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煮海時光:侯孝賢的光影記憶 > 天文答問寫作,新電影,最好的時光 >

天文答問寫作,新電影,最好的時光

朱天文是小說家朱西寧和翻譯家劉慕沙的長女。自小寫作,其早期小說包括《傳說》、《淡江記》等書。除了寫作外,還參加多項出版和編輯的工作,創辦與主編三三書坊,《三三集刊》,《三三雜誌》。90年代後,其寫作風格經過極大的變革,小說《世紀末的華麗》、《荒人手記》是台灣解嚴後的重要文學作品。曾以《荒人手記》一書獲得第一屆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首獎。2008年,出版長篇小說《巫言》和九冊的《朱天文作品集》。

1982年因《小畢的故事》,朱天文結識侯孝賢,開始合作,為其1983年至今的電影擔任編劇工作,這合作關係已經維持了近三十年。朱天文的劇本曾榮獲威尼斯和東京影展最佳劇本獎。

2008年5月初,朱天文來到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參加「重返現代:白先勇與現代主義國際研討會」,會後5月6日該校進行《最好的時光》的放映和座談活動。此採訪的主要內容來自那次公開對話,其他一小部分則來自十年前在紐約的另外一次訪問。

本文從朱天文的青年寫作經驗切入,包含其對新電影的回憶和反思。訪問的後半部分都圍繞著2005年的電影作品《最好的時光》。雖然內容主要是針對朱侯合作的其中一部電影,從中還是可以看到她對電影的許多看法,提供另一個角度來看侯孝賢的電影創作。特別收錄此篇訪談。

《悲情城市》工作照,「當你真正參與,跟沒有參與、只做一個觀眾在看,是很不樣的。」

白:在海外許多人簡單地把您當作「侯孝賢的編劇」,但除此之外,您本身也是非常多產和傑出的小說家,寫作的生涯已有二十五年之久。那麼當初您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開始創作,開始寫作?

朱:寫小說,大概是高中一年級開始的,所以現在算已經三十幾年了。剛開始寫,我想可能因為父母親是寫小說跟翻譯日文的,所以家裡的書很多。我聽跟我同一個時代的舞鶴先生講,他是在台南的鄉下,幾乎就是兩種讀物《皇冠》跟《幼獅少年》,除了這兩本以外,其他的都沒有。但在我從小的生長環境中,幾乎什麼書都可以看得到,甚至連禁書,通過特殊管道,都可以看得到。在這樣的環境中,就會自然而然地開始,在高一的時候寫作。不過那種寫作,我覺得不算數了!(笑)

我想每一個人年輕過的話,都會寫日記,會寫情書。年輕的時候,我們都是詩人吧——就是說有一些沒有發表出來,有一些收在抽屜裡。反正就是年輕多愁善感,寫的也無非都是自己所熟悉的東西:同學之間的事情、長輩那裡聽來的故事、自己的白日夢。當時人生經驗非常有限,都是出於多愁善感、新鮮敏銳的感覺,自然而然地開始寫,大概因為家裡來來往往、喊叔叔伯伯的,全部都是文壇上的長輩。但因為我一直寫下去,才算是作家了!(笑)。

大學的時候,我們辦了刊物《三三集刊》。那時我們非常自覺地有一種使命感,覺得小說只不過是一個技藝而已,我們很希望能夠做個「士」,現在就是知識分子吧,又不大相似;中國有一個「士」的傳統,我們辦《三三集刊》的時候就覺得,小說家算什麼?只不過是有個技藝而已,我們不要只做一個文人,希望自己像中國的士,要研究政治、經濟各種範疇的東西。做個士,就是志在天下,對國家、社會的事情都有參與感。

因為這種使命感,我們辦雜誌,到台灣各個高中、大學一場場辦座談。那時候我們的使命感告訴我們,不能只做一個小說家,要做一個知識分子。這個時期開始自覺寫東西是有責任的,跟年輕時候寫作是出於敏銳感覺的自然流露,不太一樣。三四年以後,《三三集刊》也很自然地結束了。有的人去服兵役,有的人出國,人生的路也非常不一樣。就像五四時期很多這種團體,比如說新月社,曾經產生一點小小的力量,結合了一些人做出一些什麼,後來自然地解散。

