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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曼波》

(2001)

白:本來《千禧曼波》這一部,是一個龐大計劃中的一小部分。您好像原來要拍一系列關於年輕人的生活狀態的影片。最後只有這麼一部《千禧曼波》,為什麼沒有實現這系列中其他電影?

侯:《千禧曼波》是為了新成立的一個公司,網絡公司sinovision.com,很多資金來源,一個是台灣工業銀行,一個是「中環」(集團)後來投資許多片;還有現在「華納威秀」的老闆,「宏泰」這個機構,專門做土地建設的。他們三個找了三個年輕人,想成立一個網站的公司,那時候網絡公司很多,每個人都以為發了。他們集資一億台幣,要做一個網絡公司,一直拉我,主要是他們找到黃文英,黃文英認為這是很有可能的,我說會有可能嗎?他們一直拉,我就答應他們。其實我是出一個號召力、出名字嘛,占一部分股份。

我想,什麼是網絡、什麼叫數位,0101的組合嘛,這個東西是可以重新拆解、拼湊的,不管是畫面本身或者結構——我那時想得太扯了(笑)。我想假使以十年來拍一個台北市的角色,從一個角色開始慢慢延伸,像是一群細胞,當中有一個母細胞,可能是舒淇,可能是有些演員,最早的;可能這些細胞就是幾場戲(幾段短片),他們之間的關係,從這裡延伸出去,是跟某種角色聯結出來的,有各種細胞、各種聯結法。很多十年中間台北的一些人,角色各個不同的發展,把它拆解,可以上網隨便你連接,我想是這樣,像細胞連接一樣。發瘋了吧。

白:這種收費形式是在網上看還是……

侯:我哪知道啊,我只想到內容結構方式,一個人物一個人物,每一年拍這樣。後來我發現他們根本不理我這個,結果拍片是我自己找錢拍的啊。

所以他們要做的是什麼呢?每天在做一個漂亮的網頁,六七十人每天在弄那個網頁,我說弄那個幹嘛?不知道,就每天在弄。收費呢?廣告呢?沒有。很多公司就這樣垮掉嘛。

我想做的是內容嘛,他們不做內容,我那時候幫他們列了很多短故事,不拍!後來工業銀行知道他們根本是不要做這個,是要做網絡,沒想清楚,錢就一下剩下兩千多萬,燒光光了,因為用了多少人——六十幾個。到快垮的時候,工業銀行才說要我來接,我心想就算了吧,盤點解散了吧;但沒辦法,因為他們有他們的責任,我說好吧,接,我們就回到像一個電影製作公司一樣,也拍廣告,也拍影像相關的,就是這樣。到現在已經十年了,沒垮,還沒垮(笑)。起先他們想上市,以為事情是這樣,後來證明我最初的想法才對,.com什麼的全部都沒了,厲害的還是做內容的。

白:所以您後來就自己找錢了?

侯:《千禧曼波》,主要是法國,Paradis Films。

白:法國的製片公司提供什麼樣的自由度,或者什麼樣的限制?

侯:不是他給我提供(什麼),要合作,只有這樣沒有別的條件了——你就是給我多少錢吧。然後我拿到一百二三十萬的美金,夠我拍一個現代片,沒問題。

白:因為到了90年代,您還有楊德昌、蔡明亮,都開始找法國投資,剛好這個時候你們分別在法國、日本開始拍片子,比如《一一》、《你那邊幾點》、《臉》等片,都在法國或日本有部分的拍攝鏡頭;我想很多人會以為,製片給導演開條件:你拿我的錢,一定要在日本、法國拍一些。

侯:完全沒有。我跟日本合作是從《好男好女》開始,跟松竹嘛,《好男好女》完了就有《南國》,再過來《海上花》,合作三部片,拍到那個總經理下台(笑),當然啦不是我的緣故。

因為我之前在日本的票房很好,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合作機會。沒想到拍《海上花》的時候,《南國》就在法國開始(紅)了,二十萬人次出頭,到《海上花》四十萬人次,所以很自然資金就來了。就是本來在日本很紅,有票房,拍拍拍,拍到後來法國開始了,後面的《千禧曼波》、《最好的時光》還有《紅氣球之旅》(的資金),都從那邊來。

