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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讓本尼摸著卷盤

1962年冬,橋塔完工後,鋼纜纏繞工作開始了,隨之而來的是墨菲預料的一切——錯誤、咒罵、血汗和死亡。

大橋的鋼纜纏繞工作是1963年3月開始的。有600名工人在橋上幹這項工作。可是本尼·奧爾森——30年來一直是美國最好的鋼纜工——卻沒有被選中,他只能待在地上了。儘管他聽到這個消息後火冒三丈,大罵了三天,但還是無濟於事。因為當時他已經66歲了,歲數太大,不能在600英尺高的空中爬天橋了,而且行動太慢,不能躲閃那些繞絲輪和橫擺過來的鋼絲。

這樣,他就被派到沿河往上幾英里外位於新澤西州的公司鋼材場,做一個大型工具庫的保管,指揮幾個沒經驗的新工人。但每天奧爾森都會凝視河的下游,眺望遠處的橋塔,他能體會工人把鋼絲橫穿過海之前整個大橋上所沉浸其中的那種熟悉的感覺。本尼·奧爾森和許多其他人一樣,知道是自己向那些鋼纜工傳授了他們所知道的大部分知識,創造了這項工程中使用的許多新工藝;而且所有人也都知道,就是這位66歲的本尼·奧爾森,已變成了一個傳奇,一個被牢牢地編織在史泰登島和舊金山的幾十座超級大橋的歷史中的人物。

本尼個頭低矮,身材瘦小,體重135磅,身高5.6英尺,頭頂幾乎光禿,脖子後面稀疏地長著幾縷長髮,藍眼睛小小的,戴著鋼架眼鏡,長鼻子,人們都叫他「老鼠本尼」。在幾十年的建橋生涯中,他做過工頭、巡視監工及大橋監工。他往往通過訓斥高個子工人來為自己的身材矮小找點兒平衡。由於他干每項纏繞鋼纜的活兒都要求完美和速度,所以總是毫不留情地訓斥工人。這些工人對他稍有一點冒犯就會被開除,就連他的哥哥也不例外。事實上,他確實這樣做了。1928年在波基普西修建一座大橋時,他的哥哥泰德執行本尼·奧爾森的命令不夠迅速,結果倒了大霉。

「看著!你們這幫白癡!」奧爾森當時對橋上的其他工人講,「這裡必須按我說的去做,聽明白了沒有?否則,我會把你們剩下的人也都解雇,聽明白了嗎?」

那時很少有人敢與本尼·奧爾森頂嘴,首先因為工人們尊敬他是一位出色的修橋工,一位出手迅速的藝術家,他從一個運動的卷盤上拉鋼絲時比任何人都快,而且能夠很快地激發鋼纜繞制組的工人們去效仿他;其次因為奧爾森發怒時什麼都不顧,非常可怕。

有一天,在費城,他開著剛買了不久的新車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綠燈,一輛滿載著黑人年輕人的破車從後面撞上了奧爾森的新車後保險槓。奧爾森一言沒發,立即從車子裡出來,到後座找了把斧子(他知道那裡有把斧子),走到這幫人的車前,仍然沒說一句話,雙手舉起斧子,一下子砸在這輛舊車的前擋板上,砍掉了一個大燈;接著,他又揮動斧子,砍掉了另一個大燈,並在汽車的前蓋上砍出了個很大的口子;最後,他用斧子砍掉了散熱器的一塊,然後才轉過身回到他的車上,慢慢開車離去。那幫年輕人坐在舊車中嚇呆了,誰也無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奧爾森當時在費城,是因為那裡正在修建沃爾特·惠特曼大橋。橋上幹活的新手們總是不斷地受著奧爾森的折磨,尤其是那些大塊頭們,其中的一個就是身高6.2英尺、體重235磅的那個名叫多米尼克的意大利學徒。每次本尼·奧爾森見到他,都罵他是「笨雜種」或「肥胖的蠢牛」。

只要一看到奧爾森從天橋上走來,多米尼克就會被嚇得魂不附身,因為他是敏感又情緒化的人。他見到奧爾森就渾身麻木,四肢發軟,嚇得連一支香煙都點不著。有一天,奧爾森罵了多米尼克足有五分鐘之久。這位意大利血統學徒臉色煞白,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一頭衝向奧爾森,抓住了他的細脖子,然後把他舉起來,舉到天橋邊緣,讓他伸出天橋俯視下面的河水。

