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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氣球之旅》

(2007)

白:《紅氣球之旅》跟《咖啡時光》一樣是約稿的案子,是奧塞美術館直接找您吧?

侯:後來我才知道有一個製片——一個大學教授,他做過一個紀錄片——他跟製片公司關係不錯,就跟他們建議,提了四個導演(來拍這個案子)。我還有阿薩亞斯,Jim Jamusch(吉姆·賈木許),跟一個智利的老導演。我看阿薩亞斯答應,我就答應,其實這個製片跟阿薩亞斯熟嘛,就提了一個「奧賽二十週年」這樣的idea。奧賽基本上不出錢,因為有這個名目,它就可以去找錢了。

後來阿薩亞斯說不要拍短的,要拍長的。我聽阿薩亞斯說要拍長的,我就說:「短的就不必啦。」要嘛我就拍長的,後來就只有我跟阿薩亞斯兩個拍。我還先拍。先拍製片就會找法國補助,就先拍了。

奧賽最有名的就是(它們收藏的)印象派的畫,所以去參觀它的庫房,修復的、儲藏的、換展的運作都在這裡,非常大,還到上面屋頂整個都去看了。阿薩亞斯先去看,後來我去看,他去寫劇本。我看完以後,覺得屋頂有意思,紅氣球可以在屋頂上。我的法國公關跟我很久了,我的片子大概都她做的,這公關叫馬記得(Matilde)——連馬都記得(笑)——我很多片子都她做的,從《海上花》開始。我又認識她家人,她老公是人類學的博士,列維——斯特勞斯的學生。所以我蠻喜歡她的,常跟她聊天,知道她有一個女兒,還有一個兒子好可愛,叫西蒙(Simon Iteanu),我覺得他不錯。

馬記得又介紹朱麗葉(Juliette Binoche),我就跟朱麗葉碰個面,在她要去拍片的空當——她要拍一個火車上的戲,剛好可以來一下——在一個旅館裡面,我們見面差不多半個鐘頭吧。

因為她演過《藍》,我就問她感覺基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怎麼樣?對他印象是什麼?她說很簡單——她很瞭解導演,因為她跟很多導演合作過——她說有一場戲,是她女兒死掉出車禍,基斯洛夫斯基要她選一個女兒的東西,一個是女兒的棒棒糖,一個是女兒的鞋子,用這道具來懷念女兒,要她選一個。朱麗葉說我要選鞋子,基斯洛夫斯基講:「那就棒棒糖吧。」(笑)她講完就大笑。她那笑聲很有能量。我懂她的意思:導演一天到晚叫你選擇,最後都要你去做你認為最不可能的(笑)。導演都來這一套。

後來我見過面就決定跟她合作。朱麗葉,小孩(西蒙)有了,後來我碰到製片馬哥朗(Francois Margolin),有一個女兒(Louise Margolin)——念高中快念大學了,我感覺這女兒很有意思,她有一種態度和感覺,就覺得可以演——這女兒也不錯。

白:先找到演員然後再去……

侯:沒有,演員是比較後的。

之前我去鹿特丹影展,坐火車去布魯塞爾一家老戲院放我的電影,然後坐火車到巴黎。我跟我太太兩人清晨在散步,就看到奧賽有一個大的鐘,很好笑,我老婆就說這是老鍾嘛,「就是時間嘛」,我說對。這個電影基本上就是要拍時間(笑)——我老婆講一講,我想說時間也不錯,就拍時間。從那開始想,開始瞭解,就先看景。後來有演員,我就想說應該要有一個家啊。

製片馬哥朗就帶我去看他的家,碰到他女兒。我看到他家就他一人,離婚了,我就比較理解,然後他講了一些樓下房客的故事。他家有樓上樓下兩層,房客是他朋友,不肯搬又不付租金,其實有錢,就是不給,耍賴皮。他有一天趁朋友去旅行的時候,用磚把門砌起來(笑),他朋友回來,不囉唆,找一個工人把牆敲掉。後來弄到法院凍結他朋友的賬戶之類,弄得很麻煩。編劇的時候我就聽很多關於這種事。

我問他附近他們喜歡去哪一個麵包店啊,旁邊正好有一個傳統市場距離不遠——就是我們拍的。平常他喜歡的東西,也瞭解一下。然後附近有一個小學——西蒙也是住那一區,念的就是那裡的小學。它是第六區與第十三區的交界。

我就把他每天去學校,要怎麼去那裡的小學,每一條路全部弄清楚;地鐵的路線,要怎樣坐,全部弄清楚。然後回台灣就開始想這個劇本,我坐咖啡廳想了大概兩個多月吧。

白:這個劇本好像跟過去不太一樣,您好像跟馬哥朗合寫的。

侯:那個就是製片,因為他們要一定比例的工作人員,才可以申請補助,所以他掛那個編劇。

白:沒有掛天文的名字?

