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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

在紐約北部的一個小山腳下,離曼哈頓約60英里遠的地方,有一個廢棄的鄉村俱樂部。裡面跳舞地板上佈滿了灰塵,酒吧間高腳凳腿朝上地扔在那兒,還有一架跑調的舊鋼琴。在那兒附近,夜間唯一能聽見的聲音,來自那所白色大房子的後面——那是浣熊、臭鼬和野貓碰倒垃圾桶的聲音。這些小動物慣於夜間從山上下來,在這一帶徘徊。

那幢白色的房子好像無人居住。但是,偶爾這些小動物發出的聲音太吵時,就會亮起一盞燈,打開一扇窗,飛出一個可樂瓶,穿過黑暗,砸在垃圾桶上。但大多數時候這些動物都不會受到打擾,一直到天亮。清晨,白房子的後門慢慢地開了,一個寬肩膀的黑人走出來,身穿灰色的運動衫,脖子上搭著條白毛巾。

他跳下台階,快步跑過垃圾桶,沿著俱樂部後面的土路,朝高速公路跑去。有時他停在路邊,朝著假想的對手出拳,「嗨——嗨——嗨」地喘著粗氣。來到公路附近時,他轉了一個彎兒,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那座山上。

清晨時分,路上行駛的都是農場的卡車,司機們向那個跑步的人揮手致意。再晚一些時候,路上就有了其他車輛,這些司機也看見他了,有幾個還突然把車停在路邊,問道:

「喂!這不是弗洛伊德·帕特森嗎?」

「不是!」弗洛伊德·帕特森說,「我是他弟弟雷蒙德。」

司機們開車走了,但馬上又走過來一個人,他衣衫襤褸,好像昨晚是在馬路上過的夜。他蹣跚地跟在跑步人的後面,喊道:「嗨,弗洛伊德·帕特森!」

「不,我是他弟弟雷蒙德。」

「可別告訴我你不是弗洛伊德·帕特森。我清楚他長什麼樣兒。」

「好吧,」帕特森說,「如果你想讓我當弗洛伊德·帕特森,那我當好了。」

「那就請給我簽個名。」那人說著,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紙片和一支鉛筆。

他簽了名——「弗洛伊德·帕特森」。

一小時後,弗洛伊德沿著那條土路跑回那座白房子,頭上的毛巾吸著他前額的汗水。他獨自一人住在房子後面一套兩室的公寓裡,自從再次輸給桑尼·利斯頓以後,他就住在這裡,幾乎與世隔絕。

小房間裡有張他自己鋪的大床,幾張很少聽的唱片,一部偶爾響一響的電話。大房間裡一邊是廚房,另一邊放著一套沙發;沙發旁有個壁爐,上方晾掛著拳擊短褲和T恤衫,還有一張他當冠軍時的照片和一台電視機。電視通常是開著的,除非他在睡覺或者在俱樂部裡練拳(在原來的舞蹈地板上圍起了一個拳擊台),或者在和訪客聊天。偶爾他會和訪客講起失敗的感受,那是很痛苦的。

「喔,只要能和利斯頓再比一次,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在沒人能看見我們的地方再較量一次,看一看我能否在三分鐘之內不被打敗。」帕特森說著,用毛巾擦了擦臉,在沙發旁踱著步。他又說:「我知道我可以打得更好……我不是在想『重賽』,有誰肯花十美分再看一場帕特森對利斯頓的拳擊賽呢?我知道我打不贏他……但我只要在第一回合不被打敗就好。」

他接著又說:「你根本搞不清楚第一回合是怎麼過去的。你上場了,周圍除了人就是攝像機。全世界的人都在看著,那樣宏大的場面,那樣群情激昂,《星條旗永不落》在你耳畔響起,全國人民都期望你能贏,包括總統在內。你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嗎?它讓你頭暈目眩,只會讓你頭暈目眩。然後,鈴聲響了,你朝利斯頓走去,他也朝你過來,你甚至沒意識到場子裡還有個裁判。

「……剩下的你就記不清楚了,因為你不想再記起它……你所能回想起的是,突然你爬了起來,裁判問:『你沒事吧?』你說:『當然沒事。』然後他問:『你叫什麼名字?』你答:『帕特森。』

「後來,突然間,在一片尖叫聲中,你又一次倒下了,你知道你得爬起來,但你暈眩得厲害,裁判把你推了回去,你的教練拿著毛巾站在那兒,觀眾都站了起來,你的眼睛盯著前方,只覺得有人群在你眼前晃動,卻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你感覺走路搖晃,身體輕飄飄的。

「被對手擊倒的感覺並不那麼糟,」他說,「事實上,還很不錯。沒有傷痛,只是極度暈眩,看不見天使,也看不見星星,你飄上了快樂的雲頭。在內華達州的那次比賽中,利斯頓打倒我後,有那麼四五秒鐘的時間,我感覺場內的所有觀眾全站在了拳擊台上,和我在一起,圍繞在我身旁,就像我的家人。當你被擊倒,你覺得場內所有的人都那麼熱情,你真想過去親吻每一個人,男的,女的,所有人。這場結束後,有人告訴我說,我確實從場內向觀眾們飛吻。但我不記得了。我想那不會是假的,被擊倒四五秒鐘時就是這種感覺……

