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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櫃來的人》

(1983)

白:《風櫃來的人》可以說是半自傳題材的電影吧?有多少是來自自己的經驗,有多少是別人的故事?

侯:左宏元他公司那時候拍鬼片(1980年的《地獄天堂》),王菊金導演的,用了我那副導許淑真,所以有空我就會去(探班),因為我們是同一個老闆。我就坐公車從澎湖(馬公)那邊一直坐到底,就是風櫃東站。下車來一個小雜貨店,幾個年輕人在那邊(玩撞球),很老的老頭在計分。我感覺很有意思就在那兒看,就寫了一個筆記,沒想到後來,《小畢的故事》之後,我會拍《風櫃來的人》。

那時候討論《風櫃來的人》,還有丁亞民、朱天文、許淑真,丁亞民就提供他的經驗,他在高雄看片子被騙;我就把這風櫃年輕人——因為都是移動嘛——(設定在)高雄發展,高雄有澎湖幫,就這樣子。

我在鳳山住,後來住一個半島,要坐船過去——叫旗津,以前叫旗後。第一年沒考上大學,去那邊說要唸書,念個屁啊,朋友都是海四廠(海軍第四兵工廠)做工的,去沒多久就跟人家打架,打了好幾場。但我住那邊有個記憶,所以就把它放進電影,而且那邊到加工出口區很近,那味道對我來講很過癮。以前渡船頭很漂亮,是日式的,叫「哈瑪星」,本來叫「哈瑪線」,是日據時代一條鐵路線直接開到鼓山渡船頭,念成台語變成哈瑪星;所以那個地方是我唸書待了幾個月,住在朋友家裡。

澎湖是去看拍片、探班。我就把這兩個(場景)合在一起,又跟加工出口區合在一起。而我有一個朋友剛好在加工出口區,電影裡工廠那頂樓是我朋友在那裡打工的頂樓,但工廠生產線是找另一個地方拍的。基本上是因為熟悉,所以這樣使用,這樣味道和內容都跟我成長有關聯。其他是創造,像庹宗華跟他女朋友(林秀玲飾),那女孩子跟他們之間的關係,完全是創造的。

其實庹宗華是鈕承澤他們的學長,因為拍《小畢的故事》一起(開始合作);他們那幾個台語不好,配音的時候就摻著。

白:當時拍片檔期非常緊,在《朱天文電影小說集》的序文中,天文有記,當時拍《小畢的故事》你們10月28日初次見面,到了1月29日電影就上映了。而且很難想像的是,《風櫃來的人》更快了,從編劇到上映只花了兩個月!那是什麼樣的工作狀況?這種驚人的拍片速度,是因為被逼要趕片,還是因激情?

侯:是這樣子的,《小畢的故事》陳坤厚導演,我們萬年青成功了,接著去幫《兒子的大玩偶》,我們整個team參加。然後輪到我導,拍《風櫃來的人》,不是跟中影,而是跟外面的發行公司;他們很信任我,投資一半,我們自己投資一半,沒想到賠錢。

其實是照著我們自己的節奏,那時拍片很快,然後就賠錢啦!接著《小爸爸的天空》,陳坤厚導,中影出錢,這部片賺錢才把債還掉的。其實這就是照著過往合作的模式,他一部我一部,下來就是《鼕鼕的假期》。

但大家想法不一樣了,陳坤厚覺得我為什麼《風櫃來的人》上完片還要重做音樂,花了二十幾萬,有這個(疑惑)就開始分開了。我最後一部跟他(合作)就是《最想念的季節》,「畢寶亮」的故事,那是我很早以前的劇本;把那弄完之後就分了,各做各的了。

白:有一點很有趣,就是觀眾與評論界總會用一種「作家論」的觀念,來看導演的電影。凡是侯孝賢的電影,都會歸類某一種模式,但因為您跟陳坤厚的關係不一般,是非常密切的,而且是輪流掛名;我們是不是要調整我們的想法,把陳坤厚導演當時與您合作的片子,也歸類到您的創作上,把《小爸爸的天空》、《最想念的季節》等作品看得跟您早期的電影一重要?

