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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午夜之陽:加拿大

加拿大開始生產鑽石之時,大概就是歐洲人權團體開始譴責塞拉利昂與安哥拉的鑽石買賣都用來資助血腥內戰的時候。非洲悲慘的景況竟然成了無價的公關禮物,幸好加拿大的零售商選擇用上流社會的優雅來強調這點。

每年一到夏天,劍橋灣鎮某個小委員會就會在側邊裹著錫鐵的鎮公所大樓裡召開會議。這場會議從未做過宣傳,也從未對大眾公開過。會議的目的在於計算鎮裡有多少老弱者,以及預估當年即將辭世的人數。

這種預估工作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劍橋灣鎮所處的位置是地球朝北極傾斜時加拿大逐漸崩塌成島嶼的部分。小鎮建在極圈內280英里的永凍土上。這兒的夏天,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土地會鬆軟到可以開挖。每當官員秘密決議了某個數字後,公共工程部就出動至小鎮北邊的墓園挖好那個數目的墓穴,即使在這時,僅僅4英尺深的土地就已經硬如大理石了。整個冬天只要有人去世,淺淺的墓穴就會被填滿。每場喪禮上,大家看到的是那些暫時空著的穴坑。

「老人家不喜歡我們這麼做,」小鎮資深行政官員馬克·卡裡歐這麼說,「但這是必要的做法。如果我們估算錯誤,屍體就必須在冰庫待上整個冬天。」這才是無禮的行為,幸好這種事還不致危及大眾健康。在加拿大北極圈內,沒有人需要擔心腐壞的問題,因為那兒的冬天均溫大概是零下20攝氏度。

在劍橋灣鎮,人去世還會造成其他問題。下葬的屍體不會一直待在地下。永凍土一旦暴露在空氣中,就容易向上隆起。因此大家都知道,當土地像個發麵團般膨脹時,屍體會在下葬後升至地表,將石灰石與貧瘠的極地土推擠到旁邊。一家人去掃墓,結果發現去世親人的棺材角從石塊中戳出來,木製十字架傾斜,更是時有所聞。公共工程部這時就需重新挖墳,並在上面堆放更多石塊,讓棺木待在地下。

劍橋灣鎮鮮少有打地基的建築物。那些有地基的房舍(譬如新建成的圓頂形高中)必須配備通氣結構,通過人為方式冷卻地下土,否則建築物的熱氣會將永凍土融成髒兮兮的膠土,那時整棟建築物就會從地基滑開,傾倒在地。大地真是善變:死人往上升,建築物卻向下沉。

鋪設具有通氣結構的地基都所費不貲,一如劍橋灣鎮的所有事物。這座擁有1200位居民的迎風小鎮,位於北冰洋維多利亞島南角,隔著科羅內申灣(the Coronation Gulf)與北美洲大陸的北部海岸對望。即使是最近的柏油路,離這兒也有1000多英里,和本區首府伊卡盧伊特市差了兩個時區。鎮裡兩家超市的商品,全都必須空運。一把乾癟的蘆筍賣12美元,1加侖的柳橙汁要9美元。威士忌不公開販售——因為法律不允許——但是私釀威士忌的行情卻是0.2加侖索價300美元。

8月的某天,我搭飛機飛進劍橋灣鎮唯一的泥土跑道上。落地之後,與一位名叫維爾夫·麥克唐納的男人碰面。他身材短小,頂上已禿,一口含混的加拿大英語,聽在耳裡幾乎像是蘇格蘭人在說話。爬上他的客貨兩用車後,我們朝著小鎮前進,這裡有許多位於這片寒帶草原邊緣的木頭隔板屋子與鐵皮庫房。那兒還有一個灰撲撲的船塢、一座小型發電站、一些圓柱槽,裡面儲存了夠一年用的暖氣用油,以及一根已經不再傳送任何信號的巨型紅色軍用天線。好幾隻死海豹在漁船邊的海灘上腐爛。麥克唐納帶我走進他家,那是一間由加拿大聯邦郵局改建的屋舍,房子下面都是樁。他把伏特加倒進薑汁汽水的罐子裡。當時一天白晝長達20小時,我們兩人一直喝到為時極長的灰色日落之時,那是凌晨1點。麥克唐納告訴我,他以前是蒙特利爾的水管工,同時兼差「半夜搬家工」的副業,換句話說,他協助那些逃避繳房租的人在黑夜搬家。他可以在兩個小時內清空一間房子。當然,不給房東租金的傢伙,同樣也可能會賴搬家工的運費,所以麥克唐納必須非常謹慎。他告訴我,最保險的辦法就是把電視或音響放在水管工貨車的前座。如果他收不到現金,大可以帶著這些家電揚長而去。麥克唐納最初搬到劍橋灣鎮時也是當水管工,後來卻輾轉成了鎮裡的驗屍官。

「以前吸食丙烷是鎮裡男孩的大事情,你知道嗎?有次,五個小傢伙在船塢邊的儲藏棚裡用瓶子吸丙烷,其中一人轉身去點煙。結果死了兩個,能埋的部分也沒剩多少。我搜集證物,發現大概200碼外有只戴著手套的手,你知道嗎?手裡仍握著打火機。粉紅色的比克打火機。」他告訴我。

麥克唐納現在的生意是為這座島的內陸營區提供食物與其他必需品,生意正蒸蒸日上。第二天早上,他匆匆催我出門。來到飛機的臨時跑道上後,他要我登上一架德·哈維蘭雙水獺機,目的地是島中央。和我同行的乘客是一整櫃的冷凍牛排、佳得樂運動飲料、早餐谷片和馬鈴薯。窗外一片灰。白雪覆地的時節還未到,飛機下綿延至地平線的多石貧地與雲霧混為一片。還有一連串淺湖以及一塊塊暗綠色團塊,那是苔蘚與低矮灌木叢。這兩種植物確確實實是這片鹼性冰河丘上唯一可以生存下來的植物。維多利亞島是生物學家所稱的「極地沙漠」。儘管離北極很近,然而年均16英吋的降水量讓這兒更像貧瘠的旱地。更往北去的北極群島,降水量甚至低於撒哈拉沙漠。維多利亞島約和美國內布拉斯加州一樣大,但卻沒有任何高於棒球的樹或野生植物。

雄霸此地的動物稱為麝牛,這種擁有巨蹄的動物看起來像是外星野牛。它們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最後一次的冰河時期。維多利亞島是現在世界上麝牛可以自由遊蕩的最後地區之一。沿岸的因紐特人以前獵捕麝牛作為海鮮主食外的補充食品,不過現在已鮮少有因紐特人會冒險遠離海岸來找麝牛了。對因紐特人以及外面的世界而言,這座島嶼的內陸是塊非常不友善的未知之地。內陸地區的詳細地圖一直到要20世紀50年代才出現。維多利亞島先前不為人知的地區,如今已有人用仔細到令人肅然起敬的態度勘查。維多利亞島的內部像個癌症患者一樣,正遭人進行活體解剖。

飛機駕駛員威利開始下降,我也第一次看到了人類的痕跡——一堆木箱與幾個藍色油桶。傾斜的機身急轉半圈,接著碰地顛簸一下又嘎的響了一聲後,降落在一小塊不毛之地上。雙水獺機用的是胖胖的寒帶草原輪胎——威利向來不需要跑道。

一走出飛機,就踏進寒冷之中,我深深吸了幾口凜冽的空氣。感覺上,肺裡的空氣幾乎和金屬沒兩樣。這裡已跨出了安穩世界最邊緣的前哨站。最近的屋子在南邊,若靠雙腿要走上九天,其間除了沙與極地湖外,什麼都沒有。我心想,如果孤零零被留在這兒,會怎麼樣?能撐上一天嗎?威利在地上攤開一張黑網,我們開始從飛機上卸下一箱箱食物,整齊堆放到網上。

就在我們快卸完貨時,北邊傳來的直升機聲響愈來愈大。螺旋槳轟隆震響,伴隨著陣陣捲起的渦流與塵土,慢慢降落在威利的飛機旁。一位身材不高的紅髮女子帶著滿臉的笑容,張開雙臂朝我急奔而來。這時的我,依然揉著眼睛。

她對著我大吼:「我是維姬·葉爾,專案地質學家。歡迎來到鑽石營。」

揭開北極區鑽石序幕

過去,大家總說北美洲是個賣鑽石的好地方,但卻是個找鑽石的爛地方。現在這個說法再也不成立了。十五年前,加拿大西北地區的偏遠地區首次發現鑽石,引發了一波熱潮,熱潮逐年向北推進。加拿大很快就成為世界第三大鑽石生產國,僅次於納米比亞與博茨瓦納。這兒的兩大主要鑽石礦區營地,都大如煉鋼廠,每年從這片寒帶草原上可以取出價值約12億美元的原鑽。這兒的鑽石擁有寶石般的品質,以及如伏特加般地清澈與冰冷。除此之外,加拿大是個制定了某些世界上最嚴苛環境保護法的國家,而這一點也增添了鑽石的價值。

加拿大開始生產鑽石之時,大概就是歐洲人權團體開始譴責塞拉利昂與安哥拉的鑽石買賣都用來資助血腥內戰的時候。非洲悲慘的景況竟然成了無價的公關禮物,幸好加拿大的零售商選擇用上流社會的優雅來強調這點。加拿大的公司很早就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因為鑽石完全是人們塑造出的形象,完全仰賴吸引人的概念,而非任何固有的實用價值;所以若將鑽石與那些殘肢斷體或兒童兵的照片結合,無疑是經濟上的自殺行為。由於北極的鑽產和戰地走私的鑽石無法分割,若要彰顯兩者差異,只能通過人為信息傳達。這種信息必須細緻到未刻意尋找的人根本看不到。「十多億年前在北極光照耀下誕生的加拿大鑽石,是『純淨』二字的化身。」一則刊登在高級雜誌的廣告如此散發著魅力,廣告中又說:「世上還有其他鑽石,但是讓其他人去佩戴那些鑽石吧!」為了進一步確保自己的崇高地位,加拿大零售商開始在自家鑽石腰際刻上纖細的加拿大代表圖像——楓葉、北極熊、因紐特人的圓頂住屋、因紐特人的石頭人像,以及如一位鑽石業觀察家所說的:「除了曲棍球桿外的所有東西。」這些雕刻不僅僅傳遞了一種煞有其事的權威,帶給消費者某種保證;也同時畫下了一道免責標記,將自己與其他那些讓鑽石流入市場的邪惡事業徹底隔開。鑽石事業攸關的巨額金錢,讓探尋鑽石的行動朝著愈來愈接近北極的地方(如維多利亞島)深入。二十年前,若你說要在這些地方獵取馴鹿以外的其他東西,會讓人笑掉大牙。

