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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風塵》

(1986)

白:我們先從編劇開始談《戀戀風塵》,吳念真加入您和朱天文的編劇後,整個編劇的過程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侯:《戀戀風塵》是(吳念真)以前的戀愛故事,就是家鄉的一個鄰居女孩。因為他初中就上來台北唸書,念延平高中夜間部,一邊做事;那這個女孩子也上來台北了,在裁縫店。念真去當兵,女孩子還給他一千多封寫好自己姓名地址的信封,一元郵票都貼好了。結果就被常常送信的郵差追上,結婚了。我想那女孩太年輕了,太寂寞了。

三個人合作劇本的情形是,(我)先有一些感覺,就找天文聊,聊了之後再進一步結構它。結構出來,情節完整了,天文就把初稿整理出來,這時候才找吳念真。吳念真的台語好,擅長處理對白。三個人合作大致是這樣的形式。

白:關於《戀戀風塵》的原型故事,您是過去聽念真講過,感覺不錯,還是他提了這麼一個案子?

侯:他的故事我們很早就知道了啊。他本名叫吳文欽,「吳念真」的意思就是不要再想這個阿真,取了這個筆名。其實拍這片子,我的想法是可以替他解困,因為感覺他與他的家人對這個事耿耿於念,我自作多情在猜啦!

白:跟吳念真和朱天文的劇本討論和寫作過程,花了多少時間?

侯:那年五月初決定拍這故事,就在「客中座」(茶藝館)討論,五月下旬,天文把分場寫出來,月底導演組就開始勘景籌備,念真按這分場寫劇本——花了四五天吧。六月上旬大家就拿到劇本了。

我本來有拍礦工罷工抗議的戲,用了以前一個新聞報道;因為那礦場的經理借我那地方拍,拍完我感覺人家好意借我地方,卻拍了罷工要求薪資這些事,他並不知道。這樣做有點過頭,所以剪掉沒用。

白:我們談過很多關於火車的內容,但是到了《戀戀風塵》,它的表現有一些變化。不是單純去看火車,而是從火車的角度去看世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鏡頭逐漸變成當代台灣電影裡很經典的畫面。

在此,火車不只是城市與農村之間的一個橋樑,也是回到過去的一個時間隧道。同時單從視覺上的角度看,也具有非常獨特的美學——剛好可以跟電影裡的大多數固定鏡頭產生一種互動。這應該是你第一次把攝影機放到火車裡面,往外看。

《戀戀風塵》,吳念真與侯孝賢。

侯:這個地方很特別,因為煤礦是私人蓋的,日據時代的煤礦公司。《咖啡時光》裡一青窈[1]她父親,他們那家族,姓顏,基隆顏家,很早他們就蓋了,很大的煤礦;火車冒著煙從瑞芳到菁桐,「平溪線」,主要是為了煤礦而開的。

以前是很美的,每一個車站都是小小的,連那月台都是用枕木拼成的。那時火車車長會(隨時)停車,路邊房屋會跑出一個歐巴桑,拿了豬肉給他托帶給誰,然後又繼續開——也常常停下來,有人上車也可以上車。後來煤礦沒了,煤礦火車就停了,收歸台鐵。

賴成英有一部片子,張永祥編劇的,叫《悲之秋》,秦漢跟陳秋霞演的,就在那條線,在菁桐拍的[2]。秦漢演那個煤礦工人,後來去打仗,黃昏兩人約著去唱歌——根據一部日本電影改編的。我那時候當賴成英的副導,那一塊區域很過癮,後來我跟陳坤厚合作拍《俏如彩蝶飛飛飛》也有那條線。

白:所以這種鏡頭,不一定是跟故事本身產生一種關係,它有時候是純粹受到地方的啟發。

侯:沒有這地方,你也拍不到這種的啊。火車只掛一節,平常人少時,隧道很多,真像時間的隧道,我常用啊,《南國再見,南國》也用了。

白:前一段時間,我看到大陸拍的一部紀錄片,講到台灣時,他們就用《戀戀風塵》中火車進隧道這個鏡頭,把它當作台灣一種很有代表性的象徵。

侯:喔,真的啊?也許大陸很少有這種。

白:那麼,電影的主要倒敘片段,表現阿遠回到父親在煤礦受傷的一個記憶,也跟火車這鏡頭產生一種聯繫。就是阿遠昏倒的時候,突然回到父親當年在煤礦,回到那樣一個視覺的(衝擊)。