「你這個老王八蛋!」多米尼克尖叫道,「現在我就把你扔下去!」

其他四個修橋工趕緊從後面上來,抓住多米尼克的胳膊,把他拉住,安慰他。在被放下之後,奧爾森什麼都沒說,只是揉了揉脖子,揪了揪襯衣。過了一會兒,他轉身慢慢地沿天橋走了,但在他走到50英尺外時,奧爾森突然轉身,憤怒地對多米尼克叫喊道,「你真是一個肥仔,愚蠢的雜種!」然後,他轉身平靜地從天橋上離去了。

終於有一天,幾個在沃爾特·惠特曼大橋上幹活的新手決定報復一下本尼·奧爾森。他們商議,激怒他的一種辦法是讓繞輪停下來,這件事兒他們只須關掉安裝在天橋上的幾個開關就可以辦到。天橋上也安裝了開關,以備發生事故或電纜故障時能隨時停車。

所以他們就這樣做了。起初,奧爾森不知所措。他站在大橋的一端,一切都運行正常,突然一個卷盤停在了橋的另一端。

「嘿!那邊那個卷盤出了什麼事?」他叫喊著,但沒有人清楚是怎麼回事,所以他就得跑到那個卷盤那邊,從整個天橋的一頭跑到另一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然而,就在他快要到那個卷盤跟前時,卷盤又開始轉動了——大橋另一端的一位新工人又把開關合上了。有時,這種鬼把戲會持續幾個小時。這就是被工人們戲稱為「別讓本尼摸到卷盤」的遊戲。凌晨3點,酒館裡喝酒的新工人會給住在賓館裡的本尼·奧爾森打電話,大聲問他:「本尼,誰抓住了卷盤?」然後掛斷電話。

可本尼·奧爾森的反應卻沒那麼幽默。在橋上,他整天都像一隻大猩猩似的追逐鋼纜繞輪,直到有一天他想出了阻止這種遊戲繼續的主意。在一個工程師的幫助下,他做了一個裝有許多指示燈的電器開關盤,把每個指示燈與橋上佈置的開關聯接起來,這樣,假如有哪個新工人關掉開關的話,他馬上就知道他的位置。奧爾森還指派了一名忠實可靠的修橋工專門看管開關盤,這位修橋工的正式名稱叫「告密者」。一有卷盤停下來,本尼·奧爾森只要拿起電話,問一聲:「誰給卷盤搗亂了,告密者?」這位「告密者」就會把關閉開關的準確位置告訴他。奧爾森知道誰離那個地點最近,因此很容易找到搗亂者。這一發明的作用不止是結束了這一遊戲,他還創造了橋樑建設中的一個新崗位,那就是綱纜繞輪監視工。在沃爾特·惠特曼大橋之後建設的每座橋上,都有一位修橋工被委派在鋼纜繞制施工時專門看管開關盤,瞭解鋼纜繞輪的位置。韋拉扎諾海峽大橋上也有這麼一個監視工,但是他卻沒什麼事兒可做;因為沒了本尼·奧爾森這樣的人要捉弄,人們的那種惡作劇想法也就沒有了——已沒有必要再「別讓本尼摸到卷盤」了。另外,參加韋拉扎諾大橋鋼纜繞制工作的人們都非常認真,力爭早日完成任務,根本無暇幹這種戲弄工頭的遊戲。1963年春,他們只想把橋塔及錨碇間的作業天橋拉起,然後讓鋼纜繞輪能在橋上來回快速滑行。在「硬鼻子」墨菲的辦公室,每班工人每天能在大橋錨錠間走卷盤的次數都有記錄,創造一個別的班組無法匹敵的記錄是每個班組引以為榮的事情。

然而,鋼纜纏繞工作開始之前,工人們必須搭造一個能在上面站立的作業平台,這個平台就是大橋兩側的兩個天橋。它們都是由絲網做成的,寬20英尺,像一條長長的蜘蛛網或一英里長的吊床。每個天橋都由12條水平鋼絲繩拉撐,每條鋼絲繩兩英吋粗,長度超過一英里。其中最困難的工作,當然是如何把這些鋼絲繩索中的第一條拉過大橋的兩個橋塔之間。對於建造小型橋樑來說,這項工作可用把繩索用弓箭射到對岸的方式完成,或像查爾斯·埃利特建造那座人行橋時那樣,花五美元雇一個孩子,用他的風箏拴住繩子一端放飛到尼亞加拉瀑布另一端的方法。

