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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煉金術:俄羅斯

俄羅斯發明的雖不是合成鑽石的方法,但它向世界釋出的技術,卻有潛力摧毀鑽石最具價值的一面,也就是一直以來小心呵護的神話:鑽石是人間罕見的寶物。

1995年12月初,美國陸軍退休將領卡特·克拉克(Carter Clarke)這輩子第一次飛抵莫斯科。他要去那兒買隱形墨水。

克拉克是佛羅里達州安全標籤系統公司(Security Tag System)總裁,這家公司曾協助發明了扣在商場服飾上的塑料厚片裝置。「電子商品防盜系統」,(Electronic article surveillance,簡稱EAS)是這個系列商品的正式名稱,但對外行人來說,這只是另一種防竊偵測器。65歲的克拉克正在享受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刻。他喜歡當個企業家,從某種角度來看,他喜歡當個企業家甚至勝過當個將軍。做生意要有創意與承擔算計後的風險,而這兩項,他都表現卓越。

要在創意與冒險這兩項特質中如魚得水,他必須先解決一個問題。有些零售店,特別是那些高價女性服飾店,這些店經理都向克拉克反映,顧客認為塑料裝置會損壞絲綢與較精緻的布料,拉扯標籤會讓布料變形。店經理的反映確實有理:這種電子裝置相當重。紙標籤不能解決問題,因為標籤上超強的黏性也一樣會損及布料。克拉克認為,最理想的解決辦法是一種塗寫於服飾上的化學物質,既可以啟動電子警報系統,又不見於一般肉眼。可惜整個美國都沒有人知道怎麼製作這種東西。

克拉克與一位來自雅典的希臘朋友談到這個想法時,對方建議了一個或許可行的解決方法。為什麼不到俄羅斯去找這種墨水呢?當時距離蘇聯解體已四年多,各式各樣秘密科技都在外洩,合法、非法渠道都有。拿不到薪水而滿腹牢騷的科學家,將「冷戰」時期的機密寶藏通過以物易物的方式與西方商界進行交換。這種傳說中的墨水如果真的存在,聽起來也像是間諜活動使用的工具,所以絕對不會申請專利權。

克拉克想:何不試試?再說,以他個人的經歷而言,這會是個相當令人滿意的平衡之舉。從朝鮮戰爭一開始加入軍隊後,他的戎馬生涯全都在與共產黨為敵。克拉克曾三次身負使命進入越南,後來又在西德某個軍事基地服務,此基地的戰略目的是阻礙蘇聯坦克師進入歐洲。現階段,俄羅斯各種發明的大拍賣,如果能幫他制止小人竊取塔伯特店裡的服飾,他隨時出發。

克拉克在雅典的朋友幫他打了通電話給一名俄羅斯人尤里·謝馬諾夫,這個人在名為高科技局的半官方機構中工作。負責為蘇聯時期的科技尋找西方買主的謝馬諾夫,恰巧知道莫斯科某大學曾製造過克拉克想找的化學製品,也很樂意為克拉克引介相關的科學家。於是克拉克飛到莫斯科,在1995年12月4日聽取簡報。看起來這的確是他想找的墨水,而負責的科學家似乎也願意進行交易。當克拉克在冰凍的停車場與科學家道別時,謝馬諾夫顯然因為這筆成交的生意而漲得滿臉通紅,他靠過來問了一個問題。

「你也對鑽石有興趣嗎?」他問。

「什麼?」克拉克說。

「你想不想養鑽石?」

鑽石不再人間罕見

第二天,克拉克被請上一輛汽車,車子朝莫斯科城外前進。離市中心愈遠,建築物與人們身上的衣服愈破舊。「我的老天,這裡的人怎麼這麼窮。」他心裡這麼想的同時,記起了以前看過書報上登載有關蘇聯政權的報道:強硬的外表之下,隱匿著貧困的現實。車子繼續前行,克拉克注意到莫斯科北邊這個農業區少了牲畜的蹤跡。「牛呢?」他問。隨行的俄羅斯同伴大笑後說:「吃光了。」

行駛了一個半小時後,車子轉入一個周邊圍著倒刺鐵網的復合區圍場,還有配備機關鎗的士兵守衛。謝馬諾夫解釋他們即將進入一座製造火箭筒推進劑和其他爆裂物的工廠。魚貫進入其中一棟建築物後,有位科學家迎過來和他們握手。之後,這位科學家攤開好幾張藍圖,圖上的裝置約和美泰克洗碗機一樣大,但看起來極為怪異。這是一個高壓機,由西伯利亞一組礦物學家設計。這群礦物學家最初的製造動機,只是想模擬地球內部高達1482攝氏度的地幔環境,以及一小塊碳慢慢變成鑽石的過程。在理論上,這台俄羅斯機器能以非常低廉的成本製造出化學結構完美的鑽石。美國人有興趣買一台這樣的機器嗎?一台機器索價57,000美元。

回大都會飯店的路上,克拉克左思右想,最後確定自己對這個機器不感興趣。他的事業在於防止商店內的盜竊行為,而且他並不打算把錢撒在過程未經測試的裝置上。再說,到目前為止,他唯一想過的鑽石正戴在妻子手上。克拉克知道,世界上的鑽石供給,照理說應該完全掌握在戴比爾斯手上。誰會想與戴比爾斯為敵?

坐在返家的飛機上,他試著小睡片刻,但怎麼樣都睡不著。這整個過程也許是刻意設計的騙局,但萬一不是騙局呢?如果那台機器真的可以製造鑽石,那麼結果絕對足以撼動戴比爾斯。「我掙扎許久,這樣的想法讓我的意志愈來愈薄弱。」他後來這麼想。飛機終於在紐約降落。克拉克決定拿57,000美元賭一賭,心中暗自祈禱自己不是一頭被玩弄在掌心中的待宰蠢豬。

克拉克籌足了訂金,將大部分的款項匯入俄羅斯在塞浦路斯開設的一個海外賬戶。次年4月,他提著裝有尾款2萬美元現金的手提箱飛往莫斯科。這次,他被帶到一個倉庫中,那兒有一位科學家隸屬當初發明鑽石機的西伯利亞團隊,名叫尼古拉·波盧申。他從高壓機取出產品給克拉克看,那是一顆色澤晦暗的黃色鑽石。克拉克對這台機器印象極佳,因此又加訂兩台,請對方將機器從聖彼得堡海運到美國。克拉克想,如果真的準備生產鑽石,最好在家鄉佛羅里達州進行,因為在那兒,他不需要擔心黑手黨的勒索。

