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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新電影

白:在坐上導演椅之前,您做過多年編劇跟副導,早年編劇的經驗,對您後來當導演有什麼樣的影響?

侯:那是蠻需要的。當導演若不懂得編劇,基本上是吃虧,變成只是技術上的(執行者),永遠要仰賴別人,那樣是很難的。你必須有想法、有結構,做導演一定需要這些。像李安、王家衛,他們都有編劇的經驗。

白:從1978年到1985年之間,您也為其他十三部電影編劇,這些電影有幾部被公認為當代經典,包括陳坤厚的《小畢的故事》、《最想念的季節》,萬仁的《油麻菜籽》和楊德昌的《青梅竹馬》等片。許多導演一旦開始當導演,就不再為別人編劇了,這些作品算是約稿嗎?是覺得自己不適合拍這些題材,還是你們不太在乎導演身份,更重要的是那種團隊精神?

侯:《青梅竹馬》我算是參與討論,可是我沒有參與編劇。朱天文有參加,我不知道後來是怎麼掛名的,我搞不清楚。《油麻菜籽》我有參與,但實際作業不是我編的。

我們那時候會聚集在楊德昌家,一堆人。我的想法是,你腦子裡有什麼就丟出來,這樣腦子才會空掉再裝別的,所以我毫不吝嗇,想到什麼就會丟給別人。在那一群人裡面,我感覺跟他們每一個人都蠻要好的。那時候香港有「新浪潮」,比我們早一點,徐克的個性其實跟我很像,他們也是常常會聚在一起討論,會給意見。

楊德昌很特別,我常常在他家看他喜歡的電影,他看的電影也特別,我們有時候會討論。他看的電影不是我平常看的,譬如大島渚的《少年》,帕索裡尼(Pier Paolo Pasolini)的Oedipus Rex(《伊底帕斯王》)。

看Oedipus的時候,我感覺到一個觀點的問題,point of view的問題。我以前沒有想過這個,以前拍電影很簡單的。Oedipus一開始就是一個嬰兒的視角,鏡位擺得很低,看到的東西都是躺在搖籃裡的嬰兒看到的。當時我想,原來鏡頭就是眼睛,如果你現在想以劇中人的觀點去看,你就用鏡頭那樣去看;如果你又想以導演的觀點那樣去看,看得近,或看得遠,隨便你想。帕索裡尼很厲害的,他自己演也很厲害,演個農夫就像農夫(笑)。

跟楊德昌在一起就常會討論,我個性比較開放,可能是牡羊座,我誰都幫,不計較,所以會有這現象。

白:很多文章都談到台灣新電影運動早期的氣氛,像是在楊德昌家中傳奇的聚會,就像種子落下、萌芽與開花,造就了台灣電影的黃金年代。

侯:確實有些傳奇。除了朱天文,當時還有許多小說家進入電影圈,包括吳念真、小野,還有黃春明。在反映台灣的經驗上,電影總是比小說晚,晚了十年。小說先描繪,電影之後才跟上。所以我們希望借用小說家的題材,或借助他們的力量,打開不同的視野。

威權時代台灣是很封閉的,封閉世界積壓的東西,到新電影時期從影像上開始反撲。這種表現在影像上的釋放,在文學上早就開始了——雖然那個時候同樣有出版審查和對言論發表的限制。就電影而言,這個釋放差不多在1983年。

白:從《光陰的故事》開始,您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些新片子有一些變化,跟以前的其他「國片」有很大的不同?

侯:《光陰的故事》比《小畢的故事》早,好像是差一年吧,我那時候並沒有很注意,因為跟他們還不熟——因為我們不是從海外回來,他們先在中影做,我並沒有那麼敏感。我跟副導許淑真,我們都對文學有興趣,看到那一篇《聯合報》副刊上的徵文《小畢的故事》,就跟天文聯絡買版權,跟丁亞民一起編劇,然後找中影合作。

本來是找陸小芬[1]演,陸小芬那時候很紅而且角色蠻適合的。其實我們沒有什麼錢,講好片酬壓低一些,幾十萬這樣,她說OK沒問題,真正談的時候一下變到一百多萬,怎麼會這個樣子呢?她找了一些電影圈年紀大的、資深的、都有位置的來說,我說當初講好就這樣,他們說不行,而且已經定裝了。那我說好這樣子,除了陸小芬不然我不拍,大家就散會走了;然後那老闆江日昇回公司,我緊追到他公司告訴他,這片子我一定會拍,而且一定不會是陸小芬——當場我給他們大老面子,不必僵在那裡,我是這樣處理的,接著就退了陸小芬,找另一個演員(張純芳)。

白:您前面提到香港新浪潮,這個現象對你們這一批年輕導演有很大的啟發嗎?

