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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時光》

(2003)

白:《咖啡時光》是為了紀念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誕生100週年。多年來,許多評論家時而把您的作品和小津並論,《好男好女》還出現過小津電影裡的小片段。能否談談小津給您電影創作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您覺得您們之間有一種共鳴嗎?這種共鳴在哪一方面?

侯:初次看小津的片子是在法國,《童年往事》拍完以後。看的是默片《我出生了,但是……》,回台灣跟工作夥伴說太棒了,大家就去搜尋小津的帶子來看。

我1998年底去東京大學,有一場小津研討會——東京大學校長蓮實重彥辦的,他是著名的電影評論家,也跟《電影筆記》很熟——因為攝影師厚田雄春的後人捐贈了一批膠卷,是小津的默片《那夜的妻子》,清洗整理後放映,同時展出厚田跟小津的一些文物。

以前松竹製片廠門口有一個公佈欄,完全像生產線一樣,每部片子你用多少底片,都公佈在那邊。那我就看到小津的分鏡表,每一個鏡頭幾秒,底片多少,整個電影完成是多長,底片用了多少——很少,我記得是兩萬英尺——前置作業非常精密,按表操課,跟我拍片的方式完全兩樣。他們是片廠制度,公佈每位導演的底片用量,給你無形的壓力。厚田跟小津的手帳就手掌那麼大,都寫得細細麻麻,用鉛筆,有橡皮擦的擦痕,乾淨整齊到不行,不像我的筆記本又亂又草,大概只有天文看得懂。

我講過小津跟布列松有相同但又不一樣,是這種對照,讓我想到自己也是棄絕戲劇性,對寫實的那種真實要求到一種地步。儘管我用的方式跟他們不太一樣,但某方面呈現的要素有點像,就是用生活的細節、生活的語言呈現一部分訊息,說的是某一部分情感,表面露出的不多,底下隱藏的很多。這方面我跟布列松跟小津有相似,只是布列松更徹底。

小津有一部電影叫《父親在世時》——他中日戰爭期間(跟著)部隊被調到中國大陸,回來那時候二戰爆發,隔兩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他拍了這部片——是一個父親和一個兒子之間的事情,兒子從小孩子養到大成為老師,要入伍了來東京告訴父親,之後父親死了。那種很深沉的悲傷,我簡直是沒看過,但他什麼都沒說,而說的就是反戰。就是一個父親把小孩養大,最後是要送去戰爭的,意思是這樣,雖然他一點都沒有提這個。二戰對他來講,(影響)非常非常大,他最後電影只回到家庭來表達。《東京物語》就很明顯是對戰敗以後(社會)的批判,但批判的話一句都沒講,這是他厲害的地方。

我對他的電影非常喜歡的原因是,他非常含蓄的。好像在說這個,其實是在說那個。而布列松是很明確地在說這個,像《扒手》,扒手的狀態,跟警察和社會結構的關係,不靠對白,用影像在說,真實到骨子裡去了。《穆謝特》也是,那種勞動家庭的生態,穆謝特的遭遇,那種準確和真實,真叫人歎息。

而我有相似的使用元素,跟他們的時代不同,但表達上非常非常類似,我看了他們特別印證到這個。

松竹找我拍的時候,我(想像)如果站在小津的前面的話,怎麼看小津。他拍的都是嫁女兒,拍的現代社會,都是當下日本;那我也拍嫁女兒,拍他去世四十年後的當下日本,跟他對照。

其實之前在雜誌上,我就看過兩篇日本報道單親媽媽的故事。(其中一個)她本身就有職業而且收入不錯、很穩定,有戀愛了好幾年的男朋友,可是對愛情產生了不信任,這時無意間懷孕了,她選擇不告訴男友。另外一個案例是她告訴男友,但她選擇不跟他結婚。常常男的是完全沒有辦法接受自己要當父親這件事,從此再也沒有出現,或是有一個男的偶爾會來照顧一下小孩。現代的有些乾脆不結婚了,結婚越來越遲。

我認識一個日本女孩叫小阪,她長年做我的翻譯,從《戲夢人生》開始,我就用了她的一部分背景。她現在快四十幾歲了,很小的時候,父親因為日本整個工業起來,被派到歐洲去,四歲的時候她母親受不了就離開了,她父親還在歐洲啊,把她留在宿舍裡面,在床上堆了一堆方便面——她記憶裡,在方便面的面堆裡看了一本漫畫。

