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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翻覆如浮雲

葉兆言

1

父親在北方有許多朋友,每次去北京,最想看望的是林斤瀾伯伯。我們父子一起去京的機會不多,在南京聊天,父親總說下次去北京,帶你一起去看你林伯伯。忘不了有一次,父親真帶我去了,我們站在一片高樓前發怔,北京的變化實在太大,轉眼之間,新樓房像竹筍似的到處冒出來。一向糊塗的父親,一下子猶豫起來,就跟猜謎似的,他完全是憑著感覺,武斷地說應該是那一棟,結果真的就是那一棟。

我忘不了父親找到林伯伯家大門時的那種激動心情。他孩子氣地叫著「老林」,一聲接著一聲,害得整個樓道裡的人,都把頭伸了出來。我也忘不了林伯伯的喜出望外,得意忘形,樂呵呵地迎了過來。兩個有童心的老人,突然之間都成了小孩。友誼是個很珍貴的東西,杜甫在《奉簡高三十五使君》裡曾寫道:「行色秋將晚,交情老更親。」父親那一輩的人,並不是都把朋友看得很重,這年頭,名利之心實在太重,只有淡泊的老人,才會真正享受到友誼的樂趣。

父親過世後,林伯伯在很短的時間裡,寫了兩篇紀念文章。僅僅是這一件事,就足以說明他和父親的私交有多深。在貴州,一次和當地文學愛好者的對話會上,我緊挨著林伯伯坐在主席台上,林伯伯突然小聲地對我說,他想起了我父親,想起了他們當年坐在一起的情景。此情此景,物是人非,我的心猛地抽緊了一下,一時真不知說什麼好。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我想父親地下若有知,他也會和林伯伯一樣,是絕對忘不了老朋友的。

林伯伯比我父親大兩歲,他長得相貌堂堂,當作家真有些可惜。女作家趙玫女士的評價,說他的五官有一半像趙丹,有一半像孫道臨。準確地說,應該是趙丹孫道臨這些大明星,長得像林伯伯。林伯伯已經七十多歲了,可年輕人也沒有他現在的眼睛亮。年輕一代的作家叫林伯伯自然稱林老師,他們知道林伯伯和我們家的關係,跟我談起來,總喜歡說你林伯伯怎麼樣。年輕人談起老年人,未必個個都說好,但是我從沒有聽誰說過林伯伯的不是。年輕人眼裡的林伯伯,永遠是一個年輕的老作家。

還是在貴州,接待人員盡地主之誼,請我們吃當地的小吃。一人一大碗牛雜碎,林伯伯熱乎乎地吃完了,興猶未盡,又換了一家再吃羊雜碎,還跟櫃檯上的老闆娘要了一碗劣酒,酒足飯飽,紅著臉,店舖裡搖晃出來,笑我們這麼年輕,就不能吃,就不愛吃。馬齒雖長,童心猶在,老作家中的汪曾祺和陸文夫,都是有名的食客,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然而他們的缺點,都是沒有林伯伯那樣的好胃口。沒有好胃口,便當不了真正的饕餮之徒。只有像林伯伯這樣的童心,這樣的好胃口,才能吃出天下萬物的滋味。

父親在世時,常說林伯伯的小說有些怪。怪,是對流行的反動。他不是寫時文的高手,和眾多製造時髦文章的寫手混雜在一起,在林伯伯看來也許很無趣。道不同不相為謀。林伯伯寫毛筆字,寫的是篆書。他似乎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大紅大紫過。我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就聽林伯伯說過,他和汪曾祺先生的小說,都不適宜發頭條。現在已有所改變,他和汪的小說屢屢上了頭條,說明時文已經不太吃香,也說明只要耐著性子寫,小水長流,則能穿石。出水再看兩腿泥,文章小道,能由著自己的性情寫下去,總能在歷史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二十多年前,高中畢業無事可幹,我在北京待了將近一年,那段時間裡,常常陪祖父去看他的老朋友,都是碩果僅存名震一時的人物。後來又有幸認識了父親一輩的作家,經過五七年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的雙重洗禮,這些人像出土文物一樣馳騁文壇,笑傲江湖,成為當代文學的中堅。前輩的言傳身教,讓我得益非淺。林伯伯曾戲言,說我父親生長在「談笑皆鴻儒」的環境裡,我作為他的兒子,自然也跟著沾光。對於自己親眼見過的前輩作家,有許多話可以侃,有許多掌故可以賣,然而林伯伯卻是我開始寫的第一位。

