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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兒踢踏踩》

(1981)

白:除了鳳飛飛與鍾鎮濤,《風兒踢踏踩》也有喜劇演員陳友[1]。為什麼決定找同一批人馬,來主演《就是溜溜的她》和這部電影?是否因為演員組合的成功,就想再度合作?

侯:主要是《就是溜溜的她》太賣座了,老闆就要再加一次。《風兒踢踏踩》好像是過年(上映),因為《就是溜溜的她》就是過年(檔期)。鳳飛飛很少拍片,她前面有一部片子不賣錢,之後我們就拍《就是溜溜的她》。那個(製片公司的)老闆想過年上片,但排不到戲院。後來找到高雄有一家歌舞秀場本來是戲院的,因為放電影生意不好就改為演歌舞秀,就過年跟它包了兩個檔期——譬如兩個禮拜五十萬。很多戲院都是要預付錢,因為生意不好,所以要預付。過年很難敲定,結果第一天就爆滿了。(戲院的)老闆馬上說不行要做分賬(笑),結果過年期間越加越多,那個片子就很賣座。我記得大概是來年的過年就上映《風兒踢踏踩》。

白:那時候寫劇本非常快速,大概沒有時間去訪問一些盲人,或做其他方面的研究?

侯:還是有,譬如去盲人的學校。鳳飛飛有去唸書給他們聽,其他都有聯絡一下,那時候並沒有拍到很生活的細節。而且男主角不是先天的盲人,他在等眼角膜,是後天的,所以還好。

白:拍鍾鎮濤這個角色,有什麼樣的挑戰,或是要調整的地方?

侯:還好吧,拍得很快。

白:說到盲人——雖然這是第一次——身體上有欠缺或殘廢的主角,在您的電影裡不斷地重現。比如梁朝偉在《悲情城市》裡的聾啞,或《風櫃來的人》的父親。您最近還為紀錄片《我們三個》當監製,為什麼對這個群體有興趣?拍殘疾人士能給電影打開什麼樣的新空間?

侯:我感覺是直覺比較多,有時為了電影。譬如梁朝偉,他不會講閩南語,邱復生[2]當老闆希望有一個港星——辛樹芬[3]是我路邊找的嘍——找他(梁朝偉)就有語音的問題。演員要練習一個語言很困難,因為語言是反射的。所以我就把他(的角色)根據一個叫陳庭詩[4]的來設計。他年齡比我們大很多,天文認識他,就找他出來。他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畫家、雕塑家。他是八歲從樹上掉下來,漸漸聽不到的。家人要他學手語,他不要,他覺得那很醜。後來就用筆談然後學畫,我把這背景移植給梁朝偉,很方便。而且他在現場更方便,因為他聽不懂台語更有趣了。

先是一種直覺,到後來才慢慢介入社會,所以我跟多方面有接觸。例如「日日春」[5]這種(社會組織),不是被陳水扁把整個華西街毀了嗎,廢公娼,那之後我們介入日日春。後來「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裡面的外勞,他們抗議,我常跟他們一起上街頭。還有勞工工作傷害,從南洋嫁過來的外籍新娘……他們都被歧視。這方面蠻多的。

白:我看您參加這種社運活動特別多,有時打開報紙,便發現侯導又上街遊行,是最近這幾年才開始的,還是一直都有?

侯:以前沒那麼明顯,這幾年因為機緣,所以比較多。他們有時開會,我會參與討論。

白:《風兒踢踏踩》裡,有一段拍一個廣告公司的導演。導演的助理跑過去要阿B往另外一個方向看,因為如果一直對著攝影機看,會打破整個現實感。這讓我想到本片的大量群眾演員,會不會很難控制?

侯:《風兒踢踏踩》我是這樣子的,那邊在拍,有很多人看,然後我用(另外)一個小攝影機——這個才是拍戲的。你懂我意思嗎,大的是假的,小的是真的。

群眾看阿B拍片,在演拍廣告片,其實真的是我們那台在拍的;我把群眾和拍廣告片的兩邊都拍起來,完全是看現場的。群眾很多,那是一定的,不必避開。阿B、陳友那組好像在拍戲,其實真正拍戲的是另外一組。

白:您拍片時,都會想到用這種很有創造性的技巧,像前面已經提到,您有時用棉被把攝影機蓋住了。

侯:對,因為要同步錄音,攝影機的聲音太大只好用三床棉被包住機身。那時候拍片要再造一個現實是很難的,尤其在街道上,非常困難;所以我們很多偷拍的方式,攝影機隱藏的啊。看什麼地方什麼做法,完全是看什麼場合。

在西門町,camera一擺,一堆人就在旁邊這樣圍著看。跟早期大陸很像,大陸是一發生車禍一堆人站在那邊看。我們把攝影機放好,演員走位呢?就用替身,先把位置focus調好,記號都做好,很多人(圍過來),收了!收了!走了,人都沒了,演員在一家咖啡廳等著,等沒人了,「好,放!演員走!」手勢一打,開機拍完,人又圍過來了,我們就走了,就討論剛才拍得行不行,不行再來一次!用這種方式。

西門町因為閒人多;車站我感覺是沒有人會停下來看你,因為他們都有事情,要趕火車,沒有人有時間在那邊圍觀。每個地方不一樣,完全是善用這種現場狀況。因為台灣不像好萊塢那種電影工業,沒辦法的啦!好萊塢(拍片)到一個程度是政府都配合的。

白:好萊塢拍片,街頭上全部都是群眾演員,您大概從來沒有這樣的奢侈?

