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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

(1985)

白:《童年往事》處理您的整個成長背景,您有什麼樣的考慮,才決定把自己的故事搬上銀幕?會不會有所顧慮?

侯:不會。那個軌跡,有很多生活經驗糅在裡面,已經越來越可以掌握了。《小爸爸的天空》之後,跟「中央電影公司」簽了三部片子,總經理明驥走了,等於是新電影的保姆走了,換了一個電視台的總經理;但小野、念真還在,我們就談,問我要不要簽,就簽了三部。因為我那時候歐洲的(拷貝版權)已經可以賣,所以小野還幫我加一個歐洲的分配比例,我佔50%。《童年往事》這個題材在我腦子裡很清楚。祖母的荒謬,其實是真實的,真實到一種地步就是荒謬;我感覺荒謬的元素就是真實——大批大陸人移民到台灣來,最後上一代全部去世,這裡還在反攻大陸。那時候自覺到這個東西了。

我成長(過程)很重要的三個眼光,一個就是我媽媽口腔癌,去台北醫療回來知道我賭博花了很多錢,她看了我一眼,在榻榻米那邊回頭看了我一眼。梅芳[1]演的時候,我用這個眼光。

第二個是我哥哥師範畢業,在小港,離鳳山差不多二十公里,在那邊教書,禮拜六、日才會回來,我把他的存折拿去花,去賭博,他會跟我媽媽講——所以我媽媽會用那眼光看我。後來我媽媽死了,她是基督徒,有教會姐妹來唱詩,喪禮上我哭,我哥回頭看我一眼,那眼光就是不相信我會哭,因為我壞到了一個程度。

第三個眼光是收屍的人。其實(祖母去世)那時候只有我在,電影裡我把四個兄弟放在一起,「不孝的子孫」。我那時十六七歲,其實是沒有能力應付這件事的,沒有辦法周全,最多只是請醫生來看,看祖母能不能(有救),如果不能,我能送她去醫院嗎?不能嘛。大概就是這樣,每天叫她吃飯,大小便失禁,醫生說太老了,器官都衰竭了;那就只好放著啊,每天測試有沒有反應,有沒有鼻息。沒想到後來有血水,躺在榻榻米上的背部(都潰爛了),一翻過來的時候,收屍人就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很清楚這個。

白:一旦決定要拍《童年往事》,那麼初步的準備要有哪些工作?您剛才說回家整理房子啊……

侯:應該是挑演員,都是非演員,演姐姐那個大學剛畢業。

然後找到祖母,她(唐如蘊)那時候假牙拿掉,就很像。她其實沒那麼老——我祖母去世時八十幾歲——她是廣東人,所以客家話配音很準。婦女那時候「針頭線尾」,會縫紉的就可以了,「田頭地尾」會耕種的,「灶頭鍋尾」會煮飯的,念什麼書?我祖母就是重男輕女到一個程度。

我沒有把我母親自殺留下的疤(這件事情)放進去,那時候還沒有能力面對;我若把疤放進去,電影的故事要回溯到一些東西。是拍完以後,我才更瞭解母親的情況,就是那種移民到這裡,沒有什麼親戚,那種壓力很重——以前有什麼事,娘家可以商量,找親戚就好了——老的老,小的小,我爸身體又不好。

我就根據現實找演員,調整一些啦,但調整不是很大。

白:因為《童年往事》的故事跨越二十餘年,演員需要很大的range,而其中的主要角色還要請不同演員來詮釋不同年齡。像阿孝這角色有兩個演員,會不會很難保持角色的連貫性?

