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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行經驗

白:您也差不多這個時候,從賣電子計算機就轉到電影圈了,那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態?

侯:我是1969年7月進學校,1972年畢業只念三年,干了八個月的電子計算機推銷員。那時候電子計算機只有加減乘除,八位數小小的,賣到八千五有些還上萬,HP那種工程用、可以算三角函數的要賣三萬六,現在到處都是送你,很好笑!我做這個也是每天打個領帶,送名片、介紹機器。

但是我心想我的角色是什麼,我是老闆與客戶之間的橋樑,假使不去考慮我的利益,我會做得很好。因為我們有底薪,賣一台就會抽成,我盡量不要把我的(佣金)價錢考慮在裡面,所以我做的是第一名,八個月做第一名。但是每天這樣很累,也沒什麼興趣。

後來李行[1]導演說要一個場記,我就去了。透過學校老師找我,為什麼,因為我的同學都去當兵了,而我是當兵後才上學來的,所以我還在。

但是之前,我太太跟我同班,她(跟)拍了很多片子,她根本什麼都不會的,我就教她記住對白,她每天一個小板凳一把扇子扇涼,坐在那裡當場記,就是注意記對白,碰到台語就錄下來,我幫她寫。那時候講話很重要,因為都是配音嘛,現場沒有同步(錄音)。我記得替她代工三天,那是王洪彰導演——他後來去美國——的一部武俠電影,叫《命一條》(又名《廣東打仔》)。我代工三天就跟攝影師講鏡頭,講完以後就拍,還要記;拍完他們要走了,我說「對不起導演,你漏了一個鏡頭」,第一次喔!我在三年級訓練她當場記就是這樣,不知道為什麼,天生很快就會理解。

白:那您太太就是在藝專認識的嗎?

侯:同班同學,兩年就在一起了。我們結婚以後,她就沒有去做(電影)。生小孩了,後來就一直在家。

白:藝專畢業以後,開始做電影的那段時間,都沒有去看其他的電影理論?還是完全靠經驗?

侯:藝專影劇科算個什麼呢?第一志願念的,我一進學校一年級不是借了那本英文書嗎,那個地方是沒有東西的,因為對電影行業還沒有(投入資源),畢業的學長進入電視圈比較多,電影還沒。電影雖然蓬勃了,但是電影沒有那麼容易,還要另外(找機會),所以在那邊沒有什麼理論,基本上沒有人教理論。

白:早期您跟許多導演合作,從場記到編劇又到副導演,這一段時間的經驗應該很豐富。能否請您簡單地談與個別導演合作的經驗?從他們身上又吸收到了什麼樣比較寶貴的東西?要不就從當時的大師級導演李行開始。剛入行時您在《心有千千結》當場記,七年後又在李導的《早安台北》當編劇。

侯:(跟)李行導演那時候我很輕鬆耶。因為分鏡很清楚,都是拍一個鏡頭停,再拍一個鏡頭停,底片貴嘛!然後再拍一個遠的。

場記要記時間,打板後用碼表計時算鏡頭長度。然後要記對白,因為每一次講的都不一樣,這個地方漏一個字「卡」一下,這個地方多一個字點一下,導演說OK我才寫上去,不OK我不寫。不能一邊改,來不及。打板,記動作,因為要連戲必須動作清清楚楚,視線什麼清清楚楚。(當時)做得很順,對我來講,很自然。就有時間幫服裝阿姨什麼的,我比較熟嘛,會幫來幫去,很簡單,沒什麼。

我感覺假想線的方向的問題,就畫給那個副導李融之[2],他年齡很大是我學長,他看著我:「你什麼地方學的?」我說學校教的啊!(笑)類似這樣。

白:那您觀察李行的工作狀態時,會注意到什麼?