十年後的現在,克拉克的蓋邁希公司(Gemesis Corporation)每個月可以從位於佛羅里達州薩拉索塔倉庫裡,產出約500顆橘色的鑽石。若以肉眼觀之,這些鑽石與天然鑽石完全相同,甚至可以騙過經驗豐富但沒有使用紫外線燈檢驗的地質學家。蓋邁希的鑽石零售價約1克拉5000美元,是博茨瓦納或巴西出土的相同鑽石四分之一的價格。血鑽石是近年來鑽石界甩都甩不掉的話題,但蓋邁希不但保證自己的黃鑽沒有受到任何戰爭的玷污,而且毫不諱言公開指出這一點。「唯一清澈的就是你的良心。」《時尚芭莎》雜誌上最近一則廣告如此說。

蓋邁希並不是唯一一家用黑色碳粉製造鑽石的公司。其他使用俄羅斯制鑽方法的工廠——有些保持機密不欲為外人知——在東歐,甚至中國等地如法炮製。位於馬薩諸塞州的公司阿波羅(Apollo)利用一種化學氣相沉積的方法,讓碳分子黏著在過熱的氧之上,然後在一個真空的機器內,讓這些結合物沉積成微小的鑽石粒。除此之外,世界上還有數十家工廠使用俄羅斯高壓機改善天然鑽石的色彩。有家位於伊利諾伊州埃爾克格羅夫村的生命寶石公司,甚至利用人類火葬後的遺體殘骸調製出鑽石(畢竟,大家的臭皮囊也只不過是碳罷了)。要製作或重做世上最堅硬的物質,原來並不是那麼困難。

西伯利亞的技術突破代表戴比爾斯在世上絕大部分的鑽石供應堡壘,正面臨極為嚴苛的挑戰。戴比爾斯應對此事的方法,是提供紫外線器具給地質學家,讓他們能分辨出哪些是人造產物。然而規模更大的戰爭卻是形象之戰。蒸餾的過程中如果沒有故事支撐,鑽石其實一文不值。鑽石界深知故事的力量,而且瞭解之透徹,世界上鮮有其他行業可以匹敵。

目前有人在全球好幾處貿易法庭因新鑽石的名稱進行攻防戰,戰場包括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蓋邁希這類公司希望能用「人造鑽」或「養鑽」這樣的名稱,但老勢力卻爭辯那是「合成鑽石」——當然,這些爭執的前提假設是,大家全都承認這種東西的確是鑽石。以原子換原子,西伯利亞的鑽石在化學結構上與地底受到壓擠的小碳塊完全相同。然而戴比爾斯與購買該公司鑽石的顧客卻聲稱,西伯利亞鑽石少了一些神妙,一如生物倫理學家辯稱克隆人少了靈魂一樣。

「鑽石是大自然經過數百萬年火山活動創造出來的東西,」戴比爾斯董事長尼基·奧本海默在2004年這麼對倫敦《泰晤士報》說,「鑽石來自地球深處——不是實驗室。」

克拉克與他的同事說過,他們對鑽石業的穩定性其實並沒有任何威脅,因為通過開礦開採出的鑽石數量依然龐大,而且很容易就從市場上取得。再說,在一架非常昂貴的高壓機中調理出一顆3克拉的鑽石,需要整整三天的時間。儘管這種鑽石現在終於可能在史上第一遭讓生產的公司獲利,但產出的速度卻無法讓天然鑽石淡出市場。

「告訴我這個製法與開礦的差別。」蓋邁希總經理戴維·赫利爾問我,我們正坐在蓋邁希佛羅里達州總部的會議室中。「鑽石界的人,90%都不瞭解我們在做什麼,所以很怕。但我們並不會危及市場,因為買得起的人還是會去買天然鑽石。」英國礦業巨人力拓公司的丹尼·戈曼也同意這樣的說法。「仿冒手提包並沒有摧毀LV。」他這麼說。

然而這樣的論點卻立足於科技只會停滯不前的根本錯誤假設上。1968年最先進的電腦名為UNIVAC1107,要兩個大房間才裝得下。但那部電腦的「腦容量」,連今天市場上速度最慢的手提電腦處理器千分之一都不及。1955年第一批製造鑽石的機器和兩層樓的建築物一樣大,但只生產得出灰色的工業小鑽塊。今天的鑽石孵育器全都和廚房的烤箱差不多大小,而且可以在三天內生產出完美程度令人吃驚的黃鑽。成本與簡易度進一步降低,是遲早的問題。

俄羅斯發明的雖然不是合成鑽石的方法,但它向世界釋出的技術,卻有潛力摧毀鑽石最具價值的一面,也就是一直以來小心呵護的神話:鑽石是人間罕見的寶物。

鑽石機的問世

任何一張精準描繪的俄羅斯地圖,都必定會出現地球曲度。這個國家的輪廓像條史前時代的魚,彎曲的脊骨被冰凍的峽灣切成一道一道的,圍著北極光線微弱的巨大弧線,猶如陷在拖網漁網裡的一條魚。西伯利亞佔全球陸地總面積的七分之一,但對大多數俄羅斯人而言,卻只是塊存在於傳說中的未知之地:這一大片從烏拉爾山脈到太平洋岸的空曠大草原與冰凍森林國度——「一塊無垠的桌布」是古拉格勞改營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用來描述此地的詞句——構成了亞洲大陸的整個北半部。這裡一共跨越十個時區,幾乎同時涵蓋了半天的時間。世界上水量最豐沛的河、最長的鐵路線都在這兒。這塊土地其實看起來和明尼蘇達州空無一物的大草原相似,灰灰白白的平原,在微弱的冬陽下,單調而無聊。

西伯利亞這一大片令人暈眩的全然空曠幾乎讓所有意欲描繪此地的人都顯得詞窮。1908年,有塊隕石飛砸進通古斯卡河附近的森林中,爆炸威力相當於1000顆落在廣島的原子彈,造成一塊和大倫敦區面積相當的區域內的植物全無倖免。匯報的總死傷人數:一人。接下來的十八年,沒有人到隕石墜落地點進行調查。