在北極冰凍湖床中首次發現鑽石的過程,是用科技一步步解開了古老地質謎團的過程。除了科技,還外加一份打死不退的純然執拗。

北美洲擁有角礫雲橄巖的運氣似乎並不太好,這種特別的巖管在一億年前把受到壓力擠迫的碳塊帶出到地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與紐約州北部的某些地方曾偶然發現過偏離了主徑的巖管,但管中都沒有鑽石。目前在美國,只有一根位於阿肯色州默夫裡斯伯勒(Murfreesboro)某座乳牛牧場下的已知巖管含有鑽石,可惜贊助人從未把這個發現拓展成全面的事業。除此之外,北美洲不論任何地方,似乎都沒有其他不錯的角礫雲橄巖,只不過其中一直存在一個令人氣悶的謎團。當美國中西部在19世紀開始有人定居並開墾時,散落的鑽石不斷在奇怪的地方出現:威斯康星州農場的水井、密歇根州的砂石坑,還有印第安納州的小溪。

1893年,威斯康星大學的一位地質學教授威廉·亨利·霍布斯(William Henry Hobbs),從報上的某篇報道得知一個5歲男孩在玉米田里玩耍時,發現了一顆3.83克拉的鑽石。霍布斯自此開始收集五大湖區所發現的鑽石相關新聞,並將發現的位置標記在地圖上。這些標記點橫過整個區域,形成了一個鬆散的弧形,這個弧形對霍布斯傳遞出一個重大的信息。1899年,他在《地質學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推測那些出現在砂石坑與農場田地路邊的鑽石,其實並不是當地地質的產物;而是大概一萬年前最後一次冰河期的尾聲,從中西部北邊開始消退的冰河夾帶南下的東西。也就是說,真正的鑽石場,應該在北邊的某個地方。

只不過,在哪兒呢?加拿大從未發現過任何具體的角礫雲橄巖管。就算出現在威斯康星州的鑽石全來自北極,探礦者又怎麼能奢望自己可以在地球那些環境數一數二嚴酷的地方,發現真正的鑽石礦源呢?北美洲大陸北部有四分之一全在一片花崗岩和片麻岩層上,只覆蓋著薄薄一層土。這是一片廣袤的寒帶草原平原與湖泊,被稱為大奴相對穩定地殼區。這塊地域同時也是大陸地殼的核心。所謂大陸地殼,以地質學術語來說,是深達100英里的花崗岩層,也就是一塊和人行道一樣平、一樣硬的地方。任何東西幾乎都無法在緯度60度以上的相對穩定地殼區成長。緯度60度的位置,相當於格陵蘭島的南角。一整片針葉常綠樹和短葉松覆蓋著杳無人煙的土地,但一過了大奴湖的緯度,樹木就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花崗岩與冰冷清澈的湖泊所組成的月球景況。在這裡唯一的綠色是地衣以及灌木。這些堅忍不拔的灌木只在為期兩個月的北極夏季綻開有如愛爾蘭石南的花朵。如果出現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這兒沒有可供燃燒之物。冬天氣溫照例會降至零下40攝氏度,冷到連鋼都會裂開。南邊的甸尼印第安人只有在季節性的狩鹿期才會冒險來此,對他們而言,這是塊飢餓與死亡之地。甸尼印第安人稱這兒為小刺之地(dechinule);早期的法國毛皮交易商稱這兒為不毛之地(Les Terres Steriles);耶洛奈夫市的居民則稱這兒為「明日鄉」,因為電視氣象預報時的加拿大地圖,這個區域永遠都標著「明日」兩個字。沒有人在乎這兒的天氣怎麼樣。

1985年夏天,一名來自英屬哥倫比亞的地質學家查克·費克(Chuck Fipke)開始僱用一些耶洛奈夫灣的水上飛機,載著他飛去不毛之區。飛機費用每日700美元,費克總是以現金支付,而且一定等到飛機起飛後才讓駕駛員知道確實的目的地方位。只有在被問及時,費克才會口裡含含糊糊,說些有關尋找黃金的事情。飛機在湖面降落後,他會穿著及腰的防水褲把湖水潑到岸邊,用鏟子把土和沙鏟進粗麻布袋裡,仔細標上記號,送回位於基洛納的實驗室進行分析。飛機駕駛員都覺得費克神經兮兮,於是給他取了個「睡仙」的外號。費克這傢伙的確不只怪異而已,他還有個秘密,這個秘密後來揭開了加拿大的鑽石謎團。

地幔中鍛造出鑽石的熱度與壓力,同樣也創造出了大量的紅色石榴石。如果一個人在他過篩後的收穫中發現血色小石塊,那麼他就找對了地方——每個從巴西來到南非的沙地工人都知道這個道理。然而在20世紀70年代中葉,有位名叫約翰·格尼(John Gurney)的史密森學會研究生,卻對石榴石有了意外的發現。他從南非礦坑中取了一些礦石樣品,放在一台用來分析寶石化學成分的昂貴顯微鏡下觀察。結果他注意到南非的石榴石與取自其他礦坑那些嵌在鑽石裡的微小石榴石之間,有關鍵的相同點。兩組石榴石都呈深紫色。在顯微鏡下,兩種石頭都含有高量的鉻、低量的鈣,這是一個極不尋常又獨特的組合。即使只從學術的角度看,這個發現就已經很有趣了,然而格尼的發現,卻還有潛力讓某些人變得極其富有。G10的石榴石是唯一確定的鑽石陪侍,這是分辨一無是處的巖管與潛力無限的巖管之間的關鍵所在。如果在取樣中發現一大堆石榴石,但其中沒有任何G10的組合,那麼就不需要在這個礦區上繼續浪費時間,因為這兒沒有鑽石巖管。

戴比爾斯試圖買下格尼的研究結果遭拒,格尼後來把這份報告交給一家名為「鷹橋」的多倫多礦業公司。由費克領軍,在加拿大西北地區從事搜尋鑽石的一小群人,和鷹橋也有合資關係,不過1982年,鷹橋以成本考量為由,從這個計劃中抽手。怒火中燒的費克與一位直升機飛行員,以及一位名為斯圖爾特·布魯森的地質學家,決定自組探險公司,取名迪亞梅特(Dia Met)。這家公司在 1985年夏天快速進行了耶洛奈夫之外詭秘的取樣任務。

費克眾多粗麻袋的採樣土中,有一袋采自一座名為肥湖(Lac de Gras或Fat Lake)的湖泊北邊。肥湖是因紐特人取的名字,他們覺得這座湖岸一圈圈的石英,看起來很像馴鹿的脂肪。當費克把樣土放在顯微鏡底下觀察時,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眼睛——有將近上千顆G10石榴石正直視著他。這絕對是個了不起的發現,而且只是冰山一角。為了甩開可能的商業間諜,他開始以一家名為「諾姆製造公司」(Norm』s Manufacturing)的空殼公司名義,監視肥湖周圍的地區(「諾姆」是費克在英屬哥倫比亞實驗室的一名年邁清潔工)。

費克僱用了一群朋友進一步採集這個區域的樣土,到了 1990年 4月,他們在一個名為苦難角(Misery Point)附近的小湖湖岸,發現了一塊巨大的綠色含鉻透輝石——這是鑒定鑽礦的另一種可靠指標。直到此時,費克才瞭解角礫雲橄巖管並不是藏在地表的花崗岩下,而是埋在湖下。有條冰河約在一千七百萬年前扯斷了巖管頂部,而一湖融雪揭露了當初巖管的傷疤。

這種頓悟可能會在鑽石傳說中流傳後世,一如約翰·馬歇爾在加利福尼亞州某條耀眼的河裡瞥見黃金的故事。累積的證據已足以說服澳大利亞礦業巨人布羅肯·希爾公司(Broken Hill Proprietary)買下大量查克·費克奄奄一息的公司股票。他們在苦難角的冰上懸吊了一個鑿巖機,然後進行開鑿。

一切從此開始。

圖克圖營區

維姬·葉爾是那種很容易就陷入愛戀的地質學家,她愛上了這次的巖管。

開鑿標的官方代號為BI-04-01,但地質學家暱稱其為「雪旗」。地磁圖顯示地表下90英尺處,是個藍色石筍密集處。而這個指標強烈暗示了一件事:角礫雲橄巖管。

葉爾一面低頭看著地圖,一面說道:「看起來很不錯。這是整個產權區石筍比率最高的地方。不過我們並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形狀怎麼樣。」

我坐在圖克圖營區「辦公帳篷」裡的油爐前。圖克圖營區有12個帆布屋,擠在一個離維多利亞島地理中心很近的緩坡上。從遠處看,這個營區很像西部電影中一個邊境小鎮,有一個伙房帳篷、澡房帳篷,以及一個帳篷置放鑽孔機取出的樣土。除此之外,還有好幾個睡帳面對面豎立,猶如一個個店面,外加一個孤零零的獨立廁所帳篷,像個槍手般站在整條帳篷街的最北端。

這是圖克圖營區存在的第三個夏天。最早營區是由溫哥華一家名為鑽石北資源(Diamonds North Resources, Ltd.)的小型礦業公司資助,這家公司在費克有所發現之後,買下原是戴比爾斯集團宣稱擁有的地產。戴比爾斯的地質學家曾於1997年在維多利亞島發現含鑽的角礫雲橄巖管,但最後決定不值得投資。經營一座礦場的費用高得驚人,而劍橋灣鎮,姑且不論島的中央區,實在太遠,環境也實在太惡劣,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所有必要的設備都搬過來後,還獲利而返。鑽石北資源卻認為這個地方值得再評估。他們與多金的鑽業集團泰克康明科(Teck Cominco)合夥勘探,想要瞭解雪旗的巖管形態可能會出現什麼樣的回饋。他們打電話給劍橋灣鎮的維爾夫·麥克唐納,僱用了一名廚師、一名直升機駕駛員,然後派葉爾與一個17人小組到圖克圖地區去尋找鑽石,或者至少去找一些還不錯的礦產指標,讓自己的股票價格有機會飆升。

成功的概率不大,葉爾對此心知肚明。大多數鑽石地質學家在職業生涯中連一個獲利的巖管形態都找不到。如果福星當頭,地質學家可能發現一根。沒有人找到過兩根。葉爾總是喜歡說,這是一份根植於失敗的工作。即使是現在,葉爾也只看過珠寶店裡的鑽石。不過儘管如此,她仍然熱愛著這個巖管。

