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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溜溜的她》

(1980)

白:您是1973年入行的,離《就是溜溜的她》的拍攝有七年,向片廠爭取導演資格,是什麼樣的一個過程?

侯:那時候我跟賴成英合作已經有十部片的經驗了,也跟陳坤厚合作了很多部片。基本上,我的機會很好,因為現場調度要我來做,而且又是我的劇本,已經磨煉了很久。所以拍《就是溜溜的她》很輕鬆,一下就拍完了,用了很多左宏元的歌。

白:《就是溜溜的她》是您自導自編的第一部影片,劇本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完成的?

侯:劇本本來是另一個,後來叫陳坤厚導的《蹦蹦一串心》,女主角是鳳飛飛,是鬧劇,她不喜歡,左宏元說要不要換一個,那我就重寫。在飯店裡面十一天,重寫的那個愛情故事有點像《羅馬假期》(Roman Holiday),但女主角身份不一樣。

白:當時這所謂的「浪漫喜劇」,是您自己選擇的題材,還是根據當時市場要求?

侯:也沒有耶。你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演員湊一起,就是愛情喜劇。或是看一個社會新聞,像《俏如彩蝶飛飛飛》,一屋兩租,房子同時租給兩個人,二房東拿了押金和房租就跑了,兩家沒有辦法就住在一起,發生衝突,結果卻戀愛了。《在那河畔青草青》也是社會新聞啊,有拓魚、護川啊。

白:您會有意識地去找可以配合當時電影市場的一個題材?

侯:不會認真去評估這種事,憑直覺就知道誰配誰。這種片子應該是怎樣,馬上就想,沒有詳細地去分析它,沒有!直覺。

白:當時拍第一部片子,您有什麼樣的電影觀?是追隨主流?您那時候平常習慣看什麼樣的電影?

侯:我對這個完全沒興趣,也沒什麼分析,沒什麼了不得。其實我們干電影開始,不會去看這個(觀念)去學什麼,對我來講不需要,是天生的。小時候看太多了,沒有這些觀念。只有到新電影這些人回來,一群人嘛,他們才會講在國外看的一切,一天到晚講,我連專有名詞或大師導演的名字不知道。

跟他們在一起久了——正好是在拍《風櫃來的人》之前——本來拍電影好好的,從什麼地方開始拍我都知道,很清楚;這下麻煩了,有了形式與內容的問題。這個內容需要什麼形式,我本來會拍的,被他們一講,不會拍了。

後來天文給我看了一本沈從文的自傳。她也是直覺,她哪懂電影,也是靠直覺。我覺得他(沈從文)的view,好像是一個客觀俯視的view,其實是很冷酷的,我感覺這有意思!拍《風櫃來的人》就跟攝影師陳坤厚講,「遠一點」(笑)。這個「遠」跟(空間距離的)遠不相關,其實是一個客觀的意思。

我就一直說,遠一點——因為澎湖那個地方不是海就是天,很特別,結果就拍出了一個《風櫃來的人》。所以很難講(電影觀)這種東西,主要是我的實務經驗,含有我對人的興趣,對草根階層很親近,對人的觀察很直接,跟人接觸沒有障礙,(還包括)對演員的直覺啊!這應該是從小就慢慢養成的。

白:《就是溜溜的她》和後來的《風兒踢踏踩》都是鍾鎮濤(阿B)和鳳飛飛主演的——阿B還演過您1982年編劇的《俏如彩蝶飛飛飛》。他們都算是那時的當紅明星,與他們合作是什麼樣的一個經驗?

侯:我感覺很容易。那是一種model,誰配誰會怎樣,這個角色應該怎樣,父親找誰,小朋友找誰,一些不錯的小孩,都是從小父母帶他們演的,像顏正國[1]。然後場景是什麼,我感覺很快(掌握要領)耶,都很快,成功好幾部了;所以慢慢我們轉成走向寫實一點,一種愛情喜劇,都市、鄉村或者兩邊都有的。

這個模式有了,後面幾乎就是變奏,一堆不同的東西。賴成英還有《昨日雨瀟瀟》,那是改編(玄小佛)小說;《男孩女孩的戰爭》,是小野的小說改編的。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建立(這種模式)的,我跟陳坤厚這段時間,編了很多都市喜劇,《天涼好個秋》、《我踏浪而來》、《俏如彩蝶飛飛飛》,都很成功。這一段是我很重要的基礎,而前面跟賴成英、李行,比較是團隊合作。執行力、編劇(概念),是從他們那個系統轉過來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能編,反正就很快。

白:熟悉您後來好幾部經典大作的觀眾,也許會對這幾部電影的喜劇色彩很驚訝,他們大概沒想過「藝術電影大師侯孝賢」也有這一面。您個人覺得您善於處理喜劇題材嗎?

