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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河畔青草青》

(1982)

白:《風兒踢踏踩》和《就是溜溜的她》從農村到城市是來來去去。一看《在那河畔青草青》的片名和故事背景,好像完全地回到鄉村。但是仔細看第一個鏡頭,會發現攝影機慢慢地往左移動,銀幕上呈現了火車鐵軌——正是聯繫農村與城市的象徵。電影裡的最後一個鏡頭也是火車,剛好產生一種呼應。而且在您後來的整個電影生涯中,火車軌道是一個不斷重現的畫面,或許可以把它當作您電影裡的一個標誌。您怎麼看?

侯:我拍電影不會想這個,完全是現場。我對現場的能力非常強,就看怎麼用。

火車是我記憶中很重要的事情。因為我從小坐公車暈車,坐一陣子就會吐,很怕聞那個汽油味;所以從鳳山離開,要去哪裡,都是坐火車——常看到有人送別,就像在機場一樣,父親送小孩,送當兵什麼的。

火車這種節奏我很喜歡,在火車上你可以做夢一樣,想很多事情,很有意思。而且以前的小說裡面,日本小說或黃春明的小說都有火車,有一篇是三島由紀夫還是芥川(龍之介)的?很動人。火車是以前我們時代的標誌,很重要的。

白:《在那河畔青草青》的結構有意思。前半有點像《風兒踢踏踩》和《就是溜溜的她》那樣的愛情電影,整個氣氛——等到阿B的台北女友出現——也有點重複前兩部片的三角戀結構。

但到了後半,老師向學生介紹「愛川護魚」的概念,讓小朋友搞小規模的環保運動——就是建立一個所謂「河川魚蝦保護區」。在某個層次,這個部分與60、70年代的健康寫實主義非常相似。不過80年代,健康寫實主義的時代不是應該已經過了嗎?聽說您是在報紙上看到類似這樣的一條新聞,但在某一個層面,不會是為了呼應政府的某種政策吧?還是又受到李行電影的影響?

侯:沒有,我從來就反政府的。李行的健康寫實主義,我拍《戀戀風塵》時,(片中)放的露天電影就是《養鴨人家》,我看《養鴨人家》那時候才十幾歲,很喜歡,很感動,那時候還小。

拍這個呢,為什麼會這樣?我常會使用報紙的事件,有一篇講到拓魚,講到護魚,愛護河川、保護魚類,也有電魚、炸魚這些,然後老師帶小朋友用紙拓(印)魚的形狀——用墨汁拓,是一種畫的方法,那叫「拓」——我感覺這很有趣,愛川護魚也蠻好玩,我就拍這個啊。

然後就去找那個小學。很棒,客家人的小學,跟他們約了就拍,演校長的是不是當地的老師?我忘掉了。我都是這樣子找實際的人演,李宗盛演鎮長,反正都是啦。去的那地方又漂亮,我對鄉下很喜歡嘛。所以就設計了。跟一班學生,每天被他們吵的,他們過來就拔我的頭髮,我不理;我拍小孩很快。

白:像在《蚵女》、《養鴨人家》等片,都是愛情故事加上大自然的保護,這樣的一個組合。您不覺得《在那河畔青草青》可以歸類為健康寫實主義這樣的一個傳統嗎?

侯:沒注意。

白:另外一個當時比較通俗類型的,就是那些圍繞著「學生、學校、教育」等主題的片子,像《魯冰花》等片。您怎麼看這個現象,《在那河畔青草青》是否有意識去走這個路子?

侯:沒有耶。我沒有一定要怎樣,我看了《民生報》(的報道)覺得有趣,就找了一堆小朋友——像顏正國一定會有的啊,因為他很好笑,就會把他擺到學校旁邊。《鼕鼕的假期》是因為我感覺小朋友很棒——有人說:「你怎麼那麼會拍小朋友?」小孩很簡單啊,你不要在那邊一直盯著他,你要他背台詞幹嘛,沒有的!都是他們熟悉的事情,一拍就OK。假使我覺得他講錯還是什麼,也不會針對他講,我會跟旁邊的燈光師討論,那是假的,演給他看的。對小孩都說:「你很棒!再來一次!」雖然是他錯了,但我把焦點放在別人。幾次他們調皮得好厲害唷!如果你壓抑他,他就越緊張,越緊張就越慘。

《在那河畔青草青》不是脫光了在那邊游泳嗎,他們沒有我想像得那麼鄉下,因為時代不一樣了,他們會害羞。我說一個人給兩百塊,哇,每個人都脫了,前面還這樣掩掩遮遮。我們工作組都知道,沒人理他們,沒多久(他們)就習慣了。小朋友就這樣子,其實就這樣處理。他們不是專業,美國那種專業方式是不可能的,那種要帶很多戲,千挑百選的。

白:《風兒踢踏踩》、《就是溜溜的她》其中有好幾個兒童演員,但都遠不如《在那河畔青草青》的多。教兒童演員演戲,給您提供什麼樣的挑戰?會不會很難調整他們的一些動作與反應?