1月中旬某個昏暗的早晨,我抵達了諾佛西比爾斯克鎮(Novosibirsk)。鎮名的意思是「新西伯利亞」。當時溫度是零下30攝氏度,冷到吸入第二口氣就足以把鼻毛凍成尖刺。在機場的行李房中,我遇到一位很熱心的資本家謝爾蓋,數年前,他在此開設了第一家快餐店(名為「紐約比薩」)。「別理會這些計程車司機,我帶你進城。」剛結束法國滑雪假期的謝爾蓋對我這麼說。他滿臉笑容,滿肚子計劃。「這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一切都欣欣向榮,可惜錢並不多。」當他問及是什麼風把一個美國人吹到諾佛西比爾斯克時,我開始說起地質學研究所生產的人造鑽石。謝爾蓋在他的豐田越野休閒車駕駛座上熱切地點頭:「我聽過這種事。很不錯的東西。跟真的一樣。」他放我下車時,還邀請我過幾天到他家吃魚子醬,喝伏特加。

第二天,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去地質學研究所。車子經過鎮中心,那兒坐落著許多都市住宅、寬廣的蘇聯時期修建的大道與公共建築,除此之外,我還發現一條與鄂畢河平行的雙線高速公路。河的另一邊是一排高高的煙囪、電線以及污穢的天空。河岸邊有一小撮一小撮擠聚的小木屋,我可以看到縷縷細煙從煙囪中冒出。世界上只有亞馬孫河、尼羅河與長江等幾條大河比鄂畢河長。據稱河中滿是廢油與其他棄物,所以理應結凍的河水竟無法結凍。

南行了20英里,經過更多木屋小聚落、好幾座樺樹林後,車子轉進一條岔路,朝著俄羅斯科學研究所前進。當行經一排排磚造研究所建築物時,司機瞇著眼研究我遞給他的地址。這裡的景象看起來猶如某人把加利福尼亞州一堆專科學校空運到此後,直接朝下面的森林砸放一般。

這兒就是阿卡傑姆戈羅多克(Akademgorodok),亦即「科學城」。整個復合區可說是一個失敗的烏托邦、一個變了質的純理性主義。1957年,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宣佈要在西伯利亞建造一座大型研究機構,協助進行分離原子、預防穀物歉收、尋找石油、製造計算機、逆轉河水流向以及將航天員送進太空等計劃,當然,這一切全都是為了勞動人民的榮耀。於是,將近四萬名最優秀的蘇聯科學家被吸引至這座科學城定居,城旁還設立了一所幅員廣闊的大學。阿卡傑姆戈羅多克有市場、戲院、俱樂部,以及一片用鄂畢河河水灌出來的人造「海洋」,讓科學家在短暫的夏季可以躺在海灘上。實驗室下方有熱氣管網,為的是不會有人因御寒而裹得像粽子,以免浪費寶貴的研究時間。這個地方漸漸廣為人知,大家都知道會思考的人在這裡不再那麼需要留意自己的嘴巴,因為這裡偷聽與告密的人,遠遠不及莫斯科那麼密密麻麻。這種較自由的氛圍當然是刻意造成的。然而由於當地官員的微觀管理愈來愈多,以及克里姆林宮對這座城市的興趣愈來愈淡薄,阿卡傑姆戈羅多克隨著年月慢慢坍垮,設備銹蝕了、教科書過期了、一些最好的科學家也離開了。等到蘇聯解體時,某些仍留在阿卡傑姆戈羅多克的博士,已經淪落到靠販售馬鈴薯或在實驗室中製作禁藥過日子。

就是在阿卡傑姆戈羅多克衰退的那段時期,一小群地質學研究所的科學家不但發明了較省錢的鑽石製造方式,而且還改進得更加完美。生產出來的鑽石,天下無敵。

這個研究小組的負責人尤里·帕裡阿諾夫在他的辦公室門口歡迎我,握手時臉上掛著緊張的笑容。他是個具長輩氣質的人,年僅中年,皺紋卻相當多,藍星香煙一根接著一根抽,身上的灰色毛衣沾著灰燼粉末。他把自己研究所生產出的鑽石,放在一個看起來像巧克力試吃盒的瓦楞紙盒中。

「我們的本意並不是創造鑽石,」大家坐定後,帕裡阿諾夫用帶著濃重腔調的英文這樣告訴我,「我們主要目的是研究壓力對不同礦物質的影響。我們想重造地球中央的環境。純粹為了研究。」

當然,小組成員都想把碳當成壓力影響試驗的一個主要標的物,但莫斯科當局在認定沒有基本用途後,對這個計劃興趣大失,所以只給予研究小組極少的支持。在蘇聯,鑽石絕對不是緊急要務。蘇聯政府從西伯利亞東北部的雅庫特已經獲得了穩定的工業鑽石來源,具寶石品質的鑽石也已通過戴比爾斯集團出售。

再說,用機器製造鑽石早已不是新聞。從19世紀中葉開始,科學家、有遠見的人,以及為數不少的騙子,都曾試圖製造鑽石,只不過結果通常都慘不忍睹。這些人用過的工具包括電流、鐵熔爐與碩大的虎鉗壓縮機。蘇格蘭化學家詹姆斯·巴蘭坦·漢內為了想讓碳在高壓下結晶,引發了一連串爆炸,差點送命。另一位通用電氣公司的研究員特雷西·霍爾(Tracy Hall)在1954年終於用一個名為「帶壓」的巨大機器解開了謎題。帶壓以活塞為動力,將碳夾在一套鐵砧之間加壓、加熱。通用電氣公司於是開始生產數以百萬計的鑽石,提供工具磨刀、鑽頭與研磨輪之用,而且從戴比爾斯提起的冗長專利官司中存活了下來。1970年,通用電氣公司甚至宣佈已在俄亥俄州沃辛頓廠房中製造出具寶石品質的鑽石,只不過製程需要一個多禮拜,而且以商業投資報酬的角度看,始終沒有證實具備經濟效益。天然鑽石的數量實在太多。

帕裡阿諾夫並沒有興趣成為鑽石大亨,但非常想知道礦物質受熱與受到擠壓時會發生什麼事情。這些俄羅斯人建造了一台高壓機,和當初哈佛物理學家珀西·布裡奇曼(Percy Bridgman)開創的水力機類似。布裡奇曼為了模擬地底環境,在機器上設置了逐漸變尖的鐵砧。俄羅斯機器與布裡奇曼機器最主要的差異在於「多重砧裝置」。俄羅斯機器的受壓中心,壓力出於六個點,而不是布裡奇曼的兩個點。帕裡阿諾夫在一張紙上畫圖,解釋平貼的尖砧,如何瞄準置放於受壓處的碳。這些尖砧就是「鐵砧板」,實際功用更像是老虎鉗的齒床。

