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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結束了

這是歷史上一個沒有任何重大意義的時刻,任何重要的事情都沒有發生。我站在曼哈頓東城一座黑暗、嘈雜的體育館裡面。這裡大約有400人在跳舞。身穿超短裙的漂亮女孩、嬉皮士、喝醉酒的人,還有沙遜家族[1]裡那些穿著短褲的人物,都在不停地旋轉、扭動;台上是一個五人組成的樂隊,他們把電吉他彈得震耳欲聾,還不時把香蕉皮往頭上拋進光怪陸離的燈光。這是安迪·沃霍爾舉辦的舞會。現在是春天,剛好是發生向聯合國「和平大進軍」的那個週末,數以萬計的遊行抗議者都還滯留在紐約,他們中許多人今天都聚集在這家由體育館改造成的迪斯科舞廳裡。斯托克利·卡邁克爾[2]也在其中,他剛經歷了在納什維爾發生的暴亂。

卡邁克爾的眼神溫柔,飄浮不定,戴著藍色墨鏡,身穿大衣,站在舞場的外圍。他慢慢地朝一位高個子金髮女郎走去,女郎雙臂張開,臀部扭動,正示意他去跳舞。他面對女郎站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模仿她的動作。但是,他似乎很拘謹,舞步笨拙,一點兒也跟不上節拍,後來索性停了下來。

一個大個子中年男子在他旁邊跳著,跳得大汗淋漓,連臉上的白色山羊鬍子上也是汗珠。他微笑著,跨步,旋轉,擺動臀部。像他這樣的大塊頭男人,舞步已算得上是很靈活了。他就是德懷特·麥克唐納。我想逗逗他,就繞到了他的身後,對他喊了聲「准新聞主義者」,可他並沒有停下舞步。這是他在《紐約書評》上為了攻擊「新新聞主義」而創造出來的一個詞兒。可「墮落的高雅文化」先生[3],被他一向厭惡的流行文化包圍著,汗流浹背,臉漲得通紅。他身邊的另一位評論家馬克斯·勒納已脫掉了外套,可他卻沒有。

勒納的大衣放在地板上,捲成了一團兒,旁邊還放著和他一起來跳舞的一位身材苗條、皮膚呈褐色的女郎的黑色皮包。勒納的頭髮甩向後方,嘴巴張得大大的。他看上去比《紐約郵報》上的照片顯得老一些。他個子矮小,身體健壯,尤其他的頸部,肌肉發達,粗壯,支撐著他那有著一屢屢灰白色頭髮的腦袋。他那矮小的身軀靈活舒展地舞動著,不像斯托克利·卡邁克爾那麼僵硬拖沓。明天,在他的專欄文章裡,他又會高談闊論,對戴高樂或越南問題大加評論,但此刻,他卻緊閉著雙眼,在沃霍爾舉辦的這個舞會上盡情歡樂。

人們對這類舞會已司空見慣,可以說,舞會已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象徵。美國現在正處於一個到處是各種聚會的時代,沒有誰能抵擋得住這種誘惑。加爾文主義者詹姆斯·賴斯頓參加卡波特舉辦的舞會;國家圖書獎頒獎大會上,休伯特·漢弗萊講演時,朱爾斯·菲弗因抗議越戰而憤然拂袖而去,可後來他卻參加了漢弗萊出席的舞會。人人都得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存在,因為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證明這一點了。以前那種從個人所從事的「手藝」中獲得個人存在及成就感的方式已不存在了,人們只能依靠自我推銷來讓別人瞭解自己的存在。現在已沒有了優秀演員的精彩表演,只剩下舞台上空曠的佈景。和平大進軍已演變成了化裝舞會。新聞現場也只是攝影機的舞台。評論家們則閉著眼睛跳舞。


[1] 沙遜家族(the Sassoon),「東方的羅斯柴爾德家族」,一個在中世紀從西班牙逃難到中東的猶太人家族,從18世紀開始,他們就是全球最富有的家族之一。位於上海外灘20號的沙遜大廈就是由沙遜家族出資建造的。

[2] 斯托克利·卡邁克爾(Stokely Carmichael, 1941—1998),又名誇梅·圖倫(Kwame Ture),特立尼達和多巴哥裔美國人,20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的風雲人物,與馬丁·路德·金私交甚好,立場卻不盡相同,他主張使用暴力。他曾任學生非暴力協調委員會(Student Nonviolent Coordinating Committee)主席,還是黑豹黨(Black Panther Party)領袖和泛非主義(Pan-Africanism)鼓吹者。

[3] 「墮落的高雅文化」,原文是midcult,出自著名文化評論人德懷特·麥克唐納(Dwight Macdonald, 1906—1982)的著名文章「Masscult and Midcult」。麥克唐納將通過傳媒廣泛傳播的大眾文化稱為masscult,另一方面將日益「墮落」的高雅文化稱為midcu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