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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夢人生》

(1993)

白:李天祿是台灣布袋戲的傳奇人物,經過《戀戀風塵》、《尼羅河女兒》、《悲情城市》三度合作以後,您便決定拍李天祿本人的傳記《戲夢人生》,能否談談李天祿的魅力和智慧。

侯:其實李天祿跟我有點像,就是人跟人的直接面對,這方面很有能力。他以前學布袋戲,因為他祖父。他父親姓何,入贅給李家,第一個小孩李天祿,就像吳念真一樣;而且他們三代人都是這樣,到李天祿本身也是,他是入贅給陳家,他二兒子叫李傳燦,大兒子叫陳錫煌。就是三代人都不同姓,這種複雜也會有一種眼光,有不同的心情,加上小時候爺爺很疼他,就像吳念真一樣爺爺很疼他,所以他從小學漢文,對這方面很敏感,就很厲害一路起來,口白這種編劇很厲害。

他年輕的時候,還學麒麟童(周信芳)京劇的唱腔,所以他們演布袋戲《三國》還有京劇的唱腔。他因為光復的時候有去大陸,本來要在麒麟童的黃金劇場表演,麒麟童自己的戲院;但沒有演成,滯留在上海,後來麒麟童生日,他演《三國》祝壽,麒麟童看了很喜歡要他留下來,在劇院演一年兩年,他沒答應,不然他就回不來了。

他年輕時就對人情、聰明、才能、動作什麼都很快,你說他怎麼來的,每個人都是這樣學啊,他就特別厲害,還有平劇的底子。除了這個之外,他人際很好,不是那種客氣什麼的,而是很真實,所有習俗他全部知道。我們拍《戲夢人生》,小孩子夭折(場面)要怎麼弄,要有什麼,所有儀式全部問他,清清楚楚。因為(熟悉)世俗生活,還有戲劇上的需要,定場詩都他自己編,可能原來(舊的戲文)有一些,他會對應現實而改,我感覺他這一方面蠻厲害的。

然後呢,意志力又強,很強的一個人,在坎城《戲夢人生》得評審團獎,有記者圍著——他那時候七十幾了——就問他:「你已經年紀這麼大了,你感覺這麼一輩子,你對人生有什麼看法?」他回答說「人生要奮志」(台語),酷到不行,這小子!我印象深刻。

我跟他是忘年交,非常要好。我跟人交朋友都不膩的,不囉唆,但有什麼事,絕對會去幫他。而且他也知道,我的脾氣跟他年輕時一樣,他孫子有時跟我拍片,他說要注意,我在抓頭的時候,要躲遠一點。他拍《戲夢人生》,看我脾氣很暴躁——我很暴躁是這樣,有時候有些事,製片處理不好,有時候借景不順,罵天罵地不知道我在罵誰,我在發洩,一下子,好!拍片。

白:您每次拍片都會發脾氣嗎?

侯:以前會啦。(然後)會有一個360度的轉變,脾氣發完,馬上蕩下來,又馬上集中在拍片上。

白:我聽張作驥講,雖然您會發脾氣,但不會往演員的身上發。

侯:我不會往演員身上,也不會往工作人員身上;工作人員知道,誰的錯他知道,但我不會指著人罵。我不會罵演員,因為我罵演員幹嘛呢,演員是你的寶貝啊!他們有他們的狀況,你不能罵他們,罵他們會崩潰,沒辦法繼續演的。

因為我們這種,從電影圈基層幹上來的,你存在必須要有你的方法,一堆事常常要面對的,但我從來就是面對啊;所以基本上知道演員,知道拍片,我再怎麼衝動,都會有一個(理性)比較冷靜地在看自己,所以還好!

白:那您從李天祿身上學到最寶貴的經驗是什麼?

侯:就是意志力,那麼老還很強悍;而且他其實算很輕鬆,也會發牢騷,也會罵政府。像《戲夢人生》,以前日本皇民化的時候他演過一些劇,那日本課長也很喜歡他,但在別人的眼光就是,我們說「三腳仔」﹙台語,多指日據時期御用士紳和台籍警察﹚——因為日本人我們罵他「四腳仔」、日本狗,而台灣人是「兩腳仔」,意思就是介於這兩者之間。但他一點也沒有這種感覺,他感覺是在維護戲班子,維護這個表演業,任何政策要怎麼改,這中間都可以有機會去溝通,他完全是現實,就是存在;然後你這個人好壞,跟你是不是日本人,沒有必然的關係,基本上就是這方面很豁達,我蠻喜歡這個。

我們很容易就會貼標籤說人家是「漢奸」,就像前面提過的胡蘭成。李天祿一出生,就在日本人統治之下,那是所有他知道的世界,在這種情形下,很難簡單用道德評斷他的行動。所以我選擇站在人的角度,就他當時所處的環境,去看他的一生,盡量客觀地來看他所見證的時代變化。

《戲夢人生》劇照,既扮演劇中人也是敘事者的李天祿。

李天祿要不是跌倒的話,更長壽;他就是因為跌倒,走路不方便。他那時已經八十幾歲了,年齡跟黑澤明差不多。還有一個就是在電視主持節目的,叫澱川長治 [1],結束都會在那邊「莎喲娜啦」,他那個招牌手勢和聲腔喔!