侯:因為掛了名無所謂啊!因為她對這個不在乎,可能全世界就是我敢這樣了(笑)。你看掛名好像有很多事,其實只有一點點事。

以前我就把人家掛上去,楊登魁,監製什麼的——以前政府弄個「一清專案」把某些大流氓抓起來關,好吧,我就把他掛監製,其實他在監獄裡面,跟我《戲夢人生》、《好男好女》等幾部片子毫不相干,我就是要挺他,有這種味道。因為《悲情城市》那時候他幫了我大忙嘛,我很多事情就這樣。

白:但是這個劇本還是跟天文合作,跟過去一樣的一個創作狀態嗎?

侯:回來就討論嘛。天文就找了一本書給我,叫《巴黎到月球》,一個美國作家在巴黎生活的書。又找了一本《左岸琴聲》(The Piano Shop On The Left Bank),是一個美國人(Thad Carhart)住在巴黎,寫鋼琴鋪和鋼琴工坊的事情。那兩本書以後,我又去書店找了幾本法國作家的,還有一本得龔固爾獎的《在我媽媽家的三天》(Trois jours chez ma mere,弗朗索瓦·威爾岡著)之類的。看了一些這種書。

我比較喜歡看的是外國人在那邊生活的,還有本地坐電車的,一篇一篇的也蠻好玩,看了兩個多月,一直在結構。

白:是在寫劇本的過程中,看了艾爾伯特·拉摩裡斯(Albert Lamorisse)的原版《紅氣球》嗎?

紅氣球可以像是一個老靈魂。

侯:是看《巴黎到月球》才知道《紅氣球》這部電影。這個美國作家,他跟他太太在巴黎住了差不多五年,他第二個小孩是在那邊出生的,因為文化差異,那本寫得有意思,而且他的文筆非常好。書裡面提到對巴黎的最初印象,是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法國片《紅氣球》,得到一種巴黎很陰鬱的印象,對孩童們都是禁止和嚴厲。他寫的充滿了生活細節,我都是根據他的描述和生活動線去看。

譬如說那個公園,好像叫盧森堡公園,(小孩在)裡面騎旋轉木馬,旋轉中,小孩拿小木棒去套住服務員手中木製蛋碗裡的小金屬環,他兒子小的時候很喜歡去套那個。他寫很多很瑣碎的事情,還有他兒子三歲時站在椅子上打彈珠,一個藍領的咖啡店——後來我找到了那家咖啡店。但是很多咖啡店的彈珠檯都沒了,他寫的那本書差不多是我現在要拍的五年前吧。他還買了一個「繪世機」——就是一座塑膠描畫鏡,頂端有一個觀看架,在上面鋪一張半透明的紙,光線要非常亮,這樣就會把你正在看的東西投射到紙上,然後把它描下來就可以這樣畫——給小孩用的。繪世機這個名字也很好玩,好像在圖繪這個世界一樣,這個名字取得真好。

那還有《左岸琴聲》寫搬鋼琴的,搬鋼琴是一個人背鋼琴上樓喔!我感覺這很過癮。

再加上開始結構(朱麗葉)她的家庭,需要一個babysitter,而她老公就像《在我媽媽家的三天》那樣,小說永遠也寫不出來,然後去加拿大北部那邊當客座教授一年,我就編他逾期也不回來,樓下他書房就給他朋友租了,就開始結構這些。把人物都結構了,一邊看書這樣想,差不多兩三個月吧,過來開始寫就很快了;前面都是在一直research,想這事,後來跟天文討論,就整理出來了。

白:那拉摩裡斯的《紅氣球》,最感動您的地方是什麼,為什麼決定把它放在這麼重要的地方?