侯:我們是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知道香港也有新浪潮。會知道這些事,因為像香港影評人舒琪啊、導演方育平啊,當時都是很要好的朋友。有一年我去香港沖印廠的試片間看徐克的《第一類型危險》,我才知道是這樣子的。比較後來王家衛的《阿飛正傳》我也會去看,都在沖印廠的試片間。

白:但整體來講,香港新浪潮的片子做得比較商業化,台灣反而走了一個比較藝術性的路線。

侯:因為背景不一樣。香港是殖民社會,整個背景在經商、管理、金融、服務業;從國外回來的徐克這些人——像梁普智、許鞍華都是從英國回來——他們帶來新的電影觀念,後來都進入了主流,但台灣不一樣。

白:台灣的新電影也有一批從海外回來的,像楊德昌啊!

侯:楊德昌根本跟電影不相干,他是最特別的。柯一正[2]是學回來的,還有曾壯祥、萬仁、陶德辰,好多喔。他們剛好從外國學回來,都是我們這個年齡,戰後嬰兒潮的,比我們小一點點。

他們回來以後,中影公司正好碰上一個叫明驥的——2009年金馬獎頒終身成就獎給他——他是情報局系統,上校退伍後到「中央電影公司」當廠長。那時候中影廠沒有佈景只有攝影棚,他搭了街道,搭第一個酒樓,找王童一起去搭,後來做成中影文化城,生意不錯。他同時辦技訓班,什麼李屏賓、廖慶松、杜篤之,都是那個技訓班出來的。他就做這個訓練工作,而製片廠又做得很好,生意越來越好,升總經理,就找吳念真、小野、二毛(段鍾沂),本來要找我,但我不幹。他一直盯我,還叫李行盯(笑),我說我國民黨的證都撕掉了,不行。後來李行替我說話:「不要找他,他不習慣。」——我也不會(去),我對政府機構很反感。明驥是那樣訓練了很多新的技術者,碰上這群海外的正好回來,不然很難。

楊德昌回來是拍張艾嘉監製的電視劇,電視單元劇《十一個女人》,最早他還有參加討論劇本的,就是《1905年的冬天》,過來是《十一個女人》。再過來就是中影四段《光陰的故事》,這攝影師不是技訓班的,從攝影大助升上來,比較傳統;楊德昌擺好鏡位,然後準備,回來時,「(鏡位)怎麼動了?」他問為什麼移動,攝影師說本來就這樣,楊德昌把它移回來,把它鎖死——你就知道大家的感覺不一樣了。這些幕後工作者,像楊渭漢[3]、李屏賓啦,假使不是之前培養的,就很難在攝影、光影上配合。甚至錄音,雖然我們那時候做配音,還沒有同步錄音,觀念上已經很要求了。

加上攝影器材的改變——有了HMI日光燈。以前都是非常重的鎢絲燈嘛,拍日光要加filter。這個燈光技術的改進,再加上ArriⅢ攝影機。之前的攝影機要加cinemascope(寬透鏡)把畫面壓窄,以遷就底片的寬度,放映時再解開,還原成2.35:1的銀幕寬度。

現在我們不用cinemascope了,我們開始用規格1.85:1片門的,這樣就不必壓縮,因為壓縮鏡頭吃光吃得很厲害,現場就要把光打得很強;那現在ArriⅢ的光圈可以很開,只要眼睛看得到的,幾乎就可以拍得到,不像以前需要把光打得很亮,現場一堆燈!這樣就喜歡用自然光,就往寫實上走。所以攝影和燈光器材的改進,這個器材的變化,這種鏡頭、攝影機,都有關係的。

1995年以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帶頭的四個丹麥電影導演,發表了一個「逗馬宣言」(Dogme95),說要遵守十條拍片守則,其中有一條是不得使用特殊打光,若是燈光太弱不足以曝光,這場戲就必須取消,或是只能用附在攝影機當中的單一燈光……意思就是用自然光不准打光啦,那我們80年代中期就開始這樣做了啊。

白:您剛才好幾次提到楊德昌,除了參與《青梅竹馬》的討論,您還當了主角……

侯:我不僅當主角,我還投資,錢是我找的。

白:那能不能談談替楊德昌當演員的經驗,順便還可以談楊德昌在《鼕鼕的假期》裡演的那個角色?能否比較他演您拍的電影,與您演他的電影的不同經驗?