侯:還好,我主要是(靠)神情、直覺,像游安順演少年時代;另一位演童年時代的,很會唸書,後來念到台大。

《童年往事》劇照,「那眼光就是不相信我會哭,因為我壞到了一個程度。」

拍父親死的那場。我記得那時停電,電一恢復,我父親已經差不多了,我祖母過來就掐人中;他們老一輩的,掐人中沒用,就代表死了。我半夜跑出去叫醫生,回來已經不行了,死了以後就煎一塊荷包蛋放在他嘴巴上,可能是怕傳染病,或習俗之類的。

我拍那些小孩,哥哥和弟弟——就是我哥哥和我、我兩個弟弟;(另外就是)姐姐、祖母、媽媽。這裡面有兩個演員,躺著的爸爸(田豐),和媽媽梅芳。我跟梅芳講她的角色要啟動場面,那些演鄰居的都是小孩的媽媽——演我弟弟的那兩個小朋友的媽媽。那場戲很怪,現場有一種能量,就是醫生檢查,宣佈死亡了,梅芳就這時候表現,結果那一哭,小朋友的爸爸、媽媽,去拉去勸的都哭了,連躺著的田豐[2]淚水都,啪!這樣。當然沒拍到啦!(笑)不是姐姐叫他們來握爸爸的手嗎,那個小小的很軟的手,田豐的淚就啪啦掉下來(笑)。

白:談到田豐,其實他演過無數經典武俠大片,像《獨臂刀》、《空山靈雨》,是非常資深的演員……

侯:對啊,他以前演很多邵氏的片子,跟李行也常常合作。

白:過去田豐在銀幕上都顯得強壯英勇有魅力,在《童年往事》我們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但還保存一種尊嚴。您能不能談談角色的塑造?

侯:我爸爸很瘦,是個文人,假使他還在,我去弄電影是不可能的(笑)。他對電影這種(職業)會有意見。

我父親學教育,黃埔新村那邊的小學校長每次提起我爸爸,都會稱讚他;雖然(我父親)過世那麼久,大家還是很尊敬他。我父親做合作社主任,跟田地有關,自己找資料出了一本合作社的書,就是文人,有辦過報紙。我媽媽嫁給他的時候,聽說是要她念英文,盯著我媽媽念英文——那時候都生小孩了——很嚴厲的,很正直的一個人。

白:那您那時找田豐……

侯:有那個味道,我找來找去只有田豐有點像,田豐有一種肅穆。

白:除了這些資深演員,辛樹芬應該是第一次上鏡頭吧。她當時只有十幾歲,您是怎麼挖掘她的?

侯:辛樹芬,我是在西門町的萬國戲院看到她,哇,這女孩子很漂亮之外,有一種氣質。她一直走我就一直跟,到天橋時我才追上去,介紹我自己,給她看我的身份證和名片,要她的電話。她那時候念五專,念商的還沒畢業,所以我拍《童年往事》時,就叫她來客串一下城隍廟旁邊那個女孩子,畢業後拍《戀戀風塵》。

拍完以後就嫁人了,跟她小學同學(結婚了)。小學畢業後,他去南非,他們兩個一直通信,後來他到美國開電腦公司,賣電腦零件、用品,一直通信。她拍完《戀戀風塵》就去找他,結婚了。

我拍《悲情城市》的時候,本來找伊能靜,會講日文,樣子很好。但伊能靜不接,戀愛去了,去日本戀愛了。沒辦法,我只好把辛樹芬找回來。

白:演祖母的唐如蘊,她也是非職業演員嗎?

侯:沒有,她是演員,沒那麼主要的;她先生是編劇,老一輩的。我找她,因為她樣子瘦瘦的,那時候才六十幾歲,但假牙拿掉便老了,所以找她演。

白:《童年往事》一開始,觀眾馬上被畫外音的獨白吸引了,而且是您自己的聲音,便使得整個電影更親密。幾年以後,您為吳念真的《多桑》當監製,這是一部講述父親自傳題材的電影,剛好也用吳念真本人的畫外音。雖然《童年往事》和《多桑》兩部片子的主要對白分別是客家話和台語,旁白都決定用國語……

侯:我的客家話要講旁白沒那麼容易,因為那比較文。客家話現在聽可以,但是很多詞已經記不得了,要講得那麼文和白,除非一直成長到三十幾歲還在客家語系裡面,我才會講。

其次對我來講很正常,因為第一代去世,我們這是第二代——用國語很正常。在中影配音的時候,楊德昌幫我錄音,那時趕上片趕得很累,聲音啞啞的。做混聲到最後一本時我已不支困倒,楊德昌幫我混完。

白:您是一開始就決定要用這個旁白,還是剪接的時候才決定需要加上去?