這種實驗本應用碳化鎢進行,因為碳化鎢的硬度能承受必要的熱度與壓力,但問題卻橫亙在前。儘管帕裡阿諾夫需要的金屬砧板比生啤酒杯還小,但當時的冶金術並沒有先進到可以將碳化鎢拉大而不裂損的地步。這群俄羅斯科學家的解決辦法是建造一台高壓球體機,內部隔成同心套層。「就像套娃。」帕裡阿諾夫笑著對我說。他指的是著名的俄羅斯木製套娃。雖然不同套層在轉動摩擦時會造成某些壓力洩離,但大家別無他法。

從最爛的機器開始

研究員伊戈爾·庫普裡亞諾夫(Igor Kupryanov)說:「這是一種妥協。如果可以製造出高品質的鎢片,就可以採用另一種方式。」這個「分離球體機」的設計,結果成為俄羅斯製造鑽石方式之所以如此成功的關鍵突破之一。

科學家在球體機外覆上一層薄薄的油,然後裹入另一具由塑料與鋼鐵構成、形狀有點像蛤蠣殼的機器中,接著再在一整套的機器外,隔上一層厚達4英吋的傳統鋼鐵,以防機器運轉中爆炸。每個人都記得珀西·布裡奇曼將機器加壓至突破極限時不斷出現的麻煩。布裡奇曼位於劍橋市的實驗室牆上有許多洞,全是那些年間爆炸碎片所致。1922年,哈佛大學兩名研究員因一起高壓意外事故送命,所幸肇事原因不是布裡奇曼的壓力機。

其實早在1980年,蘇聯的工程團隊就已造出了一台重達55噸的機器,體積大到需要一整個房間才放得下。帕裡阿諾夫的機器已準備好進行測試。

「開機時,沒有人想跟這台機器待在同一間房內。我們全都站在窗外看。」帕裡阿諾夫回憶道。後來證實這是個非常正確的決定。當機器內壓力高達1000倍大氣壓時——相當於將三輛卡車的重量濃縮到薄如一張撲克牌的片面——機器炸了開來,鐵塊四處飛散,牆壁全浸在高溫的熱油中。找出問題癥結並不難。套機裂開了。

計劃負責人尤里·馬利諾夫斯基打一通電話到莫斯科,拼了命用最高分貝叫囂。「你們提供這種爛鋼材,要怎麼期待我們做出有用的研究?」他如此質問。蘇聯當局完全無動於衷。能承受壓力的強化金屬數量有限,當局這麼告訴他。他要求供應的鋼材屬於軍事等級,只供應給炮管鑄造使用。再說,他申請的計劃不具國家級優先權。簡單地說,莫斯科沒有人能瞭解他從事的這個研究計劃對國家未來有什麼益處。

這正是科學家求之不得的門徑。馬利諾夫斯基說,高壓研究小組最後解決了經費問題,因為他們暗示莫斯科這個技術將來或許可以應用在軍事用途上:擁有如此高傳導性與抗熔解力的鑽石,將來可以當作半導體的材料。這當然不是研究的重點,但這個說法卻幫助科學家多拿到了一些計劃所迫切需要的盧布,當局也送來了較好的鋼材。只不過,儘管如此,研究小組成員仍需利用組裡一些現成的道具艱難拼湊:一個看起來像高中籃球比賽計時器的東西,權充壓力計替代品;卡車的內燃機引擎鑄模,變成機組的部分外殼;而從直升機上拆下的一具活塞,則被夾放進機器中。同時,帕裡阿諾夫決定把高壓機的外形從八面體改成筒狀。

試驗結果愈來愈理想。1985年,在時任美國總統裡根稱蘇聯為「邪惡帝國」的時候,研究小組已經有能力培養出直徑300微米的小小的灰色鑽石了,這個體積相當於肉眼可見的塵埃。到了1988年,蘇聯從阿富汗撤軍時,雜質過濾程度提高到可以形成小小的黃鑽了。到了1989年,華沙公約組織瓦解,帕裡阿諾夫的成果是半克拉重的黃鑽。1991年,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解體,獨立國家聯合體取而代之,帕裡阿諾夫的夢想終於實現:鑽石機生產出了完整的1克拉鑽石。到了1997年,葉利欽許下空洞的誓言,宣告打擊政府貪腐時,帕裡阿諾夫的團隊已經可以在阿卡傑姆戈羅多克倉庫中的機器裡,培養出鷹嘴豆一樣大小的4克拉鑽石。

我與帕裡阿諾夫一起共用午餐,吃了白鮭、喝下伏特加後,他提議去參觀機器。他派研究員伊戈爾·庫普裡亞諾夫帶我去他們存放機器的地方。我們在冰點以下的溫度循著某條路步行到一棟正面全白的建築物前。建築物內則排放了五台像棺材的設備。每台機器上都裝有連著鉸軸的金屬蓋,蓋子打開後,出現一個如籃球大小的空間。這就是「壓縮間」,庫普裡亞諾夫如此解釋。一小塊石墨就是注定在這兒接受與地幔中心相同的熱度與壓力。

機器運作的過程如下:一小塊鑽石裹上了石墨與金屬催化劑後,用鉗子封入名為高壓巢的小立方體內。只要電源一開,油會在這個壓縮間內循環。而壓縮間內的鎢砧板——帕裡阿諾夫辛苦努力修正出來的砧板——以逐漸增加的力量朝內壓擠,同時注入熱度。石墨中的碳原子先是開始鬆脫,接著黏著在可再利用的最鄰近碳「親戚」上,也就是位於高壓巢最底層的鑽石微粒。這時,碳原子也以鑽石所獨有的特殊基質結構進行結晶過程。碳原子一層層成形,直到整個石墨都用罄。從理論上來說,任何大小的鑽石都可以用這種方式培養出來。帕裡阿諾夫稱這個處理過程為「無壓分離球體過程」(Pressless Split-Sphere Apparatus),俄文縮寫為BARS。

戴比爾斯早已掌握西伯利亞倉庫內發生的事情。1994年,一群戴比爾斯英國中央銷售辦公室的經理人請帕裡阿諾夫到莫斯科見面。戴比爾斯在俄羅斯科學研究院的期刊上看過他的相關研究報告,感到相當有興趣。這群人問他是否知道戴比爾斯已在英國梅登黑德自家工廠培養重達25克拉的鑽石。