正確的徵兆全都出現了。雪旗顯然是由部分溝渠所構造,也就是說,這個巖管曾一度是熔岩在地下的扁平狀通道。火山溝渠很薄,其中許多都有向上噴出的尖釘形角礫雲橄巖管,就像被冰凍住的間歇泉。要知道巖管裡面是什麼,只有一個方法。葉爾已要求直升機把長電纜的鑽鑿機載去那個巖管的正上方地面。明天就要開鑿。

葉爾已經花了四年找鑽石。她的專長是找鋅元素,但泰克康明科發現某年夏天她曾在圭亞那(Guyana)的一個鑽石挖鑿場待過,因此讓她負責這次的北極計劃。葉爾小時候極內向,極討厭與不認識的人見面。她只能通過填字遊戲、看圖或看音猜字、拼圖這些猜謎的遊戲來理解世界。同學都覺得她是個討厭的怪胎,沒人理她。情況持續到她進入多倫多大學的大三那年,21歲的葉爾開始拋開矜持,認識男孩子。有次租錄像帶時,她認識了後來的丈夫,那是她抵達溫哥華的第一個晚上,剛被泰克康明科聘用,擔任初級地質學家。葉爾因為覺得有點寂寞,所以到轉角的錄像帶店去租片,同時買瓶2升的可口可樂。她和店員聊了一會兒天,談話內容連她自己都覺得快變成打情罵俏了。之後她成了那家錄像帶店的常客。有天葉爾鼓起勇氣問那名店員:「如果我邀你一起去看電影,你會覺得我老土嗎?」他一點也不覺得她老土。

這個店員名叫赫布,結果顯示他對她所熱愛的地質學一點興趣也沒有。赫布的父親是位伐木工人,從不在家。他用了幾句話總結自己對加拿大荒野的觀感:「伐木、開礦、鋪路,然後在上面放台電腦。」1999年,葉爾趁著蜜月旅行,帶著新婚夫婿去參觀一些夏威夷火山,並讓他知道什麼是噴湧出來的岩漿殘留。當她帶他去看火山口、火山隧道以及已無活動的繩狀熔岩層巖溝時,赫布一直把照相機掛在脖子上。整個夏威夷群島都是硬化的岩漿巨堆,大多數的岩漿堆都躺在海裡,葉爾這麼告訴她的新婚夫婿。這對夫妻在溫哥華買了一棟房子,大約同時,葉爾的公司認定戴比爾斯在北極所錯過的機會或許有利可圖。赫布此刻已經從店經理晉陞成那家錄像帶連鎖店的資訊工程技術人員,他嘗試習慣葉爾整個夏天都不在身邊的生活,但卻一直想起自己的父親總是不在身邊。葉爾最終和赫布離婚,飛到圖克圖營區後,吃了一堆多力多滋,也胖了很多。那些增加的體重現在大多都已消失,34歲的她急著想從這場婚姻中走出來,繼續自己一輩子的工作——探索與發現。

言歸正傳:巖管。鑽鑿人員夜以繼日不停工作,12個小時一班,直到鑽到角礫雲橄巖管為止。葉爾並沒有期待會在核心收集到的取樣中看到鑽石——因為那等於玩撲克牌時拿到一手好牌。鑽油人員總是被酸性原油噴濺得全身都是,而挖金礦工也通常會看到黃金,但鑽石地質學家除了蛛絲馬跡外,從未見過獵物。就算是蘊藏量最豐的礦區,平均也必須壓碎1噸重的角礫雲橄巖管礦石,才能找到1克拉鑽石。然而一個不錯的巖芯樣在實驗室中,就可能出現G10的石榴石以及幾乎是肉眼看不到的微鑽,而這些結果都足以讓礦業公司高級主管開心、股價狂飆。鑽石地質學家離鄉背井,一切為的就是這個結果。

「你知道,有時候我會思考這種情況:在這兒做的是這些事,而不是去治療癌症或什麼的。從某個層面來看,實在讓人非常沮喪。但看著這些礦物卻讓我興奮莫名。這是一種知識的追尋。這是一種追求。這是我的愛。」葉爾在和我一起坐在油爐前時這麼告訴我。

葉爾走進伙房帳篷中和鑽鑿人員說話,我則把自己裹得緊緊地出發去散步。那時已是晚上9點,可是太陽到半夜才會下山。我把手插進口袋中,朝著自己認定的北方前進。我拖著沉重的腳一步步向前走,直至回頭,營區已成了緊緊依附在寒帶草原上坡路段的一顆顆小白點。我身邊只有無邊無際的空曠。

我穿越一塊淺沼區的頂端,來到一個向西可以遠眺大概40英里以外景象之處——一彎廣袤的寒帶雜草與一座座平緩的山丘朝著世界盡頭而降。我想起了東蒙大拿州,只不過這兒少了帶著倒鉤的鐵絲,也沒有高速公路。北美大草原在第一批拓荒者眼中,或許也是這個樣子吧!同樣壯麗,也同樣令人恐懼。這空白的一頁,如果可以,或許將是他們試著努力活出新生命的地方。

我覺得自己的心輕輕轉向一個許久沒有如此感受的方向。那是孩童時期長途旅行到堪薩斯州鄉間祖母的家,我看著車窗外的世界與那極浪漫的神秘廣闊延展。在我的眼中,這一切必定都藏在掌握中,但總有一天,這一切也終將拱手讓出。多年後,我在閱讀《納尼亞傳奇》的作者英國偉大神學家克萊夫·斯特普爾斯·劉易斯的自傳時,曾看到一句話。他描繪自己十歲的某個時刻,在閱讀美國詩人朗費羅的一首詩時,對冷酷又無邊無際的北國的感受:「我立刻被提拉到北方天際的廣闊之地,我幾乎是帶著病態的熱切渴望著某種從未有人描述過的東西(唯一出現過的形容只有寒冷、空曠、艱辛、慘白以及遙遠),然後……就在這同一刻,我卻發現自己已跌出了這個冀望之外,我希望再回到那個渴望之中。」

當下,我立刻就瞭解他所謂的「北國」是什麼意思,即使我無法描述那兩個字的真正意思,也無法解釋它為什麼存在。

我連滾帶翻來到一座坡度陡峭的河岸之下,注視著毫無生氣的圖克圖河。圖克圖河是數條將維多利亞島心臟區分切為二的其中一條河。整條河看起來像是一片黑色大理石。河道扁平多沙,水中綴著石塊。沙道上有偶蹄動物的足跡,是馴鹿喝水時留下的。

萬物皆止,連河水都不例外。全然寂靜。我直直站了許久,天色愈來愈暗,盈耳是有生以來最無垠的沉靜之音。

西北航道探險史

維多利亞島的發現歸因於一個遠久的執拗。

在16世紀重商時代肇始之際,歐洲勢力開始試著尋找一條通往太平洋以及亞洲香料市場的捷徑。經波斯的陸路路線既遠又危險,不足以撐起大規模的貨運企業。16世紀的製圖家思忖,應該還有一條繞過世界頂端的路線可行。之前約翰·卡伯特和克裡斯托弗·哥倫布的探險之旅,似乎證明了東方世界的前面存在著一大塊陸地,但幾乎沒有人知道任何關於那塊地區的信息,也不知道那塊大陸究竟有多大。航海者試圖想像西北海外的地區是什麼樣子,因此出現了依據荒謬臆測而生的陸地。許多故事繞著這些陸地轉:有些是關於一種侏儒族挖采的金礦;有些是關於把整個船隊拖扯到黃泉路上的海上漩渦;也有些是敘述強大的磁性氣流,威力足以讓指南針不停轉圈或把釘子從接近船隻的木頭船體上吸拔出來。最後,製圖師傅判定兩大洋之間是一片廣大的鹹水域,任何掌控這片水域的人也會操縱世界經濟。這種看法很快獲得了皇家獎勵,於是尋找通往中國與印度的「西北航道」,成了各國一個外交政策上的重點。

最早認真嘗試繞過北美洲的探險者中包括了1535年的雅克·卡蒂埃。他一路航行到聖勞倫斯河航道,途中和一隊休倫族印第安人有過接觸,交談間卡蒂埃得知這些休倫族來自附近名為卡拿塔(cannatta)的地方。在休倫族語中,「卡拿塔」的意思是「村子」。卡蒂埃把這個詞翻譯成「加拿大」,接著用來形容整個地區。探險隊那年冬天全都在今天的魁北克城附近度過,四分之一的人員因壞血病而亡。六年後,卡蒂埃不但重回聖羅倫斯河,還航行到了更上游的紅帽河(Cap Rouge River),可惜他的注意力在這兒開始嚴重轉移。河床上有一堆閃亮的石頭,船員判斷這些全是鑽石——印度的傳奇寶石。前不久葡萄牙人才買了些傳奇寶石裝飾國王的皇冠。「太陽一照耀,這些石頭就像著火般閃閃發亮。」興奮不已的卡蒂埃在日記中這麼寫道。他運了滿滿兩桶的寶石回到法國送給國王。船隊的抵達在巴黎造成轟動,直到國王的珠寶師做出判斷:卡蒂埃受到了石英石的愚弄,錯把一種非常罕見的發光類石英當成了裹著鑽石的岩塊。這起事件讓他成了大家訕笑的對象,但也因此衍生了一個一直沿用至今的法文慣用詞:「加拿大鑽石」,意思是說「騙子想愚弄容易上當的人」,一如美國俚語「騙呆子買大橋」一樣。

北美洲地圖的進一步成形,是因為一個名為馬丁·弗羅比歇的脾氣暴烈男子。當過海盜的弗羅比歇曾於1578年意外航入哈得孫灣,當時受雇於一群自稱國泰公司(the Company of Cathay)的倫敦貿易商。這群貿易商願意支付大筆現金給既合格適任又自認可以找到通往東方秘密通道的水手。弗羅比歇明言自己接下這份工作的目的,並不是要讓任何人發財,對他來說,找到通道是通往個人榮耀的路。「這是唯一可因前人未竟之業而使名聲流芳後世的方法。」他這麼說。弗羅比歇在二度航行至加拿大內陸的旅程中,犯下了和卡蒂埃相似的致命錯誤——因礦石而分心。在一個海峽中間的小島上,某位船上幹部發現了一種夾雜著黃金微粒的黑石礦床。當他帶著一塊採樣回到英國後,弗羅比歇的焦點從航路通道移開。他為了挖礦三訪加拿大,這次運了200噸神秘黑色礦石回到英國進行分析。後來這種亮閃閃的金屬證實是黃鐵礦(也就是愚人金)。弗羅比歇聲譽崩盤,重蹈卡蒂埃「鑽石」覆轍。