侯:現在記不得了,大概是剪接的時候吧。劇本是一個藍圖,我會不停地根據演員和情境,拍攝過程、演員狀況、現實環境,不停地整理跟調整。

白:我們談過拍父親的那場戲,電影中有三個鏡頭都拍到父親的空椅子。這是非常動人的一個畫像,讓我馬上聯想到《風櫃來的人》的結尾,看到阿清的爸爸也有這樣一隻空椅子在那裡。

在您電影裡總有些畫面,會使人聯想到您其他電影的畫面,譬如說《童年往事》父親剛過世以後,有一盞吊燈的特寫,在《悲情城市》、《最好的時光》兩部片的第一還是第三個鏡頭,也有類似的特寫。

侯:《最好的時光》第一個鏡頭,《悲情城市》也有。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燈,因為老,因為光吧,跟電影有關係。那種光影的關係很漂亮,一直照著,都不講話,看著這家庭的變化。

白:另一個例子是,《最好的時光》、《悲情城市》裡的全家福照片,我作為觀眾會馬上聯想到您其他的片子。您是否有意讓觀眾有這種聯想或聯繫?

侯:沒有。拍過去的事情,照片便有很重要的意義,照片以前是很少的——以前真的很少,要某種聚會才會有,很少有生活照。這些黑白照片,一種時間、情調,一種懷舊。

這種會影響電影的節奏,我其實因為想擺脫這個節奏,才去拍《南國再見,南國》,沒有劇本,只有大概的結構,然後現場調整。不然對老照片會有一種緬懷,一種美(的感受);那個情感方式不一樣,對現實是詩化了的。

白:像蔡明亮,就很有意圖讓他電影之間產生一種聯繫或對話……

侯:那是自覺的,非常自覺。

白:但看您往後的片子,會覺得其實也有很多呼應的地方,有一些場景與動作不斷地重現。您不介意的話,我想我們就玩一個小小的遊戲吧。我講幾個主要的場景,請您講講看各場景的印象,對您有什麼樣的特殊意義,就是一講到這東西您會聯想到什麼呢?為什麼會一直回到這些場所活動?不一定要講某一個片子的具體情況,也可以講抽像一點。第一個就是火車。

侯:火車是啊,我對火車就是迷戀啊。小時候坐汽車就吐,汽油味,我不習慣,而且我小時候有氣喘。所以我都坐火車,火車你知道很怪嘛,火車的穩定,會讓思維進入一個狀態,像催眠一樣,在看景物中間就會去想很多事情,可能跟它的輪聲有關。以前上台北回高雄都是坐夜快車,晚上開的,(大家都在)搶位子我告訴你,那很慘,稍微有一點年齡的,都有這種經驗,帶著大包小包。

火車拍起來漂亮,尤其是冒煙的火車;移動,離別。《咖啡時光》拍火車,完全去找支線,決定女主角老家在哪裡,火車經過的地方鐵橋什麼的,哇,她老家附近的火車站很棒,我本來找一個更小的,但那也很棒。然後呢,我朋友家在附近,他是高崎電影節的主席,就借他家拍,當成老家。

白:第二個是您電影中常常出現的一個空間,撞球場。

侯:我以前常去租小說,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我去租小說,在等(新書),看到旁邊有一個撞球。那時候只有四顆球很陽春的,兩紅兩白,沒有洞,不(算)進洞的,有一個算盤在旁邊打分數;裡面的音樂是美軍電台,放的是Smoke Gets In Your Eyes(《煙霧迷濛了你雙眼》),那時候不知道是什麼,可是感覺有一種味道,幾個很帥的年輕人,很強,有一種雄性的味道,還有一種男人的感傷。

撞球以前是我們很重要的一個娛樂,也是追女孩子的地方。台灣早期加工出口區的時候,女孩子會去做工,還有彈子房計分小姐;她們是流動的,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移動。

白:移動的理由是?