侯:回到他父親以前發生的事,這樣。就是災變嘛。

白:結構上,都有細心的設計吧。

侯:是啊,因為煤礦也是隧道,也是火車——采煤的火車;這都是,從黑暗到光明。後來(他父親)沒事,被救出來。

白:前面講過的,《風櫃來的人》也有非常相似的倒敘鏡頭……

侯:就是父親跟兒子之間。

白:與《童年往事》和《風櫃來的人》一樣,《戀戀風塵》這一部也是離不開父親的影子,和一種父子情結。這一次感覺上父子關係更可悲。《童年往事》和《風櫃來的人》的那兩位缺席的父親有點身不由己,前者是擔心把病傳染給孩子才避開他們,後者因為意外的腦傷便無能為力;《戀戀風塵》中父親也有身體上的缺陷(腿腳傷),但導致更多問題的,是他好酒、好賭和對孩子的不關心。

侯:他父親是「過繼」,台灣話叫「入贅」,第一個小孩基本上要姓(妻家的姓)吳——他父親姓連。李天祿有演,有講到這個;對男性而言,入贅是很不得已的。

白:觀眾會注意到李天祿為兒子準備的枴杖。《戀戀風塵》中,枴杖和手錶不是普通的道具,而是在心理層面上有很深的象徵意義。顏匯增曾經發表論文專門討論這一點[3],剛好也是兩代父親對兒子表示父愛的一份心意。能夠請您談談電影中的枴杖和手錶嗎?

侯:枴杖和手錶都是念真小時候的記憶。就是他離開家時,(父親)就給他一個打火機,告訴他你自己去闖吧。其實(他父親)對這兒子很矛盾,他是家裡最寵的,因為跟外公同姓,是媽媽這邊的姓,這孩子又最聰明。

你看《多桑》就知道。加上采煤肺部壞掉,他父親一直憂鬱。那時候我還不認識蔡振南[4],不然就可以找蔡振南來演父親。畢竟是吳念真自己的故事,他拍《多桑》就不一樣了,會更深入。對我來講感受沒有那麼深刻,不像我拍自己(記憶)的深刻。

白:他拍《多桑》,您也當監製,您參與得多嗎,拍攝時您也在現場?

侯:我絕對不會去現場。

白:那您的主要貢獻在哪兒?

侯:我本來建議找辛樹芬回來,但她結婚去了。《悲情城市》她回來;《多桑》要找,(相隔)太久了,已經回不來了,不可能。我對演員有一些意見,會建議他,其他不干預的。片子是他的,他自己去拍,只是幫他搭配組合——工作人員要怎麼搭配,就這樣。

白:整個風格很像您當時拍的電影。

侯:吳念真最怕人家說這個(笑)。所以基本上我不介入。

白:剛才我們提到那手錶,手錶可以具有非常微妙的一層意義——代表時間、歷史,過去和未來。在您後來的《千禧曼波》變成段鈞豪與他父親之間的斷裂點,而《咖啡時光》裡懷表變成陽子和肇之間的一種特別禮物。為什麼在您電影裡,您會給手錶這種特殊的意義?

侯:一種偶然吧。《千禧曼波》裡面的手錶,是一個叫薇其(Vicky)的女孩子的故事,她的男朋友偷了他爸爸的表。

《咖啡時光》因為那時正好有台灣火車開通一百廿卅年的紀念表——清朝開通的——以前車長都有這個表,很重要的。那我看日本電車車長也都有一隻懷表,交班上了車,就把懷表取出,嵌在引擎板上一個凹槽裡。因為剛好碰到台鐵開通紀念賣古董懷表,所以讓陽子買了那表送給肇,肇是電車狂嘛。

我很喜歡坐在第一節車廂,山手線繞東京都心一圈,是循環線,我有時坐山手線,就會到車裡面睡覺,睡一圈;不然就在第一節車廂看車長怎麼操作,所以很清楚那些細節。

白:除了這些比較明顯的例子,本片還有一些很微妙的象徵性的東西。像蕃薯,一來是外公請阿遠送蕃薯給老闆娘(她不接受),一直到電影的最後一場戲,外公才把種蕃薯背後的哲理告訴阿遠。這種處理有深度,處理得很好。

