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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鶯為何泣血離去

舒婷

有一個名字,像一根刺,紮在我心裡,已有好多年。現在,這個名字越來越少被提起了。偶爾觸動那根刺,創傷如新,提醒自己曾經的承諾:把那個名字,從老鼓浪嶼人不勝唏噓的記憶中,挖掘出來,去盡銹斑與污垢,恢復清亮而甜美的悠揚。

花腔女高音顏寶玲,1924年6月24日出生於廈門鼓浪嶼,是小島一彎彩虹,由濕潤的空氣和明亮的陽光變奏而成。也像彩虹一樣,1966年6月11日被掐滅於家鄉。她華年夭折,成就無法界定(當年並沒有評職稱一說啊)。我們稱她「夜鶯」,最初是蘇聯專家的由衷讚譽,也許還加上家鄉人的痛惜之情?

我從未見過顏寶玲本人。我的大姨媽是她的高班校友,我的媽媽是她的低班鐵桿粉絲。我相信我眾多的叔伯輩中,一定有暗戀她的青橄欖毛頭。老一輩人不經意的描述中,我清晰地看到某一個黃昏,通往渡口的龍頭路上,李德亮一手托著頻頻下滑的眼鏡,一手抱著愛妻的裘領白色大衣,急急忙忙緊隨其後。而前面那個窈窕身影,正是趕渡輪去廈門參加月光晚會的顏寶玲。她細眉淡掃,星眸皓齒,腕上掛著白色珠光小坤包,腳踏乳白高跟鞋,紫紅鑲邊黑貢緞旗袍所強調出的凹凸有致,令駐足招呼的鄉黨親朋不禁露出微笑。

一枝優雅的素馨花,自然要搖曳生姿。後來被詆毀為交際花,零落成泥,是鼓浪嶼人心中永遠的痛。

顏寶玲十七歲

「風清夜,仙宮月滿,歌吹遍雕欄。」(清代廈門詞人倪邦良)

鼓浪嶼稱為「音樂島」或「琴島」。它的人均鋼琴密度曾經居全國之最;具有近百年民間傳統的家庭音樂會;小街深巷花底葉間川流不息的琴聲和歌聲;它所擁有相當專業化的音樂小學與中學……歷年來,經郭小川、劉白羽、何為等許多文人的筆墨渲染,已經膾炙人口,鋼琴家殷承宗的紅極一時,使鼓浪嶼更加名聲大噪。現在,殷承宗經常從美國回來舉辦個人演奏會,有時在鼓浪嶼音樂廳,有時仍然在古老的「三一堂」。這是因為,殷氏家族與教會本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鼓浪嶼音樂家林立,有擎天巨材,也有稚嫩幼苗,間與茁實青壯。其中有周淑安(1894—1974),我國現代音樂的先驅者,我國現代第一位專業聲樂教育家(兒子胡伯亮也是鋼琴家);有李嘉祿(1919—1982),著名鋼琴演奏家、教育家,生前任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副主任教授(顧聖嬰是他的學生之一);還有旅美著名指揮家陳佐湟,旅英著名鋼琴家卓一龍,以及許氏四傑。

那個只比我晚生兩個月的許斐平,母親張秀巒是教堂裡的司琴手,也是他的音樂啟蒙老師。有一次,張秀巒因故不能上教堂做禮拜,五歲的許斐平手腳並用爬上琴凳,不必翻看琴譜,把全部聖詩音樂準確無誤一直演奏到終場。「神童」之譽鵲起,因而六歲時,就能夠在「三一堂」舉行鋼琴演奏會。

鼓浪嶼的音樂環境追溯起來,除了地域上的優勢:亞熱帶海島風情,薪火相傳的閩南千年古樂,以及相對富裕的歸僑生活方式之外,主要得益於它的宗教氛圍,或者說西方文化精華部分的滲透。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陪幾位著名導演與編劇在島上遊覽,他們曾再三遊說我寫電影劇本。自知才情粗淺的我,從來未敢觸電,我貢獻的意見是:如果拍攝鼓浪嶼的影片,背景音樂最好吸納聖詩的旋律風格。純淨、安謐、甜美的教堂音樂,反過來又潛移默化了鼓浪嶼人別一種遠離中心,內斂淡泊的性情。

顏寶玲出生在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家庭裡。父親顏建泉,成功經營著廈門東方汽水廠。母親進過主日學校念白話(即閩南語),能讀會寫,在那一輩婦女間已屬知識婦女。臨解放,顏母隨三兒移居香港,經常回鼓浪嶼幫忙顏寶玲照看孩子。外孫們都記得這個衣著雍容華貴,帶著澳洲黃油和比利時巧克力回來的外婆。