這群人接著切入這次見面的主題。西伯利亞計劃萬一商業化,鑽石價格將蒙受極大損害。利用俄羅斯新技術生產出來具寶石品質的鑽石,遠比其他鑄造廠以通用電氣的方式製造出來的產品優秀。「他們擔心自己的生意。我們告訴他們,我們的目的從來不是創造出一個鑽石工廠。我們不想做珠寶。從一開始,我們就只是想改進高壓技術。」帕裡阿諾夫回憶道。兩方人馬同意繼續交換信息。

可惜戴比爾斯需要擔心的對象並不是帕裡阿諾夫。遊戲已然開始。後來在戈爾巴喬夫辭職、蘇聯政治局解體的混亂時期,大批俄羅斯學院人士拿不到薪水,也沒有人能十分肯定大權最後會落入誰手。不過幾乎可以確定的是,之前發展出來的BARS鑽石機秘密設計書遭人竊取,被拿去與外人作為以物易物的籌碼。

「那是段非常困頓的時期,大家或許都在不正當地濫用自己的職權。」當我問到這個問題時,索博列夫這麼說。他是礦物學與巖類學研究所的負責人,長得像身材較矮小的好萊塢影星卡裡·格蘭特,兩鬢的頭髮已灰白,方正的下顎顯得有些鬆軟。

我問他所謂的不正當是什麼意思。他小咳了一下,搖搖頭。

「也許有些設計圖從這棟建築物中流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們是把圖賣了、拿給別人看,還是有什麼其他的安排。」

正當我想要繼續請他多解釋一些細節時,他毅然切斷了這個話題。

「這都是以前的歷史了。我們並不想強調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他說。

蓋邁希鑽石製造廠

戴比爾斯制止俄羅斯科技流入世間的努力失敗後,轉而試圖說服克拉克放棄創業。他們邀請克拉克到戴比爾斯倫敦之外某鑽石製造廠參觀,而且在一頓以雞肉佐白酒的午餐席間,以禮貌周到但近乎苛刻的言辭告訴克拉克:他的公司注定失敗,而他們,戴比爾斯,一點都不在乎。

「他們滔滔不絕地對我訓話,說一般大眾絕不會接受我的產品。他們一直說大家想要的是天然的東西。」克拉克回憶道。

席間,戴比爾斯一位主管隨聲附和:「這種產品很不錯,但女人絕不會接受。」克拉克回答:「你要不要回家問問你老婆?」

戴比爾斯築起的高姿態一直到會議接近尾聲時才現出裂縫。克拉克那時正在向梅登黑德工廠的負責人馬修·庫珀告辭。克拉克提到自己前不久已僱用佛羅里達大學材料科學系的系主任雷扎·阿巴斯強(Reza Abbaschian)博士幫他架設機器,確認運作平順。據說,庫珀當場臉色發白,口齒不清。

克拉克回憶道:「我猜在那個時候,他們才發現我們不是隨便說說。我真的覺得,他們以為我們會乖乖走開。」

蓋邁希公司全球總部現在位於佛羅里達州薩拉索塔北邊,一條名為專業園路的新街道上。附近空地有一片片南方濕地松與迷你型大葉棕櫚。然而許多樹即將被剷平,建蓋新的輕型工業區。被大家隨興稱為「湖林牧場」的鄰近地區,開發還不及五年,卻已是薩拉索塔商業區房地產業者眼中的熱門之地。專業園路的盡頭是一座名為鎮民中心的細長形商場,裡面有一家墨西哥菜餐廳、沃爾格林百貨店、瓦霍維亞銀行、大眾超級市場、美國家庭牙醫診所、賀曼產品專賣店,還有一家在早上提供迷你百吉餅與什錦果凍的費爾菲爾德飯店。這兒的景色雖然輕鬆卻充滿自信。此地是新的陽光帶、重新規劃的商業區,大家在早上8點穿著輕便的高爾夫T恤與休閒長褲到公司工作。

我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冬天來到這兒,看到大如倉庫的工廠。約莫30多歲、為人親切的研究主任羅布·丘德卡帶我四處參觀。「這一行的人恨死我們了,不過顧客卻很愛我們。我趕不上市場需求的速度。」

蓋邁希那時已處於即將獲利的第一年,而且準備在紐約增設一間銷售辦公室。對蓋邁希而言,黃鑽——這種相對而言稀有而昂貴的鑽石種類——是個化學上的開心意外,因為機器的生產過程最簡單。鑽石的黃色源於高壓機中極少量的氦氣。製造純白的鑽石確實可行,但要除去氦氣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也因此更加昂貴。

丘德卡帶我進入一個兩房的實驗室,研究員查德·卡西迪正在切開一個剛從某台鑽石製造機中取出的小立方體。當中是個金屬圓筒,看起來像是一發被切開的彈藥,圓筒裡坐著一顆色澤暗沉的棕色八面石。三天前,這塊石頭還只是一小匙連0.1美元都不到的石墨。卡西迪將取出的石頭交給同事莉迪婭·帕特裡亞,後者把石頭置入一個裝著酸液的燒杯中輕輕攪動,除去裹在石頭表面的石墨粉。帕特裡亞接著將石頭放進水中燒滾、取出擦乾、用顯微鏡檢視,察看是否有瑕疵。

「就像蘭花——你永遠也種不出一朵完美的蘭花。不論來自野林還是花房,每一朵蘭花都必定帶著一點點的不完美。就算在實驗室裡,大自然仍留下了它的痕跡。」丘德卡對我說。

帕特裡亞已經曬出了一身古銅色的肌膚,但仍然帶著濃重的俄羅斯口音。她是當初受克拉克慫恿,從新西伯利亞搬來美國為新公司工作的研究員之一。「剛到這兒時,每棟建築物都太冷,但走出建築物外,卻又覺得身在桑拿室。我們的孩子一天到晚生病。」她說。不過,她和她的先生現在不但都已習慣佛羅里達的高溫,而且大多數週末都泡在裡多海灘上。

她把鑽石拿給我看。看起來,這顆鑽石和我在巴西或非洲看過的粗鑽一樣,僅有的差別是形狀比較矮胖,好像曾被某張巨掌壓過,鑽石周邊也帶著高壓巢面留下的痕跡,有如一片電腦芯片上的硅膠路徑粗線條。「這些都會磨掉。」丘德卡如此向我保證。