他們三個都跟我非常要好,澱川大一點點,過來是黑澤明,李天祿小一點點,三個人在一年中間去世;我三個老朋友,就在一年的前後,全部去世。都差不多九十歲的時候,八十九歲左右。

白:那麼《戲夢人生》最少有三種敘述方式:一,關於李天祿故事;二,李天祿本人面對鏡頭講述自己的人生大事;三,好幾場歌仔戲與布袋戲的表演。這種敘述方式非常有趣,可以談這三個敘述方式和它們之間的關係嗎?

侯:我那時候在想,李天祿有出一本書《戲夢人生》——最早叫作《尪仔人生》,因為布袋戲偶就是尪仔(台語)——(訪問者)曾郁雯在錄音的時候,我感覺很有趣,就提供她一個很好的錄音機,Sony的我記得,錄完以後我叫她給我一份,然後我拍《戲夢人生》,她出的書也跟著改名。

我就用這個錄音資料,想拍這個片子,但李天祿的事情太多了,簡直昏了,太難了!我一直在想要怎麼表達這些事情。後來我的女兒呢,差不多小學五六年級,女孩子的叛逆期比較早——小孩差不多十三四歲的時候會有叛逆期,男的比較晚——跟她媽媽每天都吵架,有時候她打電話,她媽媽會去拔她的插頭,(類似)這種衝突。我每次都調解她們,我說你們這樣子太好笑了。女兒上課去了,她媽媽就在哭。

這個時候我正好聽天文說起她妹妹天心跟謝海盟,天心的女兒,差不多三歲,黏媽媽,媽媽在幹什麼就跟前跟後,不時地叫媽咪,不回答就一直叫「馬蜜,馬蜜」,問幹嘛!又沒事。她們姐妹是寫作的,會感慨這時候是最親密的,將來變成仇人那就是叛逆期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有意思,剛好我女兒是這個時期。我就把李天祿的敘述,前一段是親密期,這場戲三歲的時候,啪!下一場就十五歲——前面是親密,後面是叛逆,兩個接在一起不是很過癮嗎。

我起先沒有想李天祿會出現,後來實在那戲太難拍了——有些戲是說出來聽得很棒,你要還原當年的現場,做不到;有時候文字敘述很棒,你要拍出來卻沒有;我就乾脆把他請到現場自己說吧!所以影片裡很晚才出現,法國人都嚇一跳。

白:特別有意思的是,李天祿接受訪問的地點,便是「演李天祿故事」的主要場景。這點使得電影裡的現實/虛構,回憶/再現,人生/電影之間的關係,變得更複雜。

侯:對啊。

白:您可以到一個攝影棚去拍,但您就請他到現場。

侯:到現場,差不多一卷一千英尺底片有十一分鐘,他講到一個人物,講到(底片結束)線那邊去了,也由他講。有時候拍了一堆,很有趣。

但《戲夢人生》底片不在我們這裡,在香港一家沖印公司那裡,後來那家倒了,資產全被扣押,很可惜;不然把其他沒用到的剪出來也很有意思,他講得很好玩。包括廖慶松在旁跟拍的16厘米紀錄片的底片,都被扣押在那裡。

白:《悲情城市》後來成為您「台灣三部曲」的第一部,隨後您拍出了《戲夢人生》、《好男好女》。這是您原先的計劃,還是隨著《悲情城市》的成功所發展出來的?

侯:《悲情城市》拍完後,我就有再拍兩部片的構想,主要是意猶未盡,一路追蹤(材料)愈追愈多,不過每個片子角度都不太一樣。《戲夢人生》(的時空)是在《悲情城市》之前,描繪日本統治下的時期;《好男好女》則是《悲情城市》之後,拍的是白色恐怖。所以這三部電影是以三個角度,描繪台灣的現代史,但事件是背景,主要的重心還是放在人身上。

白:三部曲的計劃,是當時的製片邱復生提出來的,還是誰提的?

侯:我忘了,但一定不是邱復生。《戲夢人生》主要是想拍李天祿,日據時代一直到光復的那一段時間,等於是《悲情城市》的前段。那後段是二戰後、白色恐怖的《好男好女》。開始其實還是機緣和現實題材。有李天祿的認識,他的人生很過癮;然後有一個人(曾郁雯)要訪問他,錄音,就構成了。

到《好男好女》那時,《人間》雜誌出了蔣碧玉的口述記錄,兩對夫妻和另外一個叫什麼鋒的,五個人[2]一起到大陸參加抗戰,差點被誤認為日諜——那時候抓到日諜有獎金——後來丘念台救了他們。這個很有意思,那時候有很多資料出土了。

白:藍博洲的……

侯:對,後來出了單行本,叫《幌馬車之歌》。在《悲情城市》之後,很多東西出來了,就乾脆拍一個三部曲。

白:《悲情城市》好像在大陸拍攝只有三天,但到了《戲夢人生》,電影的三分之二都在福建拍的,這是因為90年代的台灣,已經找不到您要的20世紀初的那種氣氛嗎?

