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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心聲黃春明論《兒子的大玩偶》和台灣新電影的崛起

黃春明是近五十年來台灣文壇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最早於1956首次發表小說《清道夫的孩子》,後來陸續發表了一系列小說,包括《兒子的大玩偶》、《兩個油漆匠》、《鑼》、《看海的日子》、《莎喲娜啦,再見》、《我愛瑪莉》、《放生》等。黃春明的部分經典作品曾徹底改變了台灣文壇的面貌,也帶動了70年代的鄉土文學運動。其小說對小人物的關心,對日常生活的細膩描繪,對鄉村的關懷,對現代化的批判和後殖民症狀的探索等,在台灣社會建立自己本土意識的運動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因此,後來黃春明也被公認為台灣鄉土文學最具代表性的作家。

黃春明是一個天生會講故事的人。除了小說,他寫作的散文、兒童文學、兒童劇和歌仔戲,都充滿了一個個既淳樸有力量,同時又具有吸引力的原創故事——這些故事今天已經變成了台灣當代社會一系列新的神話與寓言。聯合文學出版社在2009年出版了八卷的《黃春明作品集》,收錄了他主要的散文和小說。而除了在文學上的高產以外,黃春明在台灣的影視創作領域,同樣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早在1972年,黃春明即開始策劃電視節目,如「中視」九十集的《貝貝劇場——哈哈樂園》,第二年又為其拍攝紀錄片《芬芳寶島》系列。到了80年代,他的小說作品開始一部一部被搬上銀幕。

當然,影響最大的,還是1983年由其同名小說改編成電影的《兒子的大玩偶》,這也是他第一部被改編成電影的小說。《兒子的大玩偶》常被影評家視為台灣新電影的一個里程碑。它把鄉土文學所提倡的本土文化,帶到一個更為廣泛的觀眾群面前,而且採用了一種全新的電影語言和敘事模式。侯孝賢也正是借此片改變了自己以往的電影風格,新銳導演曾壯祥和萬仁,也因受到該片的啟發,而開始了他們的導演生涯;同時,本片也引發了當年台灣電影改編嚴肅文學的一股浪潮——這些都見證了《兒子的大玩偶》的傳奇性。

後來黃春明的其他重要作品也接連被搬上銀幕,包括《莎喲娜啦,再見》、《兩個油漆匠》、《我愛瑪莉》等七部電影。黃也親自參與多部電影的改編工作,包括《看海的日子》以及王禎和原著的《嫁妝一牛車》等,為此,1989年他還出版了《黃春明電影小說集》。

台灣著名作家黃春明,「我只不過是小說的原著者而已,是侯孝賢、吳念真這些朋友,再次創造了它。」

2011年的秋天,自2008年春初游聖巴巴拉小城後,黃春明老師再度來到我任教的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擔任駐校作家;因緣巧合,使我有機會當面向他請教,他與台灣新電影之間所發生的那些難忘的故事。訪談是2011年11月8日,在黃老師所住旅館旁的一家小餐廳進行的。

從黃老師的諸多小說、散文、戲劇和電影中,我早已經知道他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可當我見到他本人,聽到他直接用嘴而不是用筆來講述他所經歷的那些往事時,才真正領略了他的神采。黃老師的講話充滿魅力,不僅感情充沛,而且極為活潑、生動,特別是他在模仿不同的人的說話口氣時,轉換自如,惟妙惟肖,幾乎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因此,我希望,我用文字記錄下來的這個簡短的訪談,能夠多少保留和傳達一點黃老師這種生動的談話風格,雖然我也知道這並非易事。

白:2008年,您來聖巴巴拉當駐校作家,當時您曾經到我「台灣新電影」的課堂上,跟學生作了一個交流。這次交流,讓學生和我共同度過了一個非常難忘的下午。特別是那天您談到,引導您走上文學道路的王老師的故事,我覺得非常感人。

黃:是的,我也這麼認為。每次談到王老師,我都會很動感情。1998年,我獲得了「國家文藝獎」——我是第二屆,第一屆的獲獎者是周夢蝶——那個頒獎典禮很盛大,獲獎者領獎時需要致辭,我當時也準備好了。老實說,那時候我並沒有想到王老師,可是,當我走上領獎台時,不知道為什麼,那些事先準備好的發言卻忘得一乾二淨,我忽然想起了王老師。於是,我就喊了一聲:「王老師,我得獎了。」在場的人都覺得很奇怪!我告訴他們,「今天,我能夠得這個獎,跟我剛才感謝的王老師,有絕大的關係。可惜她已經去世了,我希望她現在能在天上看見我,聽到我得獎的這個消息。」

白:我記得您說過,王老師是你的初中老師?