我就把這些背景再加上台灣(代工產業)的移動,就是我女兒在Carnegie Mellon學商的同學,像那做雨傘的就是她最要好的一個同學,他們家的工廠在泰國,在泰國念美國學校然後去美國念,畢業以後就去大陸。我就把這個背景當作(女主角)她認識的台灣男朋友。

白:在影片裡面,呈現出來多半很單純,譬如說父親這個背景,影片幾乎看不到,只有在朱天文的劇本裡才會看到一些。雖然您剛把故事和人物的許多原型都講出來,如果只觀看電影,許多細節——像父親的背景——是看不到的,我也是看了天文的劇本後才知道這些,但電影本身都沒有。

侯:那時候叫小林(演員小林稔侍)講,他也不講,我想算了。訊息雖然漏掉,但是整體而言,對照小津以前的片子,已經是很明確的。基本上我都建構過,包括後母那邊的,全部建構過;她的男朋友、媽媽什麼,家裡是工廠之類的,本來都有。但是小林決定不講,我想其實無所謂。

白:就是演爸爸的那個,他的對白其實很少。

侯:等於沒有。他本來有要講,講以前的時候他們常常搬家,她小學爸爸就調國外,他就跟她媽媽講,今天小孩會做這樣的決定,也是跟以前有關係,對女兒有一種內疚。但他決定不演,我也沒辦法,他不講。

他自覺不要講,他覺得這個東西基本上沒有辦法解決的,他不講就演了爸爸的某種狀態,我可以接受,而且還真的不錯。

白:其實您之前就講小津跟布列松的影響,我覺得很有趣,您在海外最大的兩個市場是日本和法國,您覺得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在文化上有一種深層的共鳴?就是日本和法國比較能夠欣賞你的作品?

侯:這個我沒有深刻地去想它,很怪吧。日本最崇拜法國,生活細節什麼,都崇拜法國。這兩個地方我都去過,法國人比較像中國人,應該說跟台灣比較像,因為民國以後的大陸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們人跟人的關係比較散漫而自在,生活形態也比較松,自為空間比較大——庶民的自為空間——你看他們有那麼多的咖啡廳,又是餐廳、又是鄰居常常聚集的地方,他們對古老事物的保留,雖然每次意大利人老說「我們比它(法國)更老!」,但是延續在生活細節的味道不太一樣。

對照之下,日本是一個社會結構嚴密的地方,不能特別突出的,不然你在社區可能會被別人異樣的眼光評看。而且他們有一種集體意識,很服從的,而內心其實嚮往像法國那樣;他們能放開的空間就是出國,或者下班喝酒。他們壓抑很重。

我認識一個朋友的朋友,比我年輕很多,他在公司上班,有一個小孩,那時候很小。他們搬到東京的公司上班,他太太在社區裡面完全被排拒;那種排拒是什麼樣的狀態,就像村上龍一篇小說裡寫的,大家在公園裡面帶著小孩,她跟人家招呼,人家好像沒有看到她,其他太太都沒有看到她,她好像是透明、沒有(存在感)的,那種壓力多大!後來(鄰居)還寫明信片,對她有某種意見,結果他這個太太帶小孩跳樓死了。然後我這朋友的朋友更奇怪,他照常上班,公司沒有人知道他發生的事,多壓抑啊!我感覺這就是當代日本的結構。

台灣跟日本的淵源,因為日本殖民五十年,很多建築、語言已融在生活裡面,很多日本式的房子是我們成長的記憶,我把這些呈現在銀幕上,日本人好像在台灣找到了他們的鄉愁。相對二戰期間、被日本佔領或侵略過的亞洲其他國家和地區,台灣是很友善親近的。日本對法國崇拜,美國早期也是,歐陸最吸引他們的是法國,還有《戰爭與和平》時代的舊俄,精英階級都講法文是時髦,也是對美好事物的嚮往。

電影的起源在法國也是很特別的,他們一向能夠欣賞奇奇怪怪的各種電影,小津在西方被接受就是從法國開始的。日本電影在小津他們那年代多厲害啊!小津、溝口(健二)、成瀨(巳喜男)還有很多,那個時代日本電影最蓬勃最多元,各種都有。

而且你說小津那時候是藝術片,沒有!那時候每部片都大賣錢的,非常賣座的。然後比較庶民的山田洋次拍的「寅次郎」,就是《男人真命苦》系列(1969——1987),這種庶民的東西也是很多,但小津的風格算是特別的。

白:《咖啡時光》是小津從前的片廠松竹映畫找您的,過去這種「約稿」的片子多嗎?拍攝的過程,您會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影片的製作嗎?