我們回到工廠的後方,也就是置放BARS鑽石機的地方。那兒整齊排放著32台機器,每台都只比傳統電烤箱大一點點。除了較新以及配置了液晶電子顯示器外,這些機器看起來和新西伯利亞的機器相同。「我們可以用小於吹風機的電力讓這些機器運轉,」丘德卡說,「你可以摸摸機器。」

我把手放在一台機器上,只感覺到冷冷的金屬。然而在這個裝置緊緊包裹中,高壓巢中心點的溫度熱到足以熔鋼化鐵,壓力更是比315台轎車全堆在一枚銀幣上還高。機器完全靜音。

真假難分

使用俄羅斯BARS方式製造鑽石的工廠,全世界已知的至少有五家。第一家是蓋邁希,其他四家分別位於莫斯科、烏克蘭、明斯克與聖彼得堡。在莫斯科的工廠取了個了無新意的名字叫「先進光學科技」(Advanced Optic Technology),位於蘇聯時期的老牌報紙《真理報》報社附近,門口有警衛站崗。和街頭的先進光學科技同在一條街上的,還有黃金宮殿賭場,是蘇聯解體後快速躥起的數百家賭場之一,其標誌物是一對立於門外柱基上的燙金大象。

位於明斯克的公司名為「阿達瑪斯」(Adamas),這個詞是希臘文的「鑽石」。阿達瑪斯擁有的BARS鑽石機數量幾乎是蓋邁希的四倍。據說中國還有一家。另外,在那些對國內工業監督較不嚴謹的國家,或許也設有同樣的這種公司,但這種國家不會要求製造公司揭露自己的鑽石產品其實出於機器的事實。

不管怎麼說,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情是,內含令人起疑的物質圖案的鑽石,正以愈來愈頻繁的速度出現在美國的寶石實驗室中。因為有人想把這些機器生產的鑽石,魚目混珠當成天然鑽銷售。世界上最大的實驗室美國寶石學院每兩周至少會看到一顆這樣的鑽石,至於其他沒有證據的事情,他們也不方便多說什麼。假冒天然鑽的實驗室鑽,很可能是經過走私而混入進貨來源較為寬鬆的傳統銷售據點,安特衛普是個非常可能的轉運點。舉例來說,俄羅斯工廠的人造鑽石並沒有混入鎳,所以俄羅斯產品在紫外線燈的照射下,會出現暗蘊的螢光。這波通過新的地下渠道流入市面的機器制鑽石特別讓鑽石業擔憂,因為眾所周知的情況是,即使是最好的寶石實驗所也會出現檢閱疏失的情況。一顆合成鑽石若取得證書,價值將立刻飆升。

「現在,大多數珠寶商或甚至許多寶石學家都無法判別合成鑽石與天然鑽石之間的差別。」貿易期刊《珠寶商的循環要旨》(Jewelers』Circular Keystone)在一篇報道中如此警告。「任何一名拿這個消息大做文章的電視記者都會引起很大的騷動。」雪上加霜的是,2005年美國寶石學院開除了四名員工,理由是這四個人被控受賄,不實宣稱某些鑽石比實際價值更昂貴,這之後,實驗室偶發的不可靠行為變成了大眾的焦點。

我親自做了一個實驗。蓋邁希的公關主管同意讓我借用一顆1克拉的黃鑽一周,我帶著這顆鑽石到紐約47街長達一整條街的珠寶市場上。這兒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二手鑽石市場之一,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具傳奇性的訛詐天堂。我把這顆黃鑽拿給六位經驗豐富的採購商看,沒有給他們任何說明。一半的買者宣佈這是顆真鑽。「沒錯。是顆鑽石,真的鑽石。」其中一人瞇著眼睛透過一隻高倍數的專用放大鏡仔細看過,又經過熱度測試後,對我說道:「你打算賣多少錢?」

提高天然鑽石的價值

這並不是鑽石王國面臨的唯一技術威脅。在三天內製作出鑽石的BARS設備,另外還廣泛運用在為色澤不佳的鑽石提高價值。高壓與高溫被用來改善廉價的棕色鑽石分子結構,進而讓這些石頭呈現純白色或其他各式各樣奇特的色調。目前業界有好幾家海外工廠從事的正是這樣的工作,而這些工廠幾乎全都未公開。

我有幸能夠進入一家位於俄羅斯的公司參觀。這家公司主要的處理廠房位於靠近阿卡傑姆戈羅多克中心的一棟大樓地下室,大樓外表毫不起眼。有位俄羅斯聯邦警察站在厚重的鐵門邊。門旁有個警告標示:「禁止進入!高壓!」工廠裡有個小實驗室,三名年輕人坐在一張長椅上工作。其中一人正在用鋼絲鉗矯正一隻陶制小盒的位置,這時,我已經認出那就是裡面裝了鑽石種子的高壓巢。三名年輕人身後,是兩個約莫洗衣機大小的方正金屬厚塊。那是和尤里·帕裡阿諾夫小組發明出來的機器相似的高壓機。機器裡面,來自西伯利亞礦區等級較差的棕色粗鑽正慢慢被重塑成燦爛的紅色鑽石。1克拉的天然紅鑽要價約100萬美元。

紅鑽是自然界最稀有的一種鑽石,經過美國寶石學院認證的紅鑽不到20顆。這間位於西伯利亞的地下室中,工作人員大概只需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可以變出紅鑽。

「戴比爾斯必須瞭解,他們無法阻止科技。」這家名為新西伯利亞鑽石(New Siberian Diamonds)公司的研發經理維克托·文斯這麼說。他的公司用過石墨製造黃鑽,後來文斯與合作夥伴判定,利用帕裡阿諾夫的機器來改善天然鑽的色澤與清晰度,這樣的利潤更高。

「處理」一顆鑽石的過程要比製造一顆鑽石快,不過大多數的礦物學家對這種過程所牽涉的機械力學瞭解並不多。儘管如此,基本理論似乎很清楚:那就是對一顆既存的鑽石,再次投注強烈的熱度與壓力,讓原本呈立方體狀的分子結構暫時解構、更動、再連接。石頭重新呈現的格狀結構,將會變得較清澈,也較緊密。

將一顆鑽石的化學結構想像成一疊打字紙會簡單些。碳原子是一種側邊結合的極緊密構造,但卻是層層相疊,與厚厚的一疊紙極為相似。紙張之間的連接力可能相當脆弱。如果有些疊層沒有完全對齊,那麼不平的部位就無法吸收某些光譜上的可見光,也因此鑽石就會呈現棕色或黃色的色澤。疊層間不平處愈明顯,鑽石色澤也愈深沉。把這樣的鑽石放進BARS鑽石機器中,可以達到矯正分子線條、引導鑽石呈現更鮮亮光澤的作用。