「可後來,」帕特森仍然踱著步說道,「這種挺好的感覺不見了,你意識到了你在哪裡,你在那兒做什麼,以及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接下來,就是一種傷痛,一種無名的傷痛。不僅僅是肉體上的,而是一種摻雜著憤怒的傷痛,一種擔心『別人會怎麼想』的傷痛,一種『對於自己的能力感到羞恥』的傷痛……那時你唯一想要的,就是拳擊台中央能有個小門——讓你掉下去,落在更衣室裡,就用不著走出場子去面對那些觀眾了……」

後來,帕特森走到爐子旁邊兒,把茶壺放在爐上。他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外面傳來了陪練和教練的腳步及說話聲。他們住在房子的前面。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俱樂部,為帕特森的訓練做準備。兩天後,帕特森得飛往斯德哥爾摩,去同一名意大利選手阿莫提比賽。自上次輸給利斯頓後,這將是他第一次露面。

接著,他希望能在倫敦和亨利·庫珀一試高低。如果他的反應能力得到恢復,如果他又能恢復自信,他想在拳壇上找回昔日的輝煌,打敗所有的主要對手,而且會有不停的比賽,不用等很長時間,就像他還是冠軍時那樣。

帕特森幾乎沒有時間和妻子見面。她和他的大多數朋友都一致認為,他該退出拳壇了。他們指出,他並不需要這筆錢。甚至他自己也承認,他現在總資產已達800萬美元,在未來的25年裡,光靠投資獲利他每年就能有3.5萬美元的固定收入。但帕特森只有29歲,還沒有嘗到太多失敗的滋味,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拳擊生涯已經結束。他總是情不自禁地認為打敗自己的不只是利斯頓,而是某種更強大的東西。那是一種難以理解的心理力量。除非他能弄清那到底是什麼,並且在拳擊場中設法對付它,要不然,除了在這座小山腳下,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會有平靜的生活,他也永遠丟不掉他的假鬍子了。自從1959年被約翰遜[1]擊敗之後,每場比賽他都隨身攜帶一個小提箱,裡面裝著假鬍子。如果輸掉比賽,他就戴上它溜出體育館,以防被別人認出。

「我經常想,其他拳擊手感覺如何,他們輸掉比賽時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帕特森將茶杯放在桌子上,說道,「我真想找位拳擊手談談,交流一下,看他是否也有同感。但我能和誰談呢?大多數拳擊手無論如何也不肯多說。在賽前量體重時,出於某種原因,我甚至不敢直視對手的眼睛。

「在利斯頓量體重時,體育專欄作家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我的舉動表明內心感到恐懼。其實不然。我從來都不敢直視對手,因為……呃,因為我們將要交手,那可不是件好事;還有,因為……呃,有一次我確實直視了對手的眼睛,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肯定還在打業餘拳擊賽。當我看他時,發現他有一張漂亮的臉蛋……並且他也看了我……還朝我微笑……我也還了他一個微笑!這真是不尋常,非常不尋常。當一個人可以直視他的對手,並那樣對他微笑時,真不知他們還有什麼心思去較量。

「我不記得那場比賽發生的事了,也不記得那個傢伙的名字了。我只記得打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敢直視過任何對手。」

臥室的電話鈴響了。帕特森站起來去接電話。電話是他妻子桑德拉打來的。他說了句「請原諒」,隨手關上了身後的臥室門。

桑德拉·帕特森和他們的四個孩子住在紐約州斯卡斯代爾一幢價值10萬美元的房子裡,附近的居民都是中上階層的白人。房子四周圍繞著修剪整齊的草坪,裡面堆滿了傢俱,可弗洛伊德卻覺得住在這樣的家裡很不自在。自從他把冠軍的頭銜輸給利斯頓後,他寧肯整日住在訓練營也不回家。孩子們把那裡叫作「爹地的家」。老大是個女兒,叫珍妮,7歲了。孩子們都不太清楚爸爸是靠什麼養活他們的。但小珍妮通過閉路電視看見上一場利斯頓對帕特森的拳擊賽。她接受了這樣一種解釋:爸爸在和另一個人玩一種遊戲,他們兩個要輪流把對方推倒;以前是爸爸把他們全部推倒,現在該輪到他們推倒爸爸了。

臥室門開了,弗洛伊德搖著頭,顯得很生氣,還有點兒神經質。

「我今天不訓練了,」他說,「我得飛去斯卡斯代爾。那些男孩子又在取笑珍妮。她是學校裡唯一的黑人,其他大孩子總是不讓她好過,幾個大一點兒的男孩子總是嘲弄她,還掀她的裙子。昨天她哭著回了家,所以今天我得回去一趟,在學校外面等那些小子出來,然後……」

「他們有多大了?」有人問他。

「十幾歲。」他說,「夠大了,吃一記左勾拳沒問題。」

帕特森打電話給他的飛行員朋友泰德·漢森。他也住在這裡,幫弗洛伊德處理公關事宜,並教他如何駕駛飛機。五分鐘後,漢森來了。他是個瘦削的白人,一身飛行員服裝,戴著護目鏡。十分鐘後,帕特森帶上漢森,沿著狹窄蜿蜒的鄉村小路,瘋狂地開車朝六英里外的飛機場奔去。