侯:《悲情城市》我只是去拍了一點點空鏡,碼頭的空鏡。《戲夢人生》我去福建看景,哇,可能緯度差不多,那植物、稻田、生活方式、房子的結構都跟我們鄉下一模一樣,而且都還沒開發。所以《戲夢人生》在九份拍日本課長和巡佐的戲一個月,其他在福建拍三個月,很多地方,福州、泉州、漳州、南靖,拍了整整三個月,帶了八十幾個人。

白:在福建拍攝,好像還要跟福建電影製片廠合作,那經驗跟您在台灣的拍片經驗有什麼不同?

侯:跟他們製片廠合作,他們其實很歡迎,就是協助拍攝——他們福影廠有這個資格嘛,在大陸,只要談好條件就好啦——他幫我們找當地的資源,譬如說車輛,但其他工作人員很難,因為觀念差很遠。

很多拍攝期間要借東西,我們比他們快,因為閩南語就是福建話,所以很快。不過福州人講福州話,閩北福州話是另一種話,莆田話沒人聽得懂;在泉州、漳州、南靖,這些都是我們熟的,所以我們溝通直接很快。

白:因為跟他們合拍,劇本是不是要經過審查?

侯:要!《好男好女》跟《戲夢人生》都要,但基本上沒什麼問題,因為《戲夢人生》沒什麼,然後《好男好女》是站在共產黨一邊的。

白:只有到《海上花》才有問題?

侯:《海上花》是那個妓女生活的背景不讓。李安去拍《色·戒》也很模糊,就是所謂的偽政府——南京政府——就是不讓碰。

其實我有一個題材一直很想拍的,「上海愛珍」,佘愛珍,吳四寶的太太,她後來在日本與胡蘭成結婚的。她起先是吳四寶的太太,南京政府時期,吳四寶管76號房屬於特務,但他做來不像特務,還是上海「白相人」的作風跟本色。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裡有寫佘愛珍,這個人很動人,我感覺是中國女子的典型,想找張曼玉來拍,但那塊南京政府的史實,大陸不放(通過),我沒辦法。

白:張曼玉您好像找她幾次了……

侯:是,《海上花》因為要講上海話她嚇到了,但是「上海愛珍」還是想找她,還是講上海話;佘愛珍其實是廣東人。

白:《戲夢人生》的剪接過程好像特別長又特別難,聽說您和廖慶松還發生了一些衝突。[3]

侯:完全記不得!但應該沒有啦。我對他太瞭解了,他搞不過我的。我不會直接的,先放著,然後再迂迴,最後還是聽我的,因為我實在蠻冷靜的,而且比他敢。

白:可以談談整個固定鏡頭、長鏡頭和電影美學的塑造。

侯:我跟李屏賓講,我要中國人的神明和祖宗牌位上的那種紅的燭、紅的漆,很古老很久的,暗暗的紅紅的,我要那種味道。因為以前的光不可能點那麼多燈,所以閩式建築房頂的瓦中間會有一塊像A4紙那麼大的玻璃,采光用的,我就用房頂玻璃光源的這種色調。不然就是(光源)斜照,亮與暗的對比,幽幽暗暗的。

但我一天到晚說太亮,其實李屏賓的測光表已測不到指數,指針都不動,沒得感光了,他都說好啦可以啦。因為那時候進一組鏡頭1.3的,光圈可以放到很大,柯達底片的感光也很好,所以再暗都可以,暗部裡的細節都看得見。極少極少的光源,這種打光法,讓李屏賓找到一個他自己攝影的根本,是一次突破。那畫面整個顏色,我感覺很過癮,在坎城放映完,有人說像倫勃朗的畫。《戲夢人生》算是很過癮。

[1] 澱川長治(1909——1998),日本影評人,從1966年起連續三十二年主持朝日電視台「星期天海外劇場」欄目,曾被稱為「日本最著名的影評家」。

[2] 即鍾浩東與蔣碧玉、蕭道應與黃素貞兩對夫妻,以及鐘的表弟李南鋒。

[3] 朱天文的《雲塊剪接法——代序》一文中有這段回憶:「一剪剪了三個月。慢啊,為此侯孝賢幾乎跟廖慶松翻臉。起先是,小廖仍然採用『氣韻剪接法』,那是他從《悲情城市》裡剪出來的心得。一言以蔽之,就是剪張力。剪畫面跟畫面底下的情緒,暗流綿密,貫穿到完。但這回,侯孝賢不要張力,他要,他要什麼呢,開頭也說不清,只是削取法的,他不要情緒。如此,兩個人磨掉絕大部分的時間跟精力,最糟時,侯孝賢抱怨,以後他找一名技工完全聽他指令就行了。要剪到後來,侯孝賢才明確能說出他要的是,像雲塊的散佈,一塊一塊往前疊走,行去,不知不覺,電影就結束了。他叫小廖仔細看剪接機上拍到的阿公,他說,『片子照阿公講話的神氣去剪,就對了。』」參見侯孝賢、吳念真、朱天文著,《戲夢人生:侯孝賢電影分鏡劇本》,台北:麥田出版社,1993。第52——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