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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大玩偶》

(1983)

白:您第一次看黃春明的小說是什麼時候?《兒子的大玩偶》原著小說最吸引您的地方是什麼?

侯:應該是在念藝專的時候吧,就從書評書目開始,有年度小說選,黃春明、王禎和、陳映真一堆,一直看到小野他們的,還有小赫(楊宏義[1])什麼的。

《小畢的故事》只是我們跟中影明驥[2]合作而已——先前《光陰的故事》已經開始了,我們那時候成立萬年青,和他們合作第一部片子。接著小野、念真有個計劃,就是《兒子的大玩偶》三段。

白:聽說《兒子的大玩偶》最初的計劃,是您、王童[3]和林清介[4]要合拍的。

侯:對,本來應該是我、王童、林清介,《兒子的大玩偶》、《小琪的那頂帽子》、《蘋果的滋味》這三段。他們那時候都蠻紅的啊,林清介拍學生片,王童之前也拍很多;他們兩個不願意拍這種,我就說我來拍,讓兩個新導演先選:萬仁[5]選《蘋果的滋味》,曾壯祥[6]選《小琪的那頂帽子》,剩下給我。

我先拍,一個導演只有一萬二千英尺底片,我的team成功後,就當作我們三個拍攝的team。接著是《小琪的那頂帽子》,最後是萬仁《蘋果的滋味》,要搭景。我在現場幫忙,大概是這樣。

白:電影的三段式結構,是直接受了《光陰的故事》的影響嗎?還是追溯到更早像李翰祥、白景瑞[7]、李行、胡金銓合導的《喜怒哀樂》等片子的一個傳統?這些三、四段式的電影,都是中影的片子吧?

侯:其實明驥底下,吳念真、小野他們想跟年輕的導演合作,要直接拍壓力太大了,所以第一個就是《光陰的故事》四段,成功了。第二個《兒子的大玩偶》也採用這種模式,新導演比較容易(完成)嘛,一下子就好幾個。

白:先把他們推出來,然後各個新人都可以單獨拍自己的長片。

侯:小野說有年輕的再找啊,有啊!曾壯祥,那時他在中影紀錄片部門;萬仁在外面,就直接找了,很快,這是個不錯的模式。

白:我還聽說《最好的時光》本來也是要做這個模式?

侯:(《最好的時光》)不是找不到(新導演);本來是我,還有一個拍廣告的叫彭文淳,和黃文英[8],三人一人一段。我說各人年紀不同,我們(根據)記憶中的歌曲去想故事。黃文英她美術(背景)嘛,想拍早期的藝妲;彭文淳想拍唱片行的老音樂,他那時代的(記憶)跟我們不一樣。

這三段得到輔導金[9]有九百萬台幣,差不多是三十萬美金。還有韓國釜山影展開辦一個項目叫PPP(Pusan Promotion Plan),「釜山推廣計劃」,大家提拍片案——得案的,PPP會撮合投資者看誰有興趣;影展邀請我投企劃案,就拿了這三段故事去,得到獎金少少的,是鼓勵性質,但後續並沒有誰要投資,因為三個導演很難賣。並且三段平分製作費,他們兩個新人覺得做不來。

輔導金是這樣,如果不拍要賠10%,我們要付九十萬。我想說不要浪費,就去法國找資金,很快把它拍掉了。

白:回到《兒子的大玩偶》,除了黃春明的原作和吳念真的劇本,在製作方面,《兒子的大玩偶》的三段故事還有什麼樣的聯繫?萬仁和曾壯祥的部分,您也參加討論或製作嗎?

侯:有,有參加,因為他們比較沒經驗,所以我就參加討論,有時候在現場看一下,幫一下。而且這個工作組就是我的工作組,就是我的工作團隊,攝影師陳坤厚、副導演許淑真都是一樣。

白:前面談到《在那河畔青草青》與健康寫實主義的聯繫,到了《兒子的大玩偶》好像與健康寫實主義有了更複雜的關係。一方面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小丑身上掛著《蚵女》的廣告,本片馬上與當年健康寫實主義的老片子產生一種聯繫,似乎想向《蚵女》等片致敬。但同時,雖然《兒子的大玩偶》的歷史背景與《蚵女》是同一時代(60年代),您作品所表現的強烈現實感——環境,人物的造型,悲慘的命運,聲音的真實性——卻是對健康寫實主義的一種反駁。