侯:有認識的、錢比較多的,或提供住宿條件比較好的,就過去,跑來跑去;跑到一個年齡就嫁人了,那有些會被追或戀愛什麼的。另外一種是理髮廳,理頭髮小姐,她們沒有真正在剪頭髮,理發也是吸引男客人的一種方式,我們叫「剃頭婆仔」,「撞球婆仔」(台語),不然就是冰果店的小姐,找漂亮的,生意就特別好。以前撞球間沒有營業執照,後來是因為出事才要執照。這些都是女孩子的工作機會,就是小學畢業、初中畢業,學歷沒有太高的。

白:另一個經常利用的空間便是電影院。

侯:這些都跟小時候生活形態有關係,火車、撞球場、電影院。以前我們(在)撞球場還有賭博,有人來我就跟他打牌,撲克牌取單數,一個人拿五六張,多少錢看誰贏,看誰數字最高,就可以打雙的,把「仇人」殺掉,很好玩。

電影院呢,我說過我們家旁邊有一個戲院,以前演布袋戲。每次結束前十分鐘左右會開門,小孩在那邊等,叫「撿戲尾巴」。後來開始演電影,我們就會抓人的衣服,「阿伯,阿伯,取我進去!」(台語)十三四歲就開始爬牆。鳳山戲院的牆比較矮,上面有鐵絲網,把它剪了,爬進去。東亞戲院(有)樓梯的,旁邊有個廁所,有一個網子,剪破進去。

還有一個方法就是用假票。我跟一個朋友叫阿雄的,我們會撿人家丟的票根,他認識撕票的人,看完出來的時候在剪票桶抓一把回去黏。因為以前是這樣(長方形票面上)有一條斜線,會在斜線蓋一個戲院的章,通常會撕過頭;撕下來的這票根很有用,沿著線接起來——當然圖章通常是不會合嘛,歪的,但撕票的人不會看這個——就混進去了。換什麼片看什麼片,所以戲院是從小白天玩完了,晚上就去看電影,有時候看的恐怖片,回家還很緊張。

後來年齡大一點會去高雄看,騎車去,香港的《火燒紅蓮寺》這種;奇奇怪怪的很多,《裡見八犬傳》、《三日月童子》、《摩斯拉》這種一堆;打鬥的,日本的、邵氏的愛情文藝片、黑社會片。美國片也看,比較少,那時比較流行日本片。

白:您剛說騎車到高雄看片,其實騎摩托車也是您電影中的另外一個重要意象和動作?

侯:那時候是騎腳踏車去,摩托車很少。我第一次騎摩托車在城隍廟,有一個年輕人騎了65CC的Honda,他騎一圈回來,我說借我騎,(結果我)不會換擋,不知道要換擋,一路騎。我家隔壁的隔壁是一家洗衣店,沒有店面,是收衣服回來洗,他們有一台老的叫Yamazaki,重型的,我跟他借就借我了,我騎去高雄。那車很古老,是貨車型的。

我考上大學後一面在上班,就叫我哥哥、姐姐出錢買一部摩托車通勤。我騎摩托車,可以把那引擎拆開清潔,排氣管都清得乾乾淨淨,全部再組合,都沒壞。後來給我們那道具小張,騎到哪兒也忘了,隨便停,忘了,車就不見了。我騎那車差不多十年,都沒彈缸、沒「摩另骨」(boiling,台語),念藝專時每年從台北騎回高雄,騎到手、臉都麻了……