像《咖啡時光》是因為松竹想要紀念小津安二郎——小津的片子大部分是松竹的——也是差不多(投資)一百萬多一點,美金而已;因為我的team,錢多少就拍多少這樣子,於是就開拓了日本、法國這兩方面。那蔡明亮類似這種狀況,他主要是歐洲啦。其實是1996年開始,我就決定不要申請輔導金,我感覺輔導金給別的人,逼著自己要去找(資金),那很快啊,慢慢開始合作起來。

我感覺這幾年藝術市場的電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沒有人看,找錢沒有以前容易。但以法國來講不錯,因為法國的電影多樣,剪接權是在導演,不在製片,跟美國的方式不同。那日本呢,主要是電視台的介入,拍的那種電影,都是年輕人看的。所以幾個老電影公司的去看《戀空》,是一個日本網絡小說,手機小說,後來出版了很賣很賣,電影也大賣,老電影公司的看了就傻在那裡,這個什麼爛片子為什麼賣?因為年輕人,網絡世代改變很大。

所以藝術片在生存上就比較難,但我感覺其實不是藝術片、非藝術片(的分眾消長)。還是時代,你說DV世代、HD、網絡,在這狀態之下,事物已經不一樣,影像也不一樣了。電玩這麼多,在這裡面產生的厲害的導演慢慢就會形成,但那不是我們。我們只能拍我們的,我們不能拍這個,這世代已經跟我們不一樣了。每一個世代都是這樣,一點都逃不掉。

白:很多年來,您的片子很難進入美國市場,《千禧曼波》應該是第一部在美國戲院放的……

侯:我從來不管美國市場。你想想看美國多大,好萊塢不只是電影,它是一個很大的工業,對美國老百姓來講,好萊塢電影代表他們的文化。每年在好萊塢上(院線)的外國片不到5%(笑),更不要說藝術片了。

我是從《咖啡時光》、《最好的時光》,一直到《紅氣球之旅》啊,《紅氣球之旅》票房不錯了,藝術戲院好像有超過一百萬美金,不到兩百萬美金,他們發行公司已經開心死了!(笑)你要進入他們那市場很難的,那是另外一種東西,他們有他們的品位。我連想都不想這事,想這些幹嘛,跟我毫不相干。

白:從一開始《千禧曼波》的形式很特別,電子音樂、攝影機的運動、燈光,演員的眼神——第一個鏡頭就是舒淇很有自覺地回頭看攝影機。在您電影裡面,很少有直接面對觀眾,或者跟觀眾溝通的例子——好像只有《尼羅河女兒》是,剛好這兩部片子都是台北的故事。

侯:我想做十年,所以我用2011年來回看;我假設我拍的時代是2011年,來(回頭)拍2000年。然後我用她的自述,但人稱不用「我」,而用「她」,用這種方式。

白:就是透過旁白,我們知道電影的敘述是從2011年的視覺來看,又是第三人稱。雖然明明是舒淇的聲音,但聲音一直用「她」來描繪Vicky的生活遭遇,都產生強烈的距離感,除了時間的距離以外,故事移到北海道以後,便加上空間的距離,能不能談談這種距離感。

侯:這有時候很直覺,因為我感覺時代變了,這種國際網絡的時代變了,人跟人不一樣了。我本來為舒淇設計五段故事,有點像剛才我說的做細胞的那種感覺,後來沒做成。會用2011年,是因為這個計劃嘛——本來是拍十年,所以用2011年回頭看。

還有,應該說最重要的,我是為了解決觀看角度的問題。因為拍2000年時候的年輕人,我是個老頭兒啦,跟年輕人他們拍他們自己故事的那種活力、有勁、沒隔閡,很不一樣。老頭子的眼光老是在旁看,不管多麼隱藏自己的意見不批評,仍然帶有我這個世代的品位和審美;你說它是包袱也可以,我沒辦法像年輕人他們那樣自我投入的認同,這是這部片子的問題所在。

所以我用Vicky十年後的敘述來旁白現在,而且用第三人稱「她」,這個雙重距離感,其實就是我這個老頭的旁觀眼光。到了北海道以後,那些場景,更是我這個世代的感覺了,雖是空間上的距離,不如說還是時間上的。像Yubari(夕張市)那個小電影節——我們拍的時候是零下二十幾度,那個雪啊,那條電影看板街——後來終於停了,沒錢繼續辦了,那時候已經知道它快停了,是這種時間感。

白:《千禧曼波》的旁白跟《好男好女》一樣,片段都具有一種重複。事實上Vicky跟小豪的生活步調,就像一種惡性循環,一直困在那裡,而且音樂的重複性似乎都在強調這一點,這跟您過去片子的移動,剛好是一種很相反的步調。