顏寶玲上有四個哥哥,她在六個女兒中排行第五。因為年紀小,聰慧活潑,性格明亮,備受家人呵護與寵愛。大哥早年考上公費赴英國留學,畢業後到美國投入石油業,很快替肩支撐起顏家經濟,日後成為全美華人中的十大經濟人物之一;二姐嫁新加坡,丈夫在電影界舉足輕重,是當地知名人士。二姐對顏寶玲的接濟源源不絕,即使到解放後也從未中斷。顏寶玲赴上海深造聲樂,所費極其昂貴得以無憂,也是獲其全力支持。

1934年,醞釀數年的「三一堂」終於落成,年僅十歲的顏寶玲跟隨三姐到唱詩班排練。她那未經正規訓練與名師雕琢的童聲,銀笛般異軍突起,吸引了廖超勳先生的注意。廖超勳出身名門,畢業於上海滬江大學,頗具音樂素養。因激賞於顏寶玲的天賦,主動上顏家啟蒙:簡單的視唱練耳,樂理曲式,等等。顏家本有一架名貴鋼琴,又請來同在唱詩班的男童朱思明,為顏寶玲彈琴伴奏。兩人從此配合默契多年,成為最佳搭檔。顏寶玲悟性高,在老師的點撥下進步神速,很快就擔當唱詩班主唱。不但熟練掌握讚美詩,而且在一些聚會中開始嘗試個人獨唱,演唱三四十年代風行的中外名曲。

我的大姨媽說過:當感恩的風琴聲響起,小小年紀,穿白色薄紗洋裝站在聖壇上演唱的顏寶玲,簡直是一個小天使。

歌唱與愛情

抗戰初期,鼓浪嶼因為建置多國領事館而暫時免於侵佔,與之相隔僅八百米海面的廈門成為淪陷區。閩南一帶有點家底的人,包括高級知識分子,紛紛遷來鼓浪嶼避難。島上一時名流薈萃,其中就有廈門歸正宗教會駐漳州的牧師敏戈登(Stella Veenschoten)夫婦。這對美國夫婦住在田尾「姑娘樓」後樓,是教會地產之一。他們客居傳教期間,加盟教堂司琴。

敏戈登牧師娘身材高大,體態豐腴,體重達三百多磅,坐在琴凳上滿座有餘。傳說她與學生李嘉祿練習鋼琴四手聯彈時,剛讀初中的李嘉祿因為個子矮小,只能站著彈琴了。「福音堂」裡那一架雙層鍵盤的大風琴,類似管風琴一樣,極其笨重宏大,非一般人可以駕馭,只有敏戈登牧師娘才能操縱。演奏時,不但需腳力配合,還得安排一個重體力在風琴後部,手搖鼓風機作為動力,猶如幫它做人工呼吸一樣。島上現有的「管風琴博物館」裡,可以目睹這些樂器界裡的恐龍家族。

敏戈登牧師娘的音樂素養全面,演奏鋼琴並通曉樂理,天生具有一副曼妙歌喉,曾參加國際聲樂比賽並獲過獎。她也不是肯隨便收取學生的。經嚴格挑選,每週安排固定時間給朱思明、許恬如等四個鼓浪嶼有天分的孩子教授鋼琴;又另外給顏寶玲安排美聲唱法的正規訓練。

「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馬太福音)

迷人的音樂聖殿,從雲端瀉下一束透澈靈魂的光芒,召喚熱愛歌唱的小女孩,無怨無悔地一步一步走去。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敏戈登夫婦與其他外國人都被日本佔領軍集中監管起來。儘管後來放回原住所,也是不許隨意走動。顏寶玲就此失去一位仁慈稱職的美國老師。

音樂課程受挫,但是愛情悄悄來臨。

顏寶玲的四哥有位同學叫李德亮,嗓音醇厚,與顏寶玲同在唱詩班。他的父親是印尼歸僑,做煙草生意,家境十分殷實。李德亮童年時隨父母居住香港,接受英式教育,至今家中一直藏有好幾種版本的牛津辭典。他是家中尾子,格外受家人關照,養成不聞油煙的書生意氣,終生不懂機詐使滑。李德亮的英語流暢,五官端正,文質彬彬,在同齡青年的劇烈競爭中脫穎而出。

夜晚,從教堂「和詩」後回家,豆蔻年華的顏寶玲,身邊只留下一位身材欣長的青年。她總是笑個不停,銀鈴般的笑聲碰落白色指甲花,雪一樣灑在颺起的裙子上。而他總是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只好笨拙地頻頻托著眼鏡。

顏寶玲婚禮

兩家同是虔誠的基督教徒,經濟狀況與文化教養雖不能與本地那些巨富如黃奕住、李清泉等攀比,卻也算是豐衣足食的中產階級。門當戶對,興趣相投,這樁婚事順理成章。

1943年5月23日,顏寶玲和李德亮的婚禮由盧鑄英牧師祝福,在福音堂舉行。婚宴設於僑商黃奕住的「中德記」中樓,豪華隆重,廈鼓兩岸社會賢達紛紛赴宴恭喜。從老照片看,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站在意大利拋光白玉大理石台階上的,都是西裝革履的紳士與長裙曳地的名媛。如此鋪張排場,基於兩家在本地均有相當經濟實力和良好口碑。

