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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雲走了

王蒙

五月二十一日與二十二日,在上海連續兩天我都見到了李子雲,她氣色不錯,但是顯得非常衰弱,走路時緊緊靠著攙扶她的安憶,說話也比平時少得多。

想不到六月十日,她就走了。說走就走了,幾乎沒有過程。

她是一個愛說話的人,過去每次在北京見到,光與她說話也超過四五個小時。

談對文學、作家作品、作協文聯等的看法。談話中她鋒芒畢露,時有批評指點,不跟風,不趨時,不從眾,不看批評對象的高低貴賤,不管你具備老虎或者老鼠屁股,也就不留情面。包括對我的作品,她認為好就是好,她認為不好她絕對不會說好。一種她認為是我的炫技之作,花樣翻新,卻並沒有能觸動她的心田,她當然不喜歡。一種她認為是我的和稀泥之作,名為溫暖和諧,實為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她說她讀了好難過。還有一些觀點與我不同,例如她不那麼喜歡俗文學,我卻覺得應該包容。

我們是和而不同的。大致上誰也沒有說服誰,但又互有很大的影響。

最早一次見到她是在四次文代會上。聽她談了在上海的一些有關文藝問題的爭論。她在編《上海文學》,她發表了長文,對於文藝為政治服務的說法提出質疑。她被某些人所不喜,又為某些人所支持。她曾經在夏衍同志身邊工作,從她身上可以看出夏老的清晰、清高、清純與分明。

世界上的事都能那麼分明麼?到了一九七九年,到了我入黨已經三十一年,中間被開除了二十二年,終於又回來了,而且一片形勢大好的時候,我身上未必沒有難得糊塗的陰影,即使那時候抱有的希望如火如荼。我甚至私下覺得子雲何必那麼較真,為什麼不能遷就遷就,湊合湊合呢?文藝文藝,爭那麼多做啥,爭論終將忘卻,作品、好作品仍然存留。尤其是遇到一個什麼直接領導,你怎麼能不善自調和一番呢?

但是她的鮮明與文藝良心仍然給我深刻的印象。對於她,文學與良心完全一體,違背了良心絕對沒有文學。她要求深度,她要求感動,她要求直面人生現實,她要求觸及真相與靈魂,她要求精美與嚴肅,要求真情。她壓根不信並且討厭炒作、關係、促銷手段與拉攏公關,她也從來不被大話、熱昏、潮流所唬住。

「某某寫得笨」。她一句話就扎到了一個死穴上,雖然人們都認為某某寫得真誠。「對某某某吹捧得太高了」。她說,儘管高高之說已經實際上被許多人所接受,已經成了氣候。她全然不顧別人的哄抬,對於她,任何哄抬等於零。「某某心思很高,但是常露出馬腳。」她又說。我甚至覺得她說得太穿透了。她說到了那些可愛的同行的不得體的、偏於下作的舉止與文字,實在令人搖頭,令人沮喪。不說不行嗎?例如在大街上看到一攤污穢,是指出還是趕緊轉過頭去好呢?

她不無潔癖。她感到吃驚:怎麼某某的言詞像是流氓?怎麼某某的腔調像是應召女?怎麼某某變成了死官僚?

……她不完全瞭解我們的生存環境嗎?她以為文藝界當真矗立著什麼象牙之塔嗎?

她為什麼不把這些都寫出來?她當然寫過不少的批評、評論文章,有稜有角,我聽到過被批評的作家的叫苦。但是沒有寫得更多。我替她難受,怕什麼?搞了一輩子文學評論,連一些貽笑大方的作家都沒有認真得罪過,不是太憋屈了嗎?

但是聽她說說仍然有趣,有時頗為痛快。她對文藝工作方面擔任過領導職務的人的情況直至音容笑貌也都學得惟妙惟肖,評得入木三分。無怪乎那年一九八三鬧批現代派,竟然把馮驥才、劉心武與在下的妄言,歸罪到她,竟然幾乎把禍事轉移到李子雲身上,因為說是上海支持了現代派,夏老、巴老都說了讓某些自命領導的人不那麼愛聽的話,他們懷疑,是子雲在那裡牽線搭橋,興風作浪;忙於什麼要把她調離文藝界,敢情文藝界是這樣可愛肥厚。現在的八後九後們,當然無法想像當年的文藝鬥爭盛況,應該說是弄假成真、裝腔作勢、藉以嚇人,終於空無一物的盛況。

屢屢成為目標,有點風風雨雨的意思,同時她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從前是這樣,後來還是這樣。她住在淮海路上一個裡弄的一間不大不小的老舊房間裡,三十餘年如一日,陪她的有一個老保姆,她就在子雲家裡養老了。其他人包括我本人在此期間已經搬了不知多少次房,住房面積擴充了有的達十幾倍。她從來沒有為自己個人的處境生活待遇等與我透露過一個標點符號——說實話,我也沒有相問過。而另一位寫作人,剛發表了第一篇大作就開始鬧騰待遇了。他的各種言詞令人作嘔。為什麼同為文藝從業人,低俗的就俗出個蛆蟲來,而清高的就只能清高出涼風陣陣?我接觸過的夏衍張光年包括林默涵等也是這樣,他們只談文藝與政治,絕對不談個人得失,他們不關心這些,不論是他們自身的還是旁人包括談話對象的。他們的驕傲是他們的思想觀點,你讓他們改變自己的觀點,根本不可能。子雲在評論界有相當的影響,我知道有些作家希望得到子雲的好評,有某些努力,但是無用。現在還有這樣固執的、不妨說是方正無私的或者不無迂腐的評論家嗎?像李子雲這樣的評論家會不會逐漸絕了種?

她比較毫不吝惜地讚美過的作家之一是馮宗璞,蘭氣息,玉精神,她這樣說宗璞,她在宗璞身上,找到了某些方面的自己。

然而李子雲又不僅是書生才女,她絕對不是書獃子,她太不呆了。你到上海,如果得到子雲的照拂,那一定是如坐春風,哪裡住、哪裡吃、哪裡散步、哪裡談天、哪裡購物與購什麼物,她的建議永遠是最佳答案。

有時候她有點嬌氣,她從不要求豪華,但是一點點不適她會有超強的反應。到北京來,她喜歡吃我們自家做的餃子。但是一個小館如果被她察覺出來不潔處,麻煩了,她只能選擇絕食。還有一次在某地開會,她到了,覺得不適,立即躺倒,然後立馬回上海。也許這是她那時已經有點心臟病的表現。

她不接受骯髒和俗鄙。當一個土包子出了趟國,回來拿上個小玩意垂涎三尺地講述國外的繁榮講究與自己開洋葷的興奮的時候,李子雲的反應是:「我們早就選擇過了。」張承志無數次提起此事,他感佩李子雲的尊嚴。他反感某些寫作人的無恥,當然。

子雲走了,她的風格與見識仍然與我們相伴。我們無法忘掉她。

我早晚要做一件事:冒大不韙,把她口頭上多次評論過,卻一直沒有寫出來的那些話公之於眾。如果說我沒有得到授權,那就算老王的又一次王說李話,借題發揮吧。

相信我寫到這裡,有些人讀到這裡,也許會嚇出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