白:另外一個是樹葉被輕風吹的畫面,您很多電影都有這畫面。

侯:有啊。今天剛好風很大,我住天母那邊坐公車,樹葉這樣「啪啦!啪啦!」一堆吹下來。我說沒有人會注意,但把它框起來時有一種味道,很怪,這就是frame的魅力。我正在想這事(笑),我對天氣、環境的變化很有興趣,一種說不上來(的感受),那是一種自然的東西。

白:在您片子裡頭,它經常代表人物心情的一種象徵……很有力量的畫面。

侯:我爬山的時候,在路上,我對各種種子也很有興趣;種子有各種形狀,有的像翅膀,有的很像臉。這是欒樹的(種子),像翅膀,它是一對一對的,可以拆開。因為風飄,我覺得樹有意識;若(種子落點)太靠近沒辦法活,長不大,所以飄散得很分開很遠,很好玩。

他們說樹木其實會移動,非常緩慢;反正對這些你會感覺都比人好,人喔!就是異化,往另一個方向去了。其實大自然「天道無親」,有四季的變化,夏天來了,春天就要讓開,它有一個規律的。人違反這個規律,生那麼多人,弄一些有的沒的,用這些資源;到最後,我看地球是救不回來了。

白:另外一個是圍桌吃飯,在您幾乎所有的電影都可以找到這種場面吧?

侯:我喜歡拍吃東西,因為每天都要吃嘛,對不對。有一些小攤子啊,我從小在外面吃各種小攤子,到現在還是;有時候為了找一種肉,叫紅糟肉,找到萬華周記那邊去吃。我坐捷運,有時候故意坐過頭,過站,去看那邊有什麼好吃的小吃。我常常在咖啡館「25度C」看資料做筆記,東區那邊有什麼吃的我大概知道,喜歡這種。

白:尤其是很多人一起吃飯的,像《海上花》第一個鏡頭,或《戀戀風塵》有辛樹芬男友不高興的那場戲,從他的眼神可以表達很多……

侯:那是使性子啦。吃飯是很過癮的,像《悲情城市》就是啊,最後就一直吃;我感覺吃飯是一直在的,人必須吃飯,生計啊,必須生活下去。

白:回到《童年往事》,本片也增加了兩位日後非常重要的合作者,擔任音效的杜篤之[3]和攝影師李屏賓。雖然本片的錄音是忻江盛[4]做的,後來大部分電影都是杜篤之擔任錄音。這應該不是您第一次與杜篤之合作吧?

侯:其實杜篤之,我們早在中影的時候就認識了。他們都是新進的學員,他跟楊德昌比較早。

那時候我在中影用一個比較老的,我是想刺激你這個老的看看會(觀念保守)到什麼程度,所以《兒子的大玩偶》就用老的;到《童年往事》我想就算了,因為他們觀念太老了。

杜篤之又快,他對聲音非常狂熱的,半夜也會去山裡錄音。當時配音,很多效果也是要做啊,譬如說放鞭炮,他就去外面錄各種鞭炮,用Steenbeck把聲音的磁帶剪好,跟畫面的底片配准,「彌」(mixing)一次把音量調齊,再聽這聲音,不夠再加。那時候忻江盛(擔任)錄音師,我最後一次跟他合作好像是……

白:《童年往事》還是忻江盛擔任錄音師,但杜篤之也已經進來了,他做的是「效果」一職。《童年》的另外一個大突破是在攝影方面。您之前的片子都是陳坤厚做攝影,為什麼到了《童年》換成李屏賓?他給整個電影什麼樣的新氣息?

侯:主要是我跟他(陳坤厚)拆伙,所以要找新的(攝影師)。

白:《童年往事》之前就決定不跟陳坤厚合作了?