接下來的三百年間,法國失去了新世界的掌控權、美國殖民地也愈來愈深入西部荒野,然而航路通道始終無從捉摸。找到航路通道的希望,最後深植在梅裡韋瑟·劉易斯與威廉·克拉克1803年至1806年的探險之旅上。時任美國總統傑斐遜在寫給劉易斯的信中說道:「你們的任務目標是商業目的,去探測密蘇里河及其主要溪流、河道,以及該河與流往太平洋水道之間的聯繫通路。不論在哥倫比亞、俄勒岡、科羅拉多或其他河流,找出能夠提供整個大陸最直接、最實際的溝通水道。」

探險隊並沒有發現這樣的水道,但也沒有放棄希望。1820年,英國政府派遣了一名腦筋不太靈活但頗具野心的海軍上尉約翰·富蘭克林(John Franklin)進行陸路探險,橫越加拿大的西北部。富蘭克林與27名隨行人員在8月從普羅維登斯堡的殖民地出發,只帶了兩箱麵粉、兩百個干馴鹿舌,以及一些麋鹿肉。富蘭克林信心滿滿地認定,自己在那個夏天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前進,而探險隊裡的印第安獵人則可以讓他們飽嘗野味。關於這兩點,他全大錯特錯。那年的雪季早至,不到兩個星期探險隊就被迫紮營,但這只不過是諸多失策的其中之一。第二年夏天,探險隊抵達科珀曼河(the Coppermine River)注入北極海區的河口,食物嚴重短缺,探險隊情況危急。隊員被迫食用青苔、烹煮自己的鞋子充飢。富蘭克林把隊員分成三組,個別回頭尋找橫跨空曠寒帶草原之途,生病的、餓肚子的都被留在極地沙漠等死。其中一組存活下來的隊員裡,包含了約翰·理查森醫生和他的摯友羅伯特·胡德,以及一位說法語的易洛魁族印第安人米歇爾·泰羅哈特。有天晚上,泰羅哈特帶了一些肉回到營區,他說那是從一匹遭到鹿角刺穿的狼身上所弄下來的肉,然而當理查森嚼著肉時,卻愈來愈確信其實那是被留下來等死的同伴身上的肉。十天之後,理查森在外搜尋青苔後回到營區,卻發現摯友胡德已經身亡,子彈穿入前額。泰羅哈特堅稱胡德是因為把玩自己的配槍,意外射殺了自己。理查森沒有說話,但他一有機會,就在小徑的轉道上偷襲泰羅哈特,朝他的後腦開槍。這趟探險只有九個奄奄一息的人活著回到普羅維登斯堡,然而跌破大家眼鏡的是,無能的富蘭克林竟然成了英國人人歡迎的大英雄。報紙稱他「吃自己靴子的人」。六年後,富蘭克林獲得指揮第二次尋找航路通道的探險任務,這次理查森依然再度簽約同行。

探險隊在這趟艱辛的旅程中,首次看到位於北美洲北海岸的維多利亞島。肯德爾上尉爬上了一座山丘,隔著海洋看到一條狹長的灰色土地。理查森醫生在1826年8月4日的日記上寫道:「晚餐一結束,我也出發去享受這令人愉快的景象。我們紮營的海角盡頭以貝克斯利爵士閣下命名,從那兒北眺陸地,然後往西北偏北掃望過去,直到這片陸地在北緯73度東方向的地平線上消失……在這片隔開兩個海岸的海峽上,我把我們最優秀的兩艘小船名字送給這兩個海岸——『海豚』與『聯合』。」

理查森並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正注視著西北航道。那傳說中通往亞洲的富貴和君王百年古聖盃的航道,也是那製圖師傅筆下的水道,結果只不過是一條有如迷宮般歪扭於北極島嶼間的航道。更糟的是,這些北極島嶼一年中有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被凍得硬邦邦,完全無法當成航道使用。不過這個道理,大家一直要到很多年後才知道,而且還是因為一場災禍,真相才得以大白。

1845年,為了尋找西北航道,富蘭克林奉命進行第三次探險。他與129名船員從倫敦出發,當地人人皆知。舞會與招待會為了表揚他而舉辦,而他的兩艘船——「黑暗」號與「恐怖」號,更是名列當時英國海軍設備最奢華的船隻。船上令人寬心的裝備中,包括916桶萊姆酒、914箱巧克力、4573磅醃漬黃瓜、7088磅煙草、 18,000盒餅乾,以及一整套鐫花字樣的銀質湯匙。兩個月後,一艘捕鯨船看到富蘭克林正朝著蘭開斯特海峽入口以及前方一片未知的白茫中前進。他本應在第二年夏天把起於俄羅斯西伯利亞、穿過北極的安全航路通道信息傳回國內,但兩年過去了,富蘭克林沒有捎回隻言片語。英國海軍部的擔憂與日俱增,最後懸賞2萬英鎊給任何一個可以平安救回探險隊的人,至於提供探險隊下落與命運的人,可獲一半的賞金。

幾乎就在一夜之間,搜尋西北航道的狂熱轉成了另一種新的激情——找到富蘭克林。富蘭克林的妻子簡,年輕又迷人,當下成了媒體的超級明星。她的臉孔充斥在倫敦各大報紙上。大家把她塑造成一位雖然即將成為寡婦,但從未放棄希望的女子:或許自己的丈夫仍存活在某個因紐特村子裡,又或許他正在某艘已毀的船內挨餓殘喘。為了紀念這位失蹤者,大家創作了許多歌謠與詩作,他的命運也成了各界在聊天室裡激烈臆測的主題。接下來的十三年裡,有關單位一共派出了40多隊次的探險隊,希望救回富蘭克林的探險隊。儘管找不到任何鐵證證明富蘭克林究竟遭遇了什麼,但這些探險隊卻帶回了有關北極區地理與人類學方面豐富的新信息。富蘭克林的老友理查森醫生自組救援探險隊出發,結果帶回了有關因紐特四個不同部落的詳細記錄。北極地圖上的空白區域慢慢都出現了內容,而西北航道也被認定是條凍塞之道,這個結果無疑令人大失所望。

真正有關富蘭克林命運的第一個線索出現於1854年。一群因紐特人告訴探險家約翰·雷,他們發現有好幾十個白人餓死在威廉王島(King William Island)的南邊。這些因紐特人還把找到的錢幣與湯匙拿給雷看,這些東西除了「黑暗」號與「恐怖」號上有,別處不可能出現。五年之後,最後一批救援隊伍當中,有人有了新的發現——擱淺冰岸的一艘大型小艇上有兩具骸骨。小艇附近有個石塚,石塚中央是個餅乾鐵盒,盒裡藏著一段手寫的信息:「任何發現這張紙的人,請代為轉交倫敦海軍部大臣。」小條子上這麼寫著,接著書寫者在信息中報告船隻在1847年的春天遭到冰塊圍困,但人員都平安。然而出現在同一張紙邊緣的第二段信息,卻是由顫抖的手寫下的報告:20多人已罹難,其中包括富蘭克林。「明天開始, 26人,將設法回到巴克斯菲什河(Back』s Fish River)——」就這樣,信息戛然而止。這段話表示存活者將朝內陸出發,進行一段幾乎不可能完成的900英里跋涉,試圖抵達普羅維登斯堡的南部邊境站。散落在這條路線之上的人骨殘骸後來陸續被人發現。其中許多骨頭邊緣都出現了割鋸的痕跡,顯然最後的存活者為了努力自保,迫食人肉。

然而狂想繼續延續,大家認定失蹤的富蘭克林探險隊當中,仍有些船員得到了當地因紐特人的救援,於是紛紛到維多利亞島南岸繼續搜尋這些人的下落。這套理論造就了維爾希奧米爾·斯特凡松這位同時是北極區探險家,又是自我吹捧高手的惡名。1909年,斯特凡松整個冬天都待在維多利亞島上。他之後回報發現一個「金髮因紐特」族,這個部族的人不但頭髮顏色淡得令人詫異,而且還長著歐洲人的五官。難道這些人就是那時挨餓的英國水手與當地人民結合後的子孫?儘管斯特凡松這個解釋受到大家廣泛訕笑,但他未因此卻步。他對維多利亞島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眼裡,這兒勾勒著一幅北方貿易王國的偉大烏托邦景象,王國裡交叉密佈著電線與空中航線。

斯特凡松的父親是移遷至馬尼托巴(Manitoba)的冰島移民。斯特凡松因「不堪管教」而被北達科他大學開除,不過後來卻從哈佛大學的人類學系畢業。他認為富蘭克林的失敗部分歸因於沒有採納當地因紐特人的旅行方法。1908年,他說服了紐約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贊助他成立一支北極全面考察隊。斯特凡松連續四年與因紐特人生活在一起,並學習他們的文化。他造訪的13支部族中有些似乎根本不曉得自己居住的維多利亞島其實是個島嶼。斯特凡松在1909年2月25日的日記中,記下了他在當地觀察到的一個相當普遍的情形。「女性人口明顯稀少。這兒沒有單身的女人,卻有好幾個單身男人;沒有任何男人娶兩個老婆,但好幾個女人擁有兩個丈夫。這兒的人會交換妻子,但鮮少或根本沒有嫉妒的問題。」

回國後,他有了一個幾乎和西北航道一樣遠大的想法。他宣稱,北極並不是大家所想像的那種嚴峻的白人地府,而是一個讓文化延伸的理想場所、是一大片的富裕土地,和美國大草原在前一個世紀的遭遇一樣,注定要受到征服、圈地自用以及墾殖。他在1913年出版了一本名為《親善北極》(The Friendly Arctic)的書闡述這個理論。他說,北極的冰寒並不至於比達科他冬天平均的寒涼更難挨,而且良好的人為組織可以輕易克服這個問題。接著斯特凡松虛構了一套繁雜的歷史圖表,目的在於證明文化是如何從美索不達米亞的赤道型炎熱氣候中產生,然後數百年間是如何朝著北方穩健進展,從耶路撒冷到羅馬、倫敦,最後又是如何抵達北極這個人類注定要在此統治全世界的位置。斯特凡松無法容忍任何人對他心愛的宇宙論有所批評。只不過,他在巴芬島投資建立的龐大馴鹿與麝牛養殖場的下場卻慘不忍睹。他不但是個充滿活力的演說者,還是個攻擊性很強的辯論者,很容易就陷入叫囂,還斥稱批評他的人全是「文盲」——這個詞是他最鍾愛的侮辱字眼。然而又被稱為「水手」或「愛叫鬼」的維爾希奧米爾·斯特凡松,在許多蓄意惡評他的人眼裡,只是個說大話的傢伙、傻子,另一個叫賣加拿大鑽石的傢伙。斯特凡松於1962年去世,他當初對北極發展的遠景,如極地的空中航線與破冰潛水艇,現在都已成真,可惜他籌劃的北極偉大商業王國卻從未出現。