顏寶玲眉目細長,唇線明媚,膚色細膩,外表秀慧純真,行事爽朗明快。由於自小營養充足,身材發育格外標準,為一般中國女人所艷羨。相差四歲的李德亮個子高大,性情溫良誠懇,在口齒伶俐的寶齡面前總是期期艾艾詞不達意,遂百般遷就言聽計從。

小兩口之恩愛美滿,成為同輩少女們的婚姻夢想。至今,上一代的老婆婆們提起當年的「亮哥」、「亮嫂」,神態之間仍然流露讚美欣賞之色。

小巢初建,在父母的護翼下,年輕夫婦渾然不知局勢逐步緊張,柴米油鹽日漸拮据。(我的卓有遠見的資本家外公,已經早早備好幾大水缸白糖埋在後院,柴房裡屯了上千斤大米;我的迂腐清貧的老學究祖父,只好讓裹小腳穿長衫的祖母偷過封鎖線,到鄉下買紅薯給一家老小充飢。)

戰爭在天鵝絨窗簾外進行著。

1944年8月8日,同盟國的飛機首次轟炸廈鼓的日本軍事設施,日本航空母艦中彈,甲板上三架水上飛機焚燬;24日,同盟國B-24式飛機轟炸廈門碼頭區域;10月14日,百架同盟機分五批空襲台灣、廈門、金門等地;20、21、22日,同盟機又多次飛臨廈門上空投彈。1945年3月13日,散泊於福建海域的五艘日艦被炸沉;22日,廈門近海的六艘日艦被同盟國飛機炸沉。

碧藍的天空佈滿煙團,海面搖晃動盪,警報一聲比一聲淒厲,爆炸聲震耳欲聾。街頭巷尾卻在興奮熱切地傳播:「鬼子快完蛋了,天就要亮了!」

1945年5月7日,顏寶玲順利地生下頭胎兒子,起名為曙初,寄托了這對年輕夫婦對抗戰勝利的期盼。(1964年顏寶玲響應上山下鄉號召,送李曙初到永安水泥廠工作。李曙初因工傷小指粉碎性骨折,調宣傳科工作。業餘時間拉手風琴吹奏黑管,兄弟中惟李曙初不從事音樂專業。)

戰爭很近。音樂很遠。

第一個重大選擇

上世紀初,鼓浪嶼的公眾設施已經十分先進。電力路燈、巡夜保安、郵政通信、下水道系統等等,都由半民間性質的工部局積極策劃並妥善管理。

早在1917年,歸僑黃奕住、林振勳、黃世銘等人開始籌建廈門自來水公司,於1923年組成董事會,並招商投標。德國西門子公司中標承建,該公司派出俄羅斯工程師華拉素先生(Vlasoff)擔任工程監督。華拉素夫人原是俄國大劇院的著名花腔女高音,因俄國十月革命逃亡至東北,轉而浪跡廈門。

抗戰勝利後,求師心切的顏寶玲找到這位「白俄」女歌唱家,在她的指導下繼續學習。這樣,顏寶玲的音域及唱法開始傾向花腔女高音發展。但是,隨著國民黨軍節節敗退,共產黨部隊摧枯拉朽般推進,對紅色政權心存恐懼的白俄老師寢食不安,終於再次收拾細軟繼續逃亡去了。

繼華拉素夫人之後,住在雞母山旁邊「倫敦公會」牧師樓裡的魏沃埌牧師(Rev.Grifith),成了顏寶玲的音樂家教,直到1951年外國傳教士全部撤離廈門為止,前後二年有餘。

魏沃埌牧師在樂理、聲學、演唱等技巧方面,具備非常完整的專業知識。他要求嚴格,授課認真,針對性很強。不但具體分析英語、意大利語、拉丁語歌曲的異同,唱法的個性與共性;還概括要點,結合顏寶玲個人條件,教她如何演繹流暢表達,包括如何掌握意大利文《茶花女》中高難度唱段。這些細緻而嚴密的課程,讓顏寶玲醍醐灌頂,豁然開闊,演唱技巧達到新的境界。

這期間,顏寶玲的名氣與才華在本土遠近皆知,出入各種音樂場合:禮拜堂的領誦獨唱,家庭音樂會,朋友聚會,及地方上的不少公益性演出。

鼓浪嶼人的音樂修養與需求,此時達到頂峰。1948年,以鼓浪嶼才子林克恭為會長,創設民間組織:廈門業餘藝術協會(Amoy All Arts Amateur Association),有點類似我們現在的音樂家協會。參加者必須具備相應音樂水準和素養,主要是中高層知識分子。聚會基本都在林菽莊先生的私人豪宅裡,即鹿礁路13號。