2

以上文字寫於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當時何鎮邦先生在山東《時代文藝》上主持一個專欄,點名要我寫一點關於林斤瀾的文字。我一揮而就,並揚言這樣的文章可以繼續寫下去,結果以後除了一篇《郴江幸自繞郴山》寫了汪曾祺和高曉聲,從此就沒有下文。陸文夫過世的時候,很多報刊約寫文章,我在追思會上也表示要寫一篇,轉眼又是好幾年過去,文字卻一個也沒有,真有些說不過去。

大約是七十年代末,我正在大學讀書,動不動逃學在家。有一天,父親領了一大幫人來,其中早已熟悉的有高曉聲和陸文夫,不熟悉的是北京的幾位,有劉紹棠,有鄧友梅,有劉真,印象中還有林斤瀾。所以要說印象中,是事情過了三十年,重寫這段往事,我變得信心不足,記憶開始出現問題。或許只是印象中覺得應該有,本來還有一個人要一起過來,這就是劉賓雁,他臨時被拉去做講座了。

多少年來,一直都覺得那天林斤瀾在場,當我認認真真地要開始寫這一段回憶文字時,突然變得謹慎起來。本來這事很簡單,只要問問身邊的人就行,可是過眼煙雲,父親離世已十七年,高曉聲和陸文夫不在了,劉紹棠不在了,當事人林斤瀾也走了,劉賓雁也走了,劉真去了澳大利亞,國內知道這事的只剩下鄧友梅。當然,林斤瀾在不在場並不重要,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年頭的右派常有這樣那樣的聚會,而林卻是混跡其中唯一不是右派的人。

林斤瀾沒當上右派幾乎是件笑話,能夠漏網實屬幸運,他和右派們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也沒少犯過錯誤,也沒少受過迫害。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想想一九四九年以後,改革開放之前,作家哪有什麼好日子可過。林斤瀾從來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把他和右派們放在一起說,沒有一點問題,有時候他甚至比右派還右。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去北京開會,好像是青創會之類,反正很多人都去了,一時間很熱鬧很喧囂,我打電話問候林斤瀾,他很難得地用長輩口吻關照,說多事之秋,做人必須要有節操,要愛惜自己的羽毛,做人不一定要狂,但是應該狷的時候,還是得狷,不該說的話千萬不要亂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我明白他說的那個意思,讓他儘管放心,我本來就不喜歡在公眾場合表態,更何況是說違心的話。

還是回到那天在我家的聚會上,之所以要想到這個十分熱鬧的場面,因為這樣的聚會屬於父輩這一代人,只有劫後餘生的他們才能分享。右派們平反後,行情看漲,開始揚眉吐氣,一個個都神氣活現,文壇上春風得意,官場上不斷進取。記得那天話最多的是劉紹棠,然後就是鄧友梅,說什麼內容已記不清楚,不過是高談而闊論,口無遮攔指天劃地。北方人總是比南方人嗓門高一些,我念念不忘這事,是想不到在我們家客廳,竟然會一下子聚集了這麼多文壇上的著名右派。說老實話,作為一個晚輩,我當時也沒什麼別的想法,也輪不到我插嘴,只是覺得很熱鬧,覺得他們一個個返老還童了,都太亢奮。

二六年開作代會,在北京飯店大堂,林斤瀾抓住了我的手,很難過地說:「走了,都走了!」反反覆覆地念叨,就這一句話。眼淚從他眼角流出來,我知道他是指父輩那些老朋友,一看見我這個晚輩,就又想起了他們。終於平靜下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沉默了一會,又說:「你爸爸走了,曾祺也走了,老高也走了,老陸也走了,唉,怎麼都走了呢?」

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悲哀和無奈,林斤瀾是最幸運的,與過世的老朋友相比,他最健康,心態最好,創作生命也維持得最持久,直到八十多歲,還能寫。這時候,他八十三歲了,精神還不錯,兩眼仍然有神,可是走路已經緩慢,反應明顯不如從前。也是我最後一次跟他見面。今年四月,程紹國兄發信給我,告訴不好消息:

兆言兄,林斤瀾先生病危(全身浮腫,神志時清時不清),離大去之期不遠矣。這是他五妹今早通知我的。悲慟。

第二天晚上,又來了一信,像電報一樣,只有幾個字:

林老下午去世。紹國。

我打開信箱,見到這封信,無限感慨,心裡十分難過,傻坐了一會,回了一封短信:

剛從外面回來,剛看到,黯然銷魂。無言。兆言

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一九七九年四次文代會召開,據說有一個很感人的場面,就是大家起立,為過去年代遭迫害而過世的作家默哀。從此,文壇舊的一頁翻了過去,新的一頁打開。當時有一個流行詞叫「新時期」,還有一個詞叫「重放的鮮花」,這鮮花就是指父親那輩人,那些在五十年代開始寫作的作家們又重新活了過來。時過境遷,新的那一頁也基本上翻了過去,重放的鮮花大都凋零,父輩的老人中雖然還有些倖存者,譬如邵燕祥,譬如李國文,譬如王蒙和鄧友梅,還有張賢亮,還有江蘇的梅汝愷和陳椿年,但是那個曾經讓他們無限風光的時代,卻已無可奈何地結束了。

3

平反以後,中文系的支部書記約我這個學生談話,說是在我的檔案中,有一些父親的材料,要當面銷毀。我覺得很奇怪,說為什麼要銷毀呢,這玩意已存在了很多年。書記說銷毀了,對你以後的前途就不再會有什麼影響,這可是黑材料。我拒絕了書記的好意,認為它們既然未能阻止我上大學,那麼也就阻止不了別的什麼。

右派是從十八層地獄裡爬出來的人,我實際上是直到右派平反,才知道父親和他的那些朋友是右派。這些並不光彩的往事,一直都是瞞著我,在此之前,我只見過韓叔叔陸叔叔。韓是方之,他姓韓,方之是筆名,陸就是陸文夫,他來過幾次南京,是我應該稱之為叔叔的父親眾多好朋友之一。在我的記憶中,「探求者」成員被打成右派後,互相往來很少。除了父親和方之,他們都在南京,是標準的難兄難弟,根本顧不上避嫌疑,其他的人幾乎斷絕音訊,譬如高曉聲,父親就懷疑他是否還在人間。

和知道方之一樣,我最早知道的陸文夫,既不是作家,也不是美食家。方之與陸文夫在「文革」中都下放蘇北農村,粉碎「四人幫」後,分別回到南京和蘇州,然後就蠢蠢欲動,開始大寫小說,加上一直蟄伏在常州鄉間的高曉聲,很快名震文壇享譽全國。陸文夫是江蘇第一個得全國短篇小說獎的人,也是獲得各種獎項最多的一位。加上方之和高曉聲,緊隨其後跟著獲得大獎,在八十年代文學熱的大背景下,一時間,只要一提起江蘇的「探求者」,人們立刻刮目相看。

陸文夫在「文革」後期有沒有寫過小說我不知道,反正方之和高曉聲是努力地寫了,在那個特定時期,他們的小說不可能寫好,也不可能產生任何影響。「文革」後期開始文學創作,思想雖然不可能解放,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提前預熱,先活動活動手腳,俗話說一著先吃遍天。當然右派作家還有一個優勢,早在五十年代已開始寫作,有著很不錯的基礎,本來就是不錯的寫手,趕上新時期這個好日子,水到而渠成,大顯身手獨領風騷便在情理之中。顯然,江蘇作家中的陸文夫運氣要好一些,一出手就拿了個獎,方之沒那福分,他的《在閣樓上》與陸文夫的《獻身》發表在同一年《人民文學》上,同樣是重頭稿,而且還要早一期,也有影響,卻只能看著《獻身》得獎。

說到文學風格,方之自稱為辛辣現實主義,稱高曉聲是苦澀現實主義,稱陸文夫是糖醋現實主義。方之小說的辛辣味道,一度並不見容於文壇,其代表作《內奸》被退了兩次稿,這讓他覺得很沒有面子,不止一次當著我的面罵娘。好在《內奸》還是發表了,而且很快得了全國獎,這個獎被評上不能說與方之的逝世有關,然而在評獎之前,方之的英年早逝引起文壇震惶,連巴金都趕寫了文章悼念,也是不爭的事實,畢竟是影響太大,說紅就紅了。