鑽石處理過程的第二個步驟,包括讓含納了過多氦氣而呈現棕色色澤的廉價鑽石(化學家稱這種鑽石為I類鑽石)接受「放射線照射」的程序。一束電子將瞄準目標鑽石。這些比原子小的粒子企圖從大約每一萬個碳原子中打掉一個,以便在格狀分子結構中騰出空間。如果一切順利正確,那麼這麼小的粒子空間就可以捕捉並留住明亮光譜那端的光(包括紅色),讓鑽石像紅寶石一樣閃熾。

文斯個子不高,亮紅色的粗線毛衣裹住了相當圓滿的肚子。他位於一樓的辦公室裡有面俄羅斯聯邦國旗與一張從辦公桌變身而成的會議桌。他拿出一把鉗子,讓我看一顆具有「理想切工」的鑽石。這顆紫紅色的石頭,顏色艷得像石榴汁。「帝王紅」是文斯選擇的詞彙。如果來自地底,這樣的一顆鑽石或許能賣到25萬美元。至於他手上的這顆,他打算通過科羅拉多博爾德市(Boulder)一個合夥人,在美國以1萬美元的零售價賣出。

難道你不擔心這會讓市場上充斥著這類紅鑽石,降低了稀有性嗎?這樣一來,難道不會打壓到你的售價嗎?我這麼問他。

「沒什麼好擔心的,要做出這些石頭非常不容易。中間要經過好多道程序,整個過程大概費時兩個月。而且我們要製作出100顆,才能收成5顆不錯的紅鑽。」他回答。

「如果有位顧客試圖把處理過的鑽石冒充真品販售,怎麼辦?」

「那不是我們的責任。至少這些東西進入市場之前,我們絕不會拿著槍保護這些鑽石。」他告訴我。

人工鑽石名位之爭

問任何一個傳統鑽石界的人對合成鑽石的看法,你大概都會得到充滿詩意的答案。大家把天然鑽石精緻的神秘與純淨捧上了天,你會聽到如「地球深處」「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或「千萬年」的詞句。聽過數十遍這類論調,而且經常都是用來指控實驗室鑽石的虛偽之後,我開始把這些話當成一首「鑽石之歌」。若拿戴比爾斯和鑽石圈內的其他業者這一百多年來繞著自己產品所創造的神話相比,這首鑽石之歌充其量只不過是同一神話的版本,只不過多了點焦慮。畢竟,鑽石不是普通的石頭,否則就一文不值了。

我從倫敦戴比爾斯的外部關係主管安迪·博恩那兒聽到了一首很棒的鑽石之歌。當我請他談談蓋邁希以及中國或俄羅斯其他不知名公司的潛在威脅時,他給了我這樣的回答:「我們並不真的認為合成品與鑽石是相同的產品。擺在眼前的是這一整條神秘的創造之路——大自然創造了鑽石。除了打磨外,人類沒有介入任何鑽石的創造過程。我們也沒有熔冶這些寶石。人類唯一做的事情,就只是讓它們重見天日。鑽石與時間一樣古老。鑽石的成分與人類完全相同——都是碳。當你把一顆鑽石送給一個女人時,象徵著交換承諾。記住,鑽石要比肉體的行為更豐富。男女之間的肉體交歡不需要言語,而這也正是鑽石所要傳達的信息——一種不需要言語的東西。現在,你把大自然經過神秘程序所創造出來的鑽石,放在一顆六個月前從佛羅里達州某實驗室製造出來的產品旁邊。你要選擇哪一顆來傳達你的信息?實驗室製造出來的鑽石完全失去了神秘性。」

他繼續對我說,戴比爾斯曾討論過要推出一則「有真感情的真男人,選用真鑽石」廣告標語,這則廣告的重點是要說明任何一種經由實驗室鑽石所表達的愛,都同等貧瘠。換言之,鑽石需要地幔的狂野與粗暴之火淬煉,因為那代表人類潛意識的狂野與粗暴衝動。當然,千萬別去在意地球表面上幾乎每種具有象徵性的寶石,其實也都是受數千萬年前大自然在地球深處鍛錘之擊等。也千萬別去在意所謂創造天然鑽石的「神秘過程」,或許還包括了大家提都不提的內戰、謀殺、令人無法溫飽的薪資、童工,以及經過操縱設定的價格。當戴比爾斯集團與鑽石圈其他業者面臨源源不斷的供應威脅時,他們選擇做出象徵性的反抗:站在礦坑上。

2003年,實驗室製造出來的鑽石在合法性上獲得空前的勝利,那年歐洲寶石學協會同意為非礦采鑽石進行認證。「漠視並不能讓這些鑽石消失,」有位歐洲寶石學協會的員工這麼告訴我,「我們可以通過認證與編列入冊,確定這些寶石的真實來源,將之完全坦白於顧客面前。」世界其他的大實驗室——美國寶石研究所、比利時高等鑽石委員會,以及美國寶石學院——卻聽從業界其他人的怒吼,拒絕為合成鑽石進行檢驗。歐洲寶石學協會根據顏色、純度、克拉數與切割標準,為一顆從機器製造出來的鑽石進行分級,一如其他鑽石。在某些特定團體眼中,這無疑是褻瀆的行為。

「替合成鑽石認證是個根本上的錯誤,」高等鑽石委員會的彼得·梅烏斯這麼對貿易雜誌《IDEX》說,「鑽石是獨特的東西,有一種屬於本質的價值。一間實驗室不可能讓一個只花20分鐘就從桶子裡跑出來的東西擁有4C的特質。」

另外一個激烈的戰場是正名之爭。戴比爾斯與其他守舊派比較中意「合成鑽石」這個名詞,因為這個詞彙召喚出某種曖昧的塑料與刺鼻化學品聯想。2001年4月,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做出令人無法信服的判決,該機構決議:若僅用「鑽石」兩字稱呼任何一顆實驗室製造出來的產品,將視同「欺詐」。但判決中卻沒有就名稱一事提出任何意見,讓大家無法在各自堅持的詞彙當中選出一個法定名詞。無論是「合成鑽石」「人造鑽石」,或是「手工鑽」——這是蓋邁希目前最中意的詞彙,帶有一股溫暖皮革與雪利酒的愉悅氣息。

