紮的,金碧輝煌,艷麗無比,但是輕,背起來像個巨大的紙風車。鄉人穿著洗得灰白的藍布褂,破舊的鞋子佈滿塵土。

他的照片放在廳堂中央,蒼蠅到處飛舞,黏在輓聯上,猛一看以為是小楷。

大哥,那被歷史綁架了的長子,喚你。「族長們,」他說,「要和你說話。」

你跟著他走到屋後,空地上已經圍坐著一圈鄉人。母親也坐著,冰冷著臉。

像公審一樣,一張小凳子,等著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來大聲喧囂的,現在安靜下來。一種尷尬又緊張的氣氛,連狗都不叫了。看起來輩分最高的鄉人清清喉嚨,吸了口煙,開始說話:「我們明白你們不想鋪張的意思,但是我們認為既然回到家鄉安葬,我們還是有我們的習俗同規矩。我們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沒有道士道場,不能沒有花鼓隊,而且,家鄉的習俗,兒女不能親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個人或者十二個人抬到山上去,要僱人的。不這麼做就是違背家族傳統。」

十幾張臉孔,極其嚴肅地對著你,討一個道理。十幾張臉孔,黝黑的、勞苦的、滿是生活磨難的臉孔,對著你。這些人,你心裡說,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歲那年沒走,他就是這些人的夥伴了。

母親寒著臉,說:「他也可以不回來。」你趕忙握緊她的手。

你極盡溫柔地解釋,佛事已在島上做過,父親一生反對繁文縟節,若要鋪張,是違背他的意願,你不敢相從。花鼓若是湘楚風俗,當然尊重。至於雇別人送上山,「對不起,做兒女的不捨得。我們要親自捧著父親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帶他入土。」

「最後一次接觸父親的機會,我們不會以任何理由給任何別人代勞。」

你清朗地注視他們的眼睛,想從那古老的眼睛裡看見父親的神情。

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點濕潤的雨意。鄉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後,如望雲霓。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淚都不掉。但是當司儀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驚了。那是他與「愛己」說話的聲音,那是他教你念「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腔調,那是他的湘楚之音。當司儀長長地唱「拜——」時,你深深跪下,眼淚決堤。是,千古以來,他們就一定是以這樣悲愴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些……歸來歸來,恐自遺災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當他說閩南語而引得人們哈哈大笑時,當他說北京話而令人們面面相覷時,他為什麼不曾為自己辯護:在這裡,他的楚音與天地山川一樣幽深,與蒼天鬼神一樣宏大?司儀的每一個音,都像父親念《陳情表》的音,婉轉淒楚,每一個音都重創你。此時此刻,你方才理解了他靈魂的漂泊,此時此刻,你方才明白他何以為《四郎探母》淚下,此時此刻你方才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花鼓隊都是面帶滄桑的中年婦女,一身素白,立在風中,衣袂飄揚。由遠而近傳來嗩吶的聲音,混著鑼鼓。走得夠近了,你看清了樂師,是十來個老人,戴著藍布帽,穿著農民的藍布褂,佝僂著背,鏗鏘鏗鏘吹打而來。那最老的,他們指給你看,是他的兒時玩伴。十六歲那年兩個人一起去了市場,一個走了,一個回來。

天空飄起微微雨絲,濕潤的空氣混了泥土的氣息。花鼓隊開始上路,兄長捧著骨灰,你扶著母親,兩公里的路她堅持用走的。從很遠就可以看見田埂上有人在奔跑,從紅磚砌成的農舍跑出,往大路奔來,手裡環抱著一大卷沉重的鞭炮。隊伍經過田埂與大路的接口時,她也已跑到了路口,點起鞭炮,辟哩啪啦的炮聲激起一陣濃煙。長孫在路口對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婦女跪下深深一拜。你遠遠看見,下一個田埂上又有人在奔跑。每一個路口都響起一陣明亮的炮聲,一陣煙霧瀰漫。兩公里的路,此起彼落的鞭炮夾雜著「咚咚」鼓聲,竟像是一種喜慶。到最後一個路口,鞭炮震耳響起,長孫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禮,在煙霧瀰漫中,你終於知曉:對這山溝裡的人而言,今天,村裡走失的那個十六歲的孩子,終於回來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換星移,不過是一個下午去市場買菜的時間。

滿山遍野的茶樹,盛開著花,滿山遍野一片白花。你們扶著母親走下山。她的鞋子裹了一層黃泥。「擦擦好嗎?」兄弟問。「不要。」她的眼光看著遠處的祝融山峰;風,吹亂了她的頭髮。

下山的路上你折了一支茶花,用手帕包起。泥土路上一隻細長的蜥蜴正經過,你站到一邊讓路給它,看著它靜靜爬過,背上有一條火焰的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