美國軍方對北極有其他的想法。1952年,一組科學家從麻省理工學院發表了一份令人驚恐的報告:蘇聯在北極偷偷部署導彈,讓美國陷入危機。如果有一圈橫跨北極的雷達站,那麼第三次世界大戰一旦爆發,西方世界就能在報復性的核武器攻擊中,足足搶下15分鐘的先機。中標的貝爾系統公司與加拿大政府簽約,四年後遠程預警系統(Distant Early Warning System,簡稱DEWS)上線。這套系統是一連串63個橫跨極地荒漠的雷達哨站,每站都有一隊美國空軍軍人派駐,進行一項無聊至極的任務: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等著永遠不會飛過的導彈。

這是種與尋找西北航道不一樣的縈念,然而,這也是另一種永遠改變維多利亞島的企圖心。這些大家稱為遠程預警系統的雷達站成了工作與烈酒的吸鐵石,因紐特女孩開始與軍人和承包工程人員珠胎暗結。劍橋灣鎮從一個小貿易站發展成一個永久性的簡陋小鎮。碼頭上建了油槽,因此新房子在整個冬天都能很暖和。渥太華政府最後決定,管理島上約1300名遊牧獵人的最佳方式,就是引進工資制度與鄉鎮生活;而任何希望獲得福利津貼的人,都必須有個固定地址與姓氏——對大多數的因紐特人來說,這些全是外來概念。相關單位對最早期的某些居民,還發放了金屬軍籍牌,讓他們掛在脖子上。20世紀50年代,有位天主教教士用砂岩和防水紙蓋了一座小教堂,不過沒多久就遭到棄用。幾年前,有人喝醉撞上了一輛市政府的裝水卡車,當我經過事故現場時,看到滿地垃圾,其中一面牆上還用噴漆寫著「干」。

除非大家把鎮外數英里處的那座雉堞方山佩利山(Mt. Pelly)也算在內,否則鎮上最可能符合古跡定義的地方,就是那座棄用的教堂。「佩利山」的因紐特名字是「烏瓦傑格」(Uvajug),是島這邊最高的山峰。世界各地的文化都自然而然傾向把當地山脈神聖化,因紐特人也不例外。他們有關烏瓦傑格的傳說,是人類出現之前在地球上四處閒蕩的不死巨人故事。有群巨人四處覓食,卻找不到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馴鹿太小,吃不飽。另一群與這群巨人對立的巨人,碰到了一隻小鳥。這隻小鳥看起來根本不夠塞牙縫,然而巨人將小鳥平分,大家竟然都吃飽了。第一群巨人沒有這麼聰明。一個有爸爸、媽媽、孩子的三口巨人之家,因為太驕傲,所以不願意覓食殘肉,只肯吃大型食物,最後一個個活活餓死。名為烏瓦傑格的巨人爸爸最後倒在寒帶草原上,他的孩子則全身蓋上了用石頭製成的壽衣。斜坡上尖銳的山脊就是巨人爸爸的肋骨。

危險總是虎視眈眈

一場灰雨在星期二清晨傾盆而下,圖克圖營區溫度驟降到零攝氏度以下。直升機飛行員是一位高個子的奧地利退役軍人米夏埃多·波多拉克,他認為在這樣的風雨之中,載運鑽礦人員來來回回非常危險。

「中國人的規矩,老兄——不飛,就不會死人。」他對我說。

波多拉克穿著一件高領套頭衫以及奧克利全罩式外衣,站在那兒活像有根蓮蓬頭塞在他的脊椎裡。我後來才知道,四年前,波多拉克曾在艾伯塔省北部摔毀過一架貝爾206型直升機。當時直升機螺旋槳收疊了起來,切穿機艙薄弱的牆面,直接插進他的腳。儘管右腳骨頭幾乎全被絞碎,但波多拉克還是必須拖著已經全毀的腳,步行2英里走出沼澤區。他已經很幸運了:因為收疊起來的螺旋槳,通常都是直接切下飛行員的雙腿。

葉爾別無選擇,只能因氣候狀況宣佈停工一天。這個決定造成的時間延宕,將讓鑽石北與泰克康明科公司損失2萬美元,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大多數鑽探人員都回到了自己的睡袋中,只有少數幾人坐在伙食帳篷裡,玩著一局又一局的尤克牌。廚師塔拉·佛希正在煮一大鍋泰式雞湯作為午飯。

佛希是位金髮的平面模特兒,男朋友在溫哥華,她還有一紙從未用過的平面藝術學位證書。她在礦工圈子中長大,父親是位尋探金礦的人,每年夏天,他都讓女兒跟著自己住在英屬哥倫比亞的山裡尋金。18歲那年,佛希叮嚀父親她不在身邊時應該如何照顧自己,接著就去上大學,欠下了如山的債務。她聽一位鑽鑿人員說需要廚房主管,於是一路騙到了這份工作,事實上她對烹煮根本一無所知。佛希曾誤把烤豬肉當成牛肉,還因為烤箱溫度調得太低,讓肉的血水在大家的盤子裡流成了河,可是大家卻公開讚揚那是他們吃過最棒的烤肉。這已是佛希在礦場營區第十二個夏天了,她總發誓自己下次絕不再回來。

佛希在我們玩紙牌的時候說道:「你以為已經把那種生活完全排出了自己的系統之外,但那套生活方式卻又悄悄爬了回來。我想這就像女人談生孩子的事,總是忘了痛苦的部分。在這兒,每件事都純潔而美麗。任何眼睛望及的最遠處,都是未經碰觸的大地。我想我渴望那些未經碰觸的大地。」

佛希個人神話的中心,有部分在北極。1958年,當她父親還是個年輕人時,簽約接下了一份工作,要用推土機在冰上推出一條臨時道路,連接耶洛奈夫與遠程預警系統。不過那家工程公司準備嚴重不足,而且引導前往的方向也嚴重錯誤。帶頭的開拓重工推土機穿過了冰上一塊鬆軟的地方沉了下去,推土機司機差點就無法逃脫在冰冷河水中溺斃的命運。那時,天氣寒冷到連備用燃料都結成了果凍狀。工作人員被迫在暴風雪當中見招拆招。他們把柴油桶拖進推土機駕駛室中讓溫度回升一點點,接著從引擎裡吸出溫熱的汽油倒在果凍狀燃料上。戶外只要有任何一點火花,就會導致死亡。事實上,任何一絲錯誤,也意味著死亡。工程結束後,佛希父親帶著1萬美元回家,買了一棟房子。佛希要父親一再重複講述這個故事。

危險總是在北極礦場營區邊緣虎視眈眈。這實在是意料中事,因為大家不但全都遠離救援之力,也全都在看多變天氣的臉色。直升機是非常有效的交通工具,但在暴風雪中卻脆弱不堪。海岸附近的鑽鑿地點需要一位組員帶著步槍站崗,目的在於防範北極熊——這是目前世界上最凶狠、最具破壞性的熊種。大多數鑽鑿人員都至少有過一次獨自在惡劣天氣下被留在寒帶草原上,沒有食物也沒有庇護之所的經驗。營區經理邁克·梅蘭特告訴我,有次他和其他三個人被送到薩默塞特島收集採樣,結果直升機沒有在指定時間出現。組員情緒從煩躁轉為氣憤,及至夜晚來臨、白雪開始自天降下時,大家已瀕臨驚恐。四個人可以做的,只能用岩塊堆起一個小小的擋風牆,繼續等待。一開始,梅蘭特還試圖自創遊戲,用雪球丟擲一個寒帶草原上的假想目標,但隨著氣溫下降,大家都失了興致。他們擠在紅色的塑料直升機指示旗裡,輪流講著記得的笑話,特別是黃色笑話。梅蘭特身上只有一袋乾果,但他捨不得吃得太快。

黎明已至,仍不見直升機蹤影。大家的笑話都講完了,也都太過不知所措,所以無心玩丟雪球的遊戲。除了算時間,沒有其他事情可做。薄暮時分,直升機終於辟辟啪啪來到,接回了他們。後來大家才知道,飛行員誤讀了衛星定位系統的坐標,而且直到回去營區有人指出來,他才發現。

「當一個人在那樣的狀況下身處戶外,一個小時就像是一整天那麼長。」梅蘭特告訴我。

惡劣的天氣也拉低了圖克圖的氣壓。雨在下午3點左右停了下來,但情況仍然不佳。根據位於維多利亞島西北端的霍爾曼氣象站報告,有片凍雨與強風正往東方移動。

「那叫作簡混天氣,老兄——簡直混蛋的天氣!不飛,就不會死人。」梅蘭特說。他乾笑了兩聲後,繼續把注意力轉回手提電腦上,他正在看一部《二十八天毀滅倒數》的殭屍電影。整個晚上強風肆虐營區,不過並沒有雨。

第二天,天氣的穩定度足以讓梅蘭特安心把組員送到鑽鑿地點。不過還是有其他問題。鑽石北資源公司在西北邊離此約250英里處的河岸島上,有另外一個規模較小的營區。地質學家與他的隊員顯然決定乘坐雙水獺機出發,讓直升機駕駛員自己打道回府。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不過在過去24小時內,沒有收到任何駕駛員的消息。他理應在當天早晨出現在圖克圖營區。無線電也悄然無聲。

葉爾通過衛星電話告訴她在溫哥華的直屬主管。「事情有點糟糕。我只希望他能安全到這兒。我們不希望發生任何討厭的事情。」

葉爾是個很酷的撲克牌好手,不過我看到了她皺起的眉頭。那位直升機駕駛員史蒂夫·佛丹從高中時期開始就是她的同學。他的直升機並沒有配備氣墊裝置,那是裝在起落架上的一種可充氣式設備,萬一直升機必須迫降水面,這個裝置可以讓整個機身漂在水上。如果佛丹的直升機撞落在地面,他還可以設法使用求生工具,等待搜救人員抵達。然而河岸島與維多利亞島之間隔著約10英里的開闊水域,如果佛丹真的跌落水裡,那麼他存活的時間,大概只有10分鐘。