平心而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高曉聲要比陸文夫更紅火一些。這時候方之已經過世,如果他還健在,也可能會在陸文夫之上。無疑是與個人的文學風格有關,不管怎麼說,當時是傷痕文學的天下,整個社會都在借助文學清算過去,都在利用小說出氣,辛辣和苦澀未必見容於官方,卻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真正奠定陸文夫文壇地位的是後來的《美食家》,不僅因為又得了全國獎,而是它產生的影響連綿不斷,一浪蓋過一浪。相比高曉聲和方之的一炮而紅,陸文夫略有些慢熱,一開始可以說是不溫不火,在《美食家》之前,既能夠被別人不斷說起,有點小名氣,又還不至於充當當時文壇的領軍人物。

《美食家》改變了一切,陸文夫名聲大振,小說到處轉載,又是電影又是電視。不止是文壇,而且深入到了民心,影響到了國外,上到政府官員,下到平頭百姓,只要提到一個吃字,只要說到會吃的主,就無人不知陸文夫。

4

我一直覺得美食家三個字,是陸文夫的生造,在沒有《美食家》這篇小說前,工具書上找不到這個詞。有一次,一個朋友讓我寫信,催陸文夫許諾要寫的一篇序,我冒冒失失就寫了信,結果陸很生氣,立刻給我回信,說自己從來沒答應過誰,說別人騙你來蒙我,你竟然就跟著瞎起哄。反正我是小輩,被他說兩句無所謂,只是朋友向我詛咒發誓,認定陸文夫是當面答應過的,他現在又賴賬不肯寫了,也沒有辦法。後來我跟陸文夫討論此事,他笑著說,要答應也肯定是在酒桌上,或許是有的,不過喝了酒說的話,自然是不能作數。

陸文夫與父親還有高曉聲喝酒都是一個路數,喜歡慢慢地品,一邊喝一邊聊,酒逢知己千杯少,從上頓喝到下頓並不罕見。我不善飲,只能陪他們聊天。父親生前常常要說笑話,當面背後都說,說陸叔叔現在已成了「吃客」,嘴越來越刁了,越來越不好侍候。「吃客」是蘇州土話,也就是美食家的意思。父親是蘇州人,陸文夫長年客居蘇州,他們在一起總是說蘇州話,而這兩個字非得用方言來念才有味道。如果陸文夫的小說當初以「吃客」命名,說不定現在流行的就是這兩個字。

父親的話有幾層意思,首先作為老朋友,他過去並不覺得陸文夫特別會吃。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父親見過很多能吃的前輩,說起掌故來頭頭是道,以吃的水平論,陸只能算是晚輩。其次陸文夫不好辣,缺此一味,很難成為真正的美食大家,父親少年時曾在四川待過,總覺得川菜博大精深,不能吃辣將少了很多樂趣。第三點更重要,好吃乃是一件很墮落的事,是敗家子和富家子弟的惡習,是男人沒出息的表現,陸文夫並非出自豪門,主要人生經歷都在建國以後,生活在紅旗下,不是搞運動,就是三年自然災害,就是文化大革命,哪來吃的基礎。

右派平反以後,老朋友經常相聚,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方之懷舊,說到了他的自殺經歷,說自己曾經吞過兩瓶安眠藥,然後就什麼知覺也沒有了,醒來時不知身處何處,只聽見妻子十分痛苦地問他覺得怎麼樣。往事不堪回首,說著說著,方之忽然伏在桌上哭了起來,父親和陸文夫也立刻跟著流起了眼淚。

哭了一會,方之說:「你們都沒有過死的體會,我算是有過了!」

這句話又勾起了大家的傷心,在過去的歲月裡,同是天涯淪落人,生不如死,誰沒有過想死的心呢。「文革」中,父親確確實實想到了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沒有勇氣一個人走,便相約同是被打倒的母親一起死,母親斷然拒絕,說我們這麼不明不白地一死,那就真成了階級敵人。陸文夫最難熬的卻是在「文革」前夕,當時他戴罪寫了幾個短篇小說,因為茅盾的叫好,正躊躇滿志,沒想到有關方面正好要挑刺,便說茅公是「與黨爭奪文學青年」。陸文夫經過了反右的風風雨雨,剛有些起死回生,又突然成了「妄想反攻倒算的右派」。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一時間萬念俱灰,不想再活了。有一天傍晚,他走到一個小池塘邊,對著靜靜的湖水發呆,想就此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待。