結束刊物以後,慢慢地,寫作對你來講,就像一個削去法,你會覺得做這件也沒意思、做那個也意興闌珊;去公司上班,你也覺得做不來,剩下越來越清楚的那條路,就是寫作。慢慢你會發覺,很慶幸自己有這個才能。生活中不論發生什麼,垃圾也吸收、好的也吸收,最後通過消化過後,總是有一個出口,就是寫作。這麼做也不大是出於使命感,反而是一種負疚,因為寫作是你唯一會的怎能不盡責做好,但我老覺得自己寫得太少,做得不夠。

其實寫作就是整理你自己,你跟當代現實之間的關係。最後整理的結果就會結晶出來,開一朵花。生活裡有各種事情得去面對,很多書要讀,這些經驗、這些知識最後又能怎麼樣呢?寫作就像將你的人生結晶出來,留下來。

白:青少年時期,您父親的朋友胡蘭成曾住在您家中一段時間。

朱:是的,他跟我們一起住了六個月。

白:文學之家的羽翼下,突然又多了一位作者。在您的作品《花憶前身》中,您寫到胡蘭成對您造成的重要影響。能不能請您談談與胡蘭成的關係,以及他對您寫作和人生觀的影響?

朱:之前所提到的《三三集刊》,完全也是因為胡蘭成的緣故才辦的。主要因為他的政治背景,他曾在汪精衛政府底下做過事,簡單講他就是「漢奸」,他來台灣的時候,作品是被禁的。但我們在他身上,還有他的作品中,看到別人所沒有的非常特殊的觀點、想法,那在當時是沒有人認可的。

他本來在陽明山的文化學院教書,出版社重出他在三十年前、大約1950年代所寫的作品,想不到隨即遭禁。他的觀點引起很多人的攻擊,後來學校非常粗魯地要他遷出,而我們家隔壁剛好有人搬走,我父親就把房子租下來,讓胡蘭成到我們家隔壁住。有半年的時間,他教我們唸書,教我們念中國典籍,包括《易經》等四書五經,對我們影響非常大。這半年中,我們想,既然胡蘭成的作品報社也不能用、出版社也不能出,我們就來自己辦一個雜誌,出版他的言論。他用了「李磬」的筆名,每個月寫文章,登在《三三集刊》上。

這個不要只做個文人、小說家,而要做中國的「士」的想法,也是來自胡蘭成。半年之後,他就回日本去了。他本來還要再來台灣的,那時候《三三集刊》也辦得非常不錯,胡蘭成一直考慮要不要再來,擔心再來又會引人攻擊,影響到《三三集刊》的發展。他就沒有再來了,他用非常薄的航空信紙,密密麻麻手寫了他的文章,寄來在《三三集刊》發表。後來我們成立了出版社,叫「三三書坊」,發表完我們就把它集結成書。

直到胡蘭成一九八一年去世,我們前後認識他也只有七年的時間。七年之間他來台灣三年,住在我們家隔壁,也只有那半年,但對我們日後寫作的影響卻非常大。

最大的影響也就是視野吧!魏晉南北朝的嵇康,是竹林七賢之一,彈琴彈得很好,他寫了一篇文章叫作《琴賦》,其中一句寫道,「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意思是說,你的手撥著琴弦,眼睛卻看著飛在天上的鴻雁。說的是雖然你眼前在做一件很小的事,但心胸卻望得遠遠的,望向天的盡頭,寫小說也是一樣。我想這樣的視野,是胡蘭成留給我們的最大資產。

白:現在回頭看您早期的作品,包括一系列在《三三集刊》所寫的《淡江記》、《傳說》,您怎麼評價呢?

朱:小說題材很多是愛情,在當時的台灣,相較於大陸,有比較多的個人空間,國家的力量沒有像大陸那樣直達個人,「自為」的空間還是很多的,在這空間裡我寫愛情,寫生活情態,簡直完全不意識到後來人人都在批判的戒嚴時代,威權統治——也許那正是當年大部分的真實,還沒有經過後來反思或者說修飾的真實。至於散文《淡江記》,完全是「三三」時期的產物。

白:在您創作上,《荒人手記》算是一個很大的突破。本書曾被翻譯成多種語言而在評論界引起挺大的反應。可以談談這本書的靈感是從哪裡來的嗎?它最初的構思是怎麼樣?然後,借用同性戀者的視角來構造敘述,有什麼樣的挑戰?而且在情感方面如何面對死亡、艾滋病這種比較沉重的內容?您怎麼進入這樣一個與您自己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

