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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參與

白:這幾年您除了拍片以外,還為不少年輕導演的作品出力,當監製、策劃,等等,有一部分是通過三視多媒體公司,另外還參與許多社會上的草根運動,又辦台北之家——「光點」?

侯:光點,是因為龍應台找我——都是別人找我,然後我就捲入了(笑)。

那時候馬英九還是台北市長,把龍應台從德國請回來當文化局長,(那時)還沒有文化局,龍應台是第一任,一手把文化局搞起來了。她長年在德國,真的比較有概念,像老樹保護法,就是她促成在議會通過的[1]。還有古跡保護啦活化使用這些,在她任內做成功了幾個案子。

光點,本來完全是個廢墟,以前美國大使的官邸,斷交撤離後就一直荒在那裡像鬼屋。龍應台就說服台積電他們大企業出錢修復,六千萬吧,他們構想把這地方做成電影沙龍之類,方式是外包給民間團體經營,公開招標,也沒人去標——不知道怎麼弄嘛,龍應台就來找我。

捲入了,我很怕做一半,要做就做徹底。我開始盯工程,譬如汽車庫房改成的小戲院,原先是有窗子的,你說怎麼放映,開玩笑!就改,窗子拆掉用水泥封閉起來,但天花板已蓋好,沒得改了;我把杜篤之找來,從隔音啦、聲光啦、放映間啦,一樣一樣調整。可以說台北之家交屋的時候,我們拿到的是一個硬殼子,細部都不夠,像草坪,也沒鋪設噴灑水管,全部枯死了。這些都要盯,我把它當成拍片一樣在盯。

然後怎麼經營這塊地方——自負盈虧。黃文英組的「台灣電影文化協會」在管這些。剛做戲院時比較亂,因為光是片源就很少了,戲院八十幾個位子,怎麼可能去買片?而我們公司居然自己去買片,虧了兩千多萬(笑)。因為藝術戲院的院線,只有八十幾個位子,門檻太高,怎麼可能做。

之後跟「文建會」談,用小影展(的方式),每一季一個小影展,叫「國民戲院」,各種主題項目組合的策展,這裡放完巡迴到全省幾個縣市的文化中心或藝術戲院放映,片源就有了,慢慢片子也累積多了。現在已經做起來,大家看藝術電影基本上都是在光點,做了七八年其實很多data,像一個很大的片庫,很多人想看奇奇怪怪電影就會來這裡,就變成有一群人。這也不錯。

白:《悲情城市》以後,您開始參加很多政治的活動,其中比較明顯的一個例子是辦「民主學校」[2]

侯:那個是2004年7月成立的,之前我對政治是不管的。但是講民主學校,就要講「族群平等行動聯盟」——就是2004年大選前,我們朋友中間有一個叫楊索的,她本來是《中國時報》的記者,《中國時報》基金會余范英告訴楊索,選舉期間,族群的撕裂非常嚴重,是不是找一些人聊一聊。

後來天心吶、材俊啦,我啊,夏鑄九啊,好些人都去了,在一起聊。聊了三四次以後,大家就決定說組織一個「族群平等行動聯盟」,準備在選舉期間針對藍綠雙方在操作族群議題上面,提出警告,就這樣成立的。他們推我做召集人,是因為我比較少碰政治,不清楚我是綠是藍哪一邊,也有一個知名度,我自己說賣相比較好,這樣子就變成了一個召集人。

族群衝突幾乎是歷次選舉都發生的,那次又是大選。陳水扁是所謂台灣族群或福佬族群,也就是台灣最大族群的代表,族群議題成為大選主要議題,對他有利,所以他一定操作族群的議題,而且是歷來選舉最嚴重的一次。其實大家心底知道,族群問題在台灣並不是一個重要的社會現象,而是一個操弄出來的政治鬥爭的產物。那時候參加「族盟」的成員,過去都是長期做社會運動的各方面的人,這些人平常各自頭頂一片天,誰理誰啊而且還互相看不順眼、不對盤的,結果都在這個族群平等的最大公約數下聯合,可見當時藍綠陣營對立的肅殺氣氛多嚴重。

我們成立時,幾大報紙都做成頭版頭條,這表示什麼呢,表示大家對政客的激化族群對立忍無可忍,總算有人出來抗衡了。我記得我們每次開記者會,背後的看板大字:反操弄,反撕裂,反歧視……選前就是監督各政黨陣營和候選人的言行,誰在那裡挑撥族群,我們就鳴笛、吹哨、喊停,像一個whistle man,吹哨子的人,說你犯規了,你不可以這樣,這樣是不對的。因為綠營犯規多,我當召集人就被罵是打綠,胡扯我有拿大陸資金拍片,是假中立。

選前我還拍了一個九十分鐘族盟成員的帶子,因為我感覺這群人真的不錯,到了一個階段,可以感覺到大家的默契,彼此之間共識很清楚,互相欣賞對方,很敢說;我就選了一天把燈架好,讓大家說,然後就拍了,拍了族盟的那一夜(紀錄片《那一夜,侯孝賢拍族盟》),效果非常好,海外有人主動拷貝了一萬支到處發。

白:那麼辦民主學校的宗旨是什麼?