「桑德拉擔心我會闖禍,不知道我會怎樣教訓那幾個小混蛋,她不想讓我惹麻煩!」帕特森憤憤地說著,開車猛地轉過一個小山丘,繼續踩著油門,「她就是不夠強硬!她害怕……她不敢告訴我那個雜貨店老闆總是對她動手動腳。很長時間以後,她才告訴我那個洗碗機修理工總是叫她『寶貝兒』。他們知道我總不在家。那個修理工這個月已經去過我們家四五次了。洗碗機每星期都要壞。我猜想是他故意把那機器搞得每週壞一次的。上次,我設了個陷阱,等了他45分鐘,可他沒露面兒。我要去抓住這個傢伙,告訴他,『我要是叫你老婆寶貝兒,你是什麼感覺?你肯定覺得鼻子上挨了一拳,是不是?好吧,我就想那麼做,如果你再叫她寶貝兒的話。你應該叫她帕特森夫人,如果你和她熟的話,可以叫她桑德拉。但你和她不熟,你得叫她帕特森夫人。』然後我告訴桑德拉,這些男人,也就是這些白人,只想從黑人女人身上找點兒樂子。他們從沒想過要娶黑人女人,只是在找點兒樂子……」

此時,他已經把車開到機場的停車場。正前方,一架綠色的單引擎塞斯納飛機停在鋪著草坪的簡易跑道上。在與利斯頓進行第二輪比賽前,他買下了這架飛機,並學會了駕駛它。帕特森向來害怕飛行,他的經紀人屈斯·達馬托和他同病相憐。帕特森或許是從他那裡繼承了這種恐懼。

帕特森18歲時,達馬托就接手了他的訓練,因此他對於帕特森的精神生活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達馬托今年56歲,是個奇怪但卻充滿魅力的老人。他沉迷於斯巴達主義,過著一種自我克制的生活,而且總是感到懷疑和恐懼:因此他從不坐地鐵,唯恐有人把他推下去;他終身未娶,也從不洩露自己的家庭住址。

「我必須讓敵人感到迷惑,」達馬托曾這樣解釋,「當他們迷惑時,我就能為我的選手做更多的工作了。然而在生活中,我並不想得到安全感;當一個人知道他安全的時候,他的感覺就遲鈍了,他就開始走向死亡。我也不想讓生活中有過多的享樂;我深信,你從生活中得到的享樂越多,你對死亡的恐懼也就越多。」

直到幾年前,達馬托一直替帕特森面向公眾發言,像一個意大利家長一樣,為帕特森經營著一切。但後來的帕特森——這個走向成熟的兒子,開始和父親心中的形象背道而馳。當他第一次輸給利斯頓以後,達馬托激勵他抵抗到底,並讓他開始了飛行訓練。在第二場比賽前,他已經克服了恐高症,控制飛行也幾乎是個行家裡手了。從此他又重新找到了自信。他知道,即使輸掉這場比賽,至少還有這架機器可以帶著他逃離這個城市。

可惜他並沒有完成這項使命。賽後,這架小小的塞斯納飛機由於負載過多,在開出拉斯韋加斯90英里處,機身開始發燙。帕特森和他的同伴沒有其他選擇,只好返航。他們用無線電和機場聯絡,租用一架大一點的飛機。當他們著陸時,拉斯韋加斯機場的候機室裡擠滿了賽後離去的人們。帕特森藏在飛機庫後面。他的假鬍鬚在提箱裡,但沒有人看見他。

後來,那個飛行員同伴獨自駕駛帕特森的塞斯納飛機飛回紐約。帕特森則開著租來的大飛機飛回,陪同他的就是泰德·漢森。漢森42歲,離了三次婚,是個友好的內華達人。他曾幹過清理農田的活,也當過酒保、酒店舞蹈演員,後來在拉斯韋加斯當上了飛行教練。就在那裡,他遇見了帕特森,兩人成了好朋友。當帕特森請漢森幫他駕機回紐約時,他絲毫沒有遲疑,雖然當晚身體稍有不適——一半是因為利斯頓的勝利讓他消沉,一半是因為在酒吧裡挨了一個醉鬼的一頓揍。那個醉鬼說了一些這場比賽的風涼話,漢森提出抗議,結果引火燒身。

然而,一上飛機,泰德·漢森就變得注意力高度集中了。他必須這樣,因為飛機在1萬英尺的高空平穩前進了一會兒後,帕特森開始走神了,又想起了拳擊場,飛機偏離了航線。漢森提醒道:「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回到航線上好不好?」這時弗洛伊德的頭突然一動,回過神兒來,掃了一眼儀表盤。帕特森的這種注意力集中只能保持一小會兒。不一會兒,他的腦子就又回到了拳擊場,眼前又重現比賽時的情景,他根本無法相信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在那晚飛離拉斯韋加斯時,我不停地想,想起數月的賽前訓練、跑步、練拳,還有那些遠離桑德拉的日日夜夜……想起在訓練營地的時候。那時我很想一直熬到深夜11點50分,看《午夜劇場》節目中播放的電影,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第二天早晨還要訓練……

「我想起了賽前我的感覺是那麼好,躺在更衣室的桌子上。我記得當時在想,『你身體狀況良好,精神狀況也不錯。但你出拳時夠狠嗎?』我告訴自己,『夠不夠狠現在並不重要,別去想它了;馬上就要進行冠軍爭奪戰了,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天曉得!或許鈴聲一響,你就會不顧一切。』

「……於是,你躺在那兒,想睡會兒覺……但你總是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不時被大廳裡的說話聲吵醒。有人在喊『嗨,傑克』,『嗨,艾爾』,或『嗨,第四輪比賽的選手該入場了!』當你聽見這話,你會想:『還沒輪到你呢。』因此你躺在那裡,胡思亂想,『明天我會在哪兒?三小時後我會在哪兒?』喔,你會漫無邊際地想著諸如此類的事情,有些事情跟比賽毫無關係……你會想到,你岳母去年給你買了一套郵票,你付了錢沒有?……你會記起,凌晨兩點鐘,桑德拉拿著奶瓶去餵孩子,絆倒在台階上……然後,你又會生氣地問自己:『想這些事兒做什麼?』……你試圖睡一會兒……但那時門卻開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嗨,有人要去利斯頓的更衣室去看他們給他纏繃帶嗎?』