朱:要講這個可以講一個晚上!(笑)前兩天開了一個關於白先勇與現代主義的研討會,白先勇有一部長篇小說叫《孽子》,像我那個年代的人,都讀了這本書,寫同志們的故事。

這本書,我也很訝異前兩天在你家討論的時候,發現我跟舞鶴一講出來都有同樣的一個感想,就是在當時的背景,白先勇老師只能寫到一個地步——比較注重社會關係,同志在社會裡的人際關係的困頓,似乎是他們的家庭造成他們變成同志。我當時看了以後有一點悵然若失,對作品本身的;因為他好像只把同志寫到一個地步,就把門關上了。同志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都不知道。當時就留下這麼一個印象和不滿足,沒想到,舞鶴同樣也沒有被這部文學作品在文學上滿足到。

很多年過去以後——十幾年——沒想到,我自己的一個非常要好的少年朋友,一起長大的,有一天他找我一起去喝個咖啡,突然握著我的手說,我愛上一個人,你也知道的。我心裡想的都是女孩,等他講出來,是個男生!從此以後大概七八年的時間,我就變成他的一個傾吐的對象。他戀愛中的所有起起落落,你愛對方、對方不愛你的時候,那個不平等所造成的欺騙、背叛。然後這個被背叛的人,就開始去找另外一個自我放逐,這樣的種種過程。

我覺得我自己已經變成一個植物。為什麼呢?我很像王家衛《花樣年華》最後結束的時候,梁朝偉到了柬埔寨佛寺的那個樹洞,對著樹洞一直講他跟張曼玉的苦戀,都講給這個樹洞聽,他的秘密可以永遠埋在土裡。我就變成我那個青少年朋友的樹洞,一個植物!他把所有的細節都跟我說,細到已經不能再細的地步了!(笑)都是關於同志之間的種種。

當年看《孽子》的時候,白先勇寫到一個地步就把門關起來,不讓我看,但我從我這個少年的朋友知道了這些,所以我真是為我朋友感到不平!因為他跟我是這麼好的朋友,但我對同志完全漠然,也不關心、也不知道。可是看到他所受的痛苦,我就想,把它寫出來!

那當然我們小說家寫了這麼久,靠我們的技藝,可以寫不是自己的故事。就是半自傳的時代已經過了,可以從我們自己的經驗出發,然後靠想像,靠技藝。寫了三十多年的小說,如果還沒有辦法「雜語」,改變你說話的口氣,那就太差了吧!(笑)

白:怎麼開始從小說創作踏入電影圈,轉化為編劇?

朱:我二十六歲的時候吧——1982年——我有一個短篇小說《小畢的故事》在《聯合報》登出來,侯孝賢導演和他的partner陳坤厚導演看了這個故事,想改編小說。

他們打電話來跟我聯絡,想買這個故事的版權,當時我覺得很害怕。(笑)因為我們不看「國片」的——從小只看好萊塢電影、香港電影,但不看「國片」——所以不知道這些導演是誰!他們拍的是商業片,非常賣座的商業片,但我們當時不看。所以去談版權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出主意,要打扮得很老練,要穿高跟鞋、穿窄裙,價錢開多少不要怕。就是很幹練的樣子!

結果一見到他們,我的武裝自動解除,因為他們是很坦誠的一對年輕人,他們工作夥伴也多很年輕,所以一談就很順利。寫了劇本以後很賣座,在金馬獎也得了多項獎項,所以才一直合作下去。這部片子在台灣新電影裡頭,是改編文學作品,好多(其他作品改編電影)也就開始,像黃春明的小說,白先勇老師的文學作品,都是之後改編成大銀幕的。

白:那後來就一直跟侯孝賢導演合作下去……

朱:合作了十七部電影,一直到最近2007年的《紅氣球之旅》。目前在準備一部武俠片,在寫劇本和做研究。

白:上周在我的「台灣新電影」課,我給學生放了您1986年的作品《戀戀風塵》,是二十多年前的作品。這二十餘年來,您跟侯孝賢的合作關係有什麼樣的改變?台灣的電影產業又經過什麼樣的變化?