侯:他最後拍的是《鼕鼕的假期》。《童年往事》因為跟「中央電影公司」(合作),所以用中影的人,正好李屏賓有空,我就用了。

我跟陳坤厚,有一個因素就是年齡的不同;很多外面的人來了,我開始轉彎了,他還在那裡,觀念有點差別,所以很自然就分了。分了以後我找李屏賓,一開始合作我不喜歡他的frame,但他很快就調整,換鏡頭的方式35厘米換50厘米之類;合作了兩部,他也有一點改變了。

以前他從攝影助理開始,每個鏡頭他都記的,每個鏡頭的布光方式,畫面,光圈,底片,全都記錄。他是很認真的一個人。《戀戀風塵》完他去香港,所以《尼羅河女兒》我就用拍劇照的陳懷恩,他沒幹過攝影,但我叫他攝影。《悲情城市》也是陳懷恩,拍完他不太敢幹了,他感覺很多他來不及。同時李屏賓在香港成熟了,有空了,我就找他回來拍《戲夢人生》。《好男好女》還是另一個(攝影師韓允中拍的),後來都跟李屏賓了。

然後跟他一起成長。變化最大是從《海上花》開始,那時候大量用軌道移動。到《千禧曼波》的時候用Taylor85銳角鏡頭,很少打光,光暗就光圈全開,所以景深很小,哇!袁師傅跟焦,要移動,來不及跟,有時候focus out失焦了,李屏賓也不喊停,自己就移動到in,就這樣隨意(笑)。後來我們兩個默契到他拍他的,我不管了,很準很厲害。

白:《童年往事》的剪接過程中,我聽說您當時跟廖慶松有一些意見不合,甚至產生了一點衝突,所以是你親自去剪片子。

侯:不是,因為他那時離開「中央電影公司」了,我們自己有一個剪接室。但是《童年往事》是中影的片子,他們一定要派中影的人剪,在中影外雙溪的廠裡剪。

沒有(什麼衝突),剪片子我一定在的,我所有的片都親自(剪)。這部我就跟廠裡一個老師傅(王其洋)剪,一個鏡頭沒cut,他回頭看我,馬上就是跟他們的剪接經驗違背。只有這個片子,其他都是廖慶松剪的。

白:除了他們個別的專長以外,您的長期合作者像杜篤之、李屏賓、廖慶松等人,會不會在電影的許多其他部分也有貢獻?能否舉幾個例子?

侯:廖慶松原來是做postproduction,做熟了後來就做製片。他剪接非常厲害,postproduction也步步到位,盯得很牢;結果到後來前制呢,就是整個預算安排,也很清楚,就接手做製片了。

李屏賓主要是攝影。他每次會定一個調子,會先想這個題材需要什麼樣的調子,然後test,有時候會加filter,會(考慮)選擇什麼樣的底片。我完全隨他,技術問題就由他,我不太管。我主要是要把人物拍出來,對我來講這最重要。

那聲音呢,杜篤之有時候會提一些意見,一些鏡頭需要什麼聲音,然後把那個效果做出來——這都是後制。

白:您會希望從工作人員的身上得到什麼東西?會希望他們乖乖聽話,做他該做的事,還是多提供一些意見與您積極參與創作的其他部分?

侯:我告訴你,我拍片的那個心態很好玩,我是主,我帶頭,但希望有人來飆。我空間放很大,但你不能大到over,我馬上會知道。大家很清楚這focus在什麼地方。一起成長以後有一種默契,這默契很重要。我知道誰能耐到什麼程度;或有時候我想改變,不是那麼容易,也不是那麼快,因為人都有慣性。

我看年輕的攝影師他們用DV拍,我說你試試看用Bolex,這種要上發條的老式攝影機一次只能拍30秒,停了就立刻上發條拍,我說試試看這個,為什麼?因為用DV拍,沒有時間限制可以一直拍下去,結果就拍糊了,沒有focus了,拿著一直拍,拍到不知道拍什麼東西,搖到這個,搖到那個,對畫面沒有感覺了。

而Bolex的時間很短,注意力得高度集中,盯準目標全心全意捕捉,沒時間在那裡移來移去擺frame。並且Bolex的窗口很小,沒得看,就只有盯住被拍的對象看。(追求)一個美框,不如忘了框,框來框去沒意思。我建議他們縮小整個team,這樣可以靈活機動,多一點時間,一天拍的可以用兩天拍,反而拍得很棒。

白:有時您會一邊拍攝一邊剪接,還是拍完再剪?