「……於是你知道該做準備了……你睜開眼睛,跳下桌子,帶上拳擊手套,開始熱身。這時利斯頓的教練走進來,他看著你,微笑著。他摸了摸你的繃帶說,『祝你好運,弗洛伊德。』你想到,『他本來不用那樣說的,他是個好人。』

「……隨後你走了出去,那是一段很長的路,而且總是那麼漫長,你想道,『當我從這段路回來時,我會怎樣?』然後你鑽進拳擊場。你看見比利·埃克施泰因在場子邊,靠在護欄上和別人說話,你看見了記者們,有你喜歡的,也有你不喜歡的。然後是奏國歌,攝像機對準你了,鈴聲響了……

「同樣的事兒怎麼會再度發生?怎麼會呢?被擊倒後,我不停地想這樣的問題……這些年我在糊弄觀眾嗎?……我曾是冠軍嗎?然後,他們把你帶出拳擊場……你沿著過道走去,旁邊全是人,而你只想趕快回到更衣室……可是,麻煩的是,在拉斯韋加斯那次,他們走錯了路。當我們走到走廊盡頭時,發現那裡沒有更衣室。我們必須沿著原路返回,再次穿過同樣的人群。這些人肯定在想,『帕特森不僅是被打敗了,連自己的更衣室也找不見了……』

「……到了更衣室裡,我的頭開始疼了。利斯頓並沒有傷著我什麼,幾天後我只感到牙齒神經隱隱作痛,這一次和以前的比賽都不同。1953年同迪克·瓦格納[2]的那場比賽中,他下手很重,我被打得連續幾天尿血。賽後我走進浴室,關上門,看著鏡中的自己,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後來,他們開始砰砰地敲門,喊道:『出來,弗洛伊德,快出來!記者們都在這兒,屈斯也在這兒,出來吧,弗洛伊德。』

「……於是我就出去了。他們問了許多問題,但你能說什麼呢?你滿腦子都是這幾個月來的訓練,各種體能訓練,還有我做出的犧牲。然後你會想:『我用不著多跑那一英里,用不著多訓練那一天,那天晚上我本可以等著看《午夜劇場》節目……我本可以毫無準備地打這場比賽。』」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漢森提醒道,「回到航線上……」帕特森又一次回過神兒來,把注意力集中在儀表盤上,操縱飛機回到航線上。在新墨西哥州和俄亥俄州稍事停留後,弗洛伊德和泰德將飛機開回紐約訓練營地附近的小飛機場。那架由另一名飛行員駕駛的綠色塞斯納飛機已經停在那裡,並用繩子固定在停機坪上。五個月前,飛機停放的位置與今天完全一樣。現在,弗洛伊德要駕駛它去參加另一場戰鬥。這次是要和斯卡斯代爾那幫掀起他小女兒裙子的小子較量。

帕特森和泰德解開拴飛機的繩子,帕特森拿起一塊抹布,開始擦擋風玻璃上昆蟲留下的痕跡。然後他繞飛機走了一圈,檢查機尾、機身底部、兩翼中間和兩翼,確保所有螺釘都很牢固。他好像總是疑心重重,這一點肯定會使達馬托感到欣慰的。

「如果有人想除掉你,」帕特森解釋說,「他只需擰掉這些小螺絲。當你駕駛飛機要著陸時,機翼脫落,飛機就墜毀了。」

隨後,帕特森鑽進飛機座艙,發動引擎。幾分鐘後,漢森坐在旁邊,帕特森開動飛機,滑過草地跑道,掠過機場盡頭的荒草,升入空中,翱翔在平緩的小山和森林之上。他的起飛很漂亮。

到韋斯特切斯特機場只有45分鐘的路程,桑德拉開車在那裡等著。飛機一直由帕特森駕駛,一路很順利。突然,飛機穿過雲層,闖入一片濃煙裡。下面的森林起火了,濃煙中的能見度很低,他只能依靠儀器操縱飛機。

恰在這時,一隻在機艙後面嗡嗡亂飛的蒼蠅飛到前面來,落在他面前的儀表盤上。帕特森盯著這只蒼蠅,看著它慢慢地爬上擋風玻璃,朝著玻璃迅速一擊。沒擊中。蒼蠅安然飛過他的耳畔,躥到機艙後方,嗡嗡地盤旋著。

「這煙不會再上升了,」漢森肯定地說道,「你可以水平飛行了。」

帕特森開始水平飛行。

他輕鬆地駕駛著飛機往前飛。一會兒,那只蒼蠅又飛了過來,在帕特森臉前飛來飛去,落在儀表盤上,並在上面爬行。帕特森瞇起眼盯著它,然後他迅速出右拳,狠狠地砸下去——又沒打著。

十分鐘後,他仍怒氣未平。他開始讓飛機下降,操起無線電話筒:「韋斯特切斯特指揮塔……塞斯納2729……西北三英里處……在1-6區著陸……」順利著陸後,他迅速爬出機艙,朝候機室外的那輛旅行轎車大步走去,妻子在那裡等著。

這時候,一個叼著煙的小個子男人朝帕特森走來,向他揮著手,問道,「嗨,請原諒,你難道不是……難道不是……桑尼·利斯頓嗎?」

帕特森停住腳步。他凝視著那個人,有點不知該怎麼辦。他不明白那是玩笑還是侮辱,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難道不是桑尼·利斯頓嗎?」那人一本正經地重複著。