朱:跟侯導合作最大的改變是,一開始的時候我很好奇,我都會去片場看,一切都非常的新鮮;但是三四部片子之後,就不去片場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拍片就是:等,等,等,等天氣,等各種東西。除非你變成一棵植物或一種爬蟲類像個蜥蜴,你根本沒有辦法忍受那種等待!所以我就不再去現場了。

漸漸的我也越來越瞭解,文字跟劇本完全是兩回事,兩個是完全不同的媒介。參與得越多,就越清楚(我的重心)是在文字上頭,所以漸漸的劇本就變成我收入的來源,但不會把它當作我的作品,也不會有任何成就感放在劇本上,沒有。我只是幾年寫一兩個劇本就可以養活自己,然後專心地來寫小說。

侯孝賢基本上是編劇起家的。所以他其實不靠編劇;那我的責任就是提供不同的觀點,在討論過程中做一個echo,一個「空谷回音」。但做一個空谷回音,是不很容易的。如果你們的頻率不同的話,是沒有回音的,尤其討論的過程,是個思考的過程。這個思考,有時候是在一個半無意識的狀態,如果頻率不同,那是不可能思考下去的。所以在編劇的角色上,我基本上只做一件事情,就是把整個討論過程整理出來。所以我像個秘書而不是一個編劇!(笑)

我整理出一個可以看的文書,是給工作人員看的,工作人員可以用來看景,找演員。這個劇本不是寫給導演看,因為導演根本不看,也不用看。因為劇本在長期的討論中,在他腦子裡,而且在他的筆記本上。他的筆記本沒有人看得懂,所以他交給我,我把它整理成文字去進行。這是我們目前為止的合作關係。

白:您除了自己的小說之外,也曾改編其他作家,例如吳念真、張愛玲和黃春明的作品。改編別人的小說和改編自己的作品,有什麼不同?

朱:侯孝賢從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只有《小畢的故事》。其他多部電影看起來像是小說改編,例如《鼕鼕的假期》、《風櫃來的人》,其實都是先有故事、有劇本,後來才寫成小說,在報上發表,作一個宣傳。《兒子的大玩偶》、《戲夢人生》和《海上花》都是改編其他作家的作品。

在我來說,小說和電影分得非常清楚。當你改編小說成電影,電影絕對不能「忠於原著」,那是很愚蠢的事情。尤其當你熟悉電影這個媒介,你就知道文字和影像是兩個世界。用文字說故事和用影像說故事,方法完全不同。當你用文字思考,它有它敘述的邏輯,而影像也有自己說故事的語彙,兩者是截然不同的。

當你明白這一點,你就會知道導演想改編一個故事,很可能只是因為裡頭的某一點打動他,小說裡頭的某一種感覺、某一句話。編劇的時候,必須用影像去想,用影像去編,用影像去重新說它。如果你讀了小說原作,就想原封不動將它搬到銀幕上,一定會造成災難。

做一個編劇,尤其替侯孝賢、楊德昌編劇,王家衛更是,極沒有成就感,只不過在畫一張施工藍圖。最大的貢獻可能是在討論過程,討論完畢,我把想法變成文字,而這個文字導演是不看的。討論完了之後,他知道怎麼做了,已經全部都在他的腦海。劇本是給工作人員看的,讓演員大概知道這部戲要拍什麼而已。

王家衛甚至連劇本都沒有,他的方法非常昂貴,就像爵士樂的即興,拍攝過程中才是劇本和想法的逐步完成,用底片當草稿,花費的成本很高!這是另外一種拍法。為侯孝賢編劇時,我們就是討論,寫下來只是做個整理。

白:入行到現在,台灣的電影產業又經過什麼樣的改變?

朱:講到台灣的電影產業,從以前到現在,台灣基本上一直沒有電影產業。台灣電影是種手工業的。台灣新電影的時候,為什麼會一下子蓬勃出來呢?一個是社會條件的支持。如果是早幾年,譬如陳耀圻[1]去UCLA學電影回來——那是好早——但是完全沒有辦法,因為社會的條件和種種條件都不到位,因為他就一個人,整個(環境)都沒有。

在台灣新電影的時候,社會的空氣已經改變了,已經到了另外一個程度。那時候剛剛好有一些新導演從海外學電影回來,也有在台灣本身是學徒,或可以說土法煉鋼出來的導演,像陳坤厚、侯孝賢、張毅,他們都是學徒出身的。一個從本土,一個從海外——這兩個正好,有這麼一群人——不早不晚,就正好碰在一起。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像陳耀圻就沒有碰到。