侯:阿公在旁邊種蕃薯,我聽他講得很好玩;他罵人都說「干伊三妹」,很好笑。他常常就是種蕃薯,長孫又是姓他的姓,所以很疼。結束時種蕃薯最好了——他也知道阿雲嫁給別人了,所以才講種蕃薯(的道理)。

白:最後那一段確實很感人。還有一場戲是阿遠的摩托車被偷走,而且他還想偷別人的車,這個有點像意大利新寫實主義的經典《偷自行車的人》(Bicycle Thieves),您是故意想向德·西卡致敬?

侯:沒有啊,這是念真自己的經驗,後來(阿遠)不敢偷嘛。

白:但《戀戀風塵》裡您還向另外一部老電影致敬,李行的《養鴨人家》。有一場戲就是阿遠、阿雲和全村的人戶外看戲,看到一半停電了,是否通過影片中銀幕上的電影(一種「戲中戲」),表現對美好世界的一種反諷?

《戀戀風塵》劇照,阿遠和阿公。

侯:因為我喜歡《養鴨人家》,而且是中影的片子,用中影的方便啊。因為停電,那阿公呢,摸黑摸了一根爆竹,他以為是蠟燭,結果一點,啪!在那裡罵,主要是阿公蠻好玩的。

白:難道您選《養鴨人家》沒有別的一層意思?

侯:主要是喜歡電影裡趕鴨子,滿銀幕鴨子跑出來,然後借這戶外談一些事。譬如有一個一直罵兒子沒有拿錢回來,那是顏正國他媽媽演的一個角色,她很會講台語;那時候回家沒拿錢回來,會被罵得很慘。

白:辛樹芬扮演的阿雲,塑造也非常有趣,又天真又容易相信別人,從火車站遇到騙子,和男人們喝酒的那場戲;又從給阿遠的朋友脫衣服,到跟郵差的戀愛,她的性格是一層一層地表露出來。整個結構上表現得非常好。

侯:其實辛樹芬本人個性是很強硬的,強硬中又很溫柔。現在要把她變成會跟郵差走,有她的弱點啦——也不是說弱點,是個性——所以才會有這種安排。一次一次,現實改變了人的狀態;那時候他去找她,兩人透過(紅樓戲院旁邊)裁縫店的窗子講話(已經有一種距離)。

白:而且郵差第一次出現,那個鏡頭的調度與設計非常精明,就是阿遠和阿雲隔了一個窗子講話,而郵差很有象徵性地出現在他們中間。插在中間的郵差出現,就是阿遠阿雲要分開的預兆。

《戀戀風塵》劇照,飾演阿雲的演員辛樹芬。

侯:阿雲都會跟阿遠投訴,被燙到或者幹嘛。

白:很有趣的是,阿遠與阿雲之間的關係變成一種惡性循環,阿遠越寫信,就越使得她跟這郵差產生聯繫。

侯:離鄉在台北一個人,阿遠又不在,阿雲太年輕了,現實的力量比我們所想像的要大很多。

白:阿遠在當兵時,遇到來自大陸的一家人,也讓人想到《童年往事》裡祖母喜歡走那段「回大陸的路」;雖然這段電影裡的場景都發生在台灣,還是可以感受到被壓抑的一種大陸情結,在隱隱作痛。

侯:是啊,這也是社會新聞。在金門兩邊太近了,超過海域就會被抓;給(俘虜)吃飯,說饅頭是有毒的。兩邊都做洗腦的宣傳。

[1] 一青窈(1976—— )本名顏窈,日本流行音樂歌手、作詞家和演員。父親顏惠民是日據時期台灣五大家族之一、基隆顏家的後代。

[2] 《悲之秋》的第一個鏡頭也是火車進站。

[3] 見顏匯增:《〈戀戀風塵〉的影像物語》,載於聞天祥編,《書寫台灣電影》,台北:電影資料館,1999。第38——39頁。

[4] 蔡振南(1954—— ),台灣演員、歌手。代表作為《多桑》和《眼淚》。也參與多部侯孝賢電影的演出,包括《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好男好女》。另外還發行過十餘張個人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