但在建造韋拉扎諾大橋時,第一條繩索得用駁船從水上拉過去。然後,在海岸警衛隊關閉一切水上交通後,繩索的兩端被安裝在兩座橋塔上的吊車拉出水面。兩座橋塔的距離超過4000英尺,其他的繩索也以同樣方式吊起。然後,所有繩索被固定在兩個橋塔中間,再從橋塔固定到橋的兩個末端,這些天橋撐索所形成的下彎曲線與以後建造的拉撐懸索的鋼纜的下彎曲線完全一致。這項工作完成後,天橋構件將被吊上去。每個天橋構件在吊起時,像風琴一樣折疊起來,但在吊運到橋塔頂部時,站在橋塔頂邊平台上的修橋工就把每段折疊天橋構件鉤到那些水平繩索上,然後推動天橋構件沿傾斜的繩索運行,天橋構件在自身重心作用下滑動、展開——就像從電影院傾斜的過道裡推下去的一卷地毯會自動展開一樣。

當全部天橋構件滑行到位,一個緊挨一個時,再把它們首尾相接,用橫樑固定。天橋上還會穿過一條扶手繩索,在天橋相對陡峭的地方,還會裝上幾塊橫排木板,便於工人站立。

當天橋安裝到位後,每個天橋正上方要穿過另一套纜索,離天橋大約15英尺,這些天橋上方的纜索是「運動索」,它們由安裝在錨錠頂部的柴油機牽引,拉動上面的卷盤前後運動。

四個鋼纜捲繞輪,每個直徑48英尺,重達幾百磅,同時沿大橋方向運動。每個天橋上方有兩個鋼纜捲繞輪,每個卷盤都是雙槽的,可一次攜帶兩根鋼絲,兩個卷盤大概需要12分鐘的時間走過整個橋程,平均每小時八英里,下坡時速度可達每小時13英里。卷盤從頭頂轉過時,工人們抓住鋼絲,把它們夾入到天橋上的各個鉤子和滑輪上,卷盤到達錨碇時,那裡的工人放下鋼絲,把它固定好,然後再往卷盤上裝一盤鋼絲,讓它馬上向相反方向運動。

在卷盤把428根鋼絲拉過大橋後,這組鋼絲會被擰成一股;在卷盤把26018根即61股鋼絲拉過大橋時,它們被用液壓千斤擠成了一種圓柱型,這就是第一條鋼纜。韋拉扎諾大橋共有四條鋼纜,每條都有一碼粗、7205英尺長,構成鋼纜的鉛筆粗的鋼絲全部連起來共3.6萬英里長,四根鋼纜的總重量是38290噸。每條鋼纜上將垂直懸掛262根懸索,有的懸索長達447英尺,這些懸索把橋面固定在離水面200多英尺高的地方。橋面的高度必須足夠高,這樣,不論夏天時鋼纜如何脹伸,橋面離水面的距離都會很高,足以讓像瑪麗王后號[1]這樣的游輪在橋下自如穿行。

從卷盤開始轉動的第一天——1963年3月7日——在兩座天橋上並肩作戰的兩個班組之間就存在著激烈的競爭。這種競爭在早班的兩個班組間存在,在下午班的兩個班組間也存在。每個班組的目標當然是讓自己的卷盤比在另一座天橋上的另一個班組的卷盤跑得趟數多,結果鋼纜捲繞工作變成了一種賽馬比賽,或更準確地說,是一種賽狗比賽。兩個天橋上變成了嘈雜的競技場,兩邊站滿了揮舞著拳頭大聲叫喊的工人,他們向上仰望,對著自己一方的卷盤大聲叫喊。卷盤這時已變成了賽狗比賽中的機械誘餌兔。

「加油!他媽的,動動你的屁股!」當他們的卷盤從頭頂掠過,載著鋼絲慢慢遠去,駛向天橋另一端時,他們大聲地叫喊:「快走!加油!快走!」當他們的卷盤——也是他們的明星和希望——落後於另一班的卷盤時,從另一個天橋上也傳來同樣聲嘶力竭的助威聲、急眼的叫喊聲及怒吼聲。