碰到一起的時候,再加上一個很重要的人,雖然很久以前他是個情報頭子,那就是中影製片廠的廠長,後來也變成中影的總經理,明驥。他就是想提拔一批新的年輕人,找了四個年輕導演——從來沒有拍過片子的——包括Edward Yang(楊德昌)、柯一正這些,都是學電影的,來拍四段故事。這樣可以分擔風險。這個電影叫《光陰的故事》,一拍出來,大家耳目一新。

然後第二部《小畢的故事》,第三部就是《兒子的大玩偶》。到《兒子的大玩偶》的時候,侯孝賢跟陳坤厚算是電影的老工作者,他們就帶著兩位新導演。因為新導演在台灣最大的問題,是(他們去)國外學電影、有想法,但是台灣電影沒有工業基礎,完全執行不出來。他們有想法,但沒有各方面的專業配合,所以無法執行想法。《兒子的大玩偶》等於是新電影的第三部,由老的攝影師、導演和工作人員帶著兩個年輕導演拍的。新電影的起來,基本上是這樣的一個背景。就是兩個不同的人群碰在一起,他們也非常要好,經常互相支援,你在我的電影裡演一個角色,我幫你的電影配樂……這樣互相支援,互相討論,是這樣一個情況。

當時所謂台灣的文學已經有寫實的、寫我們自己故事的時候,台灣影像上整個還沒有。那時候還是瓊瑤電影、黑社會電影,跟我們的生活經驗無關的。台灣新電影就是開始拍我們自己的故事,每一個導演開始拍他自己的記憶,幾乎都是半自傳,所以電影比文學晚了十年。那當然它會引起大家的一種新鮮感啊,我們終於看到了,他們終於開始講人話!(笑)因為像以前的瓊瑤電影,不知道那是哪裡來的話!(笑)現在開始講人話,開始做人的事情。影像的感覺一下子跟以前不同,每個導演開始講自己的故事。基本上還是手工業,非常「作者的」,非常作者式的。

從一開始,台灣新電影就不是一個商業趨向的電影模式,它能夠賣座,其實是個誤會。這個誤會,讓很多人覺得台灣新電影要負擔工業和票房這種責任。當初它很新鮮很賣座——幾部連著——但到後來不怎麼新鮮,票房也開始下去,大家就說:「哎呀你怎麼把台灣的電影弄垮了!怎麼這麼慢!」反正很多新電影很慢,一看就想打瞌睡!(笑)非常的個人風格,非常的自我耽溺,所以大家覺得台灣的電影都是被新電影搞垮了。但其實台灣新電影本來就不是一個商業的東西,商業是那些過往的電影。

當然這一批導演——數量這麼夠的一群人——有的拍了幾部,多的話拍了十幾部,也會碰到他們的瓶頸,還有他們在經濟上能否得到支持。新導演許多後來也停頓了。最後能夠找到錢拍片的不多,現在那一代大概就是侯孝賢。講工業,台灣也許不夠支撐你的電影,也許就得看看大陸,把眼光放到大陸的市場。(笑)

白:許多人把您和侯導在80年代中期合作的幾部片子,包括《戀戀風塵》、《童年往事》和《風櫃來的人》當作新電影的黃金時代。按您個人看,那幾部片子為什麼會這麼特別?

朱:我想那個時候是因為——像侯孝賢是土法煉鋼出來的——他是在不知道電影是怎麼回事的情況下,就自然拍出電影來。他不懂任何電影理論,而且看大師電影都會睡覺的,像費裡尼的電影或雷奈(Alain Resnais)的《廣島之戀》,他那時候看得都會打瞌睡。

所以等到這群從國外學電影回來的導演聚在一起的時候,侯孝賢這些本土派說,「啊,原來master shot是這樣子!long take是這樣子!」才知道原來這個是什麼、那個是什麼。結果知道了但還(更糟),反而不會拍了,不知道怎麼拍電影。

因為第一部《小畢的故事》很成功,就要拍下一部,這就是《風櫃來的人》的時候。他不曉得如何下手來說這個故事,他不會拍了。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把《從文自傳》給侯孝賢看。看了以後他說,「啊,我知道怎麼拍The Boys From Fengkui這部!」就是說沈從文自傳那種「天」的眼光——用「天」的眼光來看當時戰亂所發生的所有事情。比方說這個軍隊來,那個軍隊去,抓到的所謂叛軍就是老百姓,抓到了也分不清,就在神前面擲竹筊,你擲了這個筊,應該死了,你就死,另外一筊就活,因為都分不清誰該放出來。所以活的就到這邊來,而死的那個老百姓不會反抗的,他也沒什麼,他就交代說,啊我的牛怎麼樣,我的家人怎麼樣……[2]沈從文是這樣寫他的時代。這眼光是天的眼光。

