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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動刀,患者突然死去

「手術未動,麻醉先行」。麻醉師歷來是「先行官」。

方醫生洗好手,上陣了。8點20分,他從葉醫師手中接過裝好鎮靜劑「硫苯妥鈉」的注射器,對張佩瑛說:「老張,我給你打針了。稍微有點痛,不要緊的。」

張佩瑛點了點頭,說:「打吧,沒關係。」

方醫生熟練地把針頭刺進張佩瑛的靜脈,緩緩地推進藥水。他一邊推進藥水,一邊注視著張佩瑛的表情。沒一會兒,張佩瑛閉上雙眼,睡熟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按照操作規程,葉醫生給張佩瑛戴上了面罩,輸入氧氣。

方醫生拿起裝有司可林的注射器,又開始注射,做全身麻醉前的誘導。按照操作規程,在注射司可林之後,才往面罩裡輸入乙醚。

就在司可林剛剛射入張佩瑛的血管,一個護士吃驚地說道:「方醫生,病人的手指甲發紫!」

方醫生也為之一驚。所有的醫生、護士都滿臉驚訝。

當他打完司可林,張佩瑛在顫動著,皮膚漸漸青紫,嘴唇烏黑。在場的一醫黨委、婦產科黨總支領導臉色發白。

方醫生以為輸氧不夠,當即決定:「插管輸氧!」

葉醫生拿定面罩,方醫生以熟練的動作,把氧氣管插入張佩瑛氣管,開大了氧氣開關。

奇怪,患者青紫有增無減,呼吸停止!

這時,心率每分鐘88次,血壓也正常。

患者怎麼會停止呼吸?醫生們急促地交換著意見。

手術室裡頓時騷亂,人們惶惶不安。手術主持者,決定施行人工呼吸。

方醫生遵囑開始給張佩瑛做人工呼吸。不久,血壓劇降,心跳難以聽出。

就在這時,上海中山醫院所有的廣播喇叭,響起了急找司機的聲音。

著名胸外科專家石美鑫教授,匆匆坐上小轎車——幾分鐘之前,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負人從婦產科醫院來電話,要他火速趕到。

當石美鑫奉召趕到之後,一輛又一輛小轎車陸續駛入方斜路。

名醫們在研究著搶救方案。人多嘴雜,意見紛紜。猶如一條船上,忽地來了眾多的「老大」。真的有點像張佩瑛在手術前所擔心的那樣:「從表面上看,大家都負責,實際上大家都不敢負責。今後要出問題,就可能出在這個問題上!」

有人緊皺雙眉,有人托著下巴,有人踱著方步,有人閉口緘言。

婦產科醫院黨總支負責人Y出了一身冷汗,內衣冰涼地貼在脊樑骨上。這次張佩瑛手術,他是總指揮。這些日子裡,請專家,大會診,訂措施,做準備,忙得他連睡覺都不安穩。方醫生就是他親自點名請來的。他本來想立個大功,而眼下卻闖了個大禍,他怎不六神無主,大汗涔涔?他,嗚嗚咽咽,不由得哭了起來!

方醫生也一身水濕,白大褂上滿是汗液。一則心慌意亂,二則不停地給張佩瑛做人工呼吸,汗珠「吧嗒吧嗒」往下滴,冷汗跟熱汗混流在一起。

搶救措施逐步升級:注射麻黃石鹼。注射地塞米松。體外心臟按壓。大隱靜脈切開。頸外靜脈穿刺輸液……上午11時,終於決定由石美鑫教授開胸,做心臟按摩。

方兆麟從手術台旁退了下來,讓位給石美鑫。這時,他才緩了一口氣,繃緊了的神經鬆弛了一下。

方兆麟的目光無意之中,投射到那台從中山醫院借來的麻醉機上,頓時像觸了電似的……他欲言又止,終於嚥下了到了嘴邊的話,忙亂之中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方醫生那忽然變得慘白的臉。