侯:不會啊。我拍這個很自然,有一些是應徵來的,他們正好念小學五六年級,有些四年級。我跟這些家長都很好啊,我跟他們講,不要把小孩當演員,來玩,來度假。

有一些孩子現在台大畢業,在路上還會遇到,很正常。演員不容易,如果叫小孩從小當演員,會耽誤他們的教育。

顏正國是因為他們家——他妹妹他哥哥,拍《戀戀風塵》時都來了。他爸爸是計程車司機,外省人,年齡跟他媽媽差很遠——有時候就變成他們需要那些收入,那是不一樣的。像《鼕鼕的假期》裡面的小女孩,後來台大畢業,但現在也回到這個行業。

白:您剛才提到顏正國,他參與過您的好幾部電影。當初您怎麼找到他?還有其他的兒童演員,您一般通過什麼樣的途徑來他們?

侯:以前有這種臨時演員的領班,好像叫駱明道,顏正國最早是李行那邊拍《原鄉人》,戲裡秦漢看書寫字,就給他綁了一根繩子拉著,免得亂跑,那時候很小很調皮;推薦他來《就是溜溜的她》,很調皮很好玩,不怕,所以就一直用一路拍,拍很多。後來紅了,拍電影、電視。朱延平[1]拍的《好小子》,徐楓他們做的。他念國中,才國一,紅到人家會指指點點。有一次我進電視台看他帶了一堆人,那警衛說不行,他翻臉就說不去了。其實這些東西很容易會傷害到他們,後來我們再找他回來,他那時候已經很瘋狂了,騎著摩托車,會吸那個「安」(「安非他命」),所以拍片一下子就睡死了。但跟我們拍片時是最好的,後來有慢慢恢復。

白:他後來的情況怎麼樣?

《在那河畔青草青》劇照,童星顏正國。

侯:後來拍完,警察要捉他,因為有個案子。我去基隆警察局見那檢察官,檢察官給我看他的(前科)資料那麼長,我說能不能用一種隔離,他在那邊發生那些事,叫他不准進入那一區,檢察官說台灣沒有這種法律。但也緩刑了,讓他繼續演完《少年吔,安啦!》。後來他還是不行,因為從小出名,沒辦法承受別人的眼光;父母又不懂,就會受到很大的影響。他現在好像還在監獄吧。[2]

白:那其他的兒童演員都是從那班子找來的,還是您到當地拍攝才找的?

侯:一般是透過領班找的。也有從朋友找,向朋友找就知道是來玩的。領班找的,常常是家境不好的童星這種。

白:《在那河畔青草青》是一部充滿「地方色彩」的電影,很有「台灣味」。雖然如此,也可以看到外面世界的一些影響,像從台北開著BMW車下來的女孩,和將要隨著先生移民到印尼的老師。當時不太有人講「全球化」之類的詞,但早在80年代初,您的電影已經充滿各種全球化的象徵。而且您後來的電影,從《兒子的大玩偶》裡日本報紙介紹的sandwich man一直到後來的《千禧曼波》,都有一定的世界觀。

侯:那時候是直覺。我一退伍,上來台北就是在加工廠,那個很有名的美國電子公司,做半導體的,在裡面做。那零件不能內銷,所以離開工廠都要「檢查」。很多外地來的學生打工,各地方來的,在那公司;像《風櫃來的人》裡面,整個(廠區的人)上下班騎腳踏車,密密麻麻的,也有公共汽車,現在都沒落了。因為這個地方的勞工成本、土地成本都增加了,所以就移動到泰國、東南亞;大陸(經濟)起來,就移動到大陸。

《咖啡時光》裡面也講到這背景,那父親是日本正蓬勃時移動到歐洲。這移動我很早就敏銳感覺到,很直接感受——我們以前跑船的、跳船的、去各地的,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找出路。所以我感覺全球化在二戰結束後,從代工業開始,其實都美國弄的嘛。台灣很快就學會這個,我們現在IT行業都是這樣的背景上來的,學會了技術學會了質量,代工很厲害。其實大部分還是代工,台灣大部分是這樣。

白:在鍾鎮濤的自傳《麥當勞道》裡有這樣的一段回憶:「(侯孝賢)導戲和其他導演很不同,他較愛捕捉臨場感覺和氣氛,要求演員發揮寫實逼真一面,而不是單靠演技,所以到後期,他拍戲選角,農夫角色就真的找一個農夫來演,郵差也真的找郵差來演,我算是他少數用過的明星演員了。」[3]有意思的是他所描寫的那些,都是您後來電影中的一些標誌性的特質:寫實,環境的真實氣氛,非職業演員。但很早在1980年還在拍所謂的「商業電影」之時,您這些特質已經存在。