廈門業餘藝術協會籌組過二場音樂會,在菲律賓僑商李清泉住宅(旗山路7號)的樓上舉行,送票邀請社會各界音樂愛好者光臨。顏寶玲以不同風格的唱法演唱中外名曲,其中穿插朱思明的鋼琴獨奏。音樂會規模不大,卻都是高質量的行家,掌聲真正發自內心。

1947年聖誕節,顏寶玲產下第二個兒子,不取「恩賜」或「聖嬰」,起名未明,正是對抗戰勝利後的國民黨當局之腐敗無能充滿憤慨,翹首期待新時代的到來。(李未明是我的老朋友。他十一歲就被母親送到省藝校學舞蹈,一年後改學小提琴。少年時代主攻小提琴,熱愛吉他因而演技出色。曾任教於福建師大音樂學院,教授鋼琴,手風琴、鍵盤和聲;在他從事音樂教育的三十多年裡,培養學生多人次獲國內外音樂比賽優異獎項,還多次擔任國內外音樂比賽評委;現在是廈門大學藝術教育學院教授,著書立論十多部。還是全國政協委員。)

1948年12月24日,世界各地基督徒都在慶祝耶穌降生的「平安夜」,顏寶玲的第三個兒子出世了。正是廈門面臨解放,遂起名曦微。(李曦微,小名阿耀,綽號大鬍子。上海音樂學院首批音樂碩士生,後赴美國從事音樂教育及藝術研究。)

顏寶玲的兒子一個是聖誕節出生,一個是平安夜出生,在基督教徒們看來,神對顏寶玲是多麼恩寵啊。

解放前夕,顏寶玲的絕大部分親人都已經在國外定居。如果她真能聽從家人與親友的力勸,早早移居國外,命運將另外抒寫,至少像她的六妹,赴美深造,順利成為歌唱家。但是顏寶玲夫婦思量再三,終究難捨生身小島,深信新中國的美好前景,深信主的庇護無所不在,決心把自己的歌聲獻給故土鄉親,毫不動搖地留在了大陸。

這是顏寶玲生命中第一個重大選擇。

上海啊上海

從童年起,顏寶玲的老師們因時局不穩頻頻改變,有過美國、俄羅斯、英國等好幾個國家的優秀樂人授課指導。如此博采眾長,視野越是寬闊,對聲樂的理解越是深入,顏寶玲求知的願望就越是不可抑制。雖然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在李德亮力排眾議的支持下,顏寶玲決定報考上海音樂學院(即中央音樂學院華東分院)。湊巧的是,朱思明因全國各院校合併,離開廈大機電系,也要到上海華東化工學院任教。

臨行之前,顏寶玲與朱思明在鼓浪嶼「廈門女子中學」禮堂,舉辦了他們心目中的告別音樂會。恰巧中央音樂學院教授、著名小提琴家褚耀武回廈(我家緊鄰「褚家園」,褚家與丈夫家是多年世交),客串了這場讓人長久不忘的盛會,到場三百名聽眾,皆為兩人即將離開鼓浪嶼樂壇而扼腕。

1953年6月,二十九週歲的顏寶玲隻身奔赴上海,以一曲《茶花女》應試,成為考生中首批錄取的佼佼者,分配在應尚能教授門下。

應尚能教授任職華東師範學院,同時在上海音樂學院兼課。聲樂方面享有盛譽,是絕對權威。他要求顏寶玲緊跟時代要求改變唱法。但是,顏寶玲追隨過多位風格不同、唱法演繹不一的歐美老師,結合自身條件,已經形成了一種偏向西方的演唱格調,難於適應風行一時的隆重結實的蘇聯歌劇唱法。俗語說:學拳容易改拳難,顏寶玲不是很願意隨波逐流,雙方有點僵持。

即使如此,良好的學院教育環境,讓顏寶玲浸浴在音樂的聖水中,歌聲越來越自由寬闊。當她獨自練習蘇聯歌曲《俄羅斯》:「哪裡有這樣的國家,比我的祖國更美麗……」竟吸引了走進校園的院長賀綠汀。他循著清朗嘹亮的歌聲來到顏寶玲的琴房,聆聽良久,讚賞有加。(1979年,李曦微入學上海音樂學院時,賀老問他:「你就是顏寶玲的兒子嗎?她唱得太好了,她的去世使我們損失太大了。」說完以後,老人竟流下了眼淚。從此,李曦微與這位樂壇泰斗成了忘年交。)

一年以後的學期考試,顏寶玲選擇了王洛賓改編的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她的演唱感情真摯婉轉自如,咬字清晰圓潤,音色絢麗輕巧而富於彈性,把考官之首的蘇聯專家給鎮住了。蘇聯專家立刻發話:「哪有這樣的學生還在上一年級的課,馬上調到四年級上課。」學校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先例——跳級,不用說是跳一級,這可是連跳三級喲!可蘇聯專家緊追不放,逼得學校只好幾次打報告請示文化部,經文化部查實批復,只能越過二年級直接上三年級的課。