侯:起先我不敢接,因為我感覺異文化是很難的。你憑什麼拍別人、拍別的國家,你有什麼角度嗎?你對他們理解嗎?因為我感覺,電影呈現的是細節,而不是對白,不是你自己編一些東西就可以。你連人家生活的禮儀都不知道,怎麼拍?你以為你懂嗎?回來了,吃飯「itadakimasu」(「開動了」),就這樣簡單嗎?不是的。所以我感覺很難,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接,後來想說好吧,試試看!

我用的方式就是我拍片的方式——沒有rehearsal的詳細對白,而是丟還給演員。我發現在日本最成功,他們的演員非常守規矩,絕對不會叛變的。他們只會在那邊焦慮,就像那個演媽媽的余貴美子,很有趣。戲裡面她先生(有一段)對白(沒有說出來),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都不講,她就很焦慮;但攝影機都一直不停的,我利用了她這個焦慮,覺得正好符合一個「繼母」應該有的反應,若是生母就會直接問答,沒有顧忌。而她只問一次「為什麼導演不喊卡」,以後就很稱職地演。

白:那麼日本的整個製作環境如何,日方的工作人員、演員,和台灣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侯:他們的階級與結構很嚴密。所以他們在拍片的時候,系統非常清楚,誰的職責誰管什麼,一定不會越界,而且組織化,一個蘿蔔一個坑,導演的權威很大,演員他們都很遵守倫理。

我們這組去主要是燈光、攝影、錄音,我所謂的「重裝組」,一定要我的人,其他美術道具是他們。部分我也會調整。

我們拍片是他們沒看過的,好像打游擊,非常機動,靈活又快,你cover我、我cover你,松竹說他們沒看過這種team,拍片都沒聲音的,喀啦!一下子就弄好了!我們的速度與默契把他們嚇一跳,都沒聲音,他們說像影子兵團,啪啦啪啦,一下子都好了,很快,對他們來講,能力非常特別。不像他們那種大小聲,然後不停地開會。

我是很少開會的,我最怕開會,那有什麼好開的,大家一講就知道了。而且每天的通告只是大概,看天氣或現場條件隨時改變,把他們那邊發通告的弄得快崩潰,到後來拍夕張,乾脆放手不管了,在旁邊打棒球,很好玩。

白:因為全片的對白都是日文,在調整演員上,是否有很大的挑戰?還是有一種解放,因為您沒辦法用聽的,就可以去注意他們的動作?

侯:我通常不會看那個monitor,我感覺是看現場、看那個演員,那個氛圍現場看最清楚,我很清楚所有演員的狀態。

對白是小阪在監聽。我就問她:「這場怎樣?」她說:「這場講得很好,沒問題。」我問:「有漏掉什麼information嗎?」她告訴我有漏掉什麼、沒講什麼,我想也可以,「OK!」(笑)大半都是這樣。我就用這種方式,後來拍《紅氣球之旅》也類似。

白:在您的電影裡,火車不斷地重現,但這次火車好像變成一個核心主體,或是一個象徵道具。電影從一個單車廂的小電車開始,而由許多火車軌道交叉的一個景來結束——最後那個鏡頭尤其感人。

在這部電影中,火車真正地變成全片的一個主要角色。從故事和電影的整體結構上看,能否談談火車和電車在《咖啡時光》裡的重要性?

侯:我對火車就喜歡嘛。(笑)我去日本常常坐,有時候就去晃。沒事情的時候,尤其夏天,我喜歡坐JR的山手線,因為它是一條環繞東京都心的環狀鐵道,一個循環線。我要睡覺的時候,在那個車上睡,打瞌睡醒來就看看到哪裡,要去哪裡。要嘛就直接坐下去了,不然就是下車到對面月台坐(折返)比較近。反正是循環線,是我一個休息吹冷氣避暑的地方。我很喜歡。