克拉克喜歡舉例的類比對象,是曾飽受辱罵的日本御木本(Mikimoto)公司。這家公司曾創造出「養珠」,也就是讓珍珠在牡蠣身體中生長,但這樣的珍珠卻是人為刺激的結果,而非一粒沙的意外。這個現代化程序在1893年由御木本幸吉發明,他是一位東京的麵條銷售員,找出了將小塊貝殼或其他刺激物注入軟殼動物之中的方法。經過多年不斷的反覆實驗,御木本幸吉後來擁有一整片養殖牡蠣區,生產半球形的珍珠,美麗得足以穿成項鏈。20世紀初,他的「養珠」在日本銷售成績極佳,但在引進歐洲時引起騷動。1921年5月4日的《倫敦星報》報道:「這種假珠寶的出現,讓珍珠市場完全陷入恐慌,倫敦珠寶商也害怕會出現大混亂。」在珠寶商的壓力下,當地商務部門通過一項決議,凡日本進口的珍珠都被標上「假貨」字樣。御木本幸吉在法國碰到的問題更棘手,那兒的珠寶交易商採取了特別手段,要求關稅法庭不要對御木本幸吉的東西課徵進口關稅。他們的理由是國家如果對這些東西課徵進口關稅,就等於在法律上承認了這些小白球是真的珍珠。御木本幸吉為了爭取支付法國進口關稅,不惜上法庭打官司。三年後,法庭判他勝訴。這場官司與環繞在週遭的紛紛擾擾,給了新珍珠無數的宣傳機會,也因此許多巴黎珠寶商別無選擇必須在店裡提供這種商品。老舊派上法庭控告御木本幸吉之舉,是一個致命的公關錯誤。「養珠」後來終於成為珠寶交易業的一個獲利區塊,「養珠」受人質疑的出身也終為大眾接受。今天,任何一家珠寶店內幾乎都看得到「養珠」。

不過,講到鑽石,「養」這個字可能還有一段路要走。2004年,德國某法庭對「養鑽」這個爭論不休的名詞——對某些戴比爾斯的主管而言,這些鑽石的名稱只不過是「那個C開頭的詞」——做出了判決:這個詞彙不能用來宣傳人造鑽石。除此之外,判決中還威脅要對任何違規的進口商罰款40萬美元。瑟西莉雅·加德納是珠寶商警戒委員會的首席律師,她為德國這份判決歡呼之餘,也將這次判決看成天然鑽石依然掌權的一次勝利。「珠寶商警戒委員會的立場,是認為用在鑽石上的那個『養』字,不足以揭露一顆合成或實驗室製造鑽石的真正本質。」她這麼對雜誌《專業珠寶人》(Professional Jeweler)說。

這個詞所引起的紛爭讓眾人注意到了一個基本問題,一個從印度地區的王侯判定這種來自河中的神秘石頭珍貴並值得收藏的那刻起,就一直存在於鑽石界核心的問題。問題不在於鑽石從何而來(這個問題一直是鑽石界第三個關心的議題),而在於出了熔爐的鑽石,將由誰來控制它的故事。沒有神話,鑽石就空空如也;沒有神話,鑽石就變成一顆清澈的碳塊,雖然被磨出了高度的光澤,但絕不會比某次夏日野餐時從河床上撿回來的一片普通石墨值錢。人類渴望得到鑽石,是因為我們相信鑽石不但罕見,而且相信這些石頭在其他人眼中具有某種力量——某種來自財富、愛情、情投意合的性愛,以及所有與上述成分相關的力量。我們深信鑽石擁有這些力量的想法本身就是力量。這其實才是鑽石真正力量所在,如果沒有這層力量,出了工廠或離開了打磨機的鑽石,充其量就只是一個工具的尖頭罷了,再無其他用處。

如果世界上大多數的消費者可以被說服,相信一顆出自機器但沒有瑕疵的鑽石,與一顆礦工從非洲礦坑裡挖出來的鑽石一樣受人熱愛,簡言之,如果鑽石之歌可以改寫,那麼價值60億美元的礦產鑽石業不但將直墜谷底,而且隨著技術愈來愈純熟,這行很可能從此褪色成無關緊要的行業。一如現在世界上的發展中國家,根本就不再給自己找麻煩鋪設地下電話線,因為手機的效率非常令人滿意。

最終,一切還是回歸到鑽石之歌的掌握,以及新的化學之王要如何繞著他們的鑽石,編織出一套令人信服的神秘傳說。

「我有一個礦——只不過這座礦剛好是在地面之上。」卡特·克拉克這麼對我說。


  1. [1]: 塔伯特(Talbot):The Talbots. Inc.是美國服飾零售商,提供商店與網絡銷售,旗下除了 Talbot品牌外,還有J. Jill品牌。

  2. [2]: 化學氣相沉積(Chemical Vapor Deposition,簡稱CVD):利用化學反應,在反應器內將反應物(通常為氣體)變成固態的生成物,並沉積在晶片表面的一種薄膜沉積技術。

  3. [3]: 通古斯卡河:位於西伯利亞中部偏西,俄羅斯人稱這條河為石泉通古斯卡河(Podkamennaya Tunguska River),葉尼塞河支流,總長1865公里。因1908年的隕石墜落事件而聲名大噪。

  4. [4]: 鄂畢河(Ob River):又作Obi,西伯利亞西部的主要河流,總長3650公里。

  5. [5]: 雅庫特(Yakutiya):為一共和國,現名薩哈(雅庫特)共和國(Sakha Republic),為俄羅斯遠東聯邦區(Far Eastern Federal District)一個自治共和國。

  6. [6]: 詹姆斯·巴蘭坦·漢內(James Ballantyne Hannay, 1855—1931):蘇格蘭化學家與發明家。

  7. [7]: 梅登黑德(Maidenhead):位於倫敦西邊,屬伯克郡(Berkshire),臨泰晤士河(Thames)。

  8. [8]: 政治局(Politburo):某些政黨黨中央的執行機構。

  9. [9]: 裡多海灘(Lido Beach)位於佛羅里達西南部的薩拉索塔縣(Sarasota County)。

  10. [10]: 這也是為什麼只要角度精準,一隻錘子也可以擊碎傳說中這種「世上最堅硬的石頭」——因為斷裂處出現在紙張之間,而非穿透了整疊的紙。

  11. [11]: 御木本幸吉(Kokichi Mikimoto, 1858—1954):被稱為「珍珠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