黃:沒錯。王老師是我初中二年級的國文老師,她的全名叫王賢春,是外省人。但她是哪個省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家鄉叫棗林村。當時我的作文寫得比較好,其實,主要是我的語言比較好,因為我的國語說得比一般台灣的同學好一些,所以寫起作文來,就更加文從字順一些。

而我的國語之所以好,原因很簡單,當時「國防部」的被服廠在我家鄉羅東,那個時候眷村還沒有蓋起來,所以那些來自外省的工人的家,就在我們那邊,我就經常跟那些工人的小孩一起玩;不知不覺,國語的程度也就高了,寫起作文來,自然也比那些國語講不好的同學好了。

白:我理解您的意思。中國文學的寫作語言,主要還是以北方話為基礎的,而國語也是。您的國語水平提高後,寫起作文來自然要容易很多。

黃:對,那些外省工人的小孩,國語說得雖然不標準,但他們的語言跟國語的文法很接近,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我的作文在當時跟台灣一般的同學比起來,就好很多。可因此,王老師卻對我產生了誤會。有一次我們寫了篇《秋天的農家》的作文,當時我也沒覺得寫得有多好,但王老師可能認為這篇文章寫得很好,而且根據我們同學的平均水平,她判斷我是不可能寫出這麼好的文章的,所以,她認為這篇作文是我抄別人的。

白:這確實有點尷尬啊。

黃:當然。我當時就對王老師說,這篇文章是我自己寫的。王老師大概怕傷害我的自尊心,就說,那就再把我作文成績去掉的分數加上。但我知道,王老師並不是真的相信我的話,所以我就讓她再給我出個作文題目,我一定要再寫一篇來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王老師可能被我逼得沒辦法,也不想太為難我,就讓我以《我的母親》為題,再寫篇作文。

白:這個題目比較容易寫,小孩子對母親總是有話說的。

黃:可是我偏偏不想寫這個題目。因為在我八歲時,我的母親就去世了。王老師就問我對媽媽還有沒有印象,我故意說只有一點很模糊的印象。因為我知道一寫媽媽,就會想起很多感動自己的事情。王老師就對我說,模糊也是印象,讓我把對媽媽的模糊印象寫下來。

我記得媽媽剛去世時,我的弟弟妹妹一直對帶我們的奶奶哭著說要媽媽,每到這時,奶奶就會說:「你媽媽已經到天上去了!我哪有媽媽可以給你!?」這句話我當時也信以為真,所以,想媽媽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望望天空;可遺憾的是,雖然有時候我看到了stars,有時候看到了浮雲,但就是沒有看到過我的媽媽。後來,我就把這個寫成了文章,第二天交給了王老師。

白:您寫的這個關於母親的故事很感人。

黃:其實,我沒想那麼多,只是把自己經歷和想到的寫下來而已。可這篇作文卻真的感動了王老師。她單獨把我叫出來,誇獎我寫得很有感情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眶居然是紅的。

我後來想,很有可能我這篇懷念母親的作文,觸動了她對自己母親的思念。她那時只有二十六歲,很年輕,額前留著劉海,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一身陰丹士林的旗袍,穿著黑布鞋、白襪子,打扮得很像過去那種在街頭演講號召大家抗日救國的女青年。很有可能,她的母親和家人都還在大陸。

看得出來,她的那雙布鞋是手工做的,不是街上買的。而這種布鞋的鞋底,一般都是母親在晚上小孩睡覺之後,穿針引線把一層層的布縫在一起做出來的,我們把它叫作「納鞋底」。因此,我就想,她想媽媽那時候,或許就是把這雙鞋子抱在懷裡哭泣的。

白:有可能。

黃:不知道,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王老師對我說,要想寫作好,就要多看一些好書。她那天送了兩本小說集給我,一本是沈從文的短篇小說集,一本是俄國小說家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集。我很喜歡他們的東西,幾天就看完了。

特別是沈從文的小說,我看了居然會為作品裡人物的命運流下眼淚。從此我就愛上了文學。所以,我常常說我有三個爺爺,一個是生我爸爸的那個爺爺,一個是生我媽媽的外爺爺,還有文學的爺爺——就是沈從文。

白:是嗎?那麼契訶夫呢?您怎麼看這兩個作家的區別?