侯孝賢用這個天的眼光來看他自己的少年時候,就拍了《風櫃來的人》。在拍攝的過程中他要攝影師陳坤厚「遠,遠,遠」——要鏡頭放得遠一點,人物都活動在一個大遠景裡。然後是冷,「冷,冷,冷」和「遠,遠,遠」的鏡頭。所以拍攝《風櫃來的人》是在他過往從事電影——土法煉鋼式——的十年之後,碰到新的刺激之下的產物。他本來不知道怎麼拍,然後知道這個角度去拍,就在知道跟不知道之間(成長)。

《風櫃來的人》是我跟侯導合作二十幾年以來,最喜歡的片子。它非常的犀利,因為有個新的東西進來,激發出來,結果非常的準確,非常的直覺。我覺得它是非常sharp的一個電影。

那《童年往事》是侯孝賢的自傳,《戀戀風塵》是另一位很有名的編劇吳念真自己的故事,由我來寫,因為要避免他太投入了。

我們都在用自己的聲音,講述自己的故事,在台灣電影史上,甚或華語電影史上恐怕都是第一次,所以那的確是個黃金時代。等到自己的故事講完了,每個人都有的「甜蜜題材」用盡了,再來就得看你的想像力,你的累積,你的功力。很多人自然漸漸退出了,沒有辦法勝任這種工作。自己的故事講完了,要拍不是你自己的故事的時候,怎麼拍?很多人就沒有辦法拍了。

白:因為您本來也是非常傑出的小說家,但我想某一些讀者光看您的小說,也許比較難看得到「朱天文編劇」的身份。您的小說創作,和編劇工作有什麼樣的呼應關係或共鳴?您的小說怎樣影響您在電影領域的工作?

朱:常常有人會問我,到底電影編劇給我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最大的一個影響就是,因為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情,而把這件事情做得很好;人生這麼短,一個人能夠把一件事情做到沒有人能夠取代,我覺得已經是個奇跡。

我的幸運是,電影像繪畫音樂一樣,是跟文學完全不同的媒介,當你真正參與,跟沒有參與、只做一個觀眾在看,是很不一樣的。有另外一個藝術世界,在這麼短暫的人生中,有機會徹底地參與過它,等於是你多了一個source,一個參照系統,這個是對我的寫作很大的幫助。

白:《千禧曼波》的製作過程很特別,可以請您談談這部電影的創作嗎?

朱:侯孝賢早期的電影,都是他自己的情感記憶,都經過沉澱,帶有距離的美感。

侯孝賢擅長處理具有歷史距離的題材。但要拍當代,距離太近,他很難找到角度去掌握故事。《千禧曼波》裡,年輕人不反省也不思考,就是行動。我年輕時候也是這樣,我不理論化我寫的東西,就是寫。年輕人拍自己的電影,不需要距離,只要把自己拿出來就好,自有其節奏、能量。

我(當時)四十歲了,侯孝賢也五十幾啦,他怎麼進得去那個世界?看現在的年輕人,他有一肚子不同意,完全不同的價值觀、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雖然侯孝賢很能和年輕朋友打成一片,自己的看法暫時擺在一邊,和他們有很好的友情,想要記錄他們;然而最困難的是,你已經不是年輕人、你有你自己的眼睛,又很近、又很遠,怎麼樣找到適切的觀點,是一項挑戰。

他發現拍當代最難,拍過去的事情,記憶已經沉澱下來,自有審美和美學。而拍當代,沉澱不夠。一切都還在變動之中。

這和小津安二郎導演是很大的對比,小津一直都在拍當代日本,侯孝賢就覺得很佩服,為什麼他可以拍跟自己這麼貼近的當代?你怎麼看你自己?就像大力士可以舉起比他自己還要重的東西,可是沒有辦法舉起他自己。人總是說不清自己的當代。這就是我們遇到的困難。

白:無論是從場景、服裝、美術、表演,或攝影的角度看,《最好的時光》每一段故事的整個美學建構都非常獨特。電影的時間跨度將近一百年,但似乎各個段落是個別完成和獨立的藝術世界。三段的人物都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宇宙裡,但同時各段都可以找到一些共同點。可否談談這三段的聯繫,以及整個電影最早的構思?為什麼選這三個時間:1966年,1911年和2005年?