有時候我喜歡在第一節車廂,看那些駕駛的動作什麼的。我常常坐,有空就去坐電車。電車對東京的市民、上班族來講太重要了,上班的時候人擠人這樣子,新宿整個車上密密麻麻的人。我跟張華坤,《兒子的大玩偶》之前去的,那年代很早,我會開一個玩笑,哇,一堆人,我會大聲喊:「張——華——坤!」聲音很大、很沉的,穿透力很強——因為當導演,所以丹田很有力量——我看那些人的背,好像輕微地動一下,又繼續走,沒有人回頭,很好玩!(笑)

我感覺那就是日本人的集體。加上我不是愛坐火車嗎,(更感受到)火車對他們的重要性,是他們的生活動線,任何事情都可能在這線上發生。設計(一青窈演的)這個角色的時候,我設定她是自由工作者,幫雜誌社寫一些東西,她這次是幫台灣的一個攝制組找江文也[1]的資料,平常的活動範圍是神保町舊書街。

那其實是我那個model小阪所做的事,她以前就這樣專門在咖啡廳工作。我最早本來想拍《咖啡女郎》,她這個角色——她都是選這種很老很老的咖啡店,而且它的咖啡都很好喝(笑),都有好咖啡。

我就以她為model設計這個角色,我就想,採訪跟搜集資料能力的這種自由業,大概住什麼區塊?日本是很怪的喔,許多自由工作者通常都住中央線——橙黃色的,橫貫東西、從東京車站往西到終點高尾的一條(鐵路)——的西側,高圓寺、吉祥寺、國分寺那邊,過著波西米亞式的生活。然後我去找一個文教區,我找的這個因為我看到都電嘛,東京都營的地上電車,現在只剩一條荒川線,行駛在早稻田和三輪橋之間。我想那電車有趣,那只有一節車廂的小電車真好,每一個小站都好過癮。我就選擇了「鬼子母神」那一站,跟楊德昌選的一樣[2]。我(本來)不知道楊德昌是在那裡拍的,我感覺那小站特別有意思。

那附近我探聽是文教區,我想一個雜誌編輯寫稿,很適合進去,就叫他們去找出租的房子,找來找去就找到那一家,小小的,有廁所但是沒有浴室,沒有洗衣服的地方。原來那附近有很多自助洗衣服的,投幣的。還有他們那種很大的公共澡堂,澡堂對面通常都有那種投幣洗衣的。他們生活形態是這樣,就決定用這一間。然後就(研究)坐車,這個角色怎麼到神保町,把她生活的動線都弄清楚。另一個角色就把他安排為神保町舊書店的第二代。

然後咖啡廳就是我最早跟阿城去過的——那時候還在準備「鄭成功」的案子——跟小阪就去過。一家咖啡廳五十年的,那老闆都快超過八十歲了。我感覺那咖啡廳很過癮,就跟他們談。我跟他們談,都不是哪種拍片方式,而是問他們咖啡廳最沒有人的時間,他們說九點到十一點,於是很簡單沒有什麼更動,只有稍微調一點點,加一點燈或燈紙之類的。

白:那麼,後來在咖啡廳拍片,您都用演員還是用他們的員工?

侯:日本製片問要不要找專業演員,我說不要,我們自己去談,談了我們就去拍了,從一青窈進店、老闆開始煮咖啡什麼的。(如果)你還要找一個人(演員)來多累。結果我還沒有拍到十一點,就結束走了,感覺好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沒有任何干擾。之後改天又來了,沒拍完再拍一次。老闆他有一次經驗所以就OK,再借我們拍,然後我在日本有一點名氣,所以借東西很容易。書店也是,就是利用他們的空當時間,很好玩。

用這種方式拍,最難的就是電車拍攝,因為我要把所有的動線弄清楚了才能掌握啊,不然我對這城市不熟,不能隨便弄啊;我需要知道她出現在這車站是什麼意思,這樣會發生什麼事情,就很容易判斷。

包括她回到老家高崎,她爸爸媽媽家——那條動線,我就去找,哇那支線好棒喔!我會找高崎,因為90年代中,高崎電影節放我的片子,一個小影展,影展的負責人叫茂木,在電信公司上班,熱愛電影,影展都是他在管。多年後我想起高崎,就聯絡他,結果就借他家拍;然後他家在JR高崎線的一條支線上,是上信電鐵的上信線,找到一個小站叫根小屋,在他家的前一站,就用了。把這些都佈局好,故事和所有的細節自然也有了。

白:這樣您開拍以後,到日本多久,做一些研究找景?