圓滿通過考試後的顏寶玲,心情輕鬆回家過暑假。丈夫喜笑顏開,孩子們雀躍不已,老母親進進出出,張羅給寶貝女兒買小海鮮魚活蝦,燉家鄉鱘粥。顏寶玲則忙著出席即興舉辦的各種小型音樂會,朋友們紛紛問候打聽。大上海哪,是當時許多音樂人可望不可及的仙樂之鄉呢。深有切身體會的顏寶玲真誠地鼓勵包括殷承宗在內的後輩,一定要走出小島,追求更高遠的天地。1954年,顏寶玲攜帶著十三歲的殷承宗到上海,殷承宗順利地考取音樂學院附中。

假期後返校,顏寶玲直接跳到三年級上課,師從「東方夜鶯」的花腔女高音周小燕教授。尋尋覓覓,顏寶玲終於如願以償,覓得最心儀最投緣的老師,暢遊於夢寐以求的花腔音域。

學院內,顏寶玲如魚得水;校門外,顏寶玲的影響逐漸擴大。尤其幸運的是,朱思明所在的華東化工學院相距很近,課餘時間的練聲或業餘演唱又是老搭檔彈琴伴奏。難怪顏寶玲要舉手加額,感謝主的再一次疼愛。

顏寶玲上海音樂學院學生證遠在顏寶玲剛踏進上海之際,就應邀到國際禮拜堂專場獨唱,由華東師範學院音樂系管風琴資深老教授曹淑媛伴奏,贏得許多教徒的熱淚盈眶。好比入學考試前的預考或者熱身。那是顏寶玲平生以來,在更大的天地,更高層次的範圍裡,得到認同與肯定。第二年的聖誕節,在上海最大的教堂「慕爾堂」裡,歌頌團所獻唱的《聖母頌》,由來自鼓浪嶼的花腔女高音顏寶玲女士領唱,信徒們洗耳恭聽,「猶如天使般的歌聲洗滌了會眾心靈中的污穢,讓聖靈充滿了自己空虛的心間而感動。」

相當一批閩籍音樂人士聚集在上海樂壇,包括與顏寶玲先後師從敏戈登牧師娘的鋼琴教育家李嘉祿等。顏寶玲與朱思明一起頻頻進出家庭音樂會、教堂頌詩等活動,演奏,唱歌,探討藝術理論,交流心得體會,這對顏寶玲的音樂造詣有莫大的提高,在精神上更是難得的慰藉與扶持。

不少老音樂人感慨:當年顏寶玲在上海可是紅得發紫啊,許多重大活動都有她的花腔高音炫技,包括接待外賓的高規格音樂會。(在一次鋼琴比賽中,國內外著名的鋼琴演奏家李民鐸遇見李未明,說:「我在上音時,受到最大的影響之一是你母親,她演唱的俄羅斯歌曲深深打動了我。」李民鐸曾經答應李未明尋找顏寶玲的演唱錄音帶,可是翻遍學院圖書館與資料室,竟一無所獲,深為遺憾。)

1954年起至1955年,國民黨飛機屢屢從台灣起飛,竄到廈門上空騷擾。顏寶玲在上海,天天為一家大小的安全提心吊膽。李德亮顯然不諳家事,都交給岳母和一個老保姆。三個男孩大的十歲,小的不過六歲,正是淘氣頑皮的時候,經常四散在海邊沙灘玩耍,跑空襲時候叫都叫不齊。

1955年暑假,顏寶玲回到鼓浪嶼,面臨親友鄰里的規勸、責難與抱怨,甚至流言蜚語暗傷。顏母畢竟年老,照顧孩子主持家務力不從心,夫妻倆商量來商量去,一時委決不下。試想,如果顏寶玲不顧不懼,堅持完成學業,留在上海或走向京城,繼續從事聲樂工作,不管是作為歌唱家還是音樂教育家,造化如何,就很難預料了。

中國人一向注重的家庭觀念起了關鍵作用。顏寶玲咬咬牙,把回上海的車票撕得粉碎,大哭了一場。這是她做出的第二次關鍵性選擇。

李未明說:媽媽是為了孩子們忍痛放棄學業的。他保存了一本顏寶玲的學生證;上面的紅色印章蓋到1955年,以後就是空白了。

五廈門一代歌後

學生證上的空白,迅速被新中國的朝陽工作所填滿。

故鄉張開雙臂,歡迎夜鶯歸林。市政協專門為她舉辦一場匯報演出。她個性本來開朗,很快就真心實意進入廈門歌舞團擔任獨唱演員。業餘時間積極參加教會活動。

廈門市基督教青年會籌建於1910年5月,女青年部籌建於1929年冬,主要開展社會服務活動。女青年會設會員部、青年部、文化部、總務部,有幹事及義工二十多人。

1956年,顏寶玲以她的宗教熱忱、藝術素養、組織能力、性情和人緣,當選第四任總幹事,並破例連任兩屆,直至1966年。

女青年會得到中華基督教女青年會全國協會的支持,撥出專款買下廈門思明區後岸路七號一幢三層樓房為新會所。為顏寶玲工作方便,撥出三樓的兩間房給她一家居住,留下另一間為客房。詩人蔡其矯就曾在客房裡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在大字報上成為罪名之一),得顏寶玲一家的照料,潛心創作過膾炙人口的詩篇。可惜,當我為了本文,掛電話到北京他的家中採訪,八十八歲的老詩人已經因腦瘤住院,十天以後去世。