「不是。」帕特森說著,急步走了過去,「我是他弟弟。」

當他走到車前時,問道:「離學校放學還有多長時間?」

「大概15分鐘吧。」她說著,發動了引摯。然後她又說:「喔,弗洛伊德,我應該告訴修女,不告訴不合適。」

「你去告訴修女,我去教訓那幫小子……」

帕特森夫人急速駕車駛入斯卡斯代爾,路上帕特森搖著頭,對後座的漢森講:「我真弄不明白這些孩子。這是一所宗教學校,那裡的一塊玻璃窗就要花2萬美元。然而,那裡的有些人卻抱著種族偏見。大多數時候我們不得不和猶太人並肩戰鬥,還有……」

「噢,弗洛伊德,」妻子喊道,「弗洛伊德,我得在這兒生活……你不在這兒……你不住這兒。可我……」

他們到學校時,正好放學鈴響。這是一座建在山頂上的現代建築,前面有一尊聖徒像矗立在草坪上,後面則是一個巨大的白色十字架。「珍妮過來了。」帕特森夫人說。

「快,叫她過來。」帕特森說。

「珍妮!到這兒來,親愛的。」

小珍妮穿著藍色的校服,戴著帽子,胸前抱著幾本書,從小路那頭朝旅行轎車跑過來。

「珍妮。」帕特森邊說邊拉下車窗,「誰掀你裙子,指給我看。」

珍妮轉過頭看見幾個學生走過來,他們大約12歲到14歲的樣子,於是她指著其中一個又高又瘦、長著鬈曲頭髮的男生,旁邊還有四個男孩子。

「嗨,」帕特森朝他喊道,「我能和你談會兒嗎?」

五個男生一起來到車旁。他們盯著帕特森的眼睛,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就是你掀我女兒的裙子?」帕特森問那個男孩。

「不是我。」男孩從容地說。

「不是你?」帕特森聽到這個回答,解除了警惕。

「不是他,先生。」另一個男孩說,「或許是他弟弟。」

帕特森看了一眼珍妮。她啞口無言,猶豫不定。五個男孩站在那兒,等帕特森做決定。

「好吧,你弟弟在哪兒?」帕特森問道。

「嗨,小孩兒!」其中一個喊著,「過來。」

一個男孩向他們走來。他和他哥哥長得很像,上翹的小鼻子上長著雀斑,藍色眼睛,深色的鬈曲頭髮。他走近轎車時,似乎同樣沒有被帕特森嚇倒。

「是你掀我女兒裙子了?」

「沒有。」小孩子說。

「沒有?」帕特森重複著,有些失望。

「沒有,我沒有掀她裙子,我只是碰了一下……」

其他幾個男孩子站在汽車周圍,注視著帕特森,別的學生也圍了上來。帕特森看見附近有幾名白人家長站在他們的車旁,他反應了過來,開始用手指緊張地敲著儀表盤。如果他大聲叫喊,肯定會是一個不愉快的場面,也就很難不失體面地退出。所以,他的聲音柔和了下來,說道:

「我說,孩子,我想讓你住手。我不會告訴你媽媽,那樣你就麻煩了。別再這樣做了,好不好?」

「好的。」

男孩子們平靜地轉過頭去,一塊兒朝著大街走去。

桑德拉什麼也沒說。珍妮打開車門,挨著爸爸坐在前座,掏出一張藍色的小紙片,遞給帕特森夫人,那是一個修女讓她轉給媽媽的。弗洛伊德一把搶過去看了起來。然後他停住了,放下紙片,輕輕地吐出幾個字:「她不做禮拜……」

現在帕特森想離開斯卡斯代爾,回到訓練營地。他們路過帕特森家,接上3歲的小弗洛伊德·帕特森,再由帕特森夫人開車把他們一起送到機場。珍妮和小弗洛伊德坐在飛機後面,和帕特森一起飛回訓練營地。帕特森夫人獨自駕車前往。她打算晚上接上孩子們一起返回斯卡斯代爾。

弗洛伊德回到營地時,已是下午4點鐘了。樹影罩在俱樂部房子的上面;網球場上長滿了雜草,白房子前面一輛車也沒有。一切都是那麼荒涼,那麼寂寥。這裡真像是個失敗者的營地。

孩子們跑到俱樂部裡面去玩,帕特森則緩緩地朝他的住所走去,去換訓練用的衣服。

「我能拿那幫學生怎麼樣呢?」他問,「對那個年齡的孩子你又能怎麼樣?」

這似乎讓他很心煩——那些小子厚顏無恥;這讓他意識到,某種程度上,他又輸了;如果那些小子膽敢為難利斯頓家的孩子,他們早就會被打得在校園裡抱頭鼠竄了。

帕特森和利斯頓一樣,都在貧民窟長大,都幹過盜竊的行當。在一所特殊教育學校裡,在一名溫柔的黑人老處女的幫助下,帕特森改掉了惡習;後來他皈依了天主教,並且學會了不去憎恨他人。再後來他買了本詞典,他的詞彙裡又多了像「世事無常」和「奧秘」這樣的詞彙。當他從約翰遜那裡奪回冠軍寶座時,他成為全國城市聯盟[3]中的黑人之星。