侯:選前族盟跑出來說當「吹哨子的人」,大選結果是「319槍擊事件」,陳水扁靠兩顆子彈連任。票數差得太少了,台灣有一半的人憤怒不服,這種不穩的當選基礎,讓扁家開始不遮掩地貪腐,在那裡搬錢、洗錢,為自己鋪後路。

民主學校的創辦人是許信良,選後他非常悲觀,他認為照過去四年民進黨執政的做法,這個社會力,台灣所有的社會力,在族群民族主義的壓迫下,都別想冒頭;那時候民進黨邱義仁他們也相信,這次連任成功,以後就是民進黨永遠執政了。許信良很擔心,台灣再沒有一個政治組織力量可以對抗民進黨,就來辦一個民主學校。那時候「中研院」好幾個院士來當顧問,像第一堂課胡佛[3]就來上憲法,講內閣制。

因為選後我們感覺台灣社會力一下萎縮了。2004年當然沒有「警總」,沒有「文工會」這些,可是族群民族主義滲透到全社會,變得像宗教一樣,是另一種更強勢的、新型的意識形態在控制人;逼得藍營在野黨不敢面對問題,權力更加集中,反對力量根本出不來。那時候就透過民主學校這樣一個場合,集結知識界和社會界的人,繼續發聲和監督,做一個新民主運動,集結社會力來抵抗政治上的意識形態。

白:您還當校長吧!

侯:跟族盟一樣,變成搞真的了。搞真的了就要組織,大家就看我說,你應該當頭,你比較有名聲而且不是政治圈的人;如果許信良出面,文化界、知識界一堆人就不會來了。許信良其實是個夢想家,他比施明德沒有權力慾,不自戀不作態,也不怕摔跤弄得灰頭土臉,那我說當頭就當頭,許信良都不在乎,我在乎啥。

我幹事情就是這樣,我就給它認真,就是做事要做徹底一點。結果我們協會馬上被查賬查一年,我根本不理啊。因為對公共領域的事我非常敏感,當初接台北之家案子的時候,我就跟台灣電影文化協會講——我是協會理事長——我說一定要找一個最好的會計事務所,盯著所有的賬。果然(他們真的來查我們的賬),很厲害。

我假使像他們(政客)就會有問題,但我對物質、錢看得很輕嘛。如果當什麼市長,那些特別費什麼的,一定是有一個戶頭專用,專門是這個特別費,它的用途是什麼,怎麼用的,什麼賬進來,清清楚楚的。我當金馬獎主席,一個月車馬費五萬,我說你們幫我開個戶,刻一個圖章,圖章交給執行長保管,賬戶交給會計部門保管,你們有什麼臨時要動用的錢,周轉或調度怎樣,沒有辦法就從這裡拿。工作人員做得很好,很爭氣,一毛錢都沒動用。

白:那後來民主學校沒有再辦了吧?

侯:我們還是會聚餐,但是你說要推動新民主運動這件事非常困難。因為不是光課堂講而已——講是基本概念,基本信念——還要介入。但介入到什麼程度?再介入就要走政治了。

許信良是做政治的,鄭麗文也是,他倆都從民進黨退黨,一老一少在推新民主運動,政治是他們的專業、志業。所以許信良主張那年年底的「立委」選舉,民主學校一定要有人參加,他認為如果代表在野陣營的泛藍垮掉,台灣就沒有組織的對抗力量了,所以鼓吹我們要參選立委,召喚大家出來投票。那是他政治圈人的做法,我們很難。

但我也差不多一整年在四處遊說人參選,像楊照啊,藍博洲啊,連初安民的太太林鶴宜——當時是台大戲劇研究所所長,她是宜蘭人,我們就遊說她在宜蘭選。朱天心幾乎要下去選了,最後還是說,有幾百幾千個立法委員,可是只有一個寫小說的朱天心嘛!這個道理現在來講,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但是2004年那時候的氣氛,一堆人都跳下來了。

就有報紙說,民主學校成立是一件可喜可悲的事,可喜的是社會良心不死,還有人願意跳出來,搶救台灣的民主;可悲的是,我們的政治不能讓一批導演、歌手、作家和學者在各自的領域裡發揮所長,逼得這些人要跳進政治的爛泥巴裡,說一個導演去當台灣民主學校校長,不是正好反證了台灣民主的失敗(笑)。所以最後我們只提出推薦名單。

我感覺要純粹(透過)學校散播理念也可以,但不是對所謂的官僚體系,或者政府或者政治人物——對他們,我感覺就是監督,就是抵禦;反而是老百姓,只有靠老百姓慢慢改變,這個地方才有可能會改變。只是老百姓太慢嘛,我們要把老百姓喚起來:喔,原來應該是這樣。不要搞不清楚啊。

白:所以民主學校主要想提高大眾的道德素養,提高老百姓對民主社會的瞭解?