從天橋的一端到另一端,所有的工人都按他們卷盤的節奏幹活;所有人在拉下鋼絲時都特別麻利;所有人都用眼角餘光偵察對方班組卷盤的位置;所有人都希望推動他們卷盤的柴油機不要熄火;在卷盤走完全程、錨碇上站著的工人換裝卷盤延誤時,所有的人都會非常生氣。正是在這種競爭中,本尼·奧爾森脫穎而出。他跑去站在錨碇前的天橋上給他的班組鼓勁,大聲羞辱那些拉下鋼絲過慢,裝換卷盤太慢,或不能全力競爭的班組工人,就彷彿是一個站在高處監督一船奴隸水手幹活兒的大副一樣。

6月19日,星期三,令「硬鼻子」墨菲辦公室裡那些記錄成績的工程師們吃驚的是,一個班組的工人創下了卷盤來回行駛50趟的紀錄。接著,6月26日,第二組也完成了50趟。兩天後,大家正在鏊戰時,一個卷盤突然從固定裝置上脫落下來,掉到了天橋上,朝一個名叫約翰·紐伯裡的工人跳過去。他被嚇呆了。如果卷盤撞上他,會把他從天橋上撞出去;如果他躲閃的幅度太大,就會失去平衡,從天橋上掉下去。所以他原地不動,等待著看卷盤如何滾動。幸運的是,卷盤朝他的側面滾來,他像一個躲閃公牛的鬥牛士一樣,稍微轉身躲過卷盤。卷盤最終在幾碼遠的天橋上停了下來,他長出了一口氣。但他同組的工人們卻非常生氣,因為現在他們的總趟數紀錄泡湯了,另一個班組贏了。

7月16日,一個班組創下了卷盤來回51趟的紀錄。7月22日,另一組也取得了同樣的成績。幾天之後,一位在麥基諾大橋幹活時見了女人就沒魂兒了的修橋工鮑伯·安德森,正帶領他的工人以無可挑剔的精神工作著。離下班還剩一個小時,他們已完成了47趟;如果在剩下的一個小時裡一切順利的話,卷盤還能跑六趟——這意味著他們會創造53趟的新紀錄。

「好吧,加油干!」安德森順著鋼纜朝他的手下喊去,他們所有人都注視著那只寄托著勝利期望的卷盤。

他們看著它平穩地沿著頭頂上方的軌道向前行駛,走上橋塔頂部,再下來,迅速地下到錨碇上,然後被拉下來,迅速裝換鋼絲,再放回到軌線上。「一直向前,他媽的!」離橋塔越來越近,突然,它停下了。

「狗娘養的!」一個新手尖叫道。

「出了什麼事?」安德森叫喊著。

「機械出故障了!」有人最後喊道。

「那些白癡!」一個新手說。

「我們去揍他們一頓!」另一位新手叫喊著。他很認真,已經準備從天橋過去了。

「別急!」看著靜止不動的卷盤,安德森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說,「讓我下去看看怎麼辦。」

他下到錨碇處,結果瞭解到是電機出了故障,在一個小時內不能馬上修好,沒法繼續今天的創紀錄競賽了。於是,他又走了回來,悲傷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們。那天晚上,他們從天橋下來時,就像球賽後離開球場的失敗球隊一樣,夾著安全帽,個個眉頭緊鎖。在後來的兩個月裡,沒有一個班組能越過51趟的紀錄。但到了9月,在各個班組開始往鋼纜上安裝2000磅重的鞍殼時(這些外殼都是金屬鞍架,用來幫助支撐262根垂直從每根鋼纜下吊下拉起橋面的懸索),一種新的競爭又開始了:一種看誰能把最多的纜索鞍殼擰到鋼纜上的競賽。這項工作非常危險,不僅螺栓在這種瘋狂的比賽中會從橋上掉下來,落到過往船隻的甲板上,並可能擊中任何人。而且纜索鞍殼本身十分巨大,一旦掉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老天爺啊!喬,快拿出螺栓,套上螺母!」工頭對喬·傑克勒斯叫喊著。喬正小心翼翼地擺開纜索鞍殼。

工頭看對面天橋上的另一班工人已取下螺栓,正把纜索鞍殼安裝到位,非常生氣,因為他的那一班落後了。

「別著急!」喬·傑克勒斯說,「這樣可能不行。」

「肯定行!」

這樣,喬·傑克勒斯取下了兩邊鋼索鞍殼上的最後一個螺栓,螺栓剛一取下,鞍殼管套的一半——重達1000磅——從纜索上滑了下來,掉下了大橋。

「天啊!」

「噢!」

「上帝啊!」

「不……」

「天啊!」

那一班工人的頭都伸到天橋邊,觀看這個1000磅的鞍殼像一顆炸彈似的落向海面。他們注意到有架小型氣墊船在橋下的水面通過,幾乎就在鞍殼垂直落下的位置。他們一聲不出地看著,屏住呼吸,嘴張得大大的。後來,在一聲巨響之後,他們看到水中濺起了像蘑菇那樣巨大的水柱,足有40英尺高。