侯:因為他們脫困不了,這故事本身是有實際的model。那個女孩子真是這樣從小就在外面喜歡玩嘛,各種的迪斯科、pub都去,也去上過制服店的班。而這個男的是個宅男,不出去賺錢,都是女的在賺,所以控制她非常厲害。Vicky講的那句話,其實是那個model自己說的:「這樣吧,存款還有五十萬,五十萬花完就分手了。」

白:我看了一篇影評,說您電影裡的所有角色都值得同情,唯有《千禧曼波》的豪豪這個人物,一點沒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從頭到尾他就是一個特別可惡的角色,您能否談談這個人物的塑造?

侯:其實就是另外兩段故事沒拍。對我來講,每一個人物都有他們的身不由己,是時代的氛圍和意志所籠罩的,他們的善念都很微弱。本來是有他媽媽的這一部分,其實那也蠻動人的;後來沒拍,拍了一點,但我還是把它剪掉,不夠。我找(演員的)真媽媽來演(笑),但我錯了,應該找另一個媽媽。

就是那小孩本來有一個背景,一個環境形成的,那跟家庭很有關係,縮小到家庭就可以了。我後來沒往這方面去走,實在三段拍完沒錢,就算了。

《千禧曼波》劇照,一個女孩子的自我救贖。

後來(敘事)就直接走在舒淇身上,她一直在掙脫,一直想自我救贖。起先是對黑道大哥,去到那邊(日本)人不在,房間還在,人不知道去哪兒了;好不容易認識了兩個日本人,於是就去夕張。一個女孩子的救贖。

白:DVD花絮有一個鏡頭,素描高捷在日本失蹤以後的遭遇,後來被剪掉了。這一剪,整個結構非常不同。

侯:有!我沒有拍到他遇難,只拍到他做生意合夥發生問題,這整個故事有,都有,但是後來沒拍。

白:花絮還有他打電話給Vicky的鏡頭,日本版的花絮都有保留這些刪掉的鏡頭。

侯:我已經忘了,反正高捷就給她一個手機,但聯絡不到他,一直沒有訊息。最後決定(不交代高捷的下落),不知道這個人在哪裡,失蹤了。

白:後來那個剪法,就留下了更多的想像空間。《千禧曼波》裡面有一個很有趣的flash forward,就是Vicky認識竹內兄弟以後,有北海道的那個小片段。最早的結構有計劃這樣,還是剪接的過程中,決定做這個flash forward?

侯:記不得了,應該是剪接上的需要,反正是十年後回述這段經歷,可以跳來跳去。我感覺《千禧曼波》沒拍完,算了……

白:後來對這片子滿意嗎?

侯:拍《千禧曼波》的時候,最大的驚喜是舒淇,我感覺舒淇非常有意思。前面講過的張力,就是她第一次跟我合作,不能輸,要跟我拼上來的這種張力,我就利用這種。她實在是聰明又好。

白:《千禧曼波》的結尾都是在日本拍攝的,表現一種非常純樸美麗且充滿理想的意境——跟在台灣拍攝的部分,有非常強烈的對比。剛好有點像楊德昌差不多同時拍的《一一》,因為《一一》也有一段在日本拍攝的,也是表現得非常純樸的。對楊德昌來講,那就是一種時間的隧道——回到過去一個比較單純的生活。您怎麼看?

侯:因為日本跟台灣的關係,我們對這有一種感情想像。

日本有日本的問題,把它純淨化的時候,是不一樣的,所以有一種自我救贖的味道。尤其夕張是很偏僻的煤礦小鎮,已經停產,人口本來非常多的,後來剩一點點人,連銀行都搬啦,現在更慘連醫院都搬,都沒了。然後留下來很多老的(空間),其實我想拍那種老的,我後來試拍一次,還是剪掉。

《咖啡時光》那裡面有很多老的吧,那個吧的主人有一個舞廳,很老的。那個舞吧的主人九十歲,頭髮是長的,他跳舞好厲害,我後來拍《咖啡時光》……

白:《咖啡時光》也有一組在夕張拍的鏡頭,長達半個多鐘頭,但基本上也都被剪了。

侯:太岔了,故事岔到別的地方去了,只有剪掉,因為那個夕張是我個人的感情,而不是女主角的感情。像九份,整個停了,荒涼到一種地步,後來我們去拍《悲情城市》又活絡了起來。