他向世人證明了,一個黑人不僅能從貧民窟崛起,成為一名成功的運動員,而且能夠將自己培養成為一個充滿智慧的、具有高尚情操、遵紀守法的公民。然而,在他努力證明這一點並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引以為豪的過程中,他似乎也失去了部分自我。他失去了過去的貪婪,改掉了自己的壞脾氣。他一邊走上公寓台階,一邊說:「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好人……利斯頓贏得冠軍後,我一直希望他也能變成個『好人』。那樣會減輕我的責任感,或許我就可以再當壞人。但他沒有……當你贏了,當好人很不錯;可當你輸了時,當好人可不怎麼舒服。」

帕特森脫下襯衫和褲子,把寫字檯上的書推到一邊兒,放下手錶、手鏈和一疊鈔票。

「你經常讀書嗎?」他被問道。

「不,」他說,「你知道嗎,有生以來,我從沒完整地讀過一本書。我知道為什麼。我只覺得當今作家寫不出什麼讓我感到新鮮的東西;我是說,這些作家沒一個比我感受更深,我從他們那兒什麼也學不到。在我看來,鮑德溫[4]似乎與眾不同。他最近在做什麼?」

「他在寫一個劇本,據說安東尼·奎恩[5]會在裡面有個角色。」

「奎恩?」帕特森問。

「是的。」

「奎恩不喜歡我。」

「為什麼?」

「我在報紙上讀到或者聽人們這樣講過,據說奎恩曾說我和利斯頓的比賽很不光彩,說我本來可以打得更好。人們總是這樣說——別人本可以做得更好!可我認為,如果讓他們參加比賽,也許他們連開賽前的那段時間都熬不過去。比賽前一天晚上,他們可能會徹夜失眠、酗酒或吸毒;他們可能還會心臟病突發。我敢保證,如果我和奎恩交手,我不動就能讓他崩潰。我什麼也不必做,只需給他施加壓力;我會傲視他,逼近他。我不出手,就能讓他失去鬥志,讓他垮掉。可是奎恩歲數不小了吧,是不是?」

「40多歲了。」

「好吧,無論如何,」帕特森說,「還是說說鮑德溫吧,他似乎是個挺不錯的傢伙。我在電視上見過他;在芝加哥同利斯頓的那場比賽前,他來過我的營地。你要是在街上碰到鮑德溫,你準會問『這個可憐的笨蛋是誰呀?』——他好像不是他自己。我給不認識我的人也是這種印象。我覺得我們有很多共同點,真想哪天能和他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帕特森穿上短褲和運動鞋,彎腰繫上鞋帶,然後從衣櫥抽屜裡拿出一件T恤,上面印著「多維爾」,他有好幾件T恤都印著這個詞。他精心地保存著,那是他生命中頂峰時期留下的紀念。它們來自邁阿密灘的多維爾酒店。1961年3月,為了和英厄馬爾·約翰遜進行第三次比賽,他在那兒訓練過。

那個冬天是弗洛伊德拳擊生涯中最受崇拜、最受歡迎的時候。他受到了肯尼迪總統的接見,他的經紀人送了他一頂價值3.5萬美元的珠寶桂冠,報刊上到處都是體育評論家歌頌他豐功偉績的文章。可有一件事卻鮮為人知:他偷偷地藏著假鬍鬚,如果在第三次比賽中輸給約翰遜,他就打算粘上鬍鬚,逃離邁阿密灘。

就在第一輪被約翰遜打敗之後,他覺得蒙受了恥辱,意志隨之消沉,在康涅狄格州的一個偏遠小旅館裡躲了好幾個月。同時他暗下決心,如果下一場比賽輸給約翰遜,就不再公開露面。於是他買來那些假鬍鬚,計劃輸掉比賽後戴上它溜出更衣室。他還計劃在觀眾中停留一會兒,或許還可以對比賽大聲發兩句牢騷。然後,他就可以在夜色中偷偷地走開,鑽進等在外面的汽車。

在與約翰遜的第二輪和第三輪比賽,以及後來在多倫多迎戰一個名叫湯姆·麥克尼利的無名重量級拳擊手時,雖然事實證明沒有必要賽後偽裝,帕特森還是帶著那些假鬍鬚;同利斯頓第一輪賽後,他不僅戴著它開車從芝加哥到紐約走了30個小時的路程,而且還戴著它飛抵西班牙。

「我登機時,你根本認不出我,」他說著,「我戴著假鬍鬚、眼鏡和帽子,走路時還搖搖晃晃,這樣讓我顯得衰老些。我獨自一人旅行,不在乎坐的是什麼飛機,抬頭看見候機室的牌子上寫著『到馬德里』,就買票上去了。

「到馬德里後,我找了一家旅館,用『阿龍·沃森』的名字登記住宿。我在那裡待了四五天。白天我到城市的貧民區逛游。我一拐一拐地走,東瞧瞧,西看看,瞅什麼人都好奇。人們也盯著我看,肯定認為我瘋了,因為我走得慢悠悠的,還用那種眼神盯著人看。我在旅館房間裡吃飯。有一次我去飯店吃飯還要了湯。我討厭喝湯,可一想到老人愛喝湯,於是我也就喝了起來。這樣過了一周,我真覺得我變成另一個人了。我開始深信這一點了。偶爾一次裝扮別人的經歷,感覺真不錯。」

帕特森沒有說明怎樣登記了一個和護照不符的名字,他僅僅解釋為:「只要有錢,什麼都能幹。」

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運動衫外面披著黑色的絲質長袍,說道:「你一直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一個人這麼做。啊,我也想知道。答案是,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內心,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懦弱的一面。當你獨自一人時,它就暴露得越發明顯。我猜想,我之所以做這些事情,並且似乎不能戰勝自我,其中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因為……我是個膽小鬼……」