侯:可以參考,但心情不一樣;你懂我意思嗎,因為他要導演基本上要他通過啊!他要喜歡那題材,但我自己的就不一樣了,我有我自己想做的,所以不能用這兩個……

白:您還是會覺得是別人的片子。

侯:對。因為那最重要的意志在他,雖然處理是我,編劇我參加討論,但問題是他喜歡的……我那時候已經在變啦。像《小爸爸的天空》其實蠻好玩的,那部愛情(題材),跟我後來寫實的風格已經有點不一樣了。其實是心情啦。

白:在《風櫃來的人》裡,所謂「侯孝賢風格」的主要因素,已經很成熟地展現出來。是否在您頭幾部片子裡,一直試圖展現這種風格,但無法逃脫通俗電影的一些規範?

侯:沒有。就像我前面講的,因為自然到了一個階段,要拍自己成長的經驗,就像《風櫃來的人》裡,母親向阿清扔菜刀,是我自己的經驗;還有他爸爸,這裡(額頭上)有一個凹,那是陳坤厚的一個朋友,他頭上真的有這個凹,這朋友前幾年才去世的。你知道他是怎麼凹的,就是高速公路剛建好那時,他被一輛砂石車上一顆石頭打到,喀!車窗玻璃整個破掉,頭蓋骨陷了一個凹。

白:那就請他來演這個角色嗎?

侯:他倒是正常的,並沒有影響他的腦子。我會用這個,是一個記憶:小時候很小,在鳳山打棒球,沒護具什麼的,只有手套;球很硬嘛,有一個瘦瘦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有閃開,恍惚了,還是怎樣——砰,打到頭,乓!倒地都是灰塵,我們看見他這裡凹進去一塊,印象很深。就像打蛇這印象很深。這些我感覺很過癮,都加在一起。

所以,我感覺創作上觀念最大的差別,就是把自己生活的過程,成長的經驗,慢慢放在電影裡,越往真實上走。這跟碰到楊德昌他們一群有關係,大家對電影一直在聊,無形中……我感覺這種新鮮,會一直往這個方向走,我再也不管票房了,很慘!

白:您剛才提到楊德昌對音樂的貢獻,後來李宗盛跟蘇來的音樂完全拿掉了嗎?

侯:拿掉了,但是有人保留這一版,陳國富[1]就有這版,那時候是video。

白:我覺得在音樂運用上,《風櫃來的人》還是比較克制。是否在這階段就開始對電影音樂有著不同想法,也開始逃脫通俗主題曲的運用?

侯:基本上是這樣,楊德昌一配(《四季》),哇,我感覺很棒,很爽。《童年往事》找吳楚楚做音樂,那時候能力眼光都不夠,其實那不是很好,那音樂很輕。

白:後來用陳明章[2]的?

侯:陳明章是《戀戀風塵》開始(合作)。當時我那劇照陳懷恩[3],他對這一方面比較有感覺,聽了一卷陳明章的帶子——好像是一個記者發現陳明章的,做了一個demo給「中央電影公司」,然後給陳懷恩——他聽了覺得很棒,於是就用。

白:聽說陳明章做了四十幾分鐘的音樂,可是您在《戀戀風塵》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很短的一個小片段。

侯:其實《戀戀風塵》(的音樂)都是他的啊。他這音樂,本來我們是想要拍一個歌仔戲的(題材),叫《散戲》,弄了一個劇本,但後來沒拍;好像他有這方面的音樂在裡面,那是他本身很厲害,自己這樣彈的,完全擺脫明星唱的了。

白:您那些主題曲,本來是電影公司指定要用的?

侯:老闆(左宏元)就是!

白:《風櫃來的人》顯得非常成熟,而且整個風格與前幾部電影很不一樣。雖然如此,電影裡的一些主題還是很相似。像鈕承澤、庹宗華、林秀玲的三角關係,城市(高雄)與鄉村(風櫃)之間的差距。您用比較成熟的電影手段,來把同樣的主題表現出來……

侯:這時候專業技術還有美學,電影的美學、影像的感覺,開始成熟,我感覺是這樣。我這次去大陸,他們在討論本土跟國際、商業和藝術,我說其實沒有分別的,那都是專業技術,是養成的,有些人慢慢養就會有。

白:您曾經談過,沈從文對您電影美學的影響,尤其從拍《風櫃來的人》的那段時間。您能談談朱天文在什麼樣的情況之下,介紹沈從文的作品給您,以及《從文自傳》等書對您拍攝電影的影響?