侯:以前就是皮嘛。有一種笑點,對我來講很容易;人的各種動作或是長的樣子,一出來就可以把你弄笑。我感覺這個人矮矮的跟那個人好像喔,《小畢的故事》書店老闆跟他的兒子,我就把他們配在一起,一出場大家都笑了(笑),類似這種很敏感的。然後拍實際生活、成長的經驗,要是沒有這個過程的話,在表達上就不會很容易。

因為拍實際成長經驗,有一種狀態開始出現,就是「真實」,這種真實不必去設計,本來就有了,但是image也很強,所以非得找一些非演員。我找那些打架的都是用非演員,工作人員就常常參加,或是找新的。

拍自己經驗更是,你說找演員,對我來講不對,沒那味道。因為前面的磨煉,對這種東西的熟悉,到拍自己成長背景的時候,就會開始要求寫實,無意中就往那方向走,那種味道,是個人的味道,開始成熟。

之前就是翻跟斗搞笑很容易,但是把技術練好了。《風櫃來的人》我找到俯視的一個角度,那《鼕鼕的假期》呢?又成為問題了,我就想到我小時候爬樹偷採芒果。縣長公館跟縣政府官員宿舍連在一起,要爬上去圍牆裡的芒果樹,那時候初中吧,還是小學我忘了,反正就是去偷採芒果,先吃飽了再裝一堆溜耶,很驚險的。那是一個日式房子很大,有時候(在樹上)看見馬路上腳踏車騎過去什麼的,聽著風、蟬的聲音。這個就是《鼕鼕的假期》智障女來了,鼕鼕他爬到樹上面感覺到的那個曠野。

侯孝賢與陳坤厚導演搭檔,擔任編劇、副導的六部作品。

我後來慢慢自覺到這就是電影,因為當你專注的時候,所有東西是凝結的,是slow motion的狀態,最細微的細節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說表達情感什麼,其實就是一種凝結的狀態。那個經驗對我很重要,《鼕鼕的假期》的時候我就用這種方式。到《童年往事》,我已經不管了(笑),每一次都要找一個形式,累死了。

白:有趣的是,我們本來在討論《就是溜溜的她》,但回答的過程,您自然而然還是要回到1982年以後的比較經典的電影。

回到80年代初,當時台灣電影的主題曲對整個電影的宣傳非常重要。除了鍾鎮濤和鳳飛飛唱的主題曲以外,本片好像也特別介紹十餘年以後紅遍港台大陸的重量級歌手——齊秦。當時整個音樂的設計與製作,您參與得多嗎?

侯:你知道嗎,《就是溜溜的她》的老闆左宏元,就是作歌寫詞的,而且自己有電影公司,還有戲院。從陳坤厚的《我踏浪而來》,一路上來一定要主題曲,《天涼好個秋》左宏元開始當老闆。跟他合作的第一部片子就是《我踏浪而來》,請林鳳嬌演的。然後《就是溜溜的她》,都是這種模式,因為他就是唱片公司啊!

白:所以您自己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侯:左哥把歌給我了,我還現場唱(笑),鳳飛飛的歌,我現場唱。

白:本片的核心主題,還是年輕人要面對的一個典型人生抉擇,就是要追逐自由的戀愛,或者安於家庭的婚姻安排。這個主題中國最早的黑白老片都有,從30年代的《銀漢雙星》一直到李安的《喜宴》。

侯:因為以前的「三廳電影」[2]都是這個,自由戀愛和家庭之間的衝突,《就是溜溜的她》也是。以前都是這種,很不自覺的。《風兒踢踏踩》就不是了,男主角是一個盲人。

白:似乎在中國電影歷史上,導演一直要不斷地探索這個主題,不斷地描寫……

侯:現在沒這一套了(笑)。現在是另外一種,很複雜。像我拍《咖啡時光》,那種人的移動很特別,我拍他們的背景,就可以看出經濟體系裡代工移動的背景,角度不一樣,不單純了。小孩做主的能力要比以前強,以前是父母比較重門第。

