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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納摯友橫遭株連

緊急集合!全連緊急集合!

1970年11月12日下午,上海奉賢海邊的上海新聞出版「五七」戰士們,是按軍隊編制的。上海《解放日報》二百多工作人員,成了一個「連」。

全連集中在用蘆席、竹子紮成的棚子裡。人們一手持紅色語錄,一手持一張小板凳——這已成了「五七」戰士開會的規矩。

望著蘆席上糨糊尚濕的大字標語,人們面面相覷:「深挖現行反革命!」

一張張小板凳在泥地上放好,人們鴉雀無聲地坐在那裡,不敢喘一口粗氣。一個陌生的軍人,坐在主席台上。

工宣隊頭頭宣佈開會了。他在講了一通全世界形勢大好、全國形勢大好、全上海形勢大好、全干校形勢大好、全連形勢大好之類每會必講的廢話之後,便「但是」起來了:「但是,階級鬥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在我們報社,有一個隱藏得很深、最兇惡、最狡猾的階級敵人。這個人,就坐在你們中間!」

頓時,全場空氣像凝固了似的,所有的人像電影中「定格」一般,一動不動。

沉默良久。

工宣隊頭頭的目光,像探照燈似的在蘆席棚裡掃視著。他終於用盡吃奶的氣力,大聲地揭開階級鬥爭的「謎底」:「這個最狠毒的階級敵人,現行反革命分子,究竟是誰呢?他就是夏其言!」

此時此刻,年近花甲、聽力頗差的原《解放日報》副總編夏其言[21],還正在輕聲地問坐在旁邊的人:「誰啊?誰啊?」

突然,一隻冰冷的手,使勁拎起夏其言的衣領,連搡帶推,把他押上台示眾。

夏其言彷彿還在夢中。他想不到,自己是一個幾十年黨齡的老黨員,怎麼忽然會成為「隱藏得很深、最兇惡、最狡猾的階級敵人」?

工宣隊頭頭宣佈夏其言的罪名——「用畜生般的語言惡毒攻擊和誹謗無產階級司令部領導同志」。

除了這一可怕的罪名之外,沒有任何具體說明。

緊接著便宣佈:對夏其言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這時,那個陌生的軍人站了起來,押著夏其言往外走。一輛汽車早已在門外「恭候」。

當汽車在海濱公路上急馳的時候,「五七」干校刷出了大字標語,每一個字比鬥還大:「堅決擁護工宣隊團部對現行反革命分子夏其言隔離審查的革命措施!」「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夏其言!」

頓時,在這所幹校勞動的、屬於出版系統的夏其言的妻子,成了人們注視的中心。

在汽車上,那軍人緊緊地坐在夏其言身邊,用冷冷的目光監視著。

望著那軍人的臉,夏其言記起來了:一個多月前,坐著烏亮的小轎車,從上海專程來干校找他的,正是此人!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此人反覆盤問夏其言:1956年外調,是怎麼回事?外調人員是哪兒來的?問了些什麼問題,你怎麼答覆的?

夏其言經過回憶,作了如實的答覆:

那次外調,是通過上海市委組織部,按正式的組織手續,憑組織介紹信來的,找他瞭解唐納的情況。他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當然應當向按照組織手續前來外調的人員如實反映情況——來者是公安部門幹部。

外調者詳細詢問了唐納的經歷、社會關係、家庭出身等,夏其言一一作了回答。

外調者特別問及:「唐納結了幾次婚?」

「據我所知,唐納結婚三次。」夏其言答道:「他第一次結婚在上海,妻子是電影演員藍蘋,證婚人是沈鈞儒……」

根據外調者的要求,夏其言在1956年給公安部門寫了一份關於唐納情況的書面材料。

這時,那個軍人從包裡拿出一份材料,叫夏其言辨認:「這是不是你寫的?」

一看自己的筆跡,夏其言當即點頭道:「是我寫的。」

軍人坐著小轎車揚長而去。

夏其言並沒有把那位不速之客的光臨,當作一回事,以為是又一次來外調唐納而已。

汽車渡過黃浦江之後,在寬闊的滬閔公路上疾奔。眼看上海市區就要到了,汽車卻突然向左拐彎,駛入漕河涇鎮附近的「上海市少年犯管教所」。那是上海「文革」中關押「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現行反革命」的所在,「所員」包括陳丕顯、曹荻秋、趙丹、白楊、賀綠汀、聞捷……

夏其言「享受」著單獨囚禁的「待遇」。不言而喻,他屬於要犯。

他的名字被取消了,代之以囚號「三二一」。

經過審訊,他才終於明白:他在1956年的外調材料中提及唐納的第一個妻子是藍蘋,成了「向公安局一小撮反革命分子提供整無產階級司令部領導同志的黑材料」!

夏其言大惑不解:唐納跟藍蘋結婚,即所謂「六和塔下三對」中的一對,是上海當時各報都登的新聞,「老上海」都知道的事情,怎麼成了「整無產階級司令部領導同志的黑材料」?

夏其言的辯解,遭到惡狠狠的訓斥:「你現在還在炮打,膽子不小哇!」

「文化大革命」,向來被標榜為「史無前例」。正因為「史無前例」,富有「創造性」,按照夏其言的「罪行」,定下一個查遍世界各國法律都沒有的「罪名」,曰:「擴散罪」!

為了這