黃:沈從文比較romantic,他把湘西,那麼貧困的地方寫得那麼優美,可我想,他寫的小人物,絕對不會去欣賞自己所生活的這塊地方的美的,他們是不會說「我在一個很美的地方種田」的。但是外面的人看了他的小說就會說,哇,beautiful,所以他寫得有點甜。那契訶夫呢,你知道俄國的小說沒有什麼romantic的東西,它就是那現實主義的社會寫實,寫的都是很苦的東西。

我讀了沈從文和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集,都讓我感動流淚,特別是契訶夫的幾篇寫到小孩的遭遇,我幾乎哭出聲來,在我青澀的年紀,就給注入社會的問題意識,這一點對我的寫作來說,是非常非常重要,它拴住了我寫作的方向,關心社會,關心受苦的大眾。

白:您這樣談沈從文很有意思,因為我知道侯孝賢在談到他創作上的轉折點時,也提到過沈從文的《從文自傳》對自己的影響。所以,我覺得沈從文在你們兩位的創作上,都扮演了一個蠻重要的角色,但是你們合作《兒子的大玩偶》時,侯導應該還沒有讀過沈從文。

黃:你的這個問題的確很有趣。其實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看小說,不只是沈從文了;尤其是俄國的小說,我格外喜歡。讀師範學校的時候,我經常被老師趕出課堂,我只好躲到圖書館去,那時台灣正處於戒嚴時期,圖書館的藏書已經減少了一半!但是我發現書架子上面有一捆一捆由報紙包起來的東西,上面寫著「禁書」兩個字。說真的,沒有「禁書」這兩個字,我還不會看啊!(笑)原來這些書很多都是俄國的小說,我就從普希金、果戈理,一直看到高爾基。

白:對了,後來您還和王老師有聯繫嗎?

黃:有的。不過,她的結局很讓人難過。有一天王老師正在給我們上課,校長帶了一個穿著中山裝的人走進教室,那個人一看就是「警備總部」的,他不由分說把王老師帶走了。「不行,你現在就得跟我們去。」後來有消息說,她是一個匪諜。不久她就被槍斃了。

其實,她只是在共產黨的青年南方工作隊工作過,這和國民黨青年救國團農村服務隊是一樣的。而且,在我的記憶裡面,她沒有教我們什麼共產黨的東西。可是,她曾教我們唱過一首要努力學習的歌,到現在我還會唱:

他頂頂傻,頂頂有名的大傻瓜。

三加四等於七,他說是等於八。

哈哈真笑話,豈有此理,糊里糊塗真傻瓜。

他為什麼傻?就因為沒有進學校,進了學校就不會這樣傻。

他頂頂傻,頂頂有名的大傻瓜。

叫他去砍柴,他說是怕鬼打。

哈哈真笑話,豈有此理,糊里糊塗真傻瓜。

他為什麼傻?

就因為沒有進學校,進了學校就不會這樣傻。

這樣的歌曲裡會有什麼呢?可是當時沒有人會問我們這些小孩子對王老師的看法,現實就是這樣殘酷。

白:這實在令人遺憾。我想,現在我們可以談談與您有關的電影了。《兒子的大玩偶》是由您的三個短篇小說組成的——《兒子的大玩偶》、《小琪的那頂帽子》和《蘋果的滋味》——它們最早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下寫的?在我看來,這三篇小說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致力於探索外來文化,或可以說西方的「文化侵略」,對台灣造成的負面影響。您是在什麼樣的一個狀態下,寫出這三篇小說的?