這幾乎就是一個小說中的情節,然而千真萬確,所幸被一位熟人撞見,拉著他喝了一夜老酒,才打消了輕生的念頭。方之過世,陸文夫從蘇州趕到南京,先到我家,站在門外,叫了一聲「老葉」,便情不自禁地哭了。然後緩緩進屋,坐在方之生前喜歡坐的紅沙發上,又掩面痛哭,像個傷心的小孩子。又過了十多年,輪到了父親要走了,我忘不了陸文夫悲哀傷心的樣子,在醫院裡,他看著已經頭腦不清醒的父親,眼睛紅了,歎氣不止。這以後,他一次次在電話裡關切詢問,然後又匆匆從蘇州趕過來奔喪。

進入了新時期,文人陡然變得風光起來,陸文夫更多的是向人展現了自己靚麗的一面,人們很難想到他並不光鮮的另一面。很顯然,陸文夫並不喜歡「糖醋現實主義」這種說法,事實上他文章中有著太多的辛辣和苦澀,人們只是沒有那個耐心去讀。要知道,他本是個憤世嫉俗的人,說到脾氣大,說到不隨和,「探求者」成員中,他絲毫也不比別人差,當然吃的苦頭也就不比別人少。陸文夫的兩個女兒身體都不好,大女兒開過刀,做過很大的手術,小女兒更是很年輕地就撒手人寰,都說這與她們從小被動吸煙有關。

在陸文夫寫作的艱難歲月,大部分時間居住環境十分惡劣,都是關在一間煙霧繚繞的小房間苦熬,而且經濟條件限制,吸的是最差勁的香煙。這種蹩腳煙老百姓也抽,很少是躲在完全封閉的環境裡,百無一用是書生,那年頭的文化人哪有什麼今天的健康意識。

陸文夫打成右派後,當過工人,「文革」中又下放了很多年,這本是文化人的宿命,沒必要過分抱怨,更沒必要心存感謝。一個人並不能因為吃過苦,就一定應該享受甜,落過難,就應該獲得榮華富貴。寫作並不比別的什麼工作更偉大,人生最大的愉快,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陸文夫的手很巧,他當工人,曾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技工,但是更擅長的還是寫作,只有寫作才能讓他真正的如魚得水。如果說起陸文夫的不幸,也就是在說整個五十年代作家的不幸,整整二十年,給作家一些磨難也沒什麼,吃點苦也行,然而真不應該無情地剝奪他們的寫作權利,不應該扼殺他們的創作生命。

5

我對林斤瀾的瞭解並不多,只知道他和父親關係很鐵,除了「探求者」這批老哥們外,北京的同輩作家中,與父親私交最好的就是他。為了這個緣故,在剛開始寫作的那段日子,父親曾把我的一個中篇小說習作交給他,讓他提提意見,其實是投石問路,看看是否能在《北京文學》上發表,這話自然沒好意思明說,老派的人都很講究面子,有些不該說的話還是藏著為好。林斤瀾認認真真地回了一封很長的信,首先是說想不明白,為什麼要讓他來提意見,說你老葉身邊高手如雲,往來無白丁,幹嗎非要繞道北京,讓他這麼一個並不被文壇看好的人出來說話。

這是我唯一沒有拿出去發表的小說,至今也想不明白當年為什麼會這樣做。或許是窮瘋了,居然把壓箱底最糟糕的一篇小說拿了出去,畢竟林斤瀾和父親最熟悉,說不定就能在他主編的刊物上發表了。來信中有大量的鼓勵,說文字還很不錯,也蠻會說故事,就憑這樣的小說去做一個現成作家,自然是當仁不讓。很多表揚其實就是批評,我始終記得最後的幾句話,說寫作可以有很多種,然而駕輕車走熟路,未必就有什麼太大意思。

多少年來,我一直把這句話牢記在心上,當作座右銘。熟路就是俗路,就是死路,一個寫作者必須堅決避免,不能這樣不知死活地走下去。很感謝林斤瀾沒有把那篇小說發出來,他把這篇小說退給了我,沒讓我感到沮喪,只讓我感到羞愧,感到醒悟,讓我一下子明白了不少寫作的道理。一個人在剛開始寫作的起步階段,肯定會有些懵頭轉向,肯定會不知輕重,這時候,有一個人恰到好處地對你棒喝一聲,真是太幸運了。