侯:大部分蠻快的。我根據一些演員和朋友來設計,那些人物的來龍去脈大概有了,他們的生活動線就要實際去看,住哪裡,然後怎麼來去、路途是怎樣,完全根據真實的方式,這樣就不必去瞎編了,很快,你要用哪一塊而已。

譬如她(一青窈)有一場行李放在日暮裡車站寄行李的地方——那很簡單,她從台灣回來,到日暮裡換車,行李就寄存,因為她隔天要在這裡坐車去高崎的父母家了,就不必拎回去再拎出來,這個設計都很清楚,絕對正確的。大概都用這種方式。

白:我看火車上的鏡頭拍得非常精緻,但我估計也很難,就像接近結尾有一個鏡頭拍攝到淺野忠信在一節車廂裡,然後攝影機慢慢地移到對面交錯而過的另一節火車裡的一青窈。因為沒有日本交通局的許可和協助,您怎麼處理火車上拍攝的各種實際技術問題,包括控制乘客的干擾等等?

侯:通常都是經驗。我們劇本好了,松竹就去找JR。JR說不可能協拍,我那製片山本進行了幾次都不可能,山本跟JR的人講,你不可能但我們還是要拍啊,他們就進去討論,出來還是不可能。這是可以理解的,按日本人的做事(方式),他是要成立一個協助拍電影的部門,哇,那會牽動整個調度。他們那種細密跟安排,對他們來講那是大事,事情會非常繁瑣,他們要避免這個麻煩。

也有日本當地的片子,去偷拍被抓到,被貼一個佈告在那邊,禁止什麼的。我感覺那是做樣子,對我來講一點用都沒有。當然我們不能理所當然這樣,過程需要讓他們理解,這屬於公共事務,在社會上是可以引起議論的——那議論就是到底車站可不可以拍。

所以我在拍的時候呢,就決定完全用偷拍的方式。我們用的方式是把攝影機先拆解,分別帶著藏好,講好一進第一節車廂馬上開始組合,組合完「卡」一聲架好、架上去就拍。我們不理乘客的,乘客起先不知道幹嘛,看我們拍片就不理了。但也有乘客會盯著我們,然後下一站就衝出去叫站務員,我們就比一個手勢「知道了」,門一關我們又繼續拍。站務員不可能進車廂,車廂有乘務員,雖然前後(車廂)有人,但通常市區的只有一個司機,因為都系統化了,不需要人力。

而且我知道這種心理狀態——經過之前的程序,告訴他們,我們還是要拍,其實有一種默契——我們只要不弄得天翻地覆就好了,所以我們就躲躲藏藏地拍,基本上很順利。有時候需要連旁邊乘客都拍到的,小阪就去找一群朋友,先約好在某站上車,大家都擠第一節車廂,等閒雜人等慢慢淘汰掉,就剩我們自己人,隨你怎麼拍。當然得提防司機,因為他背後是透明玻璃,就得有人輪流擋。雖說是偷拍,拍起來倒很正大光明。

最難的是拍兩列平行行駛一段車程的火車——這兩列火車,一個是什麼東北線,另一個是山手線,它們有十幾站的並行,大概是同時間出發的,譬如說10:05出發,但有個幾秒的先後之差——淺野在另一個火車車廂,我們攝影機在這個火車車廂拍一青窈,鏡頭搖過去,透過車窗看到並行而過的淺野在錄音;然後車就過了,但他們兩個人沒發現。她一直找不到他嘛,這麼靠近的兩列火車裡的兩個人,卻擦身而過。拍了十幾次,我們想可能沒希望,但最後還是拍到了(笑)。很好玩,每次要算那個速度,用手機通報淺野在哪一節車廂,每一次都不行,拍了十幾次才拍到。

白:您在這個電車和火車上,拍攝時間好像二十天吧。

侯:很多啦,拍了很多時間,她(這角色)有時候下車跑到一個角落蹲下來,因為懷孕很不舒服這樣。完全偷拍,像我以前拍《千禧曼波》。

我們在路上拍,我知道他們的警察(會干涉),我就叫日本的製片、會講日文的都不要來。有一次我們還在派出所對面,電線桿擋著就拍,如果警察發現,很簡單我們就講英文或講中文,「攝影機拍電影嘛……」那個警察就會瘋了,他沒有辦法應付,看看也沒什麼事啊,通常不了了之。他們絕對不會大費周章把我們幹嘛,一個攝影機在拍而已,又怎樣呢?所以就利用這種心理。

白:我看了一青窈的一個訪談,她說她最喜歡的一場戲,就是在電車上打瞌睡,突然醒來看見淺野站在他前面向她微笑。但這個鏡頭卻偏偏被您剪掉了。

侯:那完全是為了電影上的剪接,不會想那些有的沒有的,主要是剪接上的衡量。

白:還有淺野的訪問,他說他看了三個不同的版本。您每一次拍片剪接的過程都會剪出不同的版本嗎?或《咖啡時光》是一例外?