資料顯示,顏寶玲領導下的女青年會,發展蓬勃,會員增至七百多人。各項活動十分活躍,先後舉辦幾屆培訓班:插花、縫紉、西餐烹調、車床木工等。學員達一千多人,真正受益的是普通市民。我們現在剛醒悟過來的「技能培訓」,顏寶玲們在五十年前就已經身體力行地開發實踐了。

顏寶玲一家雖然搬到廈門駐會,她周圍聚集的「死黨」幾乎清一色鼓浪嶼女人,因此在鼓浪嶼福建路32號成立鼓浪嶼分會。其中有女中音陳錦彩等幾位聰明熱心,富於犧牲精神的姐妹積極參與。據陳錦彩回憶:青年會發的工資蠻高的,社會上一般工作不過三十元左右,任幹事的陳錦彩就有五十元,總幹事的顏寶玲薪水可能還要高一些。

她們組織媽媽排球隊、乒乓球隊,四處去參加比賽。(我的婆婆是排球隊員之一,該隊甚至打敗過廈門大學隊。四十六歲的婆婆在乒乓球賽得了冠軍,接受過僑聯主席、副市長袁西嶽的親自頒獎,有照片為證呢。)開辦居民食堂,賣到一百客飯菜左右,有點像今天的快餐吧?

其中的兩項建樹就是現在看來也很不平凡,最具遠見與惠民思想:1957年創辦第一座托兒所,曾收托幼兒一百多人,1960年由鼓浪嶼區政府接辦,改名「內厝沃托兒所」;1958年9月在鼓浪嶼鹿礁路34號創辦的第一所盲人學校,1960年由廈門民政局接辦,改名為「廈門市聾啞學校」。

週末晚上,筆直優雅的檸檬桉樹下,北歐風格的花園別墅「林屋」裡燈火通明,一支又一支舞曲自手搖唱機的針尖下,淙淙流淌。旗袍窈窕、口紅嬌艷、高跟鞋旋轉,加上「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這是女青年會正舉辦的交誼舞會。帶頭下場的顏寶玲額頭明淨,兩腮紅暈,腳步輕盈。主動伸手邀請害羞退縮的男孩子,教他們華爾茲,倫巴……

此外,女青年會還與男青年會一起,發展青年義工,組織青年劇團,排練節目,配合形勢宣傳,每年春秋兩季都在市工人文化宮舉行音樂會。

在社會主義文藝演唱會上,顏寶玲不但爐火純青繼續演唱《燕子》,輕巧秀麗地演唱《喀秋莎》,還膾炙人口地演唱了閩南語通俗歌曲,最成功的保留曲目是《燒酒醉》。當時的廈門人幾乎都聽過她的這首歌。如果哪一天節目單沒有排上這首老歌,掌聲是不會就此罷休的。

1958年顏寶玲參與發起組織鼓浪嶼合唱團,該團成為廈門最受歡迎的業餘文藝團體,經常為廣播電台錄音或音樂會直播。同年,顏寶玲從北京開會回來,生下最小的兒子,取名京榕。(李京榕,福師大音樂系畢業後,留校教授鋼琴,1986年9月赴美深造。)

1960年以後,青年會全體工作人員投入「政治學習,勞動鍛煉,自我改造」。

1966年「文革」開始,活動完全停止。

廈門「一代歌後」顏寶玲出生於篤信宗教的家庭,稟賦天成,從小在眾人的掌心捧著,性格得到充分發展,戀愛和婚姻幾乎心想事成,學業雖稍有挫折卻另有補償,工作更是錦上添花。難怪顏寶玲一直保持著最迷人的笑渦,她的歡樂歌聲與慷慨無私,溫暖了身邊許多人。著名歌唱家劉淑芳說過,顏寶玲常常把整個月的工資都拿出來接待來往朋友,那時可沒有公款請客這一招啊。

上帝照顧著她的靈魂,音樂構造她的凡世,兩者似乎要為顏寶玲的一生護航,永遠不離不棄。

有誰會想到,正是這水晶一樣無瘢痕的人生,抵抗不了最後那致命一擊。

李未明保存了一張與母親最後的合影。那是1965年盛夏,顏寶玲因全身心投入勞動鍛煉,積極奔波而曬得黝黑,鬢髮飛揚。照片外面,烏雲已經狺狺逼近。母子倆毫無察覺,依然笑容滿面,健康而且幸福。

四十一年前那個夏天

四十一年前那個夏天,我在做什麼?我們都在做什麼?