侯:大概是這個意思。那時候唐諾寫了一篇很棒的文章叫《槍聲後的新民主啟蒙》[4],就是說兩顆子彈打出了我們民主機制,原來是這樣脆弱又粗糙。只要用一些「國族激情」來催眠,然後兩顆天外飛來的子彈,我們的理性當場消失,昨天前天的記憶完全扔到腦後了。但是怎麼辦,這就是我們每天醒來看到的世界嘛,進三步退兩步,歪歪扭扭叫人喪氣,我們又不能換一批更好、更有公民素養的人民,我們的民主還是要靠這些老百姓一次一次投票作成決定,然後大家一起承受這個結果。

唐諾那篇文章說千萬別去神聖化民主,而是去充分地談論它、理解它,甚至質問它。因為民主,本來就是我們人對完美神話和唯一真理的相信破滅之後,產生出來的東西,所以對民主實踐越有經驗的社會,越知道民主的各種限制和缺陷;一個社會對民主的限制和缺陷認識得越深刻,就代表它民主程度越深化。那時候民主學校會說新民主,是這個意思,大家要再啟蒙一次。

白:所以這民主學校,您積極投入只有一兩年,然後它就慢慢的……

侯:民主學校,本來是族群平等行動聯盟,這已經停了。但我們這些人其實都在,有什麼事情大家都會聯絡,只是辦學校的話,要場所與經費,要長年有人主持一直做。

那年8、9月吧,在臉譜出版社當總編輯的謝材俊,就策劃一套「新民主叢書」,講基本民主課程的書,一口氣先出了三本,有《論自由》(約翰·密爾)、《替罪羊》(勒內·吉拉爾)、《現實感》(以賽亞·柏林),是對著2004年台灣的社會氛圍選的三本書。然後是年底「立委」選舉,民主學校推薦了候選人,我幫高金素梅跟蘇盈貴拍了競選廣告,幫藍博洲、雷倩、鄭麗文、許信良做些文宣或站台……

白:您還是以個人身份參加社會活動,像上個月……

侯:(關於)賭博的啦,澎湖反對蓋賭場的來邀我聯署、開記者會什麼的。那些是有時間就會去,沒人理沒選票的、少數族群的,還有原住民。

白:前一段時間,您還穿著小丑的衣服上街遊行……

侯:那是幫人選舉的。就是民主學校徵召推薦的「立委」參選人啊,藍博洲在他老家苗栗選,他叫「行動書房」——把一輛卡車改裝成多功能的宣傳車,可以播放紀錄片,做反戰照片展,也是一輛行動圖書館,在苗栗各鄉鎮跑,蠻另類的打選戰。有一次找我扮成《兒子的大玩偶》裡的三明治人助選,幫我穿小丑服、戴一個紅球鼻子,手上搖著撥浪鼓(笑)。一堆藝文界的人也捐珍藏品義賣,募到差不多一百萬,送給藍博洲當競選費用。

我也知道沒什麼用,但我知道,掐政府他們的痛處。他們拿我沒辦法,我會掐他們的痛處,指名罵,讓他們緊張一下有反應。像台北縣三鶯部落[5],馬英九選舉前講錯一句話,「我把你們當人看……」他怎麼會這樣講,其實他是想說完全尊重你們,但他講錯了,所以被罵得很慘(笑)。因為三鶯部落住在大漢溪三鶯橋下,是行水區,就是萬一溪水暴漲到一個程度的時候,這一部分高灘地就會淹掉。雖然機會不大,但現在氣候變遷很難說啊,「八八水災」不是一下子就來啦。台灣原住民三十幾萬人,漢人來就佔他們的地,騙、拐、踢走,以前台北淡水河沿岸是一個部落一個部落,全部被漢人弄走。他們以前都在移動,這一塊住不慣或天災,就移動到別處,等於是無人之地,所以他們是最早的;後來趕、趕、趕,就變成漢人的。

台灣經濟起飛以後,他們下來平地打工,做了一輩子這種蓋房子的捆工、模板工和其他勞力,現在老了回不到故鄉,故鄉也沒了。像阿美族喜歡水邊,他們就會在水邊種植、居住,講他們的母語,都是老人;他們的小孩有的也住在台北,但他們就是喜歡這種聚落式的生活方式,跟鮭魚、陸蟹其實是一樣的意思,都是DNA的作用。