邁克從鑽鑿地點發送無線電。他的聲音非常沉穩,但那口奧地利腔卻相當尖銳。

「葉爾,我要看到搜尋佛丹的實際動作。他有五個小孩。如果他真的在水裡,事情就糟透了。所以,我現在就要看到你們採取實際的行動。」

「我知道。我們正在努力。我不知道你還要我說什麼。」葉爾說完就掛上話筒。

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訴她直升機墜毀代表著什麼。2001年夏天,她的公司在巴芬島上勘探鋅礦,結果有一組人員未在預定時間出現。某位帶著磁力計走動的人員注意到寒帶草原上升起了一條煙柱,於是跑過去探個究竟,結果他看到了一堆正在燃燒的機體殘骸。機骸裡面的屍體已經焦黑得無法辨識。兩人當場喪生。第三人在燒燙傷病房多活了兩個禮拜。其中一名死者是葉爾21歲的助手。

葉爾又打了一通電話到溫哥華,希望能聯絡上佛丹的直升機公司。她再次發出直升機的呼叫信號:「是,我正是這個意思。海灣X光祖魯制服。」

十分鐘後,直升機公司回電。他們終於聯絡上了飛行員,他告訴他們自己已平安飛過海峽。葉爾終於能夠放鬆一點,她喝了一杯茶,打了幾份備忘錄。

佛丹的直升機終於在接近晚餐時間,降落在圖克圖營區,葉爾走出帳篷去接他。

「你他媽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壓過螺旋槳轉動聲吼叫道。

佛丹一進帳篷,就開始訴說自己的經歷。

「地質學家昨天借走了我的衛星定位系統,那傢伙把我裡面的停靠站坐標全刪除了,可是沒告訴我。我之前把所有資料都用手抄了下來,可是得看著筆記本前進。如果他們再叫我去班克斯島,我會告訴他們,門兒都沒有!那個地方簡直就是個泥洞。」他說。

埃卡地鑽石礦場

萬一葉爾找到了她的夢中巖管,那麼維多利亞島中央會出現的景象大概是這個樣子:一個足足有四個一流運動球場大的巨洞、一棟像芝加哥會議中心飯店那麼大的複合式住宅、一個足以供應五萬人城市的大型水處理廠,還要有一條跑道,每天至少足以容納五架滿載乘客的噴氣式包機降落。

這就是埃卡地鑽石礦場(the Ekati Diamond Mine)的容貌, 1997年建立的這座礦場,距離查克·費克找到的角礫雲橄巖管很近。這也是西半球最大的鑽石礦場,每年可以出土約350萬克拉的鑽石,大約佔全世界總產量的4%。從空中俯瞰,這個地方像個猛然砸落在某外星球表面上的太空殖民地。埃卡地坐落在一個與外界有著戲劇性隔閡的孤立地點正中央,最近的柏油路或人煙離這兒有200英里,任何波音747飛機無法載運的設備,都必須在冬天一片死寂中的短短五周開窗期間,由卡車拖運進來。這段開窗期間,承包商會在冰面上犁出一條臨時的道路。有次一位來自南非的保安顧問飛到礦區察看,對礦場沒有圍牆的狀況大驚失色。「為什麼要圍圍牆?」埃卡地的主管反問,「從這兒出發,不論你朝哪個方向走,都是必死之路。」

來往於耶洛奈夫鎮的飛機被稱為「巴士」。8月的某個星期二,我受邀飛去埃卡地參觀。礦區經理是頭已禿但其實還算年輕的托德·哈基斯。他帶我到大家稱為狐坑的巨洞邊朝裡看。這是一個錐形的大洞,鑽鑿的地點以前是座寒帶草原湖。朝下嵌進地裡的每階台階間隔20英尺。從土裡露出一長條一長條的深綠色角礫雲橄巖管,全覆蓋著大理石紋路。一整列輪子高達11英尺的巨型礦砂裝運機在大洞正中央一堆碎岩塊旁運作。「接下來的四年,我們賺不到一毛錢。」哈基斯說。鑽石還在更下面的地層中,他這麼對我解釋。這個大洞是這塊地區的八個巖管之一,在角礫雲橄巖管中的所有鑽石被采盡前,機器還要下探至比現在深四倍的地底。那天來臨之前,這個礦區將持續一年365天、每天24小時運作無休,連均溫在零下 37攝氏度的極夜冬天也不例外。那樣的溫度足以凍掉挖土機鏟斗上的鋸齒刃片,而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也會在60秒鐘後凍到壞死。然而大洞裡的工作絕不間歇。

在這兒工作的人,幾乎沒有看過他們所鑽探尋找的東西。最後一道分離手續受到的謹慎管控,已經到了著魔的地步。整個工廠唯一沒有受到安全攝像頭監視的角落,是通往廠外的通道。那兒裝了個有如教堂捐款箱的小寶盒,牢牢釘在牆上,被稱「最後機會」站。在那裡,偷竊者還可以回頭而不必面對任何懲罰。小盒旁有個警示牌:「出廠檢查時若發現任何非個人物品,均將視為『蓄意移取』。」其實就算是在鑽石藏量最豐的角礫雲橄巖中,沒有任何工具、兩手空空幾乎根本不可能發現任何鑽石,但參訪者仍面對嚴正警告,不要在礦廠內碰觸或拿起任何散落的石塊。平均要壓碎250噸石頭才能找到1克拉的鑽石。只有錘子與小鏟子的人,很可能花上數星期篩濾石塊,卻找不到任何值得放進口袋的東西。

當然,這個事實並無法阻止經理利用可以媲美摩門教禮拜儀式的神秘面紗,遮蔽石塊的分離過程。進入埃卡地廠內這個有如碉堡區域的人,需要進行超級嚴苛的「四級」安全背景清查手續。這個區域進行的工作,是將鑽石進行清洗、稱重、登記與包裝入容器內,然後以飛機運送到耶洛奈夫。這個空間並不開放參觀,不過據說,每天準備運出的鑽石可以裝滿超級市場販售的一個小型咖啡粉罐。

與我在非洲採購辦公室內看到鑽石隨隨便便就經過許多人處理的情況相比,這裡的安保——埃卡地宣傳品上高聲的讚揚以及整個北極營區無所不在的安保措施——似乎都偏執到愚蠢的程度。就好像這層層疊疊的安保系統,全都具備了某家巨人公司公關計劃中的第二項功能——一套精心設計的構思,目的並不在於保護鑽石,而在於宣傳鑽石、在於膨脹鑽石那種神聖的神秘氛圍。我曾就這個問題請教過一位埃卡地的安保主管,他說:「你要知道我們在這兒處理的是什麼東西。一小撮鑽石就價值連城。」他還說,有時候飛到耶洛奈夫小小咖啡罐裡,裝著價值1800萬美元的東西。一位現場經理換了另一種說法來形容。公司要制止的並不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偷竊行為,而是一個持續不斷的犯罪事業。舉例來說,一個手指靈活的分揀員,很可能因禁不起誘惑而把價值不菲的鑽石換成較便宜的寶石,然後到蒙特利爾的銷贓處將真品脫手。

「其實這是在保護整個社區。如此微小卻值錢的鑽石,比毒品還糟糕。」這位經理這麼對我說。

腐敗的工具,也是建設的利器。畢竟,鑽石是讓這整個原本不一定會出現的體系,在寒帶草原上變成事實的種子。很久以前,約翰·富蘭克林的手下步行離開西北航道淺灘上的「黑暗」號殘骸後撐到最後的人,就是在這個地點啃食同伴的腿肉。在這個礦區工作的人似乎都不會受到這些鑽石的吸引。「我為女人感謝老天爺。」是托德·哈基斯唯一會說的話。一位名叫邁克·阿克斯特爾的生產技師曾告訴過我一個故事:某位經理在廠區剛開始運作時,將員工召集在一起,對他們宣佈另一間房間內可以看到一些鑽石。「我才不管那些鑽石究竟值多少錢,我不要去。」阿克斯特爾說。這話讓經理暴跳如雷,大吼道:「如果不是這些鑽石,你連工作都沒有!」

一點都沒錯。鑽石在一片貧瘠之地建立了這座空間艙。鑽石將大筆資金吸引到加拿大這個嶙峋的邊角上,並在蕭條的經濟中創造了高所得的產業工作。鑽石為六支因紐特部族組織與甸尼印第安人帶來了繁榮,他們設法提出了令人信服的說辭,說明費克發現巖管的那片貧瘠之地是祖先留給他們的財產,為此必和必拓公司定下協議僱用固定數量的當地原住民,同時也毫不猶豫連續支付了許多現金給部族團體(實際數字始終是個秘密),用來交換在這片寒帶草原上開礦的特權。

肥湖巨壩水利工程

地殼有一次令人真正敬畏的變動也歸功於鑽石。地點是加拿大的另一個鑽石礦區,位於離埃卡地不到10英里的一座島的邊角。就在費克的發現在國內媒體披露之後,有家正苟延殘喘的亞柏資源公司(Aber Resources, Inc.)在這個地點發現了含有鑽石的角礫雲橄巖。一位剛出道的地質學家埃拉·托瑪斯(Eira Thomas,恰巧是維姬·葉爾的大學同學)在4月底前地表呈現雪泥狀態時,下令在肥湖冰上進行鑽鑿。可惜就在托瑪斯在拉起最後幾根纜繩之時,融化的湖水滲進鑽鑿屋中,大家只好整個夏天都關閉鑽鑿屋。不過鑽鑿人員取得的圓柱形採樣中,剛好含有G10的石榴石,而且這根石榴石中還夾著一個極為罕見的東西——一顆2克拉鑽石。這顆鑽石是礦區第一個收穫,後來證明這個礦區列名有史以來鑽石藏量最豐的名單之中。

問題在於湖。巖管之上並不是像當初費克發現的礦區那樣是座小池塘。這次,礦區上方是這片貧瘠土地上最大的湖泊之一,而且這座湖還大到有個屬於自己的名字——肥湖。

鑽石不像石油,不能在水面上蓋座金屬平台,然後把鑽鑿機戳進去就可以吸出礦產。要挖鑽石,你必須用卡車、錘子與炸藥這種傳統的倒錐開礦方式,把土地一層層剝開。因此想進入這根巖管,有個辦法——只需把130億公升的湖水挪開。

亞柏與合夥公司英國礦業集團力拓著手進行北極歷來最浩大的私人水利工程計劃。相關人員把鑽石巖管用屏堤圍起後,抽出所有的水,這個做法讓好幾畝的開礦重點區自前次冰河期之後,首次暴露在空氣之中。然而築堤壩的工程人員面臨與劍橋灣鎮挖墓者同樣的問題:要怎麼預防永凍土融化後往上推擠?如果往上推擠的土地無法支撐棺木或一間屋舍的地基,大家當然不能期待同樣的土地能撐得住北美洲極圈內最大的水壩工程。跨立在島上的這座水壩,必須要設立人工冷卻系統。