呼吸停止。心跳停止。血壓=0,搶救工作仍在不斷進行。

電擊。一次,兩次,三次,毫無反應。

用盡了一切搶救措施。直至下午3點20分,疲憊不堪的「白大褂」們這才離開了手術台。

當晚,經過「白大褂」們的分析,討論,初步確定了張佩瑛的死因:所用的硫苯妥鈉和司可林兩藥,或過敏,或變質,發生毒性的作用。也有人提及了肺栓塞的可能性。

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連夜寫出了《關於張佩瑛同志在手術麻醉過程中不幸死亡的情況報告》,當即打印,直送「馬徐王」:「市委:我們沉痛地向市委報告,春橋同志的妹妹張佩瑛同志於今日(3月30日)上午8時20分在我院附屬婦產科醫院手術麻醉中,突然發生心臟變化造成不幸死亡……」

手稿送去打印之際,「春橋同志的妹妹」一句被刪去了。

此後,所有關於張佩瑛猝死的文件中,再也未見過「春橋同志的妹妹」字樣。心照不宣。誰都明白其中的含義,誰都不在白紙黑字上表露。

徐景賢在這份報告上,批了這樣一句話:「對張佩瑛同志的死因要調查弄清。」

翌日,3月31日,星期天。

4月1日一上班,上海市文教組、上海市衛生局和上海第一醫學院關於張佩瑛死因聯合調查組便成立了。上海市衛生局工宣隊政委C出任調查組組長,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副書記Fe出任副組長。調查組的級別如此之高,原因同樣在於那句被刪去了的話——「春橋同志的妹妹」。

好在這個調查組的活動,是公開的。

雷厲風行。一組快節奏的短鏡頭。

4月1日夜。一醫。

在徵得張佩瑛的丈夫和張佩瑛的三哥、在上海鐵路局工作的張鐵橋的同意之後,張佩瑛的遺體被送上瞭解剖台。

作為緊急任務,一醫病理教研室教師和上海瑞金醫院病理醫師連夜解剖張佩瑛屍體。

解剖結論:「病理檢驗發現內臟瘀血、全身水腫等病變。其中尤為突出的是內臟微血管嚴重擴張,管腔空虛,含血量少。上述變化反映了全身血容量的不足以及循環衰竭的存在,並由此而促進了休克的發展和腦疝的形成,以至搶救無效死亡。」

4月2日。上海藥物檢驗所。

緊急任務。查驗不知名者的腹水、右胸水、小便以及手術所用葡萄糖復合液。

結論:「均未檢出氰化物、亞硝酸鹽、巴比妥類,排除以上毒物中毒。」

4月3日。中國科學院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

緊急任務。已用過的一支硫苯妥鈉空瓶和一支司可林空瓶,要求提取瓶中殘液與未用過的同類注射劑比較。

紅外光譜分析。紫外光譜分析。層析法分析。

結論:「藥品性質一致。」

4月3日下午。

專家雲集一醫,討論、分析張佩瑛死因。出席者有中山醫院內科,華山醫院皮膚科、內科,上海第三人民醫院內科,新華醫院麻醉科,瑞金醫院病理科,一醫教育革命組……

會議記錄:眾多的專家反覆討論藥物過敏的問題,但是新華醫院麻醉科醫師提及了可能是笑氣中毒導致死亡。

4月6日晚。婦產科醫院三樓手術室,燈光通明。

手術台上躺著的不是張佩瑛,而是兔子。

調查組正、副組長及組員在一旁仔細觀察。

兔子戴上面罩,輸氧。一分鐘後,兔子全身青紫,與張佩瑛死亡過程酷似。

結論:「動物實驗,證實了新華醫院麻醉科的推測是正確的——患者死於笑氣中毒。」

4月7日。中山醫院。

調查組與方兆麟談話。

4月8日。中山醫院。

方兆麟承認了錯誤,寫出了檢查。張佩瑛死因大白。

方兆麟檢查:「我在心臟按摩後,在一旁休息,突然見到麻醉機上笑氣筒下部四周有濕與霜,感到奇怪。根據自己的經驗斷定必有漏氣。我再看一下麻醉機,原來是一台單向的,只能用氧氣的麻醉機,我頓時大吃一驚,幾乎癱掉了!」