黃:我經常被稱為一個鄉土作家,其實,我無所謂什麼作家,也不承認。但這三篇小說的確是跟我過去寫的作品不一樣。這和我生活的變化有關,當時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常常跟日本的商人和品牌有接觸。你知道,日本曾經殖民過台灣,他們雖然被打敗了,可後來他們又回到台灣的姿態,卻讓人覺得他們並未被打敗過,他們反而認為自己在這裡好像做過什麼(好事)一樣,讓人很不舒服。而美國打贏了二次世界大戰後,在台灣的影響也越來越大,盲目崇拜美國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們當時所用東西的brand marketing,就是USA。Everything USA is good!有個真實的笑話,我爺爺看到年輕人那麼崇拜美國,就曾經問:「美國的東西什麼都那麼好,那美國的大便可以做那個嗎?」(台語)

白:所以您就產生了《兒子的大玩偶》系列小說的思想?

黃:沒有這麼簡單,這也不是什麼思想的產物,它就是生活反映出來的東西。我覺得最主要的還是有一種情感在裡面。比如白先勇的小說,他對自己所寫的人就有一種很深的情感。我對台灣local的東西也有這樣一種情感,它同樣可以產生一種類似的touch。日本人當然也有其自身的魅力,但我關心的是它對台灣經濟上的侵略問題。後來薩義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也觸及到了這個方面,他認為,在武力的殖民主義失敗後,第三世界又被以前的殖民者再次進行經濟的殖民,變成了它們的附庸。

但是,在薩義德的東方主義理論還沒有出來的時候,我們在台灣就已經有了這個感覺。我就覺得我們是依賴型的經濟,台灣沒有美國,不行;台灣沒有日本,也不行。因為它給你order,正是這個order,把台灣農村的年輕人吸收到都市、到加工廠工作。這對台灣的改變,是非常之大的!幾乎是一夜之間,三代同堂的家庭都沒有了。

我在農村,對這一點最清楚,所以,我就想用小說來呈現這個現象。像《蘋果的滋味》是1972年寫的,後來我又寫了《莎喲娜啦,再見》等,改編成電影什麼的,都是更後來的事情。

白:但我覺得您的小說並不只是描述自己的情感,還有一種批判性的思想。

黃:這大概是因為我受到了那些「禁書」也就是俄國小說的影響,使我的文學走上了現實主義,社會寫實,social realism這條路。我以為,我們的思想性跟我們的立場是有關的,跟你把感情放在哪一個class上面,是分不開的。有人常常說,寫作需要尋找靈感,我說靈感就是現實,就是now,就是social,就是你現在生活的那個環境。

像我寫老人的一系列小說,就是講現在的社會形態改變之後,年輕人都到都市結婚生小孩,老人們都跟他們遠離,孤獨地留在鄉下的現實情況。其實,這也是美國的情況。所以,老百姓看了這些小說都覺得:「對了,我們是已經變成這樣了。」

白:明白了。不過,我還是對具體的東西很好奇,您能談談是如何構思《兒子的大玩偶》這樣的小說的嗎?

黃:喔,你是想瞭解一下寫作的技術層面的東西。其實,我講的現實主義本身,也是一種寫作的方法。就是我們首先要從我們的生活中catch到一個東西,即使你對它並不是完全瞭解,也沒關係,但你得有那個東西。

其次,在小說中,對人的行為,對人的各種可能性,都要很合理、很小心去演繹,去想像,要說明為什麼他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你要人家相信你,就要讓他的所作所為既是必然的,又是合理的,這樣他才會有普遍性。這樣大家才都可以catch,就像一個channel tuner(頻道調諧器)一樣,可以讓大家收到一樣的感受。

白:謝謝了。那麼,等到《兒子的大玩偶》要改編成電影的時候,是侯孝賢和他那個時候的班底——陳坤厚、張華坤等人——找上門來,還是中影的吳念真和小野找您合作的?