侯:其實我們腦子裡根本沒有健康寫實這件事,你知道嘛,那是後來評論的;我有一個毛病,我從不看評論的。我不看評論,所以並沒有這樣自覺的意識,主要是黃春明的小說,基本上特色就是描寫他自己的經驗,非常寫實,所以我自然就走上這條路。

白:我那時候看了,感覺產生很大的反差,因為在《蚵女》、《養鴨人家》等片子的世界觀裡,人都高高興興的,胖胖的,好像吃得很好,開開心心地種菜啊唱歌啊或者幹嘛;但到了《兒子的大玩偶》,主角顯得很瘦,社會顯得很殘酷,給觀眾提供另一種台灣電影歷史上似乎從來沒有呈現過的現實感。

侯:是,這就是更接近真實了。

白:甚至有主角上廁所的鏡頭,還可以聽到蒼蠅的聲音。

侯:對對,因為那時候錄音師都是新的一批啊,對聲音很著迷的。

白:台灣之前電影很少看到這樣的鏡頭,那個鏡頭剛好是他上茅房,最後小孩的一隻手伸進鏡頭的角落,偷了主角小丑服裝的大紅鼻子,可說是神來之筆吧!

侯:那是原著沒有,加進去的。我那時候不太敢動黃春明的小說,唯一加進去的就是這場戲。為什麼?因為黃春明我感覺是作家,好不容易寫了一個作品這麼好,所以我不太敢改,不太敢動。

白:他被侮辱的那場戲,在火車鐵軌旁邊發生,所以這裡火車有了另外一層意義,因為他每天都在火車那邊做廣告,最後被羞辱,剛好也在火車鐵軌上。

侯:沒啦,我沒有去想這符號上的問題,或是象徵的意義,我不來這一套。

白:但它非常配合整個主題——因為《兒子的大玩偶》可以說是對現代化的一種批判,城市的產品都是要經過這個火車鐵軌來到鄉村。主角為了應付這種現代化,失去自己的一個身份,而同時,他還不斷地在鐵軌旁被那些小孩子欺負。那時感覺很震懾人,也跟整個現代化的主題非常地契合。

侯:那車站其實是往阿里山的車站。(笑)

白:但還是可以有這種閱讀的方式。像sandwich man經常出沒的地方是火車站,您不覺得這裡火車站有一層很強的象徵意義嗎?

侯:我拍片不會想這個,我都是拍人物啊,情感啊,在他生活的這個階段啊。他小說背景就是講這個。你看他第二段更是,有沒有,去推銷燜鍋。黃春明很早就有這樣的意識了,陳映真更有,你懂我意思嗎?

白:在結構上,《兒子的大玩偶》比您過往的影片更大膽,還採取大量的倒敘鏡頭和畫外音。那是因為當時看了很多歐洲的藝術電影嗎?還是你們經過了什麼別的(影響)才開始想做這些的實驗。

侯:因為小說。小說改編電影其實很難的;因為小說是文字,可以穿越時空,可以進入腦子,所以小說才有(無窮)可能。

有些人的表達方式是,想怎麼表達,就怎麼表達,你還是在一個現在進行式嘛;我的電影,在這中間會有許多要說的,有時候用聲音,有時候就用過去式——我感覺主要是小說的影響。

白:這是您第一次改編小說,過去都是您自己編的。有什麼樣的新挑戰?

侯:對,這是第一次改編劇本,但沒有(特別的挑戰)。我那時候不太敢亂改,你知道嗎,不太敢。

白:因為是大師的作品嗎?還是因為是第一次?因為後來的電影裡,凡是改編自小說的故事,您都比較大膽地改。

侯:後來我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因為文字跟影像的表達方式不一樣,只要情感和味道是一樣的就OK了。

白:80年代初,大部分台灣電影都用國語配音,但《兒子的大玩偶》幾乎是全程用台語,這個沒有引起什麼爭議吧?

侯:(因為是)「中央電影公司」拍的啊。這部片子我那問題還不大,比較嚴重的是《蘋果的滋味》,所謂「削蘋果事件」[10]

白:雖然跟您拍的那段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您那時如何看這個事件?