他停下腳步,默默地站在房子中間,想著他剛才所說的話,或許在想他是否該說那樣的話。

「我是個膽小鬼,」他輕輕地重複著這句話,「然而,我的拳擊生涯和這個沒有關係。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是一名拳擊手,甚至是冠軍,但仍然可能是個膽小鬼。那晚我從英厄馬爾那裡贏回冠軍稱號時,我或許就是個膽小鬼。我還記得,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那時我還在打業餘賽,我和那個大塊頭的朱利葉斯·格裡芬比賽。我只有153磅,簡直要被嚇呆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鑽進拳擊場。他朝我走來,走近我……從那時起,我就什麼都記不得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記得的唯一一件事是看見他躺在了地板上。後來有人對我說,『夥計,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你跳到空中,用拳連續猛擊,出拳達30次,而且每拳都揮得不一樣……』」

「你什麼時候開始認為自己是個膽小鬼的?」有人問。

「在同英厄馬爾第一輪比賽後。」

「怎樣才能看出你說的那種『懦弱』呢?」

「當一個拳擊手被擊敗時,你就能看到。比如說英厄馬爾,他就不是懦夫。他在邁阿密輸掉第三輪比賽後,還去楓丹白露參加了一個聚會。我要是輸了,絕不會去參加什麼聚會的。我不明白他怎麼就……」

「利斯頓會是個懦夫嗎?」

「那還要等著瞧。」帕特森說,「有人打敗他後,我們就會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會怎樣對待失敗。勝利時做什麼事情都是輕而易舉的,只有失敗時才能看出真實的自己。被打敗時,我不敢面對人們。我沒有勇氣對他們說出『我已經盡力了,很抱歉』之類的話。」

「你現在還憎恨誰嗎?」

「我只恨過一個人,」帕特森說,「那就是打第二輪比賽時的英厄馬爾。在那之前,有一年多的時間,我一直對他恨之入骨。並不是因為第一輪比賽他打敗我,而是因為那場比賽之後他的所作所為。他在公眾場合大肆吹噓,在電視上炫耀他的右勾拳,他驚雷般的右勾拳,他的『驚雷和閃電』。我在家裡的電視上看到他,當時就恨死他了。憎恨,這是一種悲慘的感覺。當一個人心中充滿憎恨時,他的心態不可能平和。整整一年我都在恨他,他從我這裡拿走了一切,奪走了我的一切,他還要不停地炫耀,戳人痛處。第二輪比賽的那個晚上,在更衣室裡我就迫不及待了,想要衝進拳擊場,與他一決高低。他進拳擊場時慢了一些,這時我想:「他在吊我口味,想讓我心慌意亂。好吧,我要打敗你!」

「同利斯頓的第二場比賽你為什麼不恨他呢?」

他想了一會兒,說道:「你瞧,如果利斯頓現在走進這個房間,給我一個耳光,你就會看見一場搏鬥,一場你從未見過的殊死搏鬥。因為,此時我有個原則——我會忘記他是個人,我也會忘記自己是個人。我只會以牙還牙。」

「弗洛伊德,你成為一名拳擊手會不會是個錯誤?」

「你指什麼?」

「噢,你說你是個懦夫;你說你容不得憎恨;今天下午在斯卡斯代爾,你並沒對那些孩子大發雷霆。你不覺得你更適合做其他工作嗎?比如做一名社會工作者,或者……」

「你是說我為什麼還要繼續比賽吧?」

「是的。」

「噢,」他並沒對這個問題感到生氣,說道,「最重要的是,我喜歡拳擊。它給我帶來很多好處。我也可以問你同樣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寫作?』『每當你寫了一個糟糕的故事就再也不寫了嗎?』至於我最早是怎麼成為一名拳擊手的,噢,讓我想想看怎樣解釋……你看,打個比方,你在一個空屋子裡待了許多天,沒吃沒喝,然後有人把你帶到另一間屋子,裡面擺滿了吃的東西……你會吃掉你能拿到的第一個東西。你知道,人們往往會飢不擇食。因此我選擇了離我最近的東西,那就是拳擊。有一天,我到一個體育館閒逛,和一個男孩練拳擊,把他打敗了。然後,同另一個男孩打,也把他打敗了。後來我不停地比賽,不停地贏。於是我想,我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做的事情!

「我並不是個虐待狂,」他迅速補充道,「但我喜歡把別人打敗,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論拳擊是不是一項體育運動,我都想把它當成一項體育運動,因為這是我能做得最好的事情。拳擊的要求是什麼呢?是犧牲,僅此而已。對於來自布魯克林貝德福德-泰弗森特地區的人來說,犧牲太容易了。因此我不停地比賽,有一天成了重量級拳擊賽冠軍,才結識了像你這樣的人。你想知道我怎樣做出這些犧牲,怎樣放棄生活中的許多享樂嗎?你不知道我的出身,也不知道現在的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