黃:小野跟吳念真。我早就聽說他們要來找我,他們想找我的東西當作題材,來拍電影。那個時候我在宜蘭,他們就跑到鄉下去找我。不過,我當時很難相信中影會拍我的東西。文工會對我們是最有意見的,而它是國民黨管理藝文方面的機構,文藝作品凡是思想跟國民黨不一樣,是很難拍成電影的。

但小野他們說是真的,其實當時他和吳念真是企劃。起決定作用的是經理趙琦彬,他是一個軍旅作家。他與朋友們搞了個讀書會,裡面很多人都是大陸來的老兵,我的《鑼》發表在《文學季刊》上後,他們看了我的東西,就說:「台灣的小孩子寫得不錯!」趙琦彬也說OK。這樣,吳念真跟小野才來找我。

但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我就問:「這怎麼可能?中影是國民黨的,不會拍我的東西的!」但他們說真的是可以的。這三部小說的版權費大概是十萬塊,不多,但十萬塊對我來說也不錯,再加上可以把小說拍成電影,所以我就同意了。

白:由您的這三篇小說改編成的這種三段式的電影,是不常見的。最早中影肯定是想按照《光陰的故事》的模式,再度打造類似的一種新電影結構。一開始您對他們提出來的結構——就是把您的三篇沒有直接關聯的故事,放在一起組成一個電影——有什麼想法?你不覺得這樣的結構很奇怪嗎?

黃:沒有啊。其實之前我對拍電影也非常有興趣。我知道,做電影需要錢也需要一個team,所以當時在台灣那樣的一個環境,我只能想一想,但很難實現這個夢想。而且,這樣的結構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有很多關於歐洲電影的日文書,其中有的文章談到這種結構。我也看過一部意大利電影,名字叫《意大利奇聞》(Made in Italy),這個片子很感動我,它就是由不同的故事組成的,我已經熟悉這樣(的電影模式)。所以就沒有問這個問題,因為我早已瞭解這種結構,自然一切就OK了。

白:喔,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兒子》一片是由吳念真擔任劇本改編的嗎?您有沒有參與討論或改編工作?

黃:對的。老實說我們沒有具體談過劇本的事。萬仁的《蘋果的滋味》,我們是有discussion的。在明星咖啡廳的樓上,我們曾經討論了兩三次。我對萬仁說,我的那篇小說就是一個piece一個piece,一段一段的,就像電影的一個個分鏡頭。我覺得這點很重要,希望他在改編時,影片能夠忠於我的這個結構。不過,我覺得文學跟電影是相互獨立的兩種藝術體裁,如果編劇沒有特別的東西要問,我也就不再多嘴。

並且,我並不認為自己的小說改編成電影有什麼了不起,更不會覺得能改編成電影的小說就一定好。比如,在一些場合,人家會介紹我說:「這是黃春明,他的小說有七部都拍成了電影!」我就常常這樣說,我們是不能通過一個作家的作品是否被拍成電影,來衡量他水平的高低,或小說的好壞的。

像瓊瑤的作品,改編成電影的很多,但並不是篇篇小說都好!而且,有很多寫得很好的小說,拍成電影後也很糟糕,像《老人與海》就是一例,海明威的原作那麼好——這是他獲諾貝爾獎的代表作——但是Spencer Tracy演的電影,就有很多問題。再比如《飄》(Gone with the Wind),電影就比小說好看得多。

白:但是,您自己也有非常豐富的編劇經驗,除了改編自己的作品外,還把王禎和的《嫁妝一牛車》改編成電影劇本,所以,放手讓別人改編您的三部經典之作,您放心嗎?對吳念真改編的劇本,您又有什麼看法?

黃:哈哈,放心的。他們都是很有智識的專家,很優秀。再說,搞電影的人即使遇到問題要談,也不是直接跟我談的,他們是跟中影的人,跟吳念真他們談的。

白:《兒子的大玩偶》與侯導之前拍的商業電影《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在那河畔青草青》相比,表現出一種完全不同的電影風格,也比他以往的電影更寫實,而且體現一種對社會的人文關懷。當時您意識到這部電影的歷史性和革命性了嗎?因為可以說,正是這部片子帶動了整個台灣新電影的一個潮流。

黃:有一點感覺。因為他們以為我的小說在當時是很重要的一個作品,它的社會性,觸及到的各種背景,它思考的各種問題,對人性的刻畫等,他們都盡可能地吸收了;而當時台灣的電影,真是沒什麼可看的。可是電影拍出來之後,我也有點擔心,因為我知道,大部分看過我小說的人都會去看,所以,就去看了試片——當時還沒有正式對外公開放映——因為一公開就不一樣。

白:您看的試片,和「削蘋果」事件發生後公映的片子,有差別嗎?