侯:我對這個喔,坦白講我不太理這個。我當然知道那時候這是很大的事件,這個事件對我來講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看怎麼處理。我說我們那明老總,明驥他很厲害,他真的是一肩扛。主要是文工會(「國民黨文化工作委員會」),他們一直想攪動——這裡面還包括中影公司人事變動,他們其實想把明驥打掉。明驥也不是大膽,他只是相信年輕人,敢用,這什麼。

白:削蘋果事件是片子還未發行就……

侯:是啊,片子還沒推出就開始了。你知道這削蘋果事件不是鬧開的話,就要改,不然就沒辦法上片;不然就要剪,好像剪了一刀我忘了,這個引起了很大的議論。

那時候的氣氛剛好在變動,等於是老勢力與老觀念剛好在交接的時候,還好我們明驥明老總很厲害,後來國民黨的人都被他說服啦,就OK了。那預告片很早就剪好了,剛好成龍的《龍少爺》在中影的影院熱映,我(搭便車)打了一個月的預告,片子大賣座。

白:這個削蘋果事件應該對它整個票房有所幫助吧,每一次炒這樣的新聞都會。

侯:我沒注意到這邊耶,我感覺看電影就是(要靠)觀眾,觀眾就是在戲院(接收訊息),所以預告片非常非常重要,放了一個月。我後來想採取這個模式,但其他戲院不放院線片,手上很多片子,不讓你單獨做這件事。

白:本片是否有助於80年代開始崛起的新台灣本土意識的整個建立?您和其他人以及作者是否有意去用這部電影,反抗國民黨當時的霸權?

侯:我們倒沒有在這意識上那麼強烈;比較有意圖的是吳念真跟小野,他們在中影體制裡天天撞牆,但也沒那麼強烈。我們還是純粹在一個文學性上,我們喜歡黃春明的小說,感覺那是台灣生活的白描。

當然那時候黨外運動興起,時代已經在騷動了,經濟起來,中產起來,社會力開始釋放能量,而我們正好拍出跟以前不一樣的電影,社會空氣跟輿論都支持我們。

當年催生出「台灣新電影」時期重要作品《兒子的大玩偶》的參與者:(左起)導演曾壯祥、侯孝賢、萬仁;策劃吳念真、小野;作曲溫隆俊;小說原著作家黃春明。

白:小時候你們老家是不是也出現過這樣的三明治人?

侯:每個鄉鎮不一樣,鳳山是騎三輪車、上面尖的兩個板子;有的會敲著鑼,戴尖的帽子,一路去宣傳電影。三明治人更早,是黃春明他們那個時代,日本的雜誌上有,我影印了一張,當成阿西找來的雜誌,用這個三明治人的圖照去討工作。

白:當時演坤樹和阿珠的陳博正(阿西)、楊麗音已經是專業的演員嗎?那是不是他們的第一部片子?您怎麼找到他們的?

侯:楊麗音是第一部吧。為什麼找楊麗音,好像是誰介紹的,跟舞台有關係,她好像是蘭陵劇坊的。那時候杜可風也在裡面。陳博正是台語片的演員,在電視上演了很多。

白:那是您自己選的?還是……

侯:陳博正是我選的,我看他脖子就喜歡,細細的。楊麗音是蘭陵劇坊的,我一看就知道好,就用了,她好像第一次演電影。

白:也差不多那時候——1982、83年期間——台灣新電影誕生了。您當時有意識去做一次光影革命嗎?

侯:那是有一位記者叫楊士琪[11],一直在支持。你看看小野、念真他們,還有一些評論很激動,黃建業他們這些人。焦雄屏比較晚。但我基本上是聽他們講,不會在上頭去想什麼,我感覺還是拍電影比較重要。

白:您有意識到這些片子跟過去的不同嗎?