「那時,我大約8歲,我得到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偷來的。我靠偷竊為生,我也真的活下來了,但我似乎非常厭惡自己。母親說我過去常常指著臥室裡一張自己的照片說,『我討厭那個小子!』有一天,母親發現那張照片上有三個用釘子或什麼東西劃出的『×』,但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在家裡像條寄生蟲。父親是碼頭裝卸工。我記得每天晚上他回來時都疲憊不堪,母親把飯端上來時,他因為太累,已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見此情景,我心裡感到特別難受。那時,我總是會把他的鞋子脫掉,給他洗腳。我只能做到這個。我感覺糟透了,因為我待在那兒,不上學,無所事事,只是等著父親回來。星期五晚上我的感覺就更糟了。父親會帶著薪水回來,他把每一個硬幣都放在桌子上,這樣母親就可以為孩子們買食物了。我從不圍在旁邊看,我會跑開或藏起來。後來我決定離家開始行竊——我真的那樣做了。我從不回家,除非我帶點兒我偷到的東西。記得有一次,我溜進了一個時裝店。那是凌晨兩點,我偷了一摞女裝。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扛著這些衣服翻牆,想著這些衣服都是一個尺寸——我母親的尺寸。當時真以為警察看不見我。可他們看見了我,頭上頂著一摞衣服走在街上。後來……我就進了少年勞教所。」

弗洛伊德·帕特森的孩子們一直在俱樂部外面玩,時間長了可能有點不耐煩了,開始喊他,珍妮也開始來敲門。於是帕特森抓過皮包,裡面裝著拳擊手套、護齒和快干膠帶,帶著孩子們從小路向俱樂部走去。

到了俱樂部,帕特森把舞台後面鋼琴旁邊的電燈打開。琥珀色的燈光傾瀉在昏暗的房間裡,照亮了拳擊場。他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拳擊場外,脫掉長袍,在松香粉裡搓了搓腳,鑽過護繩,開始在污跡斑斑的鏡子前練拳。他出拳迅猛,一套左勾拳,右勾拳,左勾拳,右勾拳。每出一拳都伴隨著「嗨——嗨——嗨——嗨」的喘息聲。然後,他戴著拳擊手套,走到房間另一頭的角落裡,那裡有個皮沙袋,很快房間裡就迴盪起打擊沙袋時發出的有節奏的沓沓聲——沓——沓,噠——噠——噠;沓——沓,噠——噠——噠;沓——沓,噠——噠——噠。

孩子們從酒吧裡搬來兩把粉色的皮椅,坐在場子邊,敬畏地看著他們的父親。有時父親將沙袋上打得那麼狠,孩子們都被嚇得縮在椅子裡了。

多年以後,或許人們會回憶起這些:在荒涼的小山腳下,一個孤獨的、渾身汗水的黑人,在一個角落裡刻苦練拳,那裡曾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直到有一天,這個俱樂部衰敗,油漆開始脫落,黑人被允許進入。

當弗洛伊德繼續左右出拳,拳擊手套擊在袋子上時,他的女兒悄悄跳下椅子,繞過拳擊台,進了另一個房間。在那裡,酒吧的另一頭,十幾張桌子前面,有一個舞台。她爬上舞台,站在麥克風後面,沉靜了很長時間後,模仿報幕員大聲說道,「女士們——們,先生們……今晚我們向大家介紹……」

她向四周看了看,不知所措。這時,看到她的小弟弟也跟過來,她就招手讓他上台來,緊接著又開始說:「女士們——們,先生們……今晚我們向大家介紹……弗洛伊德·帕特森。」

突然,另一個房間打擊沙袋的砰砰聲停止了。房間裡一片寂靜。珍妮依然站在麥克風後面,看著台下她的弟弟,說:「弗洛伊德,上來!」

「不!」他說。

「噢,上來!」

「不!」他喊道。

弗洛伊德的聲音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別鬧了,一會兒我帶你們倆去散步。」

他又繼續訓練——沓——沓,噠——噠——噠——孩子們又回到這邊來。但珍妮打斷他,問道:「爹地,你怎麼出汗了呢?」

「水落在我身上了。」他說著,並沒停下來。

「爹地,」小弗洛伊德問道,「你從前怎麼往地上吐水呢?」

「不想讓嘴裡有水唄。」

他正要去打那個重一些的沙袋,聽見帕特森夫人的汽車開過來了。很快,她到了帕特森的房間,為他打掃房間,整理枕頭,清洗水槽裡放著的茶杯。一小時後,全家坐在一起吃晚飯。他們又一起待了兩個多小時。晚上10點鐘,帕特森夫人清洗完所有的盤碗,把垃圾倒在垃圾桶裡——垃圾會一直在那裡,直到浣熊和臭鼬來了為止。

隨後,夫人幫孩子們穿好衣服,把他們帶到旅行轎車旁,和丈夫吻別。之後,帕特森夫人開車沿著土路向高速公路駛去。帕特森揮了揮手,站了一會兒,目送妻子開車離去,看到尾燈消失,才轉過身,慢慢向那所房子走去。


[1] 英厄馬爾·約翰遜(Ingemar Johansson,1932—2009),瑞典拳擊手,曾獲世界重量級拳擊賽冠軍。

[2] 迪克·瓦格納(Dick Wagner,1926—2006),美國次重量級拳擊手。1953年他與弗洛伊德·帕特森交手兩次,均告負。

[3] 全國城市聯盟(National Urban League),全稱為黑人城市狀況促進全國聯盟(National Leagueon Urban Conditions Among Negroes),是一個總部設在紐約的,旨在保障黑人在教育、就業、住房、健康和福利等方面機會平等的無黨派民權組織。

[4] 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1924—1987),美國黑人作家,代表作有《告訴我火車開了多久》《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喬凡尼的房間》等。他的作品多有猥褻和同性戀的描寫,試圖通過複雜的性關係反映美國的種族問題。

[5] 安東尼·奎恩(Anthong Quinn,1915—2001),出生在墨西哥的演員,曾憑借電影《薩巴達傳》和《梵高傳》兩度獲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出演過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