侯:他一直盯現場,拍攝要求很嚴。他盯演員盯得很緊,每一個表情一定要到位,所有分鏡清清楚楚。一直到電影拍完,我還跟聲音跟配音,跟完配音以後,剪預告片。李行有一個班底,他們有一種團隊默契和工作方式,而且人都正派。李行那個副導李融之,另一家公司要給他拍電影,就帶我去找那個製片;電影一時還不會開拍,製片叫我去接蔡揚名的片子。

那時候蔡揚名拍邵氏的片子,毀了約回來,沒有執行完,換一個名字「歐陽俊」,拍了一部《雙龍谷》,我當場記。我看他當導演很「狠」。有一場戲叫演員騎日本軍用的摩托車衝下坡來——(演員)陳雷不敢——後來副導演陳俊良,導演的表弟,說「那我騎好了」,就住院了!跟他們拍戲很猛。

我看假想線的方向問題,比如說一組人追來追去,我跟副導會討論那方向,但我發現蔡揚名想的是(視野更開闊的)圖像——這邊這樣追,那邊就應該這樣跑;他是圖像的喔!這種發現很自然,一下就有了,這種東西我很快,非常快,就把假想線丟掉了,靠直覺這樣。

跟完蔡揚名之後才拍《近水樓台》,跟李融之,他本來是副導。(跟他之前)還有一個《雲深不知處》,張永祥[3]編劇,導演是徐進良[4]。《雙龍谷》我還是場記,《雲深不知處》(開始)就跳副導了。

白:您跟個別導演學到什麼?

侯:徐進良有去意大利留學,回來拍《雲深不知處》,「中央電影公司」的片子。台北很有名的一個廟,(保安宮的主祀神明)就是醫生後來變成保生大帝,救很多人。我拍這個片子就當副導啊,不知道為什麼,我那場面調度很厲害,安排人很快。後來跟李融之也是一樣啊,他說要我當副導,也做得很快。這些經驗的主要意思就是我在往前走。

白:1975年您就開始跟賴成英[5]合作了。而且從1975年到1979年,您就拍了十部片子,主要是當編劇和副導,這個階段應該對您整個創作上的成長很重要吧?

侯:我第一個劇本就是《桃花女斗周公》,是跟賴成英。一下很賣座的。他特效就現場做,那種「米雪兒」攝影機光圈很大,嗒嗒嗒嗒直接在鏡頭上做淡入淡出,或把底片倒回來一些就可以做溶暗(dissolve),現在這些都是後制交給光學沖印處理的。這是跟賴成英的第一部,接著拍第二部,《月下老人》,唐朝的一個故事。

陸陸續續合作十部,這十部有六個是我編劇的:《桃花女斗周公》、《月下老人》、《男孩與女孩的戰爭》、《昨日雨瀟瀟》、《秋蓮》、《煙波江上》。其他四個是張永祥的,老編劇的劇本。

我們都是劇本好了以後要討論,討論完就分場。然後賴成英要分鏡,因為他是攝影師——李行的班底。他這種工作形態跟李融之和李行是一樣的,比較穩定。因為他是攝影師,不習慣教演員,所以有些演員要我來安排一下。大概是這樣,你想想看,是我的劇本又當副導,所以那感覺很強。

所以跟他合作最強的是攝影,什麼magic hour(魔術時間),光啊什麼的,都看得很清楚。這方面學得不少,後來十部就跟他的外甥,就是陳坤厚[6],賴成英當導演的時候,陳坤厚就接替他的位置當攝影師。後來我跟陳坤厚合作了也有十部片吧,他導演一部,我導演一部,但模式都一樣。

記得一個道具為了找鐘,那個鐘很難找而且很貴,(張華坤)就跟老闆說,我們要這個鐘,但是不知道合不合意,我錢先給你,萬一不合適我們再回來退。道具就跟我說可不可以先拍掉,要先送回去,我說可以!演員的時間全都是我在調度,很快很順;為了他要趕快送還鐘,他要賺道具費,很好笑就是了,很靈活啦。所以場務什麼都聽我的,後來我又兼執行製片,跟賴成英的時候,錢都交給我發派。

白:合作的導演中,誰的工作風格最接近您後來的工作作風?誰給您帶來最大的影響?

侯:我拍的都用另一種方式,因為都是用非演員,我要那個真實,我感覺演員做不到,就用非演員。所以我的方式就不一樣了。

白:婚姻給您創作帶來什麼樣的改變?

侯:我太太結婚那年就懷孕了,生了我女兒。本來一個小孩就可以了,我太太說一定要一個兒子。然後隔六年,拍《小畢的故事》那年才生的,《小畢的故事》裡不是有一個小孩嗎,嬰兒剛出生四五個月。

白:《兒子的大玩偶》裡的小孩也是您的兒子?