黃:有的。其實「蘋果皮」還是被削了一點的。像試片《蘋果的滋味》裡,所出現的台北市的那種違章建築的鏡頭——現在是十七號公園那個地方——那個美國兵對警察說「找不到地址」,他還說了句:「哇,這個地方給小孩子玩迷藏是很好的!」都被削掉了。當時當局是不允許呈現台北這種貧窮的景觀的,呈現那個美國車撞倒人的鏡頭也不行,地上的血也不行。其實好幾個片段都被削了。

白:「削蘋果事件」爆發了以後,您也被捲入了嗎?

黃:對啊,我也在裡面!他們都來問我意見。

白:您覺得這個事件,和整個電影對當時還處於戒嚴中的台灣社會,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黃:非常好。它就是一個言論自由的warm up運動。政府行使威權,想掩蓋很多它認為不好的東西——可我們卻以為那是真實的。正因為這部影片太寫實主義了,所以已不需要再用理論來向那個威權挑戰了。

白:我發現在整個過程中,媒體也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尤其是《聯合報》的楊士琪女士。

黃:對,楊士琪非常重要。其實,這件事變得如此轟動,和知識分子的介入,有很大關係。當年台灣戒嚴的時候,知識分子能夠看到的東西非常少,所以我的這幾篇小說一發表出來,他們就差不多都看了,等到拍成電影,又引發了這件事後,知識分子整個都起來支持這部電影。當時電影院外面都是排隊看這部電影的人!政府看到知識分子對這件事如此重視,覺得事態挺嚴重的,所以就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我覺得作為一部電影,它已經超出一個小說能夠表現的東西,所以也才有那麼大的力量。這是蠻有意思的一件事。

白:《兒子的大玩偶》也是那年代少數的台語片子,尤其可貴的是,它出自國民黨掌控的中影公司。主角所講的語言的真實性,也對您很重要吧?

黃:台語好像沒有放那麼多啊。

白:後面兩段有不少國語,但侯孝賢拍的第一段《兒子的大玩偶》主要都是台語。

黃:是的,我想起來了,雖然不是整部片子都講台語,但是這麼一段也是非常重要的。很久以來,台灣的電影一直是不能講台語的,到那個時候突然被突破了。所以這次突破,對後來的整個台灣電影很重要。

白:這主要是導演的主張嗎?是他主張一定要用台語拍的嗎?

黃:我不敢說所有的功勞都歸於導演和明驥,我想,這裡面應該還有編劇吳念真的功勞。小說原著裡面沒有一個人會講國語,如果他們的對話都是很標準的國語,那是絕對不行的啊!所以他們這次敢用台語,是個很大的突破。

不過,當時身為中影總經理的明驥很了不起,因為這件事最後他是要擔責任的。他肯那樣做,是很不簡單的。他今年已經八十歲了,我和侯孝賢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聊起當年的這個事情,都覺得他了不起。

白:這的確是件很有歷史意義的事情。那麼,現在三十年過去了,今天您怎麼看這部電影呢?

黃:我覺得,對老百姓來講,台灣的新電影就像是給當時沉悶的社會打開了一個新的窗戶,讓空氣流通起來,讓太陽照射進來。《兒子》上映後,我自己也很高興,我們去看片子的時候,看到有那麼多的人在排隊買票,心情都很激動。儘管今天大家都覺得那是我的作品,但那其實已經不是我的作品了。我只不過是小說的原著者而已,是侯孝賢、吳念真這些朋友,再次創造了它。

白:當時的新電影運動,與70年代的鄉土文學運動,有什麼可以比較的?在某個層次上,是否有一個共鳴或呼應?

黃:多多少少有一點。因為我們那個時候寫作鄉土文學的作家,既有本省的也有外省的,而台灣新電影也有一種台灣的本土意識在裡面。

白:我有一次跟天文聊文學和電影的關係問題,她的看法是,電影表現某個現象一般都要比文學晚十年。文學是可以很快的,反正只要一個人,一支筆。但電影總是需要一大班子人,資金、片場甚至政府都會捲入其中,所以很複雜。

黃:有道理。不過,電影比文學晚十年才能表達某個社會現象的另外一個原因,還需要看大眾對這個文學作品的看法。如果大家對這個文學作品很冷淡,沒有共鳴,他們是不會拍成電影的。而且,因為拍電影要錢,所以需要一定程度的商業化,不商品化別人不出錢。可小說是我一個人寫的,相對而言,並不需要什麼成本。

當然,電影也要看某個文學作品的讀者是否很多,這往往意味著觀眾到時候也會有很多,他們才肯把它搬上銀幕!所以,有時候拍電影是完全市場性的思考。當然有時也可以是mix的。

白:我想再問一些技術上的問題,拍攝的過程順利嗎?您有無機會觀察到侯導在現場的工作風格?