白:除了愛情、親人與長輩之間的隔閡等題材,電影的另一個主題便是鄉村與城市之間的關係。城市青年潘文琦(鳳飛飛)和顧大剛(鍾鎮濤)好像無法在城裡找到愛情,只有回到鄉下才真正認識對方。《風兒踢踏踩》好像也有這樣的感覺,而且城市與鄉村之間的關係,也將成為您後來的影片——比如《鼕鼕的假期》、《風櫃來的人》、《兒子的大玩偶》、《千禧曼波》等等——時而出現的重要主題。

侯:那也是不自覺的,因為那個時代嘛,你自己本身就是這樣子,一直移動。那個時代就是不停地從城市到鄉村,坐「平快車」[3],很多這樣的經驗。因為經濟開始起飛,代工業越做越好,鄉下到城市,現在很多大陸的年輕人差不多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看我的片子很認同——現在他們也是移動(狀態)。

《戀戀風塵》,吳念真的故事,他自己移動的故事。《童年往事》,我的。《鼕鼕的假期》也是從城市到鄉村,那時候也是比較喜歡到鄉下。

後來(小孩子們)放暑假都出國,經濟起來了嘛。我們那個時代一定是回爺爺奶奶家,像我太太帶小孩回外婆家一樣;而我爸爸媽媽早就不在了,我每年過年都是回我太太家。

白:在您導演生涯的這個階段,您另外一個重要的夥伴便是陳坤厚。您應該是在1975年《雲深不知處》的劇組就認識他了吧?早期您與陳坤厚合作的作品,至少有十餘部——包括徐進良、賴成英等導演的影片——也許陳先生算是您當時最重要的拍檔?

侯:主要是談得來,會聚在一起談。他年齡比我大七八歲,《雲深不知處》那時候我當過兩部片的場記了,陳坤厚說我應該當副導——因為常常私下會聊。我當副導,很快進入狀況,許淑真就當助導,從定裝開始啪啦啪啦一直很快。所以《雲深不知處》之後很自然的跟陳坤厚,我們的默契就有了。記得我們現場趕戲的時候,這一邊我在弄,那一邊徐進良在弄。接著拍《近水樓台》,陳坤厚當攝影,更是快。可能都是火象(星座)的,他獅子座我牡羊座,從那時候開始奠定。

他的系統是賴成英攝影的系統。有時候張惠恭攝影,賴成英的另外一個外甥——他們就是賴成英系統。我比較喜歡他們的視角,比較開朗。後來我跟李屏賓[4]合作,他是中影的林鴻鍾[5]的系統,我一看不對,因為我腦子裡有畫面,不對;起先我把攝影機移前或移後一點,還是不對,我就知道是鏡頭問題要換鏡頭,所以我馬上調整,譬如35厘米鏡頭換50厘米鏡頭,就對了。以前陳坤厚在,我懶得看,他會處理就好了。

後來李屏賓的框就比較接近陳坤厚的框——像拍《童年往事》的時候——跟他的師父不太一樣了。林鴻鐘的框比較「緊」,很滿。賴成英、陳坤厚都是攝影師,所以我跟他們合作而懂得攝影。

白:除了攝影以外,陳坤厚也會給你一些其他建議嗎?

侯:主要是一種調子,他的攝影。

他對劇本沒辦法,因為我們年輕,他比較老;但是有一個助手許淑真嘛!她有些觀念很不錯。《小畢的故事》中影出一半資金,找兩個新編劇進來,朱天文、丁亞民[6],兩個寫小說的,許淑真他們三個先寫,討論完以後分段寫。我拿到劇本後從第一場重新整理到最後一場,一邊拍一邊寫。譬如說今天拍第八場,要從第一場重新寫到第八場,然後拍十二場我還要寫到十二場,這個主景拍完,所有的劇本才整理完。

白:《就是溜溜的她》的剪輯工作是由廖慶松[7]負責的。往後的三十餘年來您幾乎所有的電影都是跟廖慶松合作,到了90年代,廖老師除了剪接還幫您做監製。廖慶松的剪接風格,與其他的剪接師有什麼不同?隨著時光的流逝,您們的工作關係經過什麼樣的改變?