侯:當你準備拍一部電影,要處理劇本的時候,最需要的,其實是一個清楚的角度和說法。比如說,一群年輕人的故事,像《風櫃來的人》,你得知道你用怎麼樣的角度,用什麼「容器」去裝這個故事。

以前我編好故事立刻就可以拍,跟天文他們認識以後,就開始尋找「角度」。你可能有內容,但你的形式是什麼?以前拍電影很簡單,從來不管什麼形式,後來跟台灣新電影運動中那些國外回來的聊了以後,變得不會拍了,開始有這個困擾。《風櫃來的人》很多出自我自己的經驗,我想要說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但是這個觀點到底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朱天文就拿了沈從文的自傳給我看。

沈從文的書以前在台灣算禁書,我看了之後感覺他的視角很有趣。他雖然描繪的是自己的經驗和成長,但他是以一種非常冷靜、遠距離的角度在觀看。

白:您過去不是有一段時間想把《從文自傳》改編成電影?

侯:但是很難,那個時代過了,那時代人的味道也沒有了。他們那時候人的樣子、觀念——那時候各路軍隊殺來殺去,抓到人要殺;因為太多人了只好抽籤,農夫抽到了要被殺,結果他在擔心他的牛,交代他的牛要處理——我們現代人看了非常震撼,我前一陣子還在重看《從文自傳》,因為要寄給我兒子。我兒子在美國要我寄幾本書給他,我就找出來重看,更清楚。

他們那時代實在太天地不仁了。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拍的,坦白講拍不到,就算美國那樣的電影工業都不容易,光要找像他們這樣的人都很難了,那是一個動亂的時代。

白:還有沒有您一直想拍,可是無法實行的電影?

侯:《合肥四姐妹》啊。沈從文他太太張兆和一家人的故事,在美國的一個作家(金安平)寫的,因為認識張家四姐妹的老四,她做的記錄訪談叫《合肥四姐妹》,哇!那種中國家庭的結構,那東西我非常想拍,但我知道非常難。聽說大陸有一個年輕導演,拍過《綠帽子》的劉奮鬥要拍。

白:廖慶松曾經說過,「《風櫃來的人》是我剪接上的轉折點,是我『掙脫』傳統規則束縛的電影。」[4]能否談談《風櫃來的人》在剪接和攝影上的突破?

侯:攝影就是「很遠很遠」;因為我看那本書(《從文自傳》),所以擺了一堆遠鏡頭。然後我跟廖慶松在電影圖書館看《斷了氣》,人家戈達爾《斷了氣》早就突破了!我知道戈達爾那時候底片很少,一卷底片拍完喊停,換底片,換好就從前面那一句接著演,然後他片子的剪法完全不管接不接,喔!我們看了這個就開始(嘗試)了。

譬如電影裡,幾個男生到了高雄等公車,上錯車又跑下來再上的那場,我們拍了好幾個take,剪時從不管鏡位的,就剪在一起,類似這種剪接的方式。還有最後送那女孩子走了,鈕承澤在公車站的茫然,車子一輛又一輛開過去擋住他,我就抓了一部分畫面接在一起,因為能量夠,根本不必管鏡頭的邏輯,這觀念就更新了,跳了一級,完全打破了!就像廖慶松講的,因為我們兩個都是一起嘛!

白:那攝影呢?

侯:還是陳坤厚,大量用自然光,盡少打光、補光,黑的地方就給它黑才不管,然後我一直叫他「遠一點」。他跟我攝影的最後一部片是《鼕鼕的假期》。

白:劇中這幾個角色,黃錦和(庹宗華)、阿清(鈕承澤)和小杏(林秀玲)都有非常複雜的性格和豐富的內在世界。您怎麼去塑造這些人物?他們是否根據您生活中的一些親人或朋友來打造的?