侯:我是整個拍完,現在拍當中也不看——我對看毛片沒什麼興趣。只有開始的時候看看光,這樣好不好啊;(這是)以前啦,現在也不看了,他們去弄吧。

白:回到《童年往事》,觀看本片會覺得它已經開始背叛action和講故事的大眾電影原則。《童年往事》重視的是生活中的碎片,似乎在找尋一些即將失去的破碎記憶吧?這算不算您電影生涯中的一個轉折點?應該也是跟沈從文的那種視角有關係?

侯:《童年往事》是我小時候的故事,面對形式與內容的問題,我想算了,不理這個,直接拍了。記憶對我而言很重要,就再也不管要用什麼形式了,那時候有這種改變。

白:結構上《童年往事》可以分上下集,上集從小孩阿孝到父親去世,下集從阿孝十六、十八歲的反叛階段開始。雖然整個後半父親已經不在,仍可隱隱約約地感覺,阿孝的反叛還是與父親的死亡有非常密切的關係——阿孝好像在不知不覺中找尋著,怎麼當一個男人。是否請您談談這種男性意識和本片的結構?

侯:你們說的男性意識我是不太瞭解啦,我感覺是一個人格的調整,一個人格的發現。

譬如說我打架,他們對我的眼光和姿態會不一樣,馬上感覺;我媽去世,我去討債,結果人家比我們還窮,我哥哥寫信就不要他們的錢,像這種會讓我自覺,有一這種認定。加上我去黃埔新村打架,朋友的媽媽小學校長來講我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那感覺很奇怪,畢竟我在當兵之前不可能當流氓,因為我不可能去欺負人家——回想起來,所有打的架都不是我的(而是幫人家打),是阿雄的不然就是誰的,所以就有一種認定;這種認定是在很多事情中間,一件件發現的。

我去當兵時是很開心的,先到台北去找我兩個同學,很好的同學,一個是初中,他初二搬到北部去了,後來還有聯絡。(他們)一個住台大,一個住東吳。我來是住台大的男生宿舍,跟他們倆在一起,相處了兩三天就去車站集合。他們倆送我去泰山憲兵訓練中心,車上我們一直講話……那種感覺很強烈,覺得當兵是跟以前切斷,是一種重生。

我去那邊訓練,通常要四個月才可以出來,我過年前進去,待了兩三星期也不知是不是過年沒人吧,就放三天假,把這新兵放出來,一放出來我就去找以前認識的一位撞球小姐。我就一路找,三天回來不知怎樣心情就不好了——心情不好半夜緊急集合我不理的耶,那我們那班有十一個人就很緊張,硬把我拉起床穿衣服什麼的,我就站著給他們弄,弄完出去在操場上就眼睛閉著,後來就恢復理智了。

我當兵後,決定要走電影,所有的事情就是這樣,有一個切斷,開始沉靜,沉靜以後開始想到未來。二十歲之前,逝去的親人,片段片段組合起來的,好像越來越清楚自己的狀態。

[1] 梅芳(1936—— ),台灣資深女演員。參加侯孝賢電影演出,包括《風兒踢踏踩》《鼕鼕的假期》《戀戀風塵》《童年往事》《最好的時光》。

[2] 田豐(1928—— ),港台著名演員,演出作品超過兩百部,包括著名電視連續劇《星星知我心》等。2014年獲頒第51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

[3] 杜篤之(1955—— ),台灣最活躍和多產的電影錄音師,是侯孝賢從1983年至今最重要的合作者之一。為台灣新電影的大多數重要作品擔任錄音工作,其中《悲情城市》是台灣電影史上第一部採用同步錄音的電影。

[4] 忻江盛,台灣資深錄音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