朱:第一段是1966年,就是「文革」開始的那一年。當時台灣算是美國在東亞的一個基地,我們從小就聽美國音樂、看美國電影。所以1966就會想到大陸的「文革」,和台灣的相對承平,美國影響很大。這一段是侯導演自己的故事,他當兵時,就是這樣追一個撞球小姐,從台灣最南部一路追。為什麼叫「最好的時光」呢?就是說最好的時光——那個年代的撞球間老放著披頭士(The Beatles)的音樂,還有電影裡用的名曲Smoke Gets In Your Eyes,都是這種音樂,好糜爛!(笑)打撞球的記憶都是這種音樂——它一直沉澱在你的記憶裡,到後來變成一種欠債,你要還,好像是你欠它的,你必須還債把它拍出來。這是侯孝賢很久以來一直想拍的故事,就是第一段。

但為什麼拍出這種三段式電影,像《兒子的大玩偶》一樣?因為去申請輔導金,侯導想帶兩個新導演出來,老的帶年輕的,所以後面那兩個故事是其他兩位導演的。第二段就是《海上花》的美術(黃文英)提的故事。她想要拍一個台灣清末的故事,就用了一點連雅堂跟藝妲王香禪的故事。連雅堂就是連戰的祖父,一個文人跟一個藝妲的一段逸事。那黃文英是美術,她本身也是台灣人,所以《海上花》以後就對這個很感興趣。第三段來自另外一位年輕導演(彭文淳),他就想拍年輕人的故事。

但在進行當中,拿到輔導金是九百萬吧,每個段落三百萬。結果那兩位導演覺得沒有辦法拍!然後輔導金要到期了,到期如果還沒拍的話,要賠錢的!怎麼辦呢?乾脆就是侯孝賢自己拍了。本來他要帶著兩新導演,但時間到了!要交片了!兩個人都沒辦法,侯導就說:「那我自己拍吧。」整個變成他的片子,所以pre-sale就很好,法國和日本馬上買下(發行權)。所以這是一部快到期的時候非常迅速拍的片子!第一段一個星期內拍掉,第二段十天內就拍掉。比較難的是第三段,因為那是年輕人的東西,對侯導來講,他年紀有點太大了!(笑)

開始是先拍第三段,因為要找——找的不是情節,也不是故事,而是那種ambience(氣氛)。就是找不到,一直找不到。所以拍最久是第三段。剛剛開了三天的現代主義會議,那麼第三段就好現代主義!也許觀眾覺得最難看的是第三段!(笑)它沒結局,人際關係如此的破殘,像我妹妹的先生(謝材俊)他就說:「如果現代是這個樣子的話,那我很高興我不是活在年輕人的世界裡!我很高興我不是這個樣子,而且我也不願意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

白:是否談談電影的結構和時間上的順序?為什麼選用一種非線性的時間觀念?朱:這是個剪接的問題。很難想像它不是因為一個結構,而是因為剪接。在場的舞鶴先生可能能夠理解,就是在寫作的時候,寫到一定的地方,你就必須接這個,而不是接那個。就是剪接造成這種結構。

最早整個結構都沒有定,只是拍完以後(才決定的)。侯孝賢的電影,經常是在剪接上決定次序的。它本來也沒什麼情節,沒有因果關係,次序可以調來調去。這就是無情節電影的一個特色,像法國新浪潮可以顛倒過去都無所謂。

但是片商就很希望能夠把第一段放到結尾,把第三段拿到前面。因為第一段很溫暖,讓觀眾看到後來,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如果很沉重,結局也沒有答案,出去的時候就沒有口碑,就不會跟朋友說:「啊,這部片子很好看!」那就會影響票房。因為第一段是個溫暖的結局,片商希望能調換過來。我們也試著,但是就在剪接上面,覺得形狀弄出來整個就不對!很怪,所以沒有辦法,我們沒有接受他的建議。

白:在語言上,每一段都不一樣,第一段是台語為多,第二段使用默片的形式,而第三段主要是國語。為什麼第二段都是用默片的形式來拍?能否談談整部片子的語言策略?