當我的大姨媽戴著高帽敲著破鑼在馬路邊低頭示眾;當我的資本家外公受盡驚嚇,神志不清地尿床;當我的舅舅姨媽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敢或不能探視,外婆夜夜跪在窗前求主垂憐的時候;當我的父親早出晚歸,破帽遮顏避人耳目,心驚膽顫貼著牆根溜出去,拉板車掙一口養家的飯,時刻準備著第二天被揪出去的時候。父親的僥倖漏網,是出自居委會的庇護與寬容?還是因為鼓浪嶼的重量級牛鬼蛇神實在太多,父親只是一個脫帽右派,不夠罪大惡極?

四十一年前那個夏天,我到鄰街一個女朋友家去借書,她正躲在半掩的百葉窗後出神。我湊過去一看,就看到對面樓房的玻璃窗敞開著,那個仔細洗臉,用燃過的火柴梗描眉,抿一抿紅紙染唇,把一條大紅綢被面圍在腰間,對著穿衣鏡旋轉成長裙的修長女子,正是每天脖子掛著一雙舊鞋,雙頰潑了墨汁,站在輪渡自摑耳光的女銀行家。她的丈夫天天上班路過,都要銳聲戳指,告訴兩個幼小的兒子:「這就是你們那個不要臉的母親!」那女人堅強地活下來了。後來移民美國,創辦了好幾家跨國公司。今年九十多歲了,還是愛穿紅裙子。

要不要舉報這一起「抗拒改造」的反革命行為,成了我倆面面相覷的苦惱。結果是,我們把窗門關緊,好像從來沒有開過。

四十一年前那個夏天,我在飯桌上聽到一個流星般的名字。她的消殞所引起的震驚、哀戚與默悼,掩蓋在語義不明的陰影下。一件珍貴的東西被粗暴打碎了,居然是無聲的,是不准大聲言說的,更粗暴的是,要強迫立刻遺忘的。

顏寶玲這三個字,彷彿可以晃動的特殊音節讓我浮想聯翩。我牢牢記住了一個故事的隱藏主題。多年來,這裡採擷一絲印象,那邊獲取幾分頭緒,我收藏這個名字周圍的傾慕、惋惜、懷念,加上後來逐漸袒露的不平、憤慨與傷感。拼湊散佚的脈絡,還原悲劇發生的那一天:1966年6月11日。

夏天最後一朵玫瑰

月初,抄家之風大興。顏寶玲家被破門幾次,拿走所有的東西,值錢的有金戒與玉墜,不值錢的有「奇裝異服」的裘衣、旗袍、化妝品和高跟鞋,列為罪證展覽,罪名是「糜爛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關押了二十多天,才放回家裡。但是還要繼續戴高帽在父老鄉親們面前遊街,小兒子驚恐的目光令她肝腸寸斷,想到在外地的其他三個兒子還不知道如何受牽連,做母親的更是五內俱焚。

每天都那麼漫長,直到落日墜沉,滿海腥熱,礁石裸身於浪花的無情撕咬。披頭散髮的顏寶玲,才可以獲得恩准回家。她把紙糊的高帽取下,紙帽上那幾個字「牛鬼蛇神顏寶玲」顛倒著,打了兩個大大的紅叉。顏寶玲腫脹的下肢站不穩,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捧著紙帽,就像捧著琴譜陪小兒子去上鋼琴課。因為明天,明天的明天,她還必須戴著那羞辱那重負那悲慘的紅字。在自己生長過歡笑過歌唱過的街巷裡,在無數認識與不認識的眼睛掃射下,一隻受傷的夜鶯泣血啼鳴:我是牛鬼蛇神顏寶玲,我該死,我有罪……

6月11日,離顏寶玲四十二歲的生日只有十三天。

大清早,喊著口號的紅衛兵們就來了。從女青年會裡搬出所有的聖經,堆積如山。家傳的酸枝桌椅直接從三樓窗口擲下,摔裂成柴火,逼迫這些「主的羔羊」團團跪在火堆旁,自己動手燒燬聖經。顏寶玲是總幹事,被罰跪在最前面,額前,腿上和膝蓋炙烤出大大小小燎泡。身上的傷痛猶在其次,信仰的受辱與內心的絕望,令這敏感的靈魂面臨崩潰。被強摁下腦袋(百合花一般優雅的頭顱啊),混亂之中,是誰在她纖細的後頸上捶了一記重手?她無法抬頭辨認,但是批鬥圍觀她的人群中,有幾個惡狠狠的聲音卻是音樂家的耳朵所確認無誤的,那是她的學生,是她嘔心瀝血細聲細氣不厭其煩辛苦培養的孩子,那原本訓練為歌唱的,或渾厚或純淨的嗓音,現在正用來高呼無禮的口號與唾罵。

他們是怎麼啦?這個世界瘋狂了嗎?連上帝都睡著了嗎?