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看了三個版本?第一次放的時候是一個版本,就是急著小津100週年誕辰的那一天放,後來我再調整另一個版本。他可能又看了一個試片的版本。紀念會上放的版本好像長一點,我後來看了感覺它還需要再修一修。

(但一般來講)不是(這樣)。《咖啡時光》拍太多了,而且有夕張的部分,我一直在衡量怎麼剪。因為時間趕就先剪一個出去,我也無所謂啊。最後我就確定是這樣的一個形態:剪他們的關係。所以剪一個結束在很多電車來來去去的,因為他們是沒有什麼結果的。他們這種關係很曖昧,很難講會往哪一方面發展,我感覺那樣的一個處理方式很好玩啊。

白:DVD發明之後,電影的所謂「導演版」或「增長版」特別流行。您有沒有興趣回顧舊作,推出導演版的?

侯:我對這個一點興趣都沒有,本來所有都是導演版的。我又不是像美國有製片版,所以他們很久會出一個導演版。但是導演版也不見得會比那製片版厲害,就像那個《2020》(Blade Runner,又名《銀翼殺手》)後來出了一個導演版的,不見得比原來剪得好。

白:從某一個角度來看,我感覺《咖啡時光》是一個關於聆聽的電影,除了淺野忠信聆聽火車的各種噪音、廣播聲、乘客的談話、車門開關的聲音、輪子在鐵軌跑動的聲音,也有一青窈聆聽江文也的音樂。這兩種聲音或者音樂,背後也都有一種懷舊——對過去的日本老火車和江文也的生平軌跡;您剛好也找了兩位跟音樂很有緣分的演員,來擔任這兩個角色。能不能談談這部電影的聲音和音樂的因素?

侯:這個我沒有想那麼多。這是實質面,因為江文也的音樂我要瞭解啊,所以找出來聽,才發現他以前那麼早的音樂很棒,所以就放進去。徵得他們同意,就放這音樂。然後其他各種聲音,都是現實啦。

最後是跟一個日本老歌星井上陽水——因為我跟他合作過廣告片,日本的麒麟找我拍,拍了他三個廣告。我感覺他非常有意思,後來常有聯絡,就說由他跟一青窈合作,一青窈作詞他作曲,由一青窈來唱,主題歌《一思案》就是。

白:淺野跟音樂也很有緣,拍攝現場他都放了一把吉他。

侯:最早是我去探班,他還在拍別的片,我感覺他特別有意思,有點害羞,演過那麼多片子卻不像一個明星,很素人,像一張白紙可以隨意上顏色,我就找他。那次去探班,看到他休息時旁邊放了一把吉他,還有一部電腦,他說他有時候會彈彈吉他,我知道他有個樂團,也出過唱片。

我說,那電腦呢?他就放給我看一個圖,就是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在一個大的蜘蛛的肚子裡面,畫得很精緻。我就想,好喔,那你就把我們這故事畫一畫,電車山手線畫一畫,所以他後來在電影裡面秀出來,有一個胚胎在重重相疊的電車中央。那是他自己畫的,他傳達他的意識與情感。

白:您昨天提了一句話「善言不如善聽」,剛好可以配合這個主題。其實按我看《咖啡時光》,就是一部關於聆聽的電影:淺野一直在聆聽電車聲,一青窈一直在尋找江文也的音樂腳步。

侯:其實錄音的故事,跟我一個台灣的朋友有關。她是學日文的,在日本的電通廣告公司做事。她結婚去度蜜月,她說她還沒睡醒老公就跑出去錄音了,錄電車的聲音,火車電車啊,每天就跟老公錄這些聲音。我感覺這很有意思,就把它放給淺野,淺野除了顧書店之外,唯一的嗜好就是錄聲音。

白:電影中關於江文也的那個部分,沒有充分的發展,但它為電影提供了一種很重要的氣氛。最後除了向小津安二郎致敬,本片也是為江文也作紀念,剛好這兩位藝術家差不多同輩——抗戰時代小津去過中國,而江文也也去過日本。當時怎麼決定把江文也納入這部影片?