夕張的吧老闆裡面,那個女老闆,大家聊起來很開心,她年齡比我小一點點,高中畢業要去札幌念美術,母親病逝,就決定留下來照顧父親,父親經營印刷廠,她是長女,起先在酒吧當衣帽間小妹,後來看出門道自己開店,快四十年了。那女老闆講很多關於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怎麼經營這種店,怎麼對待這些客人,客人之間,老的男客帶年輕男客的——一種社交的開始,跟女人之間應對的開始。很多這種,而且很多外國人,因為煤礦嘛,很多技術人員在那邊。

我就對這個很有感覺,想把這個放進電影。包括竹內兩兄弟去他們祖母那邊,還有那祖母開的居酒屋,每天都穿和服,乾乾淨淨在那邊營生,有一種傳統(味道)。那現在都沒了,台灣很早就沒了;他們還保留傳統的一種關係,或是對人際關係的一種尊重和複雜。

拍《千禧曼波》,最終還是有這種迷戀。這種老派黑道大哥,雖然Vicky沒跟他怎樣,但還是來了東京,等不到,結果跟兩個年輕人去了他們的老家,類似這種,有說不上來的一種鄉愁。

白:我聽說您在準備《千禧曼波》的時候,跟這些年輕人去pub、迪斯科去體驗生活……

侯:我那時候混了一年。從高捷開始,很早就在其中。

然後林強音樂也是,之前比我早,他就一直弄techno,在其中很久,他那些歌早就做成了,我感覺特別有味道。本來有小貓跟魔術師那一大段,還有一堆人,我前面試拍了一陣子,用現實時間來拍,甚至採取順著場次不跳場的激進手段來拍,但是太難了。有段時間我覺得沒有辦法,我想算了。後來舒淇加入後,我才重新拍。

白:在您早期的電影像《童年往事》,回大陸就是一種夢想,但到了《南國再見,南國》還有《千禧曼波》,大陸的位置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已經有強烈的變化。像《南國再見,南國》高捷想去大陸做生意,還有《千禧曼波》的那位到大陸參加魔術比賽,大陸已經變成沒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好像可以隨便去了,整個地標已經在變動了。

侯:時代是這樣子啊,拍的時候很自然感覺一種東西在變化,也知道實際變化是怎樣,美夢不見得是美夢。我們在邊緣嘛,台灣是邊緣,會有不同於中心的想法。

白:《海上花》和《千禧曼波》同樣都帶有世紀末的美學,一部是描繪19世紀晚期清末的妓院,另一部拍的則是20世紀末的大都會台北,這兩部電影之間,是否有一種主題上的聯結?

侯:但《千禧曼波》更難拍,難在我對當代沒有感情的累積,只能觀察跟記錄;可是觀察記錄又牽涉到距離,或近或遠,拿捏得不准,反正就是累積不夠,好像我對20世紀末當代的情感節奏、調子,反而不如對一百多年前那樣能掌握。拍《海上花》我可以讀小說,或是同時代的作品,裡面的人物關係和情感方式,是我熟悉的,也喜歡的。

小津拍當代的生活,他是聚焦在家庭關係,父親跟女兒之間,那是長期一直累積的。王家衛也拍現代,但他的當下現在,其實是對於他的過去的鄉愁。他的背景是香港,香港在殖民統治之下,老早已經現代化、都市化,那種殖民和都市的迷人風情,由此建立他的風格。相對的我成長在鄉下小鎮,沒有相似的經驗累積,只有現代的吉光片羽,所以很難掌握當代主題。

現在的小孩子是網絡世界,《千禧曼波》的選角指導跟演員差不多一樣年紀,他告訴我,他們的生活步調實在太快,根本不可能捕捉。他看到幾個演員兩年前的照片,跟現在差別非常非常大,幾乎認不出是同一個人,外表、生活方式都變了。我做的事一部分就是捕捉他們的此刻,但同時我又不是要拍紀錄片。

很多私密的情緒,內心的苦悶,尤其男女關係,拍來拍去很難,非職業演員很難演得可信,專業演員舒淇也演不到;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只有後退,讓演員根據他自己的個性,去演這個角色,這是很大的挑戰,尤其牽涉微妙的男女關係和情慾。

像是舒淇,很多香港、台灣、亞洲演員共同的問題,就是排斥演出情慾戲,但去避開這個東西,就會更不像。像拍《南國再見,南國》,我拍了差不多二十萬英尺,還是覺得很多東西捕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