侯:我們之間也沒什麼指導。他很清楚(《青梅竹馬》)阿隆那個角色,他就是要我那個味道啊!就是在我們所謂的舊街,大稻埕那邊,或者萬華那邊做布的——台灣做布的,日據時代就有。然後我閩南話很好,他是感覺到一個新舊時代的落差。

你知道,他這種眼光只有他有,我們身在其中沒有,也不知道,因為他去美國很久,他是大學畢業才去,所以這邊很多記憶,回來看時特別刺激;像《青梅竹馬》他會去拍「總統府」、肖像——介壽路[4]上「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燈泡標語,他去美國很久了,看到的是另一種東西,回來看這邊威權統治的符號,特別怵目。所以他會有這種敏感的分辨力,他的題材都很強,前面幾部很強。

白:那麼跟他合作的那幾部片子,觀察他的工作風格和拍攝的方法,您有學到什麼?或者有什麼新發現?

侯:你說跟楊德昌啊,他跟我的方式不一樣啊。他一開始很會畫,他從小就很會畫。

白:他好像會為每一個鏡頭畫圖吧?

侯:他有時間一定畫,他畫其實不是照畫,而是在整理。那因為我懶得畫,我乾脆完全是現場,拍戲不帶劇本,現場是不看劇本的。因為我都知道這場要幹嘛,完全盯著演員和狀態觀察,再隨時調整,我跟他拍法不太一樣。

白:其實很有趣,像你們合作那麼密切,但背後有許多不同的觀念和美學。他主要拍當代的題材,您反而是拍過去,像台灣歷史,或是童年的一些記憶;楊德昌的攝影機一直擺在很近的位置,您反而很遠;楊德昌的視角是現代都市,而您的是一種原鄉……

侯:我們兩個完全不一樣。

白:但你們兩個剛好代表台灣新電影的兩個路線。

侯:我是從鄉下來的,沒有他那麼自覺,他是很自覺的。他很清楚,他那能量也是不得了,《海灘的一天》、《恐怖分子》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啊!

白:而且您《風櫃來的人》的音樂,是楊德昌幫您配的對不對?

侯:《風櫃來的人》拍完,他看,說音樂我幫你重弄。那時我已經上片了。

白:本來是用什麼音樂?

侯:李宗盛的,因為我很早認識他。《在那河畔青草青》裡他演鎮長,那時候本來要用他的音樂,但左宏元老闆本身是搞音樂的,根本不可能;所以到《風櫃來的人》才找他,片尾有用他的歌。這片子走得太前面了,上片沒多久,沒票房就下片。

下片以後,楊德昌說我幫你重弄音樂,整個重弄要花二十幾萬耶,那時候很多錢的耶,但我說OK,弄吧。配了《四季》,哇!好過癮!這個影響蠻大的,電影音樂的影響很有意思。

我是在夏威夷影展、我生平第一次參加影展時看的重剪版,在現場,我看他們聽《四季》,好像在聽我們的「國歌」一樣,很奇怪的感覺。銀幕上一邊在放《四季》,一邊看到打架拿磚頭砸這樣,然後拿鋤頭要打回去,他們都是「喔——!」發出驚呼,現場這樣子。然後殺魚,蹲在地上刮鱗片、很多蒼蠅,他們也是「喔——!」發出驚呼。我想,他們一定覺得我們是從台灣來的野蠻人,但看完他們很感動啊,有一種很棒的味道,一種內在的情感,我感覺蠻好玩的。

白:一放上那音樂,完全不一樣的一個境界!

侯:對,完全不一樣。從那時候開始,我發現一般的配樂基本上都是主旋律與和弦:影像是主旋律,音樂是和弦——去加強或烘托這個主旋律的。那我們這電影不是這樣,它比較像對位音樂,兩個是不同的但又有種相似,互相並不是從屬關係,但交織起來有更大意思,你用音樂去解釋你的主題與你的感覺,我用影像表達,《南國再見,南國》是最明顯的。

[1] 陸小芬(1956—— ),80年代台灣著名女演員。代表作包括《看海的日子》《嫁妝一牛車》《桂花巷》《客途秋恨》等。

[2] 柯一正(1949—— ),台灣電影導演、演員。美國加州哥倫比亞大學電影碩士。1982年編導《光陰的故事》第三段「跳蛙」,一舉成名。導演代表作另有《我愛瑪麗》《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娃娃》等片。參加演出的有《油麻菜籽》《青梅竹馬》《超級大國民》等。

[3] 楊渭漢,台灣資深電影攝影師。參與過幾十部電影的攝影工作,包括《策馬入林》《青梅竹馬》《無言的山丘》《一一》《一八九五》等。

[4] 1996年3月21日,陳水扁任台北市市長時,將連接「總統府」與景福門之間的介壽路改名為凱達格蘭大道,以象徵對台灣原住民歷史及文化的尊重。凱達格蘭是最初居住在台北地區的平埔族原住民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