侯:江文也是台北縣三芝人,他跟哥哥從小被送去日本受教育,他對音樂有天分,本來是念電機的;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在奧林匹克得獎了[3],但是他的經歷在(日本)當地被排斥,因為他贏等於是(殖民地的)台灣島贏。他後來自由戀愛娶了日本太太,他這太太娘家很有錢,反對他們結婚,他太太是放棄了長女的繼承權跟他私奔的。

原先小阪幫台灣公視找資料,拍的是呂泉生作曲的,那條很有名的台語歌《杯底不通飼金魚》——把酒喝光乾杯的意思啦——我用了小阪這個事件,但換成江文也,可能是江文也的身世經歷,跟陽子有一種呼應……

白:影片出現的,是江文也真正的夫人嗎?

侯:對!1930年代後期,江文也把中國當成他音樂創作上的原鄉,北京師範大學聘他去教音樂,他去了,北京跟東京兩邊跑過來跑過去,這是中日戰爭期間。日本戰敗投降後,江文也就再也回不去東京,定居在北京了,娶了他的學生。

我只是把他當作一青窈找資料的一個對象,他這背景沒有辦法暴露太多。因為研究江文也,過程中曾經想拍江文也,但是太難。他的愛情故事真的很有意思,他那日本太太年紀很大了,記憶力還是很清楚,拿老照片給我們看,我們就順便拍。那之後有出一本江文也傳記,但是那個寫的人呢,採用社會新聞,就是江文也跟歌星白光的關係啊或者什麼之類的,引起江文也家屬的憤怒,那書就停了,出版了又收回去就停掉了。

白:那是日文的書?

侯:日文。有時候這些材料的判斷,對我來講還是那句老話,直覺。我不會仔細去分析什麼,而是一直往深處走,你感覺對,就OK了。我沒有辦法把它形式化或者定位,或者認為是什麼元素,我沒有辦法這樣弄。就是一種感受,一種直覺,我感覺這樣是對的,就對了!

白:《咖啡時光》的生跟死,有一種非常細微的表現。一開始陽子(一青窈)回到老家掃墓,接近結尾的時候,他父親又到東京參加一個葬禮(背後還有生母去世的影子)。但對照這些死亡還有她的懷孕,產生一種新生命跟死亡的對比,能不能談談電影裡面的這兩個主題。

侯:談這個比較難吧。掃墓是因為我要給她回去的理由,拍的時間正好八月,我就給她設定,因為日本八月盂蘭盆節,跟中國四月(清明節)不一樣,所以回到離東京比較遠的家,那就掃墓嘛,借此暴露消息,她懷孕了。

其實有一個情緒我沒放進去,我那被她媽媽遺棄的朋友,她後來懷孕生小孩的時候,完全對她媽媽釋懷了。因為生小孩的體驗太強烈了,一個小孩從自己體內出來,她是那時候開始解開心結,在生產過程當中,體會到母親生活上的不容易,環境、個性、種種……光是生產這件事就已經不容易了。

我沒把這個放在電影裡面,因為還沒生產,但是很多事物自有它的關聯性,像你們這樣的說法當然是有,在我是感覺很順,對,就是這樣。我很難說去把它弄得很清楚,給它什麼意義,要是這樣我的腦子就要另外一種才有辦法,我的結構基本上不是這樣。我是很多碎片,很多不同人的,或認識的人的這些碎片——我要組合這個很快,我拍拍拍,慢慢就組合起來。

白:那麼您剛說後來就沒拍——其實天文出版了那麼多劇本,裡頭有許多電影裡都沒有的戲。一般來講,這些「不存在的鏡頭」或「看不見的鏡頭」,是根本沒拍還是後來剪掉了?

侯:有些沒拍,根本沒拍。天文出版的劇本,就是我跟她討論的嘛,我差不多大概想好,然後跟她討論,她就用她的文字自己寫。然後有些根本很難拍或者拍不到,我感覺不需要,所以轉換成別種樣態,或者剪掉。

白:《咖啡時光》用Outside Over There(《在那遙遠的地方》)一書當作一種對照或呼應的故事,讓我想到《尼羅河女兒》運用的同名漫畫書。能否談談這種帶圖的文本和電影之間的關係?