黃:不是很清楚。我沒有去看過。我當時對電影的製作經驗不是很豐富。當然,他們也不會覺得我是很懂電影的,所以,我也就沒有在意這些。

白:您怎麼看他採取的電影語言和視覺效果——包括倒敘鏡頭、定格等——來詮釋您原作的特點?

黃:因為我蠻喜歡看電影的。當然會想,如果是我拍的話,我會怎麼做,但現在他們這樣做也有他們的看法。不過還是有些遺憾,像在《小琪的那頂帽子》中,有幾個鏡頭的語言,實在是沒有辦法看的,因為它是錯的!

白:其實我更關心的並非錯誤鏡頭,而是整個詮釋或翻譯的策略,比如說《兒子的大玩偶》的片段所採取的,較為試驗性的電影手段,以及用來詮釋您原作的那種結構和主角潛意識的內在獨白。

黃:這個很難幾句話講明白。原作中那些潛意識的東西,在電影裡變少了,為什麼呢?因為兩者所使用的語言不一樣。在電影裡,人物沒有辦法跟你真正的communication。我在原著小說中,用一個括號來表現人物的自言自語,它好像是潛意識裡的一個東西。但這是文學的形式。電影是action的語言,小說是mind的語言。

白:文學和電影,畢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媒介,把您的作品改編成電影,最大的挑戰在哪裡?

黃:表現心靈,刻畫出人物的心靈。當然這主要是要靠演員的表演。導演也很重要,但是得靠演員表達那種東西,這其實是比較困難的一件事。所以,特別是心裡的東西,電影是比較難抓住的。

白:過去的三十幾年裡,您不少作品都被搬上銀幕,包括《兩個油漆匠》、《我愛瑪莉》、《看海的日子》等。從原作者的角度來看,侯導的電影風格,與王童和其他導演有什麼不同?

黃:其實,一個導演要建立起來一個風格,一個style,實在不容易。小津安二郎是侯孝賢的一個(偶像),所以他的鏡頭語言也很像小津;比如,一個鏡頭,他會擺一個frame然後讓人走進走出,(攝影機)卻並不怎麼移動。因此,這也就變成了侯孝賢標誌性的風格。

我一直覺得,導演要有自己的風格,必須要拍很多電影,才有可能逐漸形成,很多導演因為缺乏這樣的機會,也就很難形成自己的風格。所以一般的電影是看不出哪個導演拍的,但是如果這個電影有某種風格,你一看就知道是誰的作品;或者,至少懂電影或對電影有研究的人會知道,這個是誰的電影,那個又是誰的電影。

白:侯孝賢的那種很獨特的電影風格,在某一個層次上,就是從《兒子的大玩偶》開始出來。

黃:是的,開始還有實驗的味道。我覺得侯孝賢在這部片子裡展示的獨特的風格,與很多東西都有關係,首先,他拍這部片子時,有比較充分的時間;其次,還有一種使命感。另外,至少這個作品寫得還不錯,在文學上比較有影響,要拍好是有點壓力的,而且,大家因此都很期待這部電影,也是一個壓力。再加上以前他是跟其他的公司合作,這次是中影要拍,機會很難得,他很珍惜也很重視,這麼多的東西加在一起,共同促成了他這個新的風格的出現。那是一件好事。

白:《兒子的大玩偶》有點像侯孝賢從商業電影轉到藝術電影的橋樑。說它商業也有一些商業的成分,但同時它有點告別侯導以前的電影模式。在某一個程度上,是您的作品有助於侯導創造他自己的電影風格,這個說法公平嗎?

黃:我自己當然不能這樣說。但侯孝賢以前的電影是沒有這種風格的,拍了這一部電影以後,他的style就開始出來了。當然,這不是我說的,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白睿文/錄音記錄、整理校對;張生、黃春明/校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