那台北縣政府就是拆除。他們被拆了以後沒地方去,又聚集回來,用拆成廢墟裡剩餘的材料自己再搭。這樣從80年代到去年(2008)2月,給拆了七次,台北縣政府一方面引用《水利法》,可以隨時強制拆遷——可是另一個單位又照樣供應水電,部落裡多的時候有五十戶兩百人左右——在縣政府的法律定義下,是一個違建社區。那拆了蓋,蓋了拆,阿美族很會蓋房子的,都快三十年了,以前是每隔幾年拆一次,到去年2月拆,不到一年喔,11月又貼公告要拆。因為以前這塊地方鳥不生蛋、無利可圖嘛,地產開發商不會來,縣政府每次拆除以後也沒有公共工程在規劃,所以三鶯部落才有空間,活了快三十年。

那現在呢,都市一路擴張要來這裡了,先弄些河岸景觀設施什麼的,所以2月拆,11月又來拆,先斷水電,我火了——他媽的。他們找我,我就去了,我去了剃了一個大光頭,在記者會上,我就咬這個。因為上次馬英九講錯話,他知道三鶯部落啊,他就會關切、打電話給台北縣,有這種微妙關係,有時候就會打中。

其實主要是有一個非常優秀的年輕人叫江一豪,他本來是「苦勞網」[6]特約記者,專門跑勞工弱勢的新聞,因為採訪他們部落就捲進去,組了「三鶯部落自救會」,帶他們族人第一次上街頭,到台北縣政府前面,不分男女、用集體落發的方式抗爭,(縣政府)不理。接著他們又到「行政院」、中正紀念堂廣場落發剃光頭,雖然媒體照樣冷漠沒什麼理,可是一些社運人士跟學生都加入聲援了。最後我也加入到「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上剃光頭,結果成為當天中午各個電子媒體的頭條新聞,那台北縣政府當天下午就宣佈緩拆!到現在快一年了,他們自救會發展得很好,(台北縣長)周錫瑋提出「易地重建」的方案,在找到適當地點之前,部落可以一直住著。

白:您參加這麼多的社運,還有……

侯:這些社運的人,都是「族盟」那時候認識的朋友,他們有事找我,我有時間就會去。像台大城鄉所所長夏鑄九,就在幫新店的溪洲部落,看能不能有一個溪洲阿美文化生活圈這種。政府一定要民間推,它才會動,它現在就要學習面對河濱部落都會原住民的問題。

像簡錫階本來是民進黨的,出來組了一個「公平正義聯盟」,藍綠之外他提泛紫主張,我覺得很好啊,族盟的時候我們也一起。後來他們辦「和平影展」,都在光點放映。還有顧玉玲,她從開始就做工運,有個「工傷協會」(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她一直幫勞工職災的人;她現在是「踢哇」(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理事長,組了一個「台灣移工聯盟」(MENT),還設置移民移工的庇護中心。

還有夏曉鵑,民主學校的時候她來上課,她本身在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教,她帶的是「南洋姐妹會」做新移民運動。一般大家說外籍新娘、大陸新娘,其實正確應該說是新移民女性。她們除了上街頭,我也建議她們可以自己拍片,用另種方式把聲音告訴大家,我們公司可以提供器材啊。

白:這些社會和政治方面的活動,會不會斷斷續續開始流入您的創作或影響您的創作?還是盡量把它們跟電影分開來?

侯:我感覺這是一體的。我的電影都有一個核心,這個核心不見得是介入這題目,但都是站在人的角度,所有的人都在移動中留下了足跡。顧玉玲不久前出了一本叫《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有很大的迴響,我看了四遍,還試寫了序場幾場戲。我想只要打動我的,慢慢都會流入電影。

[1] 即2002年10月台灣三讀通過的「台北市樹木保護自治條例」。

[2] 民主學校,由前民進黨主席許信良2004年創辦的台灣政治教育組織。侯孝賢擔任校長,政論電視主持人鄭麗文擔任副校長,顧問有「中研院」的四名院士(胡佛、許倬雲、王德威、楊國樞),其他參與者包括許多政治人物(施明德)、大學教授(黃光國)、作家(朱天心)、音樂人(羅大佑)和文化界的精英。2004年辦了幾次記者會、論壇和課程之後,漸漸淡出。

[3] 胡佛,台灣著名學者,「中研院」院士,也是知名政論家。

[4] 發表於2004年5月6——8日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5] 居住在台灣新北市都市邊緣的原住民部落。

[6] 成立於1997年,長期關注台灣社會運動相關訊息的網絡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