侯:這裡面有一種差別性。因為我在電影圈已經很久了,實務技術很出名,但碰到學電影回來的那一批人我感覺都是新的,我很樂意跟他們一起。一些新的觀念,聽他們講,我才知道有德國新浪潮、法國新電影,跟他們我才知道,不然以前我不知道,沒注意這個。

像曾壯祥說德國的Fitzcarraldo(《陸上行舟》)、赫爾佐格的《天譴》(Aguirre,the Wrath of God),後來金馬獎國際電影節放了;那時候才接觸到維姆·文德斯(Wim Wenders)、法斯賓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還有法國那些,《斷了氣》啊!戈達爾、特呂弗,也是透過這群新導演才知道。

這對我改變其實蠻重要,沒有這種自覺意識有時候是不行的。對我們這種技術面已經達到一種程度,再加上氣氛——改編小說的文學氣氛——我才會開始拍自己的成長故事,《風櫃來的人》之後幾部,幾乎都跟我成長背景相關。

白:您剛提到黃建業,他和當時的影評人,基本上都是把1982年前後當作一個分水嶺。您個人有同感嗎?您自己是否認為,您電影創作在1982年出現了一種明顯的斷裂,還是覺得一直有一種連貫性?

侯:我對以前,沒那麼清楚。反正我拍電影嘛,從以前一直做上來,對我來講只是一種新鮮,一種新的氣氛在變化;並沒有自覺去思考這個問題,要為這個運動做什麼。所以我動作很快,一部一部拍我喜歡的片子;但唯一的改變是不考慮觀眾了,誰配誰怎麼樣的結構會很賣座,已經不管了!

白:那時候所拍攝的新電影,像《風櫃來的人》、《兒子的大玩偶》和《鼕鼕的假期》的票房紀錄,與早期的《風兒踢踏踩》、《就是溜溜的她》和《在那河畔青草青》怎麼比?

侯:喔,這樣子啊,《風櫃來的人》以後就開始賣不來了,一直到《悲情城市》。我後來的片子,《風櫃來的人》是最差;《鼕鼕的假期》啊,《童年往事》啊,《戀戀風塵》啊,其實也還好。

[1] 台灣作家,代表作《功在杏林》《祈教授》《風箏》等。

[2] 明驥(1923——2012),台灣知名電影從業人,生於湖北,曾任台灣「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卸任後,協助創立文化大學俄文系,並擔任首任系主任。索爾仁尼琴訪問台灣時,曾由他負責接待。因培育出了台灣新電影運動中的許多傑出人才,如小野、吳念真、侯孝賢、楊德昌、柯一正等人,被尊稱為「台灣新電影之父」。

[3] 王童(1942—— ),台灣著名導演,年輕時曾為胡金銓、李行、白景瑞等導演擔任美術。其代表作為「台灣三部曲」《稻草人》《香蕉天堂》《無言的山丘》。

[4] 林清介(1944—— ),台灣導演。其作品包括多部學生電影,也拍攝電視連續劇《汪洋中的一條船》等。

[5] 萬仁(1950—— ),台灣著名導演,1983年參加《兒子的大玩偶》(第三段)的拍攝,引起所謂「削蘋果事件」。

[6] 曾壯祥(1947—— ),台灣導演,香港出生,代表作包括《兒子的大玩偶》(第二段)《霧裡的笛聲》《殺夫》等。

[7] 白景瑞(1931——1997),台灣著名導演,早年赴意大利「電影實驗中心」進修,畢業後返台參與了多部「健康寫實」電影的製作。代表作為陳映真作品改編《再見阿郎》、白先勇小說改編《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等。

[8] 黃文英,台灣著名電影美術師,卡內基梅隆大學藝術碩士。與侯孝賢合作多部電影,包括《好男好女》《海上花》《千禧曼波》《最好的時光》等片。

[9] 台灣電影輔導金製度,1989年設立,是由官方出資及主導的一項政策,旨在鼓勵台灣電影產業及發掘電影人才。

[10] 1983年中影出品的《兒子的大玩偶》放映前,「中國影評人協會」人士寫信密告,批評該片的「貧窮落後」畫面會傷害台灣的形象。受其壓力,中影打算刪節《蘋果的滋味》一段的部分鏡頭。《聯合報》刊載了記者楊士琪關於此事的報道。最後據說《兒子的大玩偶》一刀未剪,通過審查放映。

[11] 楊士琪(1951——1984),曾經在《民生報》和《聯合報》擔任影劇記者。新電影初期,楊士琪發表過多篇文章批評台灣電影的官方與商業體制,1983年的「削蘋果事件」中她扮演了重要角色。為了紀念英年早逝的楊士琪對台灣新電影的貢獻,楊德昌把1985年的《青梅竹馬》獻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