《風櫃來的人》劇照,有張世(右二)、鈕承澤(右一)等年輕演員加入。

侯:基本上是啊。鈕承澤有很多我的影子,加了他的父親小時候帶他去打棒球,這裡(額頭)壞掉了;然後打蛇——父親還健康的時候。還有他媽媽;他姐姐與姐夫,有點像我的姐姐與姐夫,一副就是你應該要怎樣怎樣。砸飯碗也是我的記憶,就是我姐姐一直在念你要幹嘛要幹嘛,那時候父母都死了,之後祖母去世的喪禮完吃飯,我那個碗就「叭!」往牆上砸。這些內容就放在鈕承澤這個角色身上,包括母親丟菜刀,這些細節就把他複雜了,有了人的深度。

包括他那個信封,那信封買來撕開,有一隻蟑螂壓死在那邊,我說很好你就畫吧,寫吧,大概是這樣。

白:電影裡的幾個青年都充滿著一種壓抑。按您看,這種壓抑來自哪裡?它源於整個地區還是戒嚴時代?您如何看?

侯:這種困境,很怪,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掙扎,可能是那時代的氣氛;我的片子為什麼都有這種東西,只是那時候不自覺,已經不是以前那種光明燦爛的愛情故事了。完全回到我自己的成長,感覺那才有味道,夠味道,可能走上寫實以後這是逃避不掉的。

白:對於鈕承澤的角色來講,這種壓抑和他整個性格的形成,好像都跟他父親的意外事故有很密切的關係。雖然父親的鏡頭不多,整部片子的核心,還環繞著他與兒子的關係。

侯:就是把他的角色加重了;直到父親去世,他回去想了很多。我那時用了兩個時空,現實的時空,然後鏡頭pan過來,變成小孩子。

白:處理這樣的關係,在拍攝的過程中也會想到您自己跟父親的一些因素,或者處理自己感情的一些經歷在裡面嗎?

侯:那是一個感覺,處理這個感覺,用了不一樣的情節。我跟父親沒有講過什麼話,十三歲我父親就去世了,但感覺那image非常強。我一個同學,媽媽是小學校長,我幫他打完架,他媽媽來,談起我爸爸。那時候我爸爸已經去世四五年了,說我爸爸很有氣節,很正直。聽她言詞之間,好像尊敬我爸爸,感覺很奇怪。這種影響,家教這種東西很難說,力量很大,所以我才感覺我不可能當流氓,算了!

小時候在宿舍外面玩,很黑,只有一個路燈小小的,玩「五、十、十五」;躲迷藏——數到一百,就要躲好,鬼要抓。有一次,一個大垃圾箱旁邊有一個狹洞,我就趴在那狹洞裡,鬼看不到我,我看得到他;這一趴,完了,手摸到雞大便(笑)。小孩摸到雞大便沒什麼,還是照樣玩,到一個階段後才衝回家洗手,就聽到說我爸爸回來。我爸爸那時候在台南(治療)肺部的療養院,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接回來,姐姐就叫我們回家,不能玩了!這個印象很強,跟父親之間的。

他早上去上班,中山裝是卡其的,我媽媽都會用米漿,這我們從小就會的,用米漿來漿衣服(笑);漿了以後,曬過然後燙,很挺,所以我父親騎腳踏車,褲管都會夾一個木夾子,不讓鏈子弄髒了。他有一陣子不在,車子我都是穿過橫槓騎的,不是坐車座上面騎,個兒太小踩不到輪子所以是穿過去騎。(關於)父親很多印象,就這種吧。

我說的世界觀包括細節都會加進去。有一次我們去吃館子,高雄我爸爸一個朋友的「梅州餐廳」,客家人,不是吃飯時間我們去看那個人,結果那人弄了一大碗的牛肉丸子湯,好好吃喔。小時候,唯一一次。

母親的事更多,但我比較少在電影裡表達,我本來想拍母親傳。

白:後來呢?為什麼沒拍?

侯:我外公常常去南洋泰國做生意,我母親是大女兒,掌上明珠,所以他回來常常有東西都是給我媽媽的。後來他在泰國又結婚,那邊又有老婆、孩子,就死在泰國,財產全歸那邊。我母親那時候已過來台灣了,嫁給我父親;以前本來有一個談得來的男人,一個老師。她會跟我姐姐講,我姐姐大嘛,我們比較小怎麼會瞭解這個。我母親的故事也是很過癮。

白:您沒有打算把母親的故事也拍出來?