那艘汽墊船從水柱下駛出,安然無恙。汽墊船駕駛員扭頭看著濺起的巨大水花,開足馬力駕著汽船掉頭而逃。

「噢,那個傢伙真幸運!」一個工人從天橋上向下望著,搖頭說道。

大家都悄然無聲地看著橋下的水面,彷彿不願轉過頭來面對天橋,面對「硬鼻子」墨菲憤怒的臉和目光。他們觀看水面足足有兩分鐘,看著水泡消失,波紋散去。就在這時,美國航空母艦大黃峰號的灰色甲板雄偉地駛入水波中,平穩地從剛才鞍殼落水的地方慢慢駛過。

「上帝啊!」喬·傑克勒斯再次搖著頭說。

「你這個愚蠢的雜種!」工頭小聲地嘟嚷著。

傑克勒斯怒視著他:「你說什麼?我告訴你那樣不行。」

「你告訴了嗎,你……」

傑克勒斯滿懷疑慮地怒視著監工。但後來,他知道爭吵已沒什麼用了。他只能趕快拿了工資走人,回到工會大樓再找新的工作。

但在他離開現場之前,整個天橋上的工人們都從天橋上走過來,有的人咒罵,有的人微笑,因為這種情況太滑稽可笑了。

「你們這些傻瓜在笑什麼?」巡視監工問道。

「哎!來吧,勒羅伊!」一個修橋工說,「你能不能聽聽我們講的笑話?」

「是啊,勒羅伊,別太傷心!我們並沒有丟掉那個鞍殼。我們知道它在哪兒,就不算丟了。」

「當然,這沒錯兒。」另一位工人說,「我們知道它在哪兒。它在河裡!」

巡視監工氣得無話可說,因為最後只有他要面對墨菲。

另一座天橋上的競爭對手們揮動手臂,有些人在笑,其中一個工人叫道:「嘿!我們今天裝了十個鞍殼,你們呢?」

「九個半!」其中的另一個回答道。

這個回答引來四周人們的一陣大笑。這一天結束時,工人們從大橋上爬下來,準備去約翰酒吧喝上幾杯。這時人們發現,喬·傑克勒斯在人群中低著頭,一言不發。

如果鞍殼掉下來的話,那麼再沒有一個日子比9月20日星期五這天更好的了,因為週末工地休息,潛水員就能有時間找到掉入海中的鞍殼,在週一工人上班前把它從水中打撈上來。這種鞍殼沒有配件,製造廠的工人當時正在舉行罷工,因此,除了從水中打撈外,沒有其他解決辦法。潛水員們整個週六日都在忙乎,但卻沒有什麼結果。他們在水下看到了鉚釘槍、扳手、螺栓等,還有一個大桶,可能是與每個值800美元的四個螺栓一起掉下來的那個,但卻沒有找到那半個鞍殼。

即使就是掉下的那個大桶,由於海水的腐蝕和從這麼高掉到海面上受到的巨大衝擊力,那些螺栓機以及其他物品也不能再用了。在大致查看了掉到水下的那些工具後,潛水員們就可以很容易地相信這句話了:「修橋工會把除錢之外的任何東西扔下來。」

然而,這句話也不完全正確。有時他們也會把錢扔下去。在某些颳大風的星期五,從橋上也會刮下來幾張五美元、十美元甚至是20美元的鈔票,因為星期五是發工資的日子。在纜索纏繞施工期間,由於工人們在橋上加班加點地幹活,所以都在大橋上領工資。有四個職員爬上天橋去給工人們發工資。他們提著裝滿一疊疊現金的裝相機的那種帶拉鏈的盒子,裡面總共有20萬美元。現金都裝在信封內,信封上有每個工人的名字,工人們從職員那兒領到信封後,必須在收據上簽字。然而,在收據條上簽字後,有些工人會撕開信封數錢——有時大風就會刮走幾張鈔票。小心的工人會撕掉信封的一角,把它抓緊,數數從撕掉角的信封中露出的鈔票的角;有些人不加清點就把信封塞進了口袋;還有些人全神貫注於手頭的工作,發薪員拿著收據、鉛筆和信封來時,他們匆匆地在收條上簽了名,不拿工資袋就轉身走了。有一次,這事兒還成了笑話。一位名叫約翰·科思倫的職員拿著一個工人的裡面裝有400美元的工資袋離開,他在想他拿著工資袋能走多遠而不被發現。他走了約20英尺遠時,聽到有人在喊:「嗨!」