侯:因為那位美國作家寫得有意思,我才去找來看。然後我感覺紅氣球有意思,我說五十年前紅氣球跟小孩的關係,跟現在紅氣球和小孩的關係是兩件事。現在小孩什麼都有,紅氣球,玩沒兩下就不理了。

我就想說紅氣球可以像是一個老靈魂,從五十年前回到現代來,它來接觸現代的小孩,看看現代的小孩是怎麼樣。它知道是不可能像五十年前那樣的,所以它一直遠遠地在看,大概是這個想法,我就把它引進來了。

引進來以後,他們想用《紅氣球》這個名字,我說可以啊,你們去談啊。談了以後,他們說會有一些版權的要求,我說很簡單啊,就是向他致意,因為這部片我也很喜歡啊,就向這個導演致意,延續這個《紅氣球》,然後就開始做了。

白:我看了外國的影評人J.Hobelman曾注意到宋方在電影裡面的出現,剛好發生在紅氣球消失之際,象徵宋方便是紅氣球的替身或延續。但我想另外一個閱讀方法,是把紅氣球的那幾場,當作宋方(拍的)學生電影的素材?

侯:是呀,本來是這樣設定的,而且本來有宋方拍的,還有電腦上攝鏡的。我感覺太多了不需要,沒用。

基本上宋方在法國學電影、當babysitter,都沒介紹。構想中是朱麗葉一位教電影的朋友介紹來的,做babysitter;她因為很喜歡《紅氣球》這個電影,所以她電影作業就想拍這個紅氣球,正好她又當西蒙的babysitter,所以徵求朱麗葉同意,讓西蒙參加她的電影演出。本來劇本裡面都有。

其實紅氣球是她的想像跟虛構,但這個想像、虛構又是一個觀察,她當babysitter基本上也是一直在旁邊觀察這個小孩——而這種親密又不是親人。整個結構是這樣,但我感覺太複雜,就拿掉一些,無所謂;留個空隙,讓所有人自己去填補吧!

白:您與朱麗葉,是什麼樣的合作經驗?她為了演這戲還需要學習木偶戲?

侯:因為她父親本身就是puppet maker,是做mask的,以前做木偶,後來做mask,很有名。她房間裡掛的其實是跟她父親借的,我想這個有關聯,這個不錯。

再說李天祿很早就去法國公演過了,很多puppet這個行業裡面,大家都認識李天祿。所以我就在法國找到一個劇團,這一家團長年齡很大的,我看到有一個年輕女的差不多四十歲左右,我感覺她很不錯,她正在捏土做puppet的造型。我就委託他們這劇團,整個由她來負責,我把故事講給她聽,他們就自己編。

法國的puppet跟布袋戲是很不一樣的,布袋戲跟戲曲一樣,要講定場詩之外,所有動作都跟鑼鼓有關係,這跟西方有落差。胡蘭成在他的《今生今世》裡面有寫到「求妻煮海人」[1],那題目有意思,書生張羽的龍女妻子被龍王抓回海底,不准他們在一起,(經仙人指點)他就在海邊弄個鍋子煮海,想把海水煮干求妻,就是元曲《張生煮海》的故事。

為什麼用這個故事,因為之前正好特呂弗去世不知道幾週年,《電影筆記》要我寫一篇短文,我就寫《求妻煮海人》。特呂弗電影裡面的人都好像求妻煮海人,執拗又癡狂,他很多片都這樣啊,男女情感之間都這樣。後來我用這個故事,讓法國木偶劇團自己去編,因為他們編法跟我們不一樣,那很好玩。

白:那西蒙就是您在法國的合作夥伴的兒子?