朱:為什麼要採取默片的形式來拍第二段呢,因為他們都是年輕的演員。尤其張震,他是一個外省人,他當然可以說台語,但一聽就是很爛的台語!(笑)而且完全是現在的台語。在那個年代,他們都要講台語跟日文。如果去逼他們講的話,那整個就破功了吧,電影會變得很難看,那個時代的氣氛完全出不來,會被這個語言破壞掉。所以我們就決定用默片的方式。

實際他們在裡頭講話是用什麼呢?用廣東話,他們都會講——因為舒淇很年輕就到香港發展,張震也會——用廣東話會有一種因為音韻而產生的情調,這情調會帶動一種古典的肢體語言,所以一開始就決定用默片的方式來呈現。其他兩段的語言,基本上都是從寫實的角度來考慮的。台灣的現實就是這樣,一向以來都是各種語言(混雜)。

白:除了第二段,第一和第三段的對白也很少。用非常有限的對白來塑造人物,是否對身為編劇的您,提出一些難題?

朱:其實這是侯導一向的工作方法,他非常討厭電影依賴對白。他一向是如此。這跟台灣新電影的起源是有關係。因為起源的時候都是拍現實的,成本很低,用很多非演員在演電影。非演員不能讓他背台詞,一背就是一個災難!(笑)

第一,你只能叫他們做他們熟悉的事情,吃飯啊,走路啊,然後把情感和發生的事情加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你不能讓他分析角色或做太複雜的表情,這都不行。你就讓他做他熟悉的事情,然後把你要的訊息和情感加裡面。

第二,鏡頭不能像對職業演員的,不能拍close-up。職業演員不怕鏡頭,但非演員很怕鏡頭的!(笑)不喜歡照相的人就知道。所以鏡頭就是要中距離和遠距離,讓他們不感覺到鏡頭的存在。太近的話,他們就像受驚的獵物一樣,就跑掉,就沒了!(笑)這也是台灣新電影經常用中、遠距離鏡頭的原因;接近紀錄片性質的感覺。

而且影像藝術所謂的「電影感」——侯導經常說「啊,這個沒有電影感」——其實就是用影像的魅力來說故事,而不大靠對白。對白是另一種東西,很難的。

白:除了「電影感」以外,《最好的時光》整個電影的「音樂感」也很強。除了前面提到的Smoke Gets In Your Eyes,每一段都大量運用很特別的音樂。

朱:第二段的鋼琴獨奏是黎國媛的,她是我們認識的一個朋友,父親是白色恐怖的受難人。黎國媛很早就被她爸爸媽媽送到法國去學音樂,是新認識的朋友,但侯導演就很大膽地請她來彈,她是即興彈的。先給她看片子,看完她蠻感動的。有這種感覺然後就到錄音室——完全是即興彈出來。不看片子,就是自己彈,彈了幾段,我們選擇用上去。

然後第三段,在現實裡頭,這個女孩就是會作詞作曲。一個女孩,不是舒淇,是舒淇角色的原型人物(歐陽靖)。她是一個創作歌手。

白:前兩段的愛情故事背後,都有一種「國家」的影子。第一段的愛情,因為當兵而被打斷了;第二段裡頭,梁先生的到來,也介入主角的愛情故事。到了第三段「國家」和「政治」似乎漸漸地淡出。可以談國家和政治與這三段故事的關係嗎?

朱:其實不知道這個歷史背景的話,也不礙於你理解電影。你就把它當作一個愛情故事吧!(笑)知道的人,會知道為什麼1911年叫「自由夢」,不知道就把它當作一個愛情故事看。電影才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內不能做什麼事情的;你只能給人家留了一個印象,好的話,他走出戲院還會想一想。它跟寫作很不一樣,寫作可以深入,可以負載很多東西。可是電影才兩個小時,它其實不能負載什麼。

白睿文/錄音記錄、整理校對;朱天文/校訂

[1] 陳耀圻(1938—— ),台灣電影導演。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學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電影碩士。代表作有《三朵花》《蒂蒂日記》《源》《晚春情事》。

[2] 原文有這樣的描繪:「每天捉來的人既有一百兩百,差不多全是四鄉的農民,既不能全部開釋,也不能全部殺頭,因此選擇的手續,便委託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牽到天王廟大殿前院坪裡,在神前擲竹筊。一仰一覆的順筊,開釋。雙仰的陽筊,開釋。雙覆的陰筊,殺頭。生死取決於一擲,應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該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個人在一份賭博上既佔去便宜四分之三,因此應死的誰也不說話,就低下頭走。」參見沈從文:《沈從文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27——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