科思倫轉身時在想,那個工人一定很生氣。但相反地,那個工人說:「你忘了你的鉛筆了。」科思倫接過鉛筆,然後把信封交給了這位工人。「謝謝!」他說了一句,胡亂地把它塞入口袋,又趕快投入到繞制鋼纜的競賽中去了。

9月23日,星期一,快到中午時,潛手員在峽灣水域100英尺以下的地方發現了鞍殼,不久吊車就被調過來,把它從水中拖了出來。整個大橋似乎都鬆了口氣,三天來一直罵人的墨菲也突然平靜了下來。但兩天後,墨菲又憤怒不滿地搖起了他的腦袋。9月25日星期三下午3點15分,天橋上有人掉下一個六英吋的鋼螺栓,在落下100多英尺後,砸在了一個名叫伯格·漢森的工人臉上,插入了他左眼下四英吋的地方。

伯格當時正站在橋下向上張望。如果他不是在向上張望,螺栓就會掉在頭盔上,他只會被砸一下,而不會受傷,更不會像現在這樣螺栓把眼球擠了上去,打碎下頜骨,卡在他的喉嚨裡。

伯格被迅速送往布魯克林勝利紀念醫院搶救,為他治療的是S.托馬斯·科波拉醫生。

大橋上工人受傷全都是他給治療的。科波拉醫生迅速取出了那只螺栓,縫合止血,然後接好面部骨骼,縫合下巴。

「現在感覺如何?」科波拉醫生問他。

「不錯。」伯格說。

醫生十分驚訝。

「疼嗎?」

「不疼。」

「需要吃點什麼鎮痛藥,一兩片阿司匹林?」

「不用,我很好。」

經過面部整形手術並修養恢復幾個月後,伯格又回到大橋上幹活兒了。

伯格以及許多修橋工人的堅強表現給科波拉醫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們是我所見過的最有意思的男人。」科波拉醫生後來對另一位醫生講道,「他們身體強壯,能承受各種痛苦,充滿驕傲,生活態度樂觀。這個伯格已經第五次大難不死了。他只有39歲。哦!我告訴你,這真是個年輕男人的世界。」

他這話一點兒也沒錯。大橋是個年輕男人的世界,像本尼·奧爾林這樣的老人只能痛苦流連地離開,滿懷怒氣地被安置在河對岸的鋼材場——在那裡,老人們受到照顧,幹些沒有危險、不會添亂子的活兒,受像拉裡·塔特姆這樣的青年人指揮。

拉裡·塔特姆37歲,高個子,寬肩,很勇敢。幾年前被墨菲選入第二梯隊,這是修橋人專用的行話,指的是修橋工們未來的頭兒。

塔特姆17歲時就做焊工了,後來又做過鉚工、鋼件裝接工和監工。他偶爾也會從當頭兒的位子上下來,但最終又都回到那個位子上,從未失去過勇氣和熱情。他還有四個弟弟也在幹這一行,有三個還在墨菲手下幹活,一個當年跟隨墨菲在泛美大廈上幹活時掉下來摔死了。拉裡·塔特姆的父親萊繆爾·塔特姆從20年代起就做修橋工,現在已是快70歲的人了,在鋼材場幹活兒,由他那被選為接班人的兒子管理。兒子正在成長為一個越來越有經驗的巡視監工,不久將被提升到大橋監工這一橋上最高的職位。

儘管不太明顯,指揮這麼多修橋工,拉裡·塔特姆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這些人都曾是修橋工中名噪一時的人物,像「老鼠」本尼、萊繆爾·塔特姆以及在鋼材場維修工具或為駛往大橋施工地點的駁船上裝鋼製橋跨連接件做準備的幾十位老修橋工。但除了奧爾森那難以預料的暴脾氣,這些老人通常都是安靜且很配合他的工作的——即使是詹姆斯·J.布拉多克,曾經的重量級拳擊冠軍。