侯:廖慶松呢,我幫中影拍16厘米的《陸軍小型康樂》(紀錄)片,他就幫我剪接了。他很安靜,以前有點自閉,我時常逗他,他太認真了。

那時他是師大附中(畢業),但他不考大學。他以前在家看電視,模仿導播,筆記做這麼厚耶。他是中影第一屆技術班畢業,學剪接。他常常把放過的拷貝搬回「中央電影公司」,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看,很厲害。

所以一起成長。而且我拍電影剪接時,不會受到自己主觀的影響,比較不會——通常自己剪會比較主觀——我剪掉就剪掉。正好我比較快,他比較慢,那(合作)就很穩。他跟我非常要好,像我弟弟,組了公司就一直在一起。

他現在幫一些年輕人剪,也替一些大陸的(導演)剪,基本上沒什麼錢的。他講的名言:「你們以為剪這個不要錢,這個很貴的,是因為我們待在公司有職務有薪水,所以才來幫你們的。」他幫很多人。

坦白講,我們已經像兄弟了。他那時也幫楊德昌和很多人剪,而我跟他最合。因為我有辦法把他扭轉過來,別的導演都會跟他衝突,但我有方法。我跟廖慶松是互補,在剪接上的觀念也是(互相)學習啦,跟後來的李屏賓有點像,因為我敢嘛!像我拍《風櫃來的人》有一個鏡頭撞球出鏡的:撞進來是白(球),跳個鏡頭,出鏡是黑(球),我們故意的(笑)。我們這樣黑白剪讓觀眾去發現,但沒有人發現(笑)。

我們剪《風櫃來的人》的時候,發現戈達爾(Jean-Luc Godard)的《斷了氣》(Breathless),他才不管(規則)呢,只要情緒夠,就在情緒裡頭,同鏡位的怎麼jump cut都可以。拍《風櫃來的人》真的受到《斷了氣》的影響,jump cut跳一下都可以,打破以前一定要遵守的鏡頭規則,我們不太管動作連不連,都是這個緣故。

白:拍《就是溜溜的她》的1980年,您還為李行、陳坤厚寫了其他三個劇本,《早安台北》、《我踏浪而來》和《天涼好個秋》,那是什麼樣的一個工作狀態?

侯:那同一年,《早安台北》本來是小野編劇,李行脾氣很壞,沒辦法就停了,我去接手,一下子辟里啪啦花了十幾天給他。《我踏浪而來》就是左宏元(公司的電影,陳坤厚導演),林鳳嬌跟秦漢演的,現在細節記不得了。還有一個《天涼好個秋》,我喜歡淡水河邊的味道,林鳳嬌和阿B(主演的)。

坦白講《早安台北》比較特別一點,就是父親跟兒子之間的關係,還有育幼院的部分,就是另一個角度。

[1] 顏正國(1974— ),台灣八十年代的童星。曾參演侯孝賢多部電影作品,包括《就是溜溜的她》《在那河畔青草青》《小畢的故事》《鼕鼕的假期》。從1985至1989年主演《好小子》系列的六部電影。後來染上毒癮,2001年與人合夥參與一個綁架勒索案子被捕,獲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2] 泛指台灣電影中曾經大為盛行的愛情文藝片類型,因為片中場景總是在餐廳、客廳、咖啡廳等地間轉移切換;主題多為自由戀愛與環境限制因素的對立。其中以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作品,尤具代表性與票房號召力。

[3] 台灣火車車種之一,一般指無空調的快速列車。

[4] 李屏賓(1954— ),台灣攝影師,侯孝賢最重要的電影合作者之一。代表作除與侯導合作的《童年往事》《海上花》《千禧曼波》等影片外,另有《花樣年華》《小城之春》《挪威的森林》。曾獲得戛納影展最佳攝影獎、金馬獎最佳攝影獎等多項榮譽。著有《光影詩人》一書。

[5] 林鴻鍾(1934— ),台灣資深攝影師,代表作包括《梅花》《假如我是真的》《小翠》《嫁妝一牛車》和《苦戀》等近百部影片。

[6] 丁亞民(1958— ),台灣作家、編劇、資深電影人。編劇作品有《小畢的故事》《最想念的季節》《春秋茶室》。他也導演過電影《候鳥》,以及根據知名詩人徐志摩的生平改編、收視率很高的電視連續劇《人間四月天》。

[7] 廖慶松(1950— ),台灣電影圈最著名和多產的剪接師。為侯孝賢的大部分電影作品擔綱剪接,其他作品包括《十七歲的單車》《吳清源》《流浪神狗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