侯:是我那公關馬記得的兒子,那大女兒是製片馬哥朗的女兒,然後就編了一段他們的故事,朱麗葉的背景。因為我知道1968年巴黎學生運動很強,「新浪潮」(電影)起來很蓬勃,他們年輕人很澎湃,社會主義很強,參加學運也追電影;之前我不是去布魯塞爾嗎,那家老戲院就是以前專門放戈達爾新浪潮他們電影的老戲院。

我就設定朱麗葉的媽媽在布魯塞爾認識了老公——朱麗葉的爸爸——就是這戲院經營者的兒子。但是這戲院經營者本身又不太管事,因為喜歡puppet,反正就設計一堆這種。後來因為這種個性,結婚以後就分了;分了以後朱麗葉就跟媽媽在巴黎住,朱麗葉現在住的是她媽媽的房子。朱麗葉在外面唸書的時候,懷孕生了一個女兒,沒有辦法養,就放在布魯塞爾她爸爸大家庭那邊養,所以才會有這個女兒Louise。我是要看一下法國背景,1968年非常活躍,他們有很多傳記,幫她建立一個身世,我習慣這樣。

白:跟《咖啡時光》一樣,您在現場主要看演員們動作,然後靠翻譯來確定對白是否正確?

侯:我寫了一個劇本給朱麗葉看,那個沒對白嘛,只是一場戲的內容,她知道是簡單的戲的內容,沒有具體的對白。之後我去巴黎給她詳細的定案,我跟她吃飯。看她樣子就知道。她一直說她沒辦法——因為以前都是劇本對白,很精準,她可以根據這個對白進入角色,對她來講這種形式很簡單;但是現在突然沒有對白,要自己想這個角色。

第一次吃飯,對她來講比較難。第二次吃飯,我看她沒聊到這方面,(時機)應該還沒有到。第三次她開始講了,進入這個角色了。她講在一個困境裡的女的,長年累積到瀕臨崩潰的邊緣,老公也不回來,也不見得會結婚,拖拖拉拉然後樓下又這個老公的爛朋友爛房客的事,她又要木偶戲演出,弄得精疲力竭,大概就這樣。

然後拍的時候更好玩,沒有rehearsal的,一進來就開始演了,她感覺非常特別,很融入,很快就掌握了。

《紅氣球之旅》劇照,西蒙(右)與劇中擔任他babysitter的青年導演宋方。

白:跟朱麗葉·比諾什以前演的大部分電影很不一樣吧?

侯:不一樣!以前她感覺到攝影機,感覺到燈,感覺到boom,而且要走到什麼位置,要符合攝影師的要求。她現在是完全free的,感覺不到boom,也感覺不到打燈,都沒有,都看不到(笑)。她形容我們的工作方式很輕盈,「大家都很珍視這一刻,每個人都很專注,專注到忘了自己,忘了別人的眼光。這份在空間上的輕盈像是一場孩子間的賭註:我們在同一條船上,假如失敗了,沒關係;假如成功了,那也沒有關係!」

所以演完對她來講是一個很大的衝擊,訪問裡她曾說關於「日後的演員」,這位演員是作者,是導演,也是演員——對她來說,以後她就是想要成為這樣的演員,她說拍這部電影改變了她對「自己的事業」的想法。那也是剛好她演戲這麼久了,到了一個階段,你看她現在也少接片子啦,就去表演跳舞去了,或者去畫畫。我感覺(這是)演完了(之後)她內心的變化;她本來就會畫畫嘛,她那個文字寫得非常好。

白:那麼跟兒童演員西蒙溝通,講戲不會有一些隔閡或語言上的障礙?

侯:我有一個助手張築悌,還有一個巴斯卡(Pascal Guinot),她是法國人。我認識巴斯卡很久了,她是李天祿時代的,後來嫁到大陸,現在住巴黎;現場翻譯就找她,馬記得也是找她,只要有關大陸宣傳的都找她。

築悌是跟我十年了,在法國念電影碩士,她法文很好,所以她們去應付就好。築悌又很喜歡小孩,跟西蒙處得很好,她們都知道講很簡單的東西,叫西蒙幹嘛幹嘛就好。

白:宋方是很年輕的導演,我也是最近看了她拍的一部很感人的短片,叫《告別》。

侯:很感人,對不對!她是我在釜山AFA第一屆還是第二屆的學員,我當校長嘛,他們每一個短片我會看,看完以後會跟他們對談;我再帶他們操作,就是我怎麼看一個景,這裡面的角色是怎樣,要怎麼安排,他們就實際拍攝製作。