侯:對,那時候是十個月。我女兒七歲,就是演《小畢的故事》敘述者小時候的那個女生。

我太太基本上也拍過片嘛,而且我太太個性很直很容易(溝通),並沒有什麼干擾;(另外)就是她媽媽因為從大陸過來,認為房子很重要,所以很快我們就在永和分期付款買了一個房子。

後來我們拍《小畢的故事》,我就跟她說我們要投資,要跟「中影」[7]合作,我說把房子賣了,我太太說好,然後我們就搬到四樓租房。那時候賣房子才九十幾萬投資,這部片賣座我分到一百五十萬,才買現在天母的房子。但後來自己投資拍片,有時候虧得一塌糊塗啊!那我太太就會帶小孩去丈母娘那邊過活去了。

白:在從1973年到1980年,您對電影的口味應該有一些改變,那個階段您比較喜歡什麼樣的片子,是不是開始看了一些藝術電影?

侯:藝術電影我在大學的時候看得比較多。那時候聽老師講,就會去看一些片子;其實老師也不清楚,我們都自己跑。譬如說美國片《獵愛的人》(Carnal Knowledge),《二十二支隊》(Catch22),還有《浴池冤魂》(Deep End)、《強風吹來時》(Brother John),就是60、70年代(歐美電影)。《獵愛的人》是那個時候很紅的Jack Nicholson演的啊。

剛開始替李行當場記的時候,下工都趕去看費裡尼的《愛情神話》(Fellini Satyricon)。大學看了Antonioni的Blow Up(《放大》),看完以後大概有一種感覺。我最記得的就是看費裡尼的《愛情神話》,看完以後我決定——這個跟我沒有關係(笑),我不需要理。

白:這些海外的藝術電影,跟當時的台灣主流電影有蠻大的隔閡,對您來講這應該是一個很新鮮的感覺,因為那時候台灣的大眾電影,都是一些瓊瑤式的愛情片,打仗的!

侯:沒錯,那些主要是中影的片子。後來我拍的多是喜劇,尤其是跟陳坤厚。每一部片,從賴成英開始都賣座。

白:那時候會覺得拍片算一種藝術,還是它不過是一種技術?

侯:那時候絕對不會去想這個,就是工作,而這個工作的狀態我喜歡。每天都跑來跑去可以招呼這個弄那個,有點像leader,什麼事情都很上手。

《小畢的故事》之前我跟陳坤厚合作《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再之前有《我踏浪而來》、《天涼好個秋》、《蹦蹦一串心》、《俏如彩蝶飛飛飛》、《在那河畔青草青》。都是我寫的劇本,有時候是看社會新聞然後去改。我很快,很多劇本十幾天半個月就寫完了。拍攝都是陳坤厚攝影,我編劇;導演一部他掛名,一部我掛名。

白:那這樣一部片子,您通常花多少時間來準備劇本?拍攝與後製作又多少時間?

侯:通常就三個月絕對搞定的。劇本也很快,比較快的是《風櫃來的人》。風櫃我去過一次,旗津也是我去過的;從片子開拍到電影上映四十五天,包括寫劇本,才四十五天。《小畢的故事》是第一次跟天文合作,《聯合報》一個「愛的故事」徵稿。

《小畢的故事》工作照。擔任該片導演的陳坤厚(右二)與編劇、副導侯孝賢(右一)。

白:那段時間您們非常多產,還有《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等片子。這些早期的電影應該都是用一台攝影機拍的?

侯:台灣不可能用多台(笑)——我們才不是好萊塢的系統!

白:都是用一種默片的方式來拍,對白都是後製作配音的……

侯:對,但他們還是要講,不然嘴形對不上。

一直到《戀戀風塵》,用棉被把攝影機ArriflexⅢ包起來,免得機器聲干擾現場錄音,因為(如果)要配音,沒人配得到——李天祿[8]那麼厲害,沒有人能幫他配得到,你要他對著嘴形配也不可能。所以我就給他用現場錄音,用棉被包起來。