侯:主要是Outside Over There內容,在大江建三郎的小說《換取的孩子》出現過,我看他的小說才知道有這個繪本,後來考察繪本(出版)的時間,就差不多陽子小時候,那個時間是對的,所以我才用這個。Outside Over There就是美國的一個繪本作家(Maurice Sendak),他畫了一個嬰兒,被一群叫「戈布林」的矮人偷偷換掉,換成一個假的嬰兒,是冰雕的,久了就融化了。這個意涵很特別,像是她的一個心理狀態,她被母親遺棄,好像一個「換取的孩子」。

我是用這種似相關非相關的方式,而且對她來講一直似乎是夢境,後來才知道小時候看過這繪本,不是做夢,是真的有。這個你說有什麼關聯——不是直接的,但是就跟她的懷孕,跟她從小四歲被媽媽遺棄,都有關聯。

白:還有淺野在電腦上畫的嬰兒……

侯:那是淺野自己畫的啊。

白:是啊,那是一種巧合?

侯:基本上會有一種感覺在這個氛圍裡面,但人本身沒有辦法解釋這個現象。我也不想解釋,只感覺那樣弄很有意思,很有一種味道。一青窈在電影裡面很nice啊,但是很多事情她都不講的,她跟她男朋友的關係就奇怪到不行。

白:《咖啡時光》裡的男性都有一個特徵,就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們對陽子的愛。父親多次似乎想對女兒的懷孕問題說一些,但始終都沒有表態;淺野對她的愛,從字裡行間都可以感覺出來,但一樣沒有說出來。而台灣的男朋友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個字,也沒有出現過。

侯:這個好像是日本啊,或者我想像中的日本,男人跟女人之間的關係;日本是女人文化,女人國,所以她很多細節很厲害的。日本在表面上,好像以男性為主,其實骨子裡女性的位置很強悍——她不是強悍,是不避男人,「不避男人」這件事情其實很大的。你去看天文的《荒人手記》裡面有寫,提到日語一個詞,念amae,翻成中文「依愛」,是指嬰兒緊依在母親懷裡的感受。這種依愛的制度化,可說就是天皇制,這是日本人根深蒂固的國民性。

然後你看,日本的神話跟歷史是很自然聯結一起的,沒有切割。太陽女神天照大神住在高天原,她的弟弟(素盞嗚尊)因為作亂被放逐,去建了出雲之國,但是天照大神不承認他(的後人),另外派了天孫(瓊瓊杵尊)代替,給天孫一束稻禾去建立了大倭之國(即「葦原中國」)。那這個天孫很年幼,天照大神跟他同殿同睡,代表女家統治。從此萬世一系的天皇,他所代表的女神地位不變,總之就是一個女人國啦!她的文化會那麼精美、精細,是跟這個有關。因為女人才有現實感,現實感非常強;如果她不說,那麼男的就傻瓜一樣,什麼也猜測不到,我感覺這蠻有意思的(笑),很像日本的表達方式。

白:後製作是在日本做的嗎?還是回台北來剪片的?

侯:回台北,我都是在台北剪片子。只有印片的時候在日本,在IMAGICA。

白:那麼您跟廖慶松剪片的過程,可不可以描述一下是怎麼樣,花了多少時間?您說有三個不同的版本,您是經過什麼樣的討論或者商談,才得到最後的版本?

侯:通常沒有,就是剪剪剪,我感覺應該這樣這樣。小廖會比較close一點,意思說跟這個題旨比較近,有些東西前面不清楚,就剪到後面。我就看看剪剪,後來我說整個結束就在那個車站,她找到他,兩個人就在那裡錄音,她陪著他,就結束了,什麼都不必說,我就cut,最好,後面什麼都不必要了(笑)。

一決定了這個ending再往前一順,就知道是什麼東西了,本來還有去夕張什麼的一堆,後來不需要了。

[1] 江文也(1910——1983),著名作曲家。祖籍福建,生於台灣,青年時期在日本求學,1938年赴北京任教,後成為中央音樂學院教授。代表作包括《台灣舞曲》等。

[2] 楊德昌的《一一》有一場重要的戲也在鬼子母神此地拍攝。

[3] 1936年在德國柏林舉辦的第十一屆奧運,年方26歲的江文也憑借管絃樂《台灣舞曲》揚名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