我蠻喜歡她那部短片Before,一開始是父母打著傘出門好像要去買菜,住家的巷子,父母回頭注視著鏡頭;接著是一些生活片段,父母抱孫子啦,母親幫父親剪頭髮啦,燒紙啦,家中的角落啦,最後跳回巷子,父母轉頭走去,父母的背影……我看了感覺拍攝者好像意識到父母老了,有一天會離開,巷子裡回頭的父母好像靈魂臨終一瞥,對生命和兒女的懷念,是這樣的一種暗示,跟一種情感,蠻動人的。

宋方話很少,不太講話。我知道她在法國念了一年的法文,也當babysitter,然後申請到布魯塞爾的電影學校,念了一年拍了一個短片,是教堂彌撒的一個狀態,古老的一種儀式,我感覺也不錯。但她在國外沒辦法,就回去北京報名電影碩士班——她那時候去釜山,是以北京電影學院碩士申請,而原來她學的不是電影,是社會科學,我覺得有意思。所以後來我找她來演,她很穩,很平直,有一種氣質,正好對比朱麗葉,很像紅氣球不動聲色。拍完她畢業,就拍了《告別》那部片子。

白:《告別》講述一個女青年,受傷在醫院,醫院在她身上發現一個電話號碼,就是她已經過世的一個小學同學,同學的父母就去醫院幫忙。所以電影就處理她跟她同學父母的關係,因為在這女孩身上,那對父母好像可以找到自己孩子的影子。

侯:她得獎人家訪問她,別人才知道她演過《紅氣球之旅》,她真的很像紅氣球,在旁邊不說話的。他們問她跟我合作怎樣,她說就是感覺到我跟演員之間的一種關係。

那個(關係)很細微,包括朱麗葉、小孩、律師,還有樓下房客的小女朋友——房客本來是另一個演員,我都是見一次就OK的,後來原先那個不行,他撞期,所以就換現在這個,都是OK的。那個法國公司搞不清楚,每個來談的,不到幾句話就OK了!(笑)

白:這有點像《鼕鼕的假期》,很奇怪的一個組合,樓下的鄰居、中國來的保姆,等等,但是都組合得非常好。

侯:我就是根據這個人的現狀,因為主要角色有了,就建立他們之間的關係,看這個人的個性和狀態去建立。我不是預先編好一個。

白:雖然《咖啡時光》和《紅氣球之旅》是外語片,但都有一點台灣或大陸的因素在內。像《咖啡時光》的江文也和台灣的男朋友;《紅氣球之旅》有宋方還有《張生煮海》。您覺得在國外拍片,加一點中國的因素在內很重要嗎?或者這樣可以提供某種視角?

侯:也沒,完全就是在那個時間點,有這些source,這些元素現成的,我就把它拉進來。我不可能找台灣的babysitter,因為台灣人已經不當babysitter了,去那邊唸書都是家裡供應得起的。而大陸來的還有,網上查都有。我本來想找別的國家的babysitter,但是那很累,要弄另一個語言更累。

現成身邊有什麼材料,就用什麼材料。(笑)那個律師就是製片公司的律師,他們說找他來,我說好,開心的!

白:《咖啡時光》剪了三個版本,但是《紅氣球之旅》剪了十多個版本?

侯:主要是第一個step沒做。因為日文呢,它那音有一點類似(中文),很容易聽懂;法文就沒辦法了,我是看這段大概什麼意思這樣,這對剪接實在是一個很大的傷害。後來剪完,實在是不行,才開始上字幕。

其實拍回來應該所有的都要上字幕,才能準確,這個沒做,節奏完全抓不住。剪完以後,人家看感覺節奏不對,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最重要是這個問題,弄了很久。這個片子拍了也不少,但上字幕本來就應該做,花再多的時間都要做,做了,後面的剪接就可以了。

白:後來剪接過程花了多少時間?

侯:記不得了,斷斷續續,隔一陣子不滿意又弄一弄,最後要交片了沒辦法了,才定稿。

白:為什麼這部片子台灣版跟海外版不同?您其他的片子也會為不同發行地區剪不同的版本嗎?還是這是第一次?

侯:我後來感覺不需要那麼複雜,越簡單越好,就拿掉一些東西。台灣的就更簡單了,有一些背景我感覺不需要,無所謂,所以更單純。

白:過去的片子都沒有這樣做吧,都是一個版本?