侯:沒有!我只有拍古裝才是。好萊塢很厲害,譬如說早上九點上班,個個扮演好,你是白領、你是藍領、你是什麼形態的,清清楚楚。已經到一個(專業)程度了,只要一找人大概就沒問題。台灣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須用這種方式。

白:這電影一開始玩弄一種「電影中電影」的遊戲……還有海邊廢墟建築上的幾個字:禁止攝影(剛好是在陳坤厚的credit在銀幕上出現的同時)。這樣從一開始便有一種對電影的反思——或反諷——的氣氛……

侯:故意的,是啊,《風兒踢踏踩》其實蠻好玩的。演盲人啊!

白:這個片子好像開始走上稍微真實一點的語境,除了標準的國語,也可以聽到台灣國語、香港國語,還有台語。這算不算一種突破?當時的有關部門管不管這些?

侯:不太管,好像有一個(規定)比例,我也不知道。應該是沒問題我才拍,但是我通常也不理。

我感覺角色最重要的,他身份是什麼就是什麼,硬要改變他的身份很不好;所以有腔調,很正常,尤其兩個香港來的更是。我使用語言,在《悲情城市》裡南腔北調上海話日本話一堆,什麼樣的人講什麼樣的話,基本上是這樣。

白:當時主流片基本上都是使用最標準的國語。

侯:以前都是,三廳電影全部都是配音的。我這個也是配音,但都是演員自己配。以前是找配音員來,標準國語。

白:這個也使得電影有種更真實的氣氛。

侯:往寫實上走,我其實是一直往寫實上走。

白:《風兒踢踏踩》和《就是溜溜的她》兩片採取許多方式,讓鍾鎮濤和鳳飛飛的角色有一種呼應的效果。像《風兒踢踏踩》的剪輯,讓他們的動作有點重疊;或設計鍾鎮濤當盲人,鳳飛飛當攝影師,後者剛好補上前者不足之處。

侯:其實就是搞笑嘛。而那考慮一方面是現實,現實就是身份,就是寫實。她不知道他是盲人,所以一直拍,最後才知道他是盲人,這種設計我感覺有趣。

白:這兩部片子都有一點三角戀的故事,剛好也是同一批人馬,鍾鎮濤、鳳飛飛、陳友。就是因為前面那部片子那麼賣座,才重複相似的組合和模式?

侯:《就是溜溜的她》,(女主角對抗)父親主宰。

那時候都還講標準國語,還沒有什麼身份(區隔)——你看演鳳飛飛父親的崔福生[6]完全是外省的,而鳳飛飛看起來就是本省人。一直到《風兒踢踏踩》才開始有身份。也是三角戀愛嗎?我忘了。

白:是啊,而且兩部片的第三者都是陳友!

侯:我忘了。阿B先來,李行那邊就先拍了,後來我跟他們合作好幾部,就把陳友拉進來。

白:您應該很少回去看您早期拍的片子吧?

侯:記得有一次,應該是十幾年前吧,在試片間放,是《悲情城市》以後了,《悲情城市》也看了很多遍。看得全身冒汗,感覺以前拍的……現在不會這樣拍了。現在偶爾電視上有演,我就會看到,哎呦!以前怎麼拍成這個樣子,很多搞笑的東西。

白:因為這種形式——愛情喜劇——比較受大眾的歡迎,現在在洛杉磯或紐約的唐人街,侯孝賢的片子基本上很難找,只有兩三部比較容易找得到——那便是《風兒踢踏踩》、《就是溜溜的她》和《在那河畔青草青》。因為瓊瑤式的那種愛情喜劇一直有觀眾,一直很賣座。這是很有趣的一個現象。

侯:因為後來的片子,美國一直沒有版權,前幾年他們要搜集這個版權,但也沒搜到《風櫃來的人》與《鼕鼕的假期》。我那製片張華坤不賣,因為價錢開得很低;我們兩人是一起(共同擁有版權),他不賣,我也算了。

[1] 陳友(1952— ),本名陳志濤,香港著名演員、歌手、導演。原先為溫拿樂隊的鼓手,80年代到90年代初活躍於港台影壇。

[2] 邱復生(1947— ),台灣媒體大亨,其創辦的年代電影公司曾經投資發行多部獲獎的華語電影作品,包括《悲情城市》《大紅燈籠高高掛》《戲夢人生》《活著》。

[3] 辛樹芬(1965— ),台灣女演員,被侯孝賢發掘之後參加《童年往事》《戀戀風塵》《尼羅河女兒》《悲情城市》的演出,1989年後退出影壇。

[4] 陳庭詩(1915——2002),福建長樂人,1946年後遷台,著名版畫家和雕塑家。

[5] 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Collective of Sex Workers and Supporters,COSWAS),建於1999年,主要關注台灣性工作者的工作環境及其他權益,並爭取性產業相關的政策改善。

[6] 崔福生(1931——2013),台灣資深演員,參加近兩百部電影的演出,包括《養鴨人家》《路》(1968,獲金馬獎影帝)《家在台北》《英烈千秋》等。與侯孝賢合作多部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