這個問題又因礦區在海岸線上而更為複雜。永凍土是自然界最完善的密封劑之一,縫隙與裂口全被封住,任何東西都無法滲透。不過湖床並沒有冰凍。湖床是由千萬年前冰河帶來的冰積物、蝕剩大石、岩塊與沙土沖積塊所形成。這些冰積物深15英尺,堅硬度雖足以支撐一座水壩,但小孔過多,無法防止湖水滲過。除非先將這些小孔封住,否則鑽石礦坑一定會持續滲進湖水。

力拓的工程師後來決定將一道不透水牆打入冰河沉積層中,直直沒入湖床的岩層。這道牆的材質是「塑料混凝土」,比傳統的各種建築建材更具彈性,水泥成分低,混入了一種稱為膨潤土的細質土。另外,前後各用600萬噸碎花崗岩把這堵牆牢牢夾在中間,然後大家再把困住的水抽出。抽水馬達開始運轉,經過了兩年的建築工程——大多數時間都在凜冽的寒冷與北極冬天長達十個月的極夜當中進行——巖管已經準備好讓人開挖了。

如果不是位於寒帶草原的正中央,這兒的屏堤與密西西比河的防洪堤簡直沒兩樣。我和斯科特·維崔喬斯基走到屏堤之上,他是整個計劃的環境負責主管,同時也是負責保持肥湖水質符合加拿大嚴苛淨水標準的人。維崔喬斯基很開朗,圓圓的臉配著修剪整齊的山羊鬍。他通過看起來非常精密的小鏡片朝上凝視,鏡片兩邊還有側套保護,像副焊接匠的面罩。不久前,他還是西北地區的第五大地主,但這並不表示他有錢到難以想像的地步。之前費克於苦難角發現了鑽石巖管後的那段時期,維崔喬斯基和一些朋友曾經營一家提供直升機服務的公司。那時候,加拿大每個年輕人都匆忙買下這塊貧瘠處任何可以得手的土地——所有不會動的東西——維崔喬斯基也不例外,代價是直接拋售手上持有的一條特別為直升機設計的景觀航線股份。礦業公司在檯面上常常需要保密,所以申請表上的名字全是維崔喬斯基。

水是令維崔喬斯基一輩子都著迷之物。他用一種神秘,甚至幾近神聖的角度看待水,就和其他人思及巨匠大師的壁畫或貝多芬奏鳴曲時的感覺相同。水是地球上最常用的溶劑,維崔喬斯基這麼告訴我,而且水的溫度愈低,質量就愈輕。4攝氏度時,水分子密度最高——從4攝氏度往下走,水分子就開始再度彼此推離。地球表面積的2/3覆蓋的都是水,人也一樣。國家之間為了水而戰。未來文明不會是鑽探石油或鑽石,而是要鑽探乾淨的水。維崔喬斯基到拉斯維加斯度假時,參觀重點是胡佛大壩,他一點都不把賭博或音樂劇看在眼裡。

他也看不上鑽石,他這麼告訴我。

「那是大眾要的東西,對我而言,礦坑裡有什麼一點都不重要。我的工作是減輕衝擊,目標是要盡可能讓湖水維持得如我們進來時那麼清澈乾淨。這座湖裡的水是我們擁有數量最大的資源之一,不論是質量或數量都是如此,而且這裡的水沒有添加物。超市裡的瓶裝水,離子數較高。」

維崔喬斯基對自己在此的所作所為以及在這項計劃中扮演的角色感到非常自豪。在他眼裡,自己的不懈努力具有不朽的意義——他關心的是整項計劃都是以這座湖的名字完成。屏堤挪開的水量比一條羅馬溝渠還多。2002年完工時,工程獲得加拿大全國最高的建築殊榮:加拿大專業工程師委員會所頒發的加拿大功績證書。這個工程計劃為未來世代那些希望能夠塑造北極景色的建築師上了一堂課,也提供了一個前無古人的範例。

這兒所發生的一切,動機竟然是一種代表虛華的石頭,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在古代,埃及法老下令進行最浩大的建築計劃,也是出於相同的理由。法老為了自己的生命而讓成千上萬的奴隸工作,石塊沿著尼羅河漂送,經過打磨、塑形,然後用力扭送到精準的位置上。奴工使出全身的力氣、汗水與智慧,只為了讓他們國人之中的其中一人有機會進入莊嚴石塊所包封的下輩子。這是項撼天震地的工程,同時也是項攸關社會的工程,規模何其浩大。有系統的組織力量使得埃及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文明,但這一切工程卻很可能只是出於荒謬的目的。當時也可能出現其他的選擇,譬如建造一部通往月亮的梯子,或把尼羅河道改成圓形。全是追逐荒謬後的燦爛結果。金字塔的心臟是駭人的道德真空,然而這樣的蠢行,幾乎可說是絕對的偶發事件,卻也讓一種受盡折磨的天才出現在世間。

如果人類哪天真的完全滅絕,來自另一個星球的考古學家也許會對北極這座巨壩的建造動機感到好奇。不過那時可能很難找到任何遺跡,因為等到2024年左右,整個地區的礦藏都被開盡采馨,沒有任何鑽石存在,力拓承諾要打掉整個處理廠與所有養護庫棚、切出一條通往花崗岩屏堤的水道,讓130億公升的水回流至牆後,預估屆時肥湖水位會比之前低1英吋,而巨大的梯形礦坑則會完全淹沒在水底。

鑽鑿巖管巖芯樣

「所有東西都他媽的往上擠,真是他媽的。」鑽鑿員說。他名叫拉斯蒂,是克裡族印第安人,他說這話時聲音沉穩、毫無變化,就像在買起司漢堡。

雪旗礦區的這個班,工作時間很辛苦。輪班人員半夜得工作,北極夏季冗長的落日時段也得工作。工作時,週遭一片漆黑,工作人員只看到一個又一個的小問題。坑裡的套管桿因為一些融化的永凍土而結了冰,桿子中心的管桶也因此卡住。大家只能把卡在那兒的整套昂貴器具原地棄用,另外鑽洞。讓情況雪上加霜的是,即使這時還只是8月,但短短四個小時的夜晚卻已寒凍得令人無法適應。接管子的空當,工作人員靠著熱咖啡與丙烷暖爐取暖。

鑽鑿屋是間沒有屋頂的木屋,建造材料全是靠直升機用鋼纜一塊一塊吊到這裡。此處距一條河岸支離破碎的小河約有1英里。這個地方完全不起眼,荒涼、貧瘠得一如島上其他地方,唯一的不同是這個地方位於葉爾深愛的角礫雲橄巖管之上。

與得克薩斯州油田鐵架塔的那個時代比較,鑽鑿技術並沒有太大改變。一開始的工作都是用銳利到足以割穿岩塊的鑽頭執行。鑽頭尾端鎖上一根又長又重的金屬桿管,桿子另一端接著一條鋼纜,工作人員把桿管垂直吊至鐵架塔豎立的地面,之後就把管子打入地底,以螺旋轉的方式開始一路朝下鑽探,穿過岩床直到10英尺深的位置。這時再接上另一根桿管繼續下鑽,萬石莫敵。鑽探的過程中會帶出許多形狀與大小都像小黃瓜的長管狀平滑石塊,這些石塊就是「巖芯樣」,即躺在地底下的小小地質塊。

儘管桿管破了,坑洞也得放棄,但夜班鑽鑿人員還是有些小小的進展。他們一直在巖管內鑽鑿,工作人員每下鑿1英尺,就有 1美元的獎金,他們的薪資並不完全取決於是否可以鑽探出值錢的東西。如果接到了指令,工作人員會把鐵管一直下插入地幔層。黎明時分,新礦洞的深度已經開始與之前損失的那根桿管相交。夜班的工頭傑伊·克拉克之所以知道,是因為舊管子被鑽鑿機咬嚙的碎粒開始隨著鑽洞附近的水一起浮出來。正中屎心,是他的說法。黑鐵正中屎心。他壓住鑽頭的轉換器,機器像平台鋸木機切割木板一樣發出哀怨之聲。工作人員拉起桿管,扭接上另一根50磅的管子。其中一人按摩著雙手,顯露出畏懼之情。如果你是一名鑽鑿工,那麼肌腱炎並不僅僅是個傳說,而是絕對會出現的病狀。只不過這個人在艾伯塔省還有一個孩子要養,那是在高中時就結婚生下來的孩子。再說,這裡的薪水比所謂的高薪還要高。

「我用盡力氣工作兩個月,才能像國王般生活一個禮拜。」他說。

大概在早上7點,直升機準時抵達。葉爾來了。在螺旋槳掀起的強風中,她壓住頭上那頂硬殼帽。

「好了,今天晚上沒有角礫雲橄巖了。」克拉克告訴她。

葉爾注視著躺在鑽鑿屋某側的一排巖管。在他們腳下,是一幅生硬的直線圖案。那兒還有一條弄碎了的黑土紋路。接著在更深的地方,是平滑的大理石紋路,呈現出愛爾蘭春天肥皂的色調。她從唇邊吐了一小口口水,然後把口水揉進石塊中,繼續審視。

「噢,有,這兒有角礫雲橄巖。」她說。

耶洛奈夫

如果葉爾的運氣真的夠好,那麼誰會來這個島上挖鑽石?毫無疑問,劍橋灣鎮沒有這樣的人力,因此礦工全都將來自西北地區的首府耶洛奈夫。目前,這塊貧瘠土地上兩處現有的鑽石礦場礦工,差不多也全來自耶洛奈夫。印第安人稱這座鎮為松巴克(Somba』K),意思是「錢地」。除了耶洛奈夫,幾乎沒有其他城鎮夠資格擁有這個稱號。

耶洛奈夫以前是個毫無朝氣的邊境哨站,然而自從查克·費克在湖底發現鑽石後,整個地方就現金氾濫。這兒是加拿大最高起薪的區域之一,連卑微的工作也不例外。個人實際收入在十年內幾乎翻了兩倍。市公車系統的代表標誌是一顆閃閃發亮的鑽石圖樣。現在你可以在這兒訂到加長型轎車往返機場。加拿大皇家警騎隊在此派駐了一支特遣隊注意黑道分子橫行的蛛絲馬跡。今天,耶洛奈夫最粗製濫造的破木屋,似乎也都會有輛嶄新的高檔雪上摩托車停在後院。這裡目前約有18,000名居民,有座現代化的飯店、一家大賣場、四間汽車買賣公司、好幾家咖啡吧、一堆擠在市中心的辦公大樓,以及兩家小型室內購物中心。