侯:一個版本。有時候會這樣子啦,譬如《再見南國,再見》中間有一段短的戲,發生在游泳池,我覺得不好,在坎城快放的時候,我到他們的放映間去跟那個師傅講,把這段剪掉,然後聲片打一個洞,把聲音接起來。那師傅說知道了,很多導演都這樣!(笑)坎城都要正式放了,還在機房打洞,很好笑,導演都是這樣!

白:像《咖啡時光》被剪掉的那個鏡頭一樣(淺野和一青窈在電車上),《紅氣球之旅》的結尾也被剪掉了(朱麗葉在電腦上看西蒙)。為什麼剪這場戲?

侯:不是結尾,而是在之前,她看到宋方拍西蒙的日常生活片段,所以哭了。我後來沒用,我的判斷就是不需要,好像她覺悟到她跟兒子之間的關係,其實不需要,我感覺。也許是很感人的一場戲吧,可是不夠開放,而且我也不想讓觀眾哭。

白:其實我會感覺,您早期的片子有很多動作、戲劇性的一些成分,譬如說《鼕鼕的假期》裡面的瘋子把那小孩救出來。但是越到後來,那種張力和action就沒有了,好像關注的是事情發生之前或之後,尤其是在《最好的時光》、《咖啡時光》、《紅氣球之旅》最明顯。這是不是代表您的視角一直在變,是您的人生觀或電影觀有經過一些改變吧?

侯:(笑)我沒有辦法回答這樣的問題,可能年紀吧。因為我感覺也沒有什麼好action的啊,越呈現就越平淡,就不想弄那些有的沒的。不想去製造那些action,我感覺複雜的是前面與後面的那種situation。那個比較有趣,因為有時候action不見得做得好,所以有時候也會拍,但是拍了不見得會用。

白:其實您的作品很喜歡放一些戲中戲的片段:《悲情城市》的Lorelei(德國詩歌《羅蕾萊》);《戲夢人生》的布袋戲;《尼羅河女兒》的同名漫畫神話;《咖啡時光》的Outside Over There;《好男好女》的蔣碧玉傳記電影《好男好女》;和《紅氣球之旅》的《張生煮海》。

整體來講,這種戲中戲會提供一個什麼距離?為什麼您喜歡拿一個外來的文本放在電影的重要位置?是喜歡文本與文本之間的互動和對話?

侯:不知道耶,我從來沒有自覺什麼戲中戲,我從來不會去想這些事。我喜歡東看西看,Outside Over There是因為大江健三郎的小說有提到這繪本,所以才會找出來。看別人寫《紅氣球》,就想這個《紅氣球》拿來看看,都是這樣,並沒有事先要怎樣,完全是對素材的使用,就像我使用非演員一樣。這個很怪,已經變成一種習慣了,什麼東西覺得可以結合,就拿來用。

白:我想它會使得整個片子更有深度,因為有一種更深層的文本對照。它提供一種對話的空間,也可以把電影的世界延伸到另外一種藝術世界。

侯:我也沒思考對不對,只是感覺這個可以,我也沒認真思考裡面會有什麼意義,我感覺有意思的是整個結構。

白:是不是因為天文是文學世家出身的,所以她會經常提供這樣的文本,或者這樣的想法都來自您自己?

侯:主要是我喜歡看,她也喜歡看,有時候會交換。重點不在這上頭,有些事因為我跟她接觸的面不一樣,而她的範圍又跟我不一樣,這很難說,也許是一種互補。

像胡蘭成,他《今生今世》談那麼大的事,會用那麼小的例子來談,可能中國人都喜歡這樣比喻來比喻去,這也變成我們生活中的一個習慣,像我看一個人,有時候會從很小的地方,舉的例子很好笑;別人不會這樣弄,西方是很邏輯的,背景是很嚴謹的,跟我們不太一樣。

白:跟《咖啡時光》一樣,《紅氣球之旅》有很多場景是在電車上拍的,在法國拍外景有什麼限制嗎?