侯:不知道,但可能會有一個原型呈現在我的電影裡面。

白:那麼再回到父親的形象,《風櫃來的人》的父子關係和《戀戀風塵》的父子關係非常地接近。除了父親的殘廢,還運用了許多倒敘的鏡頭,來表現他受傷的經過;雖然《戀戀風塵》是吳念真的故事,但整個表現的方法非常接近。

侯:拍那片子(《戀戀風塵》)其實很好玩,我是想說拍完這片子,念真就可以脫困覺悟了,那是他刻骨銘心的愛情卻失戀,他姓吳嘛!吳的諧音(無)就是nothing。「念真」是筆名,因為他以前愛的那個女孩叫阿真。

白:那一些父親在礦區中的受傷鏡頭呢?

侯:也是他故事的一部分,細節記不得了,因為我加了一些東西。

白:其中之一的倒敘鏡頭,講父親用棒球棒打蛇的一個記憶,來展現父親過去的勇敢、剽悍,但是否也有一層比較象徵性、甚至宗教性的解讀方法?

侯:我通常不管象徵性,只管順不順、對不對,象徵意義是別人去發現的。

白:但是一直不斷回到這個鏡頭,因為只有在這記憶中,父親是可以站起來的,一個剽悍的父親。是棒球棒打死這條蛇,也剛好是棒球棒造成他的傷害。

侯:對對,棒球,這都是記憶和經驗。你要我這樣拆解沒辦法,我要是這樣拆解就不會拍了。

白:我看在碼頭打起來的那段戲,有個遠鏡頭,攝影機擺得又遠又高,有點類似紀錄片的手段吧,以前有用過這樣的拍法嗎?

侯:有啊。我們那是偷拍,為什麼,因為很多人來來去去,我們就偷拍,只跟演員兩個講好;沒想到鈕承澤很狠,還把張世推到水裡面,所以有一個騎摩托車的還停下來責問。所有人都以為是真的,群眾的反應你要去哪裡找啊!

白:像《風櫃來的人》,後來《悲情城市》、《再見南國,南國》也有這些打架的鏡頭,很難拍嗎?您是如何指導演員?剛才提到鈕承澤把張世推到水裡的鏡頭,他們有時候還會來真的或演得過頭?

侯:沒有,也沒有真的打,你看《童年往事》一樣啊,就是我跟這邊的演員講等會兒怎樣,然後跟那邊的演員說不一樣的(笑),結果一上來就把腳踏車踢倒了,就兩邊講不一樣的,一陣混亂。(笑)

白:所以您要的就是這種混亂,像《悲情城市》裡他們用武士刀砍來砍去,表現這種亂。

侯:對啊,真正打架沒有什麼套招,那種都不像。

白:一般來講,這種打架鏡頭會拍好幾次?還是一個take就夠了?

侯:通常一個take就解決了。通常,除非我覺得真的不行。以前我拍《尼羅河女兒》不是街上開槍嗎,旁邊剛好有人,以為是真的,嚇死了,拍完我還要去安撫一下。

白:像《風櫃來的人》有多少對白是根據劇本,又有多少是您讓演員即興發揮?

侯:通常是有個劇本有對白,但是這個對白只是給他們知道有這對白,可以增加或是減少他們都已經習慣,很清楚了,尤其是高捷。這些都很容易,因為我現場是不帶劇本的,就一直盯著演員,不合的——就是不合氛圍的——就不行。

到《千禧曼波》更是,哪裡有對白,只有一個氛圍形容這場戲,但我安排了很多元素,像我要他檢查7——Eleven的收據,檢查女友的行蹤——這會造成衝突,都是reaction的。這需要不錯的演員才有辦法。

白:這有點像錢鍾書《圍城》背後的哲理:城裡的人一直想跑出去,而外面的人一直想衝進來。還是跟移動有關對不對?就像《風櫃來的人》往高雄去,高雄來的人往台北跑;也許台北的人想往國外跑?人生也不過如此。

侯:是啊,那時候移動得很厲害,誰也不知道會如何,冷戰還沒有結束,我們退出聯合國了,整個狀況是不明不確定的。你看以前流行說「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很多都是不安全感,都是從上一輩傳下來的。

白:這種壓抑跟不確定性,跟這很有關係吧?