然而即使鑽石財罩頂,耶洛奈夫仍瀕臨危險關頭,可說是名副其實的窮途末路。如果有人從這兒往北走得搭飛機——事實上,南邊除外,如果有人要從這兒往任何一個方向走都得搭飛機。在無雲的晴朗夜晚,北極光像閃熾著光芒的腳踏車輪胎,彎彎折折掛在遠方夜空。男盥洗室裡的逞勇鬥狠以及酒醉後的鬥毆,在金山酒吧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整個加拿大西北地區都把惡名昭彰的耶洛奈夫視為險地,而這也是個大家交談的起點。來到鎮上的最初幾天,我住在一家由兩輛比一般尺寸寬兩倍的拖車焊接在一起的旅館中。旅館位於雪橇犬整晚在狗捨裡狂叫不止的路上,狗兒聽起來就像是擠在海岸上的海豹。在耶洛奈夫,有塊歷史紀念牌固定在一間錫屋側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間錫屋在1936年由哈得孫灣貿易公司搭建而成,是方圓500英里內最古老的建築物之一。

20世紀30年代初期,在無人地帶飛行的飛行員因為發現了沙金的蹤影,一座小鎮就此倉促設立了起來。一股並沒有太受重視的瘋狂淘金潮橫掃加拿大媒體,耶洛奈夫附近的樹林成了聽起來有如新克朗代克地區的地方。一本名為《海狸》(The Beaver)的雜誌刊載了一篇文章,文章最後以有如新聞影片那種意氣風發的語調結尾:「無數例子證明開礦是許多新殖民地的先兆,而礦工又帶領了先驅者在遙遠的土地上開啟殖民村與文化,為男男女女帶來新工作、房舍與財富。誰知道呢?今天的西北地區也許正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

滿懷希望的年輕人當中,許多人才剛從「二戰」軍隊中退役,他們聽到了這些誇大的宣傳,頭腦一熱北去尋找屬於他們的礦脈。這些人裡,有個在北達科他州土生土長的人,名叫路易斯·加爾斯基。他在西北地區的樹林中東飄西蕩了十多年,結果在斯普勞爾湖(Sproule Lake)岸發現了金礦。加爾斯基從某位蔬果商那兒得到了一些財務資助後開始挖金。他在一塊大石板上親自碾磨礦石,用厚重的石陀螺搗碎挖出的土石,活像是搗玉米粉的阿茲特克主婦,不過這個做法卻產出了滿滿四個啤酒瓶的粗金。加爾斯基進城時,在酒吧四處賣弄這個成果。他的研磨石現在立於耶洛奈夫國際機場出境大廳門前的砂石堆中,是該鎮的歷史展覽品。研磨石紀念碑上寫著:「加爾斯基自營自立,住在遠離塵囂的土地上,過著完全獨立的生活。」

然而這些話沒有一句是事實。加爾斯基的獨立性和鎮中心辦公大樓裡的領薪階層沒有任何差別。他所作所為都是因為黃金,而黃金又是社會對某種閃亮物質的集體價值,所以加爾斯基的財富,全都仰賴眾人對購買這種其實一無是處的產品之意願。黃金熱在南部造成的紛紛擾擾,吸引了加爾斯基往叢林裡去,同樣的,也讓和他一樣同為移居者與夢想家的人,湧向那些產不出任何食物、太陽從不在冬天露臉,以及短短30分鐘酷寒就可奪人性命的地方。

在加拿大北極圈的歷史上,加爾斯基與所有和他一樣的探礦者都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他們是一支受到極龐大的資本化纏念驅使的先鋒部隊,是一長串洶湧而起的波浪中,最近的一批浪頭之一。要把外面世界拉到這兒來,向來都需要某種癡癲,一種不斷重複的模式——對西北航道的貪念、對富蘭克林的搜尋、對因紐特人的圈圍、對核戰爭的恐懼,或是對黃金的趨之若鶩。現在換成了鑽石。

每當天氣夠暖和的時候,我都會離開自己的拖車旅館,步行到鎮外3英里一座位於大奴湖入水口的石山之下。我在一棵短葉松樹下攤開睡袋,枕著捲起的牛仔褲,從松樹針葉間仰望夜空。高掛在天上的雲盾罩住了所有可能是北極光的光輝。我之前從酒品專賣店裡買了一瓶葡萄酒幫助睡眠,這時我一邊聆聽著四下的寂靜,一邊喝下了整瓶酒。

我的思緒,一如獨處時的經常慣性,朝著前未婚妻安妮飄去。她把手指上的鑽戒摘下還給我,距今已匆匆三年多。那之後,我的生命中也出現過其他女人,然而卻沒有任何一人足以讓我再次興起求婚之念。或許我荒廢了自己唯一的機會。也或許我以前所認知的與她之間的愛情,隨著年歲增長、隨著離年輕活力愈來愈遠,也愈來愈難尋。無論如何,我只能怪自己。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把剩下的酒全喝下肚後,又仰頭凝望天上的雲。不知過了多久,我沉沉睡去。

機會擦身而過

葉爾已經看過從雪旗拉出來的角礫雲橄巖,她開始懷疑。首先,她這時應該已經看到一條長達30—40英尺的角礫雲橄巖,然而夜班的鑽鑿卻在發現三四英尺的長度後,又碰到了石灰石岩層。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鑽鑿只咬住了巖管的一角,整個鑽鑿行動與巖管中心其實還沒有交會。但問題是她在完全放棄前,只剩下有限數量的鑽鑿桿管可以試——最多一兩根。

「我一點都不瞭解這個巖體的形狀。」她喃喃自語,眼睛緊緊盯著地磁圖。

與其他科學相比,地質學幾乎更需要戲劇化的心思。如果你和我穿過一個河谷,看到的大概不外乎就是樹與令人愉悅的小溪。然而一位優秀的地質學家卻會看到滾落的峭壁、碾軋的巖板,以及岩漿驚人的爆發。地表——我們放眼所見到的一切——全是暴力事件的歷史。平靜時刻消失得無影無跡,但災難卻留了下來。地球不斷自我塑形:建蓋、毀損,而這一切經歷全記錄在岩石表面。三億年前,高聳如落基山的山脊,今天成了插入腳下平地中的一片紅色薄帶區、昔日的汪洋大海今天成了一層沙漠底下閃亮亮的石鹽、某次大陸的撞擊成就了玄武岩脊、一條消失的冰河轉化成了一座沙丘。地質學根本就是解剖學。

勾勒維多利亞島下的鑽石,需要把眼光橫望過空曠的北極寒帶草原,想像四處小型火山爆發時的辟辟啪啪有如青少年臉上猛冒的痘子。地表之下的岩漿開始夾帶著二氧化碳向前狂衝,而且還升高到地表下約2英里的高度。岩漿在這兒流入傘狀岩塊下像溪流般的溝渠之間。當岩漿流遭遇地底裂隙時,熔岩會突然向上暴沖,這也就是地質學家所稱的「吹出」,迫使最上層的岩塊像窗簾一樣打開,熔岩則朝天吐出炎熱的土以及橄欖石的混合物。這就是角礫雲橄巖,鑽石的宿主巖。

最近五千年,沒有任何熔岩暴沖的記錄。今天,世界各地的火山在不同的地熱區嘶嘶醞釀。角礫雲橄巖是古代的藝術品。以火山作用的巨大標準來看,在史前時代出現的角礫雲橄巖,稀有而虛弱無力。1980年聖海倫斯火山(Mt. St. Helens)在美國華盛頓州爆發,能量相當於500顆氫彈。角礫雲橄巖的平均爆發度,比較之下,只像一次黃色炸藥的轟擊。

知道這些事後,就不難知道為什麼鑽石礦藏如此難尋。一般火山都是名副其實的山嶽,當今許多死火山也都是巨峰。相形之下,角礫雲橄巖管佔據的空間,至多也不過是幾個足球場加起來的面積。若想看看大地板塊上層這些藏著珍寶的匕首狀岩石,需要運用想像力;但是想要近距離細瞧,卻只需要四名工作人員與一台鑽鑿機。

對於地質學家而言,鑿尋角礫雲橄巖在本質上是件令人備感挫敗的事業。鑽鑿提供了一個窺視孔,讓地質學家可以通過這個不過掃帚柄大小的小洞看到地裡的東西,並從鑽鑿過程中,試圖猜測角礫雲橄巖體的形狀。這種過程或許可以和以下情況相比:站在離大型看板20英尺外的地方,然後試著通過一根狹長紙管看清楚看板上寫的是什麼。當然,如果任意移動紙管,我們最終一定能夠清楚看板上的信息。然而每一次更換紙管的角度,礦業公司老闆至少得多砸下5萬美元。

直到目前為止,這都還不是問題。遠在溫哥華的老闆對葉爾信心滿滿——深厚的信心足以讓他們拿出200萬美元,冒險進行這次夏季勘探。儘管葉爾習慣很快就愛上巖管,但她同時也是位能力很強的地質學家與天生的經理人。沒有任何人對她是圖克圖營區的負責人存疑。沒錯,她曾經像個孩子般避開人群,但這一路走來,她學會了與男人談話時,掌握住恰如其分的親切與隨性。在礦場營區那種有如揮鞭般一觸即發的氣氛下,葉爾走了很長的路。她工作的第一年,曾請一位地質學系大學生把鹼液倒在戶外的廁所裡,減少臭氣。大學生誤會了她的意思,結果把鹼液灑在馬桶蓋上。下一個使用戶外廁所的人是個名叫皮爾利的彪壯鑽鑿人員,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皮爾利走路時都歪向一邊。葉爾每天晚上讓皮爾利彎身趴在巖芯樣帳篷中的樣土上,親自為他的臀部換藥包紮。

大家都很敬重她,然而她還是必須控制成本,只不過成本根本就不太能控制。戴比爾斯已經在同樣的岩層勘探了三年,最後仍決定結束。鑽石的確在此——這點幾乎無須質疑,就算營區裡沒有人真正看到任何鑽石。然而在全球現在7000根已知的角礫雲橄巖管中,只有0.001%的鑽石藏量存在著足夠開礦的理由。像維多利亞島這種位於世界盡頭的地方,概率更低,因為即使是距離它最近的適任人力,也在3小時的噴氣式飛機航程之外。

當天晚上,風勢又加強了,不過沒有夾帶著雨。一群人聚在邁克·梅蘭特的帳篷裡進行一場「經理級會議」——在大家的認知中,這五個字代表有人會變出一瓶走私的威士忌。我們把酒倒進薑汁啤酒罐裡,傾聽著木材與帳篷在夜風中嘎嘎作響。大家閒聊的話題,從曲棍球轉到了釣魚,之後又變成了明年春天再回到此地繼續鑽鑿的機會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