侯:以前是找人來演郵差,到後來不需要,找個郵差來吧。我看那醫生,就是當地的醫生,還找當地的一個護士,要他們在外面等著,拍時就直接進屋來,不必演,他們一來就標準動作,很精準的。這樣比較快,如果你找個人來演,他還要弄半天,除非戲很多,需要真的演員;其他的,我基本上都是這樣。而且找個人來,只要是他職業相關的東西,他會有一種累積,這種生活的累積是一般人沒有的,只有他有。

我第一次拍《戀戀風塵》李天祿的時候,大概有設計他的背景,後來發現根本不需要,他人在那邊根本就是了,都不需要跟他講什麼;他自己講,真實到不行,是經驗累積下來的。我知道沒辦法配音,只好用棉被把攝影機包起來同步錄音。你要設計一個角色絕對比不上他本身。

就像我拍《尼羅河女兒》那個楊林[4],我用一個漫畫(故事)當背景。因為唱片公司的老闆是投資人,這人以前投資過《就是溜溜的她》,現在他想推這個歌星。楊林已經出道五年了,十七歲到二十二歲,我在想年齡上應該沒什麼問題。《尼羅河女兒》那漫畫[5]在日本出了一冊又一冊,長到不行,(連載)好幾年!現在結束沒有,我都不知道。

但是我發現我錯了,因為她二十二歲太大了!她雖然樣子還很純,沒有歌星的習氣,但你想想看,《尼羅河女兒》你看過嘛,她假使只有十五歲,她跟她哥哥的關係那range會很大。然後她愛上她哥哥的朋友,人家不會把她當愛人嘛,那range也很大。我知道不行,因為漫畫和現實的重疊跟混淆,十五歲可以成立,二十二歲就很難看著就不像;我只好改,順著楊林改。原先我太自信了,以為沒有問題。

白:年齡無法改變了!

侯:就是這個問題!

白:那現在這三部片子——《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和《在那河畔青草青》——您整體上對它們有什麼樣的評價?這是磨煉自己導演功力的寶貴時間嗎?還是……

侯:沒有!那時候拍電影就像玩,唯一改變的是拍電影不再打架了。拍《就是溜溜的她》製片和助理有衝突,兩個打起來我追著要打,想想不行,我現在是導演不能打架,很好笑。(笑)

其實我以前幹的事,差不多也是導演的事,但是當了以後還是不一樣,會比較認真。我常常會順場,通常都在清晨。那時候比較早睡一點,清晨很早起來差不多四五點,我會從第一場拍過的沒拍過的順下來,拍過哪些鏡頭一個一個順,這場沒拍過我也順。我腦子裡都是畫面一直過一直過,到今天要拍的這幾場,就順到這裡;然後明天又從頭。拍了一些空鏡頭覺得不錯的怎麼放,哪幾場可改可連,每天都這樣。

白:您早期的電影主題都專注在愛情。對您而言,這些作品,包括早期當副導演參與的幾部電影《愛有明天》、《月下老人》以及《昨夜雨瀟瀟》——有一種近乎天真的簡單,反映了台灣社會解除戒嚴之前的單純。回顧早期的作品,有什麼評價?

侯:那個時候年輕吧。我感覺年輕的時候需要一種想像、視野,就像天文講的那樣。我們小時候看很多戲劇,尤其是布袋戲、皮影戲,還有武俠小說——以前的老小說,裡面那些像是「俠」、以天下為己任、打抱不平的觀念,是屬於民間的傳統。所以在無形中會對這有想像,想要有一番不同的作為。接觸影像形式了,很自然就會把成長過程中看的書、看的戲,在編劇、拍戲、當導演的時候放進去。

而早年看的都是主流電影,大部分都是愛情的、講羅曼史的,開始拍電影的時候,也很自然就把這當作一個題目,放進自己的作品。

[1] 朱延平(1950— ),台灣著名商業電影導演。1980年至今導演過八十多部電影作品,包括《火燒島》《中國龍》《來去少林》《功夫灌籃》等。

[2] 顏正國於2012年出獄,目前在台北少年觀護所當書法老師,並重新投入演藝工作。2013年出版《放下拳頭,揮毫人生新顏色:好小子顏正國的青春與覺醒》一書。

[3] 鍾鎮濤,《麥當勞道》,香港:博美出版,2007年。154頁。

[4] 楊林(1956— ),1980年代出道的台灣歌手,曾經參加電影和電視連續劇演出。退出歌壇後成為畫家。

[5] 《尼羅河女兒》原名《王家的紋章》,為日本漫畫家細川智榮子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