布拉多克曾被稱為「灰姑娘」[2],因為這個碼頭工人下班後在重量級拳擊賽中奪冠,贏得了累計近100萬美元的獎金,直至1938年被喬·路易斯[3]擊敗而退休。

現在布拉多克已經快60歲了,又回到了碼頭。他目前的主要工作是保養電焊機。布拉多克的衣服上滿是油污,指甲黢黑,手臂也髒得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文身。這個文身是他1921年的一個晚上在包厘街文的,那時候他還只是個整天嬉鬧的16歲小男孩。

布拉多克現在靠給人加油每週掙170塊錢,有些不認識他的人會說這人總愛把自己以前的冠軍事跡掛在嘴邊,還說著「你瞧,來得容易,去得也快。他現在是落魄啦,跟喬·路易斯一樣。」

但他並不是另一個傳奇故事裡多愁善感的落魄拳手。在鋼材廠裡步伐緩慢的布拉多克對每個人都十分友好,他強壯的身體依舊挺拔,袒露著前胸,仍舊威嚴且充滿驕傲——從事著一份正經工作,這讓他感覺良好。

「管它呢!我現在是名工人。」布拉多克說,「我在當拳擊手前是名碼頭工人,現在我缺錢,就幹上這種工作了。我一直喜歡干重活兒,這沒什麼錯兒。」

在曼哈頓西四十九街曾有一家名叫「布拉多克食屋」的餐館,他經營這家餐館虧掉了1.5萬美元。他還投資搞了一個船隻供給站,經營了十年也不掙錢,結果又賠進去一大筆錢。但據他講,他還擁有一座價值1.4萬美元的住宅,這是他在聖路易斯那場比賽後不久購買的。他深愛與他結婚33年的妻子。他依然身體健康,渴望辛勤工作。他還有兩個幹活特別賣力的兒子。

一個叫傑,今年32歲,體重330磅,身高6.5英尺,在澤西城的一家電站工作。另一個叫霍華德,31歲,體重240磅,身高6.5英尺,在一家公路工程公司工作。

「所以,用不著可憐我。」這位以前被人們稱為「灰姑娘」的詹姆斯·J.布拉多克抽著煙,靠在一台大機器上說,「真的不用」。但他確實承認,修造大橋,就像拳擊一樣,是年輕人的世界。

1963年秋,在韋拉扎諾海峽大橋「硬鼻子」墨菲手下幹活兒的所有年輕工人當中,沒有人比在布魯克林橋橋塔後385英尺高的鋼纜索上一起幹活的那兩個人更適應這份工作,更高興了。

這兩個人中一人瘦小,一人高大。小個子身高5.7英尺,體重只有138磅,但渾身肌肉非常結實,名叫愛德華·揚涅利。因為他經常在鋼樑上跳來跳去,在鋼絲上快跑,工人們都管他叫「兔子」,人們都說當時27歲的揚涅利恐怕活不到30歲。

大個子的那個名叫傑拉德·麥基,是個美男子,體重約200磅,身高6.3英尺。他曾是科尼島上的一名救生員,性格溫和,很招女人喜歡。儘管不像揚涅利那樣友好直率,大橋上幹活兒的人們卻都喜歡他。

10月9日,星期三。早晨,他們像往常一樣爬上了鋼纜。不久,在嘶嘶的鉚焊聲和鋼錘的丁當聲中,他們開始了艱苦的工作;他們低著頭擰緊纜索的螺栓,從橋下地面上幾乎看不清他們。

然而,上午還沒有結束,整個大橋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被他們吸引過去了。


[1] 瑪麗王后號(Queen Mary),1934年下水的超豪華郵船,往返於英國南安普敦與紐約之間。它高140英尺,長1000英尺,寬154英尺,噸位為81237噸。

[2] 詹姆斯·J.布拉多克(James J.Braddock,1905—1974),美國1935至1937年職業重量級拳擊賽冠軍。他的事跡被改編為電影《鐵拳男人》(Cinderella Man),於2005年上映,由朗·霍華德(Ron Howard)執導,羅素·克勞(Russell Crowe)扮演布拉多克。

[3] 喬·路易斯(Joe Louis,1914—1981),原名約瑟夫·路易斯·巴羅(Joseph Louis Barrow),外號「褐色轟炸機」,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職業重量級拳擊手之一,保持拳王頭銜逾11年之久,成功衛冕頭銜達25次之多。他參加過27次重量級冠軍戰,截至目前依然是史上最高紀錄,無人能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