侯:對,就是這種不確定性,是好幾個世代傳下來的,就像朱天心形容的,「沒有祖墳在這裡」。你有祖墳在這裡,表示家族很大、有根基,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所以我那時候就感覺到我們跟台灣本地的人是不一樣的。

白:《風櫃來的人》已經開始展現您作品裡對電影的迷戀,像成龍的《醉拳》、維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的《洛可兄弟》,甚至那部「彩色大銀幕」的虛無電影。選《醉拳》和《洛克兄弟》是出自於什麼樣的考慮?

侯:《醉拳》是因為投資方,這部片子是他們發行的,最簡單嘛,拷貝也最快。《洛可兄弟》是我很年輕時候看的。

白:《風櫃來的人》和《洛可兄弟》兩部片子的故事情節有點相似,主題也很像。而您不斷地探索(電影中的電影元素)這個主題:從《兒子的大玩偶》三明治人的電影廣告,《戀戀風塵》的電影宣傳廣告牌,《千禧曼波》裡滿街掛滿電影廣告牌的日本小鎮,一直到最近的《咖啡時光》和《紅氣球之旅》,整部電影已經變成一種對過往光影記憶的兩次致敬。

侯:沒那麼自覺。《咖啡時光》在日本拍,人家指定的,我本來不敢去,因為生活細節不一樣,但我拍都是丟給演員然後捕捉的,有這種形式所以我就試了,結果很成功。

又去拍《紅氣球之旅》,本來呢是短片後來變長片。我讀了兩個多月的散文與隨筆,都是住在巴黎的外國人寫的,提到這個(老片)《紅氣球》(Le Ballon rouge,1956)的是《巴黎到月球》(Paris to the Moon),一個美國作家(Adam Gopnik)寫給每期《紐約客》的,他在巴黎住了五年,書裡提到小時候看電影《紅氣球》,我找來看了很有意思,很像我們那個年代,小孩好自由喔——其實很殘酷,那是一種成長過程必然會碰到的。所以我把那紅氣球當作主角,它跟小孩的關係,它好像跨越以前到現在來看,一切不一樣了,現在的小孩什麼都有,有電玩有什麼……而它只能遠遠地看,這idea是看了那本《巴黎到月球》得來的。

白:但您把這個電影主題連在一起,還是有很明顯的發展,像《兒子的大玩偶》裡面的人掛著小的廣告,《戀戀風塵》裡的人掛大的廣告……

侯:掛這個廣告呢,因為我們以前在鳳山,跟我一起打架的朋友,小學同學,後來在鳳山戲院還是大愛戲院畫廣告,我常常去找他,有這個記憶所以就使用這一段。

白:還記得《好男好女》裡面一開始,她房間裡有一張電影海報吧,電視還在演小津安二郎的電影。

侯:海報,好像是一部美國片,《大河戀》(A River Runs Through It)吧,我忘掉了。《好男好女》我用了一些小津的片段,就是《晚春》,這電影我非常喜歡,原節子跟笠智眾演的,很過癮,張力很強。

[1] 陳國富(1958—— ),台灣著名導演,代表作為《徵婚啟事》《雙瞳》《風聲》。2000年後積極參與港台大陸的幕後製作、監製和策劃工作。出版過影評集《片面之言——陳國富電影文集》。

[2] 陳明章(1956—— ),台灣音樂創作人、製作人,歌手。曾為侯孝賢的電影《戀戀風塵》和《戲夢人生》作配樂,其他電影配樂包括《幻之光》和《天馬茶房》。

[3] 陳懷恩(1959—— ),台灣電影攝影師、導演。為侯孝賢的《尼羅河女兒》《悲情城市》《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擔任攝影。《練習曲》(2006)是陳懷恩的首部導演作品。

[4] 張靚蓓,《電影靈魂深度的溝通者——廖慶松》。台北:典藏,2009。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