不能說五十年代開始寫作的那一輩作家,沒有文字上的追求,但是要說林斤瀾在這方面最用心,最走火入魔,並不為過。據說汪曾祺對林斤瀾的文字有過批評,在五十年代說其「纖巧」,後來又說其「佻」,所謂纖巧和佻,說白了,都是用力有點過的意思。這個也就是父親說的那個「怪」了,玩文學,矯枉不妨過正,語言這東西,說平淡,說自然,其實都是一種功力,都得修煉。事實上,汪曾祺自己的文章也有同樣問題,也是同樣的優點缺點。明白了這些,就能明白為什麼林斤瀾和汪曾祺會走得很近,會惺惺惜惺惺,奇文共賞,畢竟他們在藝術趣味上有很多共同追求的東西。

汪曾祺早在四十年代末就開始寫作出名,千萬別小看了只早了這麼幾年,有時候幾年就是整整一代人。汪的文字功力一下子遠遠地高於五十年代的作家群,後面的這茬作家,先是沒有意識到,後來明白了,要想追趕上汪曾祺,必須得花很大的氣力才行,而這裡面最肯玩命,玩得最好的,基本上就是林斤瀾了。

林斤瀾的小說在八十年代並不是太被看好,他是名家,談不上大紅大紫,如果說因為汪曾祺的走紅,帶火了林的小說,聽上去很不入耳,然而也不能說不是事實。汪曾祺讓大家見識了什麼叫藝術,推動了一代人小說趣味的行情上漲,也順帶提高了林斤瀾的地位。林斤瀾的短篇小說寫得很棒,是一個始終都有追求的作家,小圈子裡不時有人叫好,朋友們提到他都樂意豎大拇指,但是真正獲得全國獎,卻是遲了又遲晚了又晚。他那一輩的作家都得過了,都得過好幾輪了,才最後輪到他。然而獲獎並不能完全說明問題,除了汪曾祺,林斤瀾是五十年代開始寫作的老作家中當然的老大哥,這一方面是由於他的年齡,既是歲數大,又活得長,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小說成就,他壓得住這個陣。出水再看兩腳泥,他的作品畢竟比那些當紅一時的作品更耐看,很多人都願意佩服,也就不是沒有道理。

6

陸文夫當了中國作協的副主席,他自己不當回事,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卻喜歡議論,聚在一起常要切磋,研究這相當於什麼職務。在一個講究級別的社會,一說起讓人捉摸不透的「相當於」,就難免書獃子氣,就難免不著調和離譜。說著玩玩可以,一是一,二是二,千萬別拿村長不當幹部,千萬不要把作協主席和副主席真當領導。

畢竟作家是靠作品說話,作品寫好了,這就是真的好,就是真正的功德圓滿。陸文夫其實是個很有架子的人,內心十分驕傲,一點都不願意低調,我看到有些文章說他待人接物非常隨和,很樂意與普通老百姓打成一片,心裡就覺得好笑,誇人不是這麼誇的。我們總是習慣於這樣來表揚人,父親生前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人家總是這麼說他,其實文人沒有一些脾氣,沒有自己特立獨行的品格,只是充當一個和事佬並不可愛,而且也不真實。「探求者」中的這些作家,眼光一個個都很高,都牛,背後說起話來都挺狠挺損,我可沒聽他們少攻擊過別人,說誰誰誰不會寫東西,誰的小說慘不忍睹,這些話是經常掛在嘴邊。

很顯然,陸文夫根本不會把中國作協的副主席頭銜放在眼裡,但在別人看來就不一樣,有的人專門看人臉色,喜歡觀察別人對自己的態度。陸文夫並沒有什麼改變,他天生就有些狂,可是偏偏有人覺得是當了副主席才變了。由於美食家的稱號,晚年的陸文夫給人感覺更像是一位不折不扣名士,出入有高級的轎車,交往多達官貴人,早已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卻不知道他即使是最落拓時,也仍然不失為一翩翩公子。高曉聲和方之,還有我父親都屬於那種不修邊幅的人,就算是成功了,也仍然一副潦倒模樣,陸文夫不是這樣,用今天時髦的話說,他一直是位帥哥,一直相貌堂堂很有風度。