「我晝夜以眼淚當飲食,人不住的對我說:你的神在哪裡呢?」(舊約《詩篇》第四十二章)

顏寶玲疲憊地走上青年會的三樓,那個愁雲籠罩的家。連親戚都不敢照面的時刻,感念顏寶玲曾經多年的資助,一個普通的勤雜工,孩子們稱她碧霞姨,偷偷跑上來幫她洗衣燒水,並且逼著食不下嚥的顏寶玲喝下一碗家鄉地瓜粥。恢復了一點力氣的顏寶玲問憂心忡忡的李德亮:現在共產黨也不要我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已經調到鼓浪嶼醫院做會計的李德亮,按照妻子的吩咐,從食堂帶回饅頭當午飯,可是誰也吃不下。日見瘦削而瘖啞的妻子情緒好像比較平靜了。六歲的小兒子趁機請媽媽幫忙,釘上衣服的扣子。正在這時,有人站在樓下大聲通知:「顏寶玲,下午到政協參加批鬥。」顏寶玲的手一顫,針扎進指尖,滲出小血珠。

略合眼休息了一會兒的李德亮,準備下樓去上班。回頭他看見妻子正站在窗口,給心愛的茶花和玫瑰澆水。誰知道他剛走到二樓,慘劇發生了。

窗門洞開,風吹起桌上一張薄紙,寥寥幾字的絕筆像最簡單的音符,嗚咽於掐斷的血喉。這封遺書可惜沒有保存下來。樓下是堅硬冷酷的水泥地,它承接飛天倩影墜地時毫無憐恤之意。窗台上,那一個顏寶玲最喜歡的綠陶大花盆,隨之從高空帶落,「夏天的最後一朵玫瑰」支離破碎,潔白的花瓣被染成殷紅。

既不見六月雪飄飄灑灑,也不見滂沱大雨淚落九天。天晴得發白,彷彿把萬物投下的影子都燒融了。

對於李德亮,那天是一片回憶不起來的漆黑;對於孩子們,那天是一個無法填補的空白。要過好幾天,福建省藝術學校的學生會主席李未明,被勒令褪下紅袖章,歸類到「黑七類狗崽子」的那一刻,他才預感到家裡發生了災難。

一個月後,「要文鬥,不要武鬥」的社論發表。都說顏寶玲如果剛強些,咬緊牙關撐過風口那幾天,也許就不會選擇那一步深淵。也許?我卻不以為然。對於一個極敏感、極自尊、極高潔的女性,她的羽毛容不下半星污穢,她的心弦經不起重蹄亂踩,她的教養扶持不起咆哮而傾倒的天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對於別人可能僅是衣服上的瓢潑髒水,總能洗淨,對於顏寶玲卻是一針毒劑,正中死穴,因而無赦。

過了一年多,通知李德亮去領二百元喪葬費。

顏寶玲墳前的青草,已經過膝。

美麗的弱音

一個縣長,嘔心瀝血帶領農民種樹十年,終於治理住流沙,改變了一方風水。這個累死在林海綠蔭下的縣長,其塑像被百姓們自發供奉起來,終年香火不斷;一個富豪,耗巨資給自己家族修建高樓大廈,這座巨宅成了旅遊觀光點,富豪的名字寫在門口的「重要歷史建築銅牌」上;而一位女高音,為家鄉人民整整歌唱三十年,放棄了她自身許多可能的利益,難道就沒有人關心,不需要記住她的名字?在新出版的《廈門音樂家故事》一書裡,沒有顏寶玲的專屬條目。也許她的故事結尾還是不方便說起?可以告慰顏寶玲的是,她的名字出現在兒子李未明的生平事跡裡,淡淡幾筆。

歷史書裡有年代更替,有大事記,可是沒有個人命運,沒有眼淚也沒有失眠之夜。將來我們怎麼對孩子們講述這段歷史,怎麼解釋那些專有名詞如「批鬥」、「牛鬼蛇神」、「劃清界限」和「早請示晚匯報」,就像現在的孩子們向我們解釋四維空間、QQ聊天網、超女和GPS等新名詞。

有一個老話題:如果文化大革命再次發生,中國人會怎樣?

顏寶玲是本地知名的藝術家,也是當年千萬個受害者中最普通的一個。而今,我們懷著沉痛的懺悔之情,追憶他們的音容,感謝他們的貢獻,並且警醒著:真有沉渣泛起的那一天,如果個人的力量不足扭轉乾坤,至少不要做幫兇,不要趁混亂之中對誰下手。如果我是那一個被拗折的肉身被唾棄的無辜靈魂,我要告訴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哪怕僅僅為了有一天,可以挺身站直,大聲說不,可以在陽光下穿紅裙子。

為什麼巍峨的山嶽

不能代你肩起沉重的鎖鏈

就這樣輕颺而去了嗎

一個美麗的弱音

在千百次演奏之中

永生

——摘自1981年9月拙作《奔月》

(本文參考了葉克豪先生的文章《令人惋惜的休止符》,並經李未明先生多次細心勘誤過。特此表示衷心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