第一次同步錄音是《悲情城市》,用那ArriflexⅣ就是BL4(無聲攝影機),一台Nagra(錄音機)兩個Boom(長桿麥克風)。

白:那麼在聲音上,早期的片子應該比較容易控制,因為您不需要擔心噪音、演員的台詞講錯等問題。

侯:那種時候就不是很認真地拍片,讓演員進入狀況。常常是一個鏡頭停,講兩句,再停,然後跳這邊拍第三個鏡頭,省底片。我不幹!我讓沒有鏡頭的也要跟他對戲講完,演員比較容易進入。

我配音都是演員自己配,以前小孩子配音都是大人配。我拍《在那河畔青草青》全都小孩配,從那時候開始全都是小孩配,小孩記憶力比大人厲害,講過的話啪啦啪啦,節奏都一樣准。

白:後來差不多這個階段,您跟陳坤厚、張華坤[9]、許淑真一起辦了「萬年青」,應該算是您的第一個電影公司。萬年青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建立的?它對您早期的創作打開了什麼樣的一個空間?

侯:萬年青基本上是跟陳坤厚一起,張華坤本來是做道具的,我就把他拉來一起辦。主要是我拍的好幾部片子都成功,跟李行的啊,或是跟賴成英合作的。還有一個叫左宏元[10]的,《就是溜溜的她》是他公司的,他做音樂,後來有院線,叫大有公司。

《我踏浪而來》,我負責編劇跟副導,這種模式從這部開始的,很賣座,接連都是這模式一共七部,直到《小畢的故事》,我們出一半資金,中影出一半。萬年青是從《小畢的故事》開始的,那時候電影不景氣,沒想到它大賣座。過來因為新導演、新電影,又拍了幾部,後來我就跟陳坤厚分了,《鼕鼕的假期》也不算是萬年青(出品),那是張華坤自己去找的錢。

白:那早期您跟陳坤厚拍的,您是採取什麼樣的方法來分工,無論他導一部,還是您導一部,是不是您們合作的形式是一樣的?

侯:這一部我導演,下一部他導演,但模式都一樣。這部我導,劇本是我的;他導,劇本也是我的,也當副導在場指導。我導,他當攝影師;他導,也是他當攝影師。

白:所以嚴格來講應該說,這幾部是合導的?

侯:類似啦。但是他主要負責攝影工作,因為他們攝影師比較難對演員(溝通)。

[1] 李行(1930— ),台灣早期非常重要的電影工作者。導演的作品有《街頭巷尾》《養鴨人家》《蚵女》《秋決》《汪洋中的一條船》《小城故事》等。

[2] 李融之,台灣電影導演。作品包括《近水樓台》《嗨!親愛的》等。

[3] 張永祥(1929— ),台灣電影資深編劇。第一部作品為1964年的健康寫實主義經典《養鴨人家》,之後為一百二十餘部電影作品擔任編劇,包括《我女若蘭》《今天不回家》《秋決》《蒂蒂日記》《大輪迴》等。

[4] 徐進良(1944— ),台灣電影導演。作品有《雲深不知處》《蝴蝶谷》《香火》等。

[5] 賴成英(1931— ),台灣電影攝影師、導演。與李行有長期的合作關係。1975年開始轉任導演,至1982年拍了十七部電影,其中十部都由侯孝賢分別擔任編劇和副導。

[6] 陳坤厚(1939— ),台灣電影攝影師、導演。攝影代表作包括《汪洋中的一條船》《小城故事》《原鄉人》《海峽兩岸》等。七十年代末到1985年曾與侯孝賢合作多部電影作品。

[7] 中影股份有限公司,1954年成立,最初為國民黨經營的媒體機構,培植了李安、侯孝賢、楊德昌和蔡明亮等知名導演。

[8] 李天祿(1910——1998),台灣最著名的掌中戲大師,1932年創立「亦宛然」掌中戲劇團。也是侯孝賢電影《戀戀風塵》《尼羅河女兒》《悲情城市》《戲夢人生》的演員。《戲夢人生》即改編自他的回憶錄。

[9] 張華坤,台灣電影製片人,1980至1993年與侯孝賢合作多部影片。其他作品包括《只要為你活一天》《雨狗》《月光遊俠》。曾與陳以文合導《運轉手之戀》。

[10] 左宏元(1930— ),台灣著名音樂人。曾為尤雅、夏玲玲、鳳飛飛、鄧麗君、齊秦、許茹芸等歌手作曲寫詞。參加多部台灣電影的製作與發行,包括瓊瑤的數部電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