根據方兆麟的檢查,不妨重演3月30日上午的鏡頭:

方兆麟滿頭大汗,趕到婦產科醫院手術室。

他把笑氣鋼瓶往地上一放,連忙去換衣服,洗手。

一位護士把鋼瓶拎進去,交給葉景馨醫師。

「方醫生,用哪一台麻醉機?」葉醫師問。

「用我們醫院的!」方醫師答道。

葉醫師未用過中山醫院那台麻醉機,不熟悉性能,不知道那台麻醉機不能用笑氣。她把笑氣瓶裝了上去,而且打開了開關。

方醫師呢?在匆忙之中,也疏忽了。他是主任醫師,而且常用那台麻醉機。不過,如他所言:「麻醉的準備工作大多數是科裡同志或進修的同志準備好的。由於誤裝了笑氣,開關又開著,大量的笑氣直接進入氧氣管道。」

經過中國科學院有機化學研究所用氣相色譜儀測定,由於誤裝了笑氣,以致輸出的氧氣中,笑氣含量高達96%,而氧氣僅佔4%。

於是,給病人輸氧氣,變成了輸笑氣!

在搶救時,越是想多輸氧氣,結果輸入的笑氣越多。

張佩瑛之死,便是死於笑氣窒息。

方兆麟醫師承認了錯誤:「第一,由於工作粗心,出了醫療事故,造成病人死亡,自己的心情是沉重的。第二,當自己發現笑氣瓶上結霜,知道了事故的原因,由於想到死者是張春橋的妹妹,心中極為害怕,不敢主動說出事故原因。」

直至1986年當我採訪方兆麟醫師時,他仍重複12年前說過的話,依然為自己的過失感到痛心。

他在寫出檢查之後,請求領導給予處分。

事情到此,可以說該拉上大幕,宣告「劇終」了。

■ 葉永烈採訪方兆麟醫生

4月11日,中山醫院黨總支書記Fa,起草了調查報告。這一報告實事求是地反映了調查結果:

在歷次運動中,沒有發現方兆麟重大政治問題。

在業務上,方兆麟一貫埋頭工作,認真負責,服務態度較好,搶救病人隨叫隨到,從不計較時間,並有一定的鑽研精神。

方兆麟擔任麻醉工作已有二十多年的臨床經驗,各種麻醉的操作都比較熟練,有關麻醉學方面的知識也比較全面。他自1958年起擔任華東醫院的高幹會診和手術時的麻醉工作,亦曾多次赴外地為高幹或高幹家屬做麻醉工作,均未出過麻醉死亡事故。

方兆麟基本上擁護黨、擁護毛主席。

據我們瞭解,方兆麟同志平時與張佩瑛同志沒有什麼接觸,也沒有聽到他對張佩瑛同志的什麼議論。

調查組副組長、上海第一醫學院黨委副書記Fe,是張佩瑛手術的主持人。她也實事求是,不僅同意中山醫院黨總支的報告,而且十分中肯地說:「我們不僅要替死者負責,而且要為活人負責。」「張佩瑛之死不是政治事件。」她在報告上加了一段話:「我們認為,關於這次麻醉死亡事件,從方兆麟同志一貫的表現分析,到目前為止,未發現階級報復的政治事件的依據。」

調查報告上報上海市委,還附了方兆麟醫師的檢查。

方兆麟寫道:「我的心情是非常的沉痛。我一定要牢記這一沉痛的教訓,一方面請求組織上給自己一定的處分,一方面要積極工作,認真總結這次慘痛的經驗教訓。」

喧鬧一時的張佩瑛死亡事件,漸漸平息。

「紅房子醫院」恢復了平靜。

中山醫院恢復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