侯:法國是這樣,你可以申請,他們會告訴你什麼時間哪一條線比較好。本來我想弄一個複雜的線,很多外籍的,就是中國人多還有非洲人多的,他們說那些地方太複雜了,很麻煩;後來我就選了白領的這條線,白領都很有禮貌很好。

我拍《紅氣球之旅》,他們就派一個人來監拍,一個女孩子,規定幾點到幾點,月台上不能超過多少人這樣。但是他們很好玩,申請的時候很嚴格,但是來監拍的人她全部都配合,看我們沒聲音很安靜地在處理。我是實拍的,沒有做任何special effect,我叫工作人員在台灣先研究清楚紅氣球的飄浮度,事先都做了試驗。

白:我以為是遙控的……

侯:No!因為現在裡面的氫氣已經(換成)是氮氣,氮多飄浮力強,氮少氣球癟的就要人來用氣吹飽,有時候需要很慢、很沉或一點點沉的,都要控制剛剛好。或是底下再用魚線控制,黏一條魚線不讓飄走,以後再塗掉看不到的。還有用釣竿,紅氣球底下裝一個小環子在月台,魚線穿過小環子控制著,好像紅氣球在等車,車子一進站剪掉魚線,它就跟著氣流走了。

最好玩的是那些乘客下車碰到就撥開,也不會怎樣,中產階級很好玩,那些白領理都不理,好像就是自然。我就是用這種方式,因為現場會有一種狀態出現,比你設計的好。

白:您從台灣帶過去的核心班底,和法國工作人員合作是什麼樣的狀態?

侯:都一樣,很容易,非常容易。他們感覺很意外的,沒想到我們這個team速度,工作都很安靜很快。我們的主要是攝影組、燈光組、錄音跟導演組,他們是製片管場景,美術啦道具啦場務之類。只有六周能拍,製片每天叫我on time,還要扣掉週末兩天,一定不能工作。西蒙在學校上課,如果我們又拍到需要他出現的場景,我們就說他在洗澡或者在樓上睡覺……

白:《紅氣球之旅》的音樂很像《最好的時光》第二段的即興鋼琴獨奏,是同一個人(黎國媛)嗎?

侯:同一個人,但她不是為這部電影彈的。起先因為她要出一張唱片,我說能不能把《最好的時光》第一段與第三段想像一下,她就彈了。我後來剪這部,把她彈的錄音拿來聽聽,到那時候唱片還沒出,我聽了覺得很有意思,就來用吧。我都是這樣子,不會弄得很鄭重,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

白:拍《紅氣球之旅》這樣的跨國製作,找資金難嗎?

侯:主要是製片要找,他找另外一家,兩家共同跟法國政府申請和銀行貸款,他們有這種機制,所以他們不難做。再加上有朱麗葉還有我,所以沒有資金的問題。

白:過去的片子主要是您自己找人投資,還是讓製片方去忙這些事?

侯:基本上都是我在控制這樣的事,我找錢,我主導。我們自己打一個預算,就是由我們台灣這群人掌控,包括底片——台灣的底片很便宜——包括後製作這些;其他都是法國那邊,雙方講好簽約的。我們這一邊要區隔開來,由我們自己負責。

白:您哪一部最難找到投資?

侯:它不是難,不難,我沒有感覺到什麼難。這個道理因為我是導演,又同時是一個公司,又同時是製片,所以我有這個概念。我需要做這個東西的時候,我都知道前面累積了什麼credit,然後這部戲的credit應該在哪裡可以找到,對我來講這不是很困難的事。如果我找的錢不夠的話怎樣,我一點也不擔心,多少錢我都能拍,因為我的班底很久了,多少錢我都能拍。

白:所以您過去都沒有一個非常好的idea,但是找不到投資只好放棄,難道都沒有遇到這樣的問題?

侯:我告訴你,通常我只要想拍,基本上我就會有我的方式,我感覺這是當一個導演本身應該要有的能力。這一切都在我的累積或經驗裡面,我要找,很快,很快就能找到錢。

我通常看不能拍,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沒有那個條件,做不到。像《從文自傳》,做不到,我感覺那些人我沒辦法還原,那些人的氣現代人沒有,那個特質要那個時代才有。像《合肥四姐妹》也是,除非訓練一群人,要他們住在一起一兩年,我就喜歡那個東西,但就沒辦法!

[1] 胡蘭成《今生今世》裡好像沒有直接寫到「張生煮海」一典故。在1970年11月28日,胡蘭成作詩寫道:「學劍學書意不平/未知成敗只今身/盡輸風雅與時輩/獨愛求妻煮海人。」——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