陸文夫還是江蘇的作協主席,他不止一次跟我談過,不想兼這個可有可無的差事。當初還沒有高速公路,鐵軌上也沒有飛馳的動車,他遠在蘇州,有時候為了一點屁大的事,得火燒火燎地趕到南京。人情世故匪夷所思,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不想幹反而會讓你幹,想幹又未必幹得了。好在當不當都是做做樣子,為了請他出山,當時負責分管文化的省委副書記孫家正趕到蘇州,親自做他的思想工作。這樣隆重的禮遇讓陸文夫覺得很有面子,同時也讓他找到了自己還是應該出來當這個主席的借口。後來孫去北京當了文化部長,陸文夫年紀也漸漸大了,不打算讓他再幹下去,新的分管領導約他到南京談話,短短的幾分鐘,便從本來就是掛名的主席,變成了更加是掛名的名譽主席。

這個變動讓陸文夫感到不太痛快,他不在乎那個主席,更不在乎名譽主席,在乎的只是一個禮數。不同的官員會有不同領導風格,對文人的態度從來就不一樣,趙匡胤杯酒釋兵權,陸文夫沒什麼實權,只有一些虛名,他覺得有些話如果在酒席上提出來,或許會更合適一些。

7

我與林斤瀾有過三次同游的經歷,每一次都很有意思。第一次是在江蘇境內,先在南京,然後去揚州,鎮江,常州,再返回南京。這一次因為還有汪曾祺,汪是才子型的文人,到什麼地方都會有熱情的粉絲求題字,因此林雖然是陪同,卻常常是躲在後面看熱鬧,一邊與我說悄悄話,一邊樂呵呵地笑,我們都很羨慕汪能寫一手好字。

第二次是長途旅行,彷彿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在地圖上南來北往東奔西竄。從江蘇的無錫出發,轉南京,去山東,去安徽,去江西,去福建,去浙江,去上海。華東六省一市偌大的一個區域,該玩的地方都點了卯,是名勝都去報到,拜訪了曲阜,登梁山黃山武夷山和當時尚未完全開放的龍虎山,游徽州皖南民居,逛景德鎮看瓷器瓷窯,還有太湖千島湖富春江西湖,總之一句話,玩的地方太多了,根本就數不過來。老夫聊發少年狂,我這個年齡的作家都時常喊吃不消,他卻無大妨礙,興致勃勃率領老妻,一路喜氣洋洋。

第三次就是在貴州,這一次,我乾脆是與林斤瀾同一個房間住,當時還很少讓作家住單間,即使老同志也不能例外。我們朝夕相處,老少相知有素,天南海北說了很多。難得的是林斤瀾始終有一份年輕人的好心情,能吃能睡更能玩,更能說笑話。與他在一起,你永遠也不會覺得無聊。他喜歡談論過去,褒貶身邊的朋友,尤其喜歡對我倚老賣老,說他當年跟在那些老作家後面,像對待老捨什麼的,那就是老老實實,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看著聽著,就像我現在對待父輩作家一樣。

又說有一次陪沙汀去看李劼人,李提出來要弄幾個好菜招待,沙汀一口拒絕了,堅決不答應。這事讓林斤瀾一想到就連聲大喊可惜,李劼人是老一輩作家中赫赫有名的饕餐之徒,他一出招,亮兩手絕活,後來的美食家汪曾祺和陸文夫,都得乖乖地服輸靠邊站。林斤瀾說自己當時那個動心,那個懊惱,這不只是一個解饞的小問題,關鍵是可以大開眼界,領略大師的美食風範。這麼好一個機會,活生生失之交臂,焉能不著急,豈能不跺腳。

林斤瀾也喜歡玩點收藏,不收藏珍版書,不收藏名人字畫,藏書也不算太多,可是他收羅了大量的酒瓶。跟他在外面一起周遊,看到有點奇怪的酒瓶,他的眼睛便會像頑童一樣放光。我已經記不清是在什麼地方,反正是去參觀一家工廠,專門為各種名酒做酒瓶,五花八門琳琅滿目,林斤瀾看了,從頭到尾都是感慨,我們就不停地問他想要哪一個,他東看西望,一個勁地喊:

「好確實是好,可太多了,不好帶呀!」

還是在貴州,我們天天吃火鍋,看著湯裡翻滾的罌粟殼,終於明白為什麼會好吃,為什麼會一筷又一筷不肯停嘴。離開貴州前,我們異想天開地想帶點回去,結果東道主就弄了一大包過來,明知這是違禁之物,飛機上不可以攜帶,可是我們光想著回家也能吃火鍋,還是每人悄悄地分了一包。看到林斤瀾很孩子氣地跟大家一起冒險,我們感到很高興,都覺得有他老人家陪著,闖點小禍也沒關係了。所幸安檢都沒事,當年還不像現在,有膽子試試也就矇混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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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彥周先生安排一批老友去安徽遊玩,給我這晚輩打了個電話,讓我陪陸文夫去,說是一路可以有個照顧,可是陸突然感到身體不適,臨時變卦不能去了,我又不願意獨自成行,結果便把儲福金拉了去。這其實又是一次小規模的右派分子聚會,自然還是熱鬧,動靜很大,有王蒙,有鄧友梅,有張賢亮和邵燕祥,還有東道主魯彥周,都是老右派。在一個風景如畫的景點,魯彥周很遺憾地對我說,考慮到兄弟們年齡都大了,此次出行專門請了醫生護駕,可是沒想到就算如此高規格的安排,老陸還是不能來,真是太可惜。又說老陸真要是來的話,能玩則玩,隨時又可以走,這多好,老朋友能聚一聚不容易。言辭很悲切,他提及當年曾想約我父親到安徽看看,總以為時間很多很容易,沒想到說耽誤就耽誤了。

陸文夫與魯彥周同歲,比他早走了一年。在陸文夫追思會上,江蘇一位老作家用「備極哀榮」四個字來形容,這個說法很值得讓人玩味。從世俗的角度來看,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寫作的這批老作家,很多人雖然被打成右派,歷經了種種運動之苦,只要能寫出一些貨真價實的東西,後來都能名利雙收,晚年總體上還是比較幸福。國家給的待遇也不算太低,方之走得最早,沾光最少,仍然分到了一套在當時還說得過去的房子,高曉聲是三套,陸文夫只有一套,但是就其面積和規格,已足以讓人羨慕。

父輩作家最大幸運是熬到了「四人幫」被粉碎,有一個新時期的大舞台供他們大展身手。否極而泰來,重塑文學輝煌的重任,既幸運又當仁不讓地落在了他們身上。沒有他們,就談不上什麼新時期的文學繁榮,而我們後來的這些作家,其實都是踩在父輩肩膀上,才冒冒失失開始文學創作。必須以一種感恩的心態對待他們,然而要重新評價前輩,卻不可迴避地會遭遇到兩個問題。首先,如果最初的青春歲月不被耽誤,不被摧殘,不是鮮花重放,而是一直盡興地怒放,他們的文學成就會達到一個什麼樣高度。其次,當耽誤和摧殘這些詞彙不復存在,待遇被普遍提高,地位得到明顯上升,作家的鐐銬被打開以後,前輩的實際成就又究竟如何。認真地研究這些,對當代文壇的創作無疑會有好處。

晚年的陸文夫時常會跟我通電話,基本上都在談他的身體狀況,或是由身體引起一些話題,服用了什麼藥,效果如何。試用了某種進口藥後,他非常熱心地推薦給我伯父服用,因為伯父也是肺氣腫。這時候,對文壇他已沒多少興趣,更多的是反過來關心小輩的健康,提醒我不要不顧一切,犯不著為寫作玩命。煙早就不抽了,酒也不能喝了,他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長者,一位非常慈祥的老人。

江南的冬天非常難熬,因為沒有暖氣,數九嚴寒北風怒吼,在室內待著很難忍受。陸文夫的肺不太好,呼吸困難,有一次他向我抱怨,說空調裡散發出來的熱風,讓他覺得很不舒服。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埋怨氣候不好,我們正好處在不南不北的位置上,純粹北方就好了,房間裡有熱水汀,地道的南方也行,乾脆氣溫高一些。江蘇的氣候要麼把人熱死,要麼就讓人凍得吃不消。此後不久去上海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評獎,快經過蘇州的時候,我想到了臥病在床的陸文夫,想到了空調散發的讓他不爽的暖風,突然決定中途下車,直奔蘇州的電器店,買了一個取暖油汀,然後送到陸文夫家。他感到很吃驚,沒想到我會出現,更沒想到我會給他送這玩意兒。我也覺得很有意思,怎麼就會靈機一動,為什麼不能早點想到呢,取暖油汀使用起來,顯然要比空調舒服。

這是我與陸文夫的最後一次見面,早就知道他身體不好,早知道不可能恢復,早知道會有那麼一天,就跟自己的父親當年過世時一樣,明知道事已不可避免,明知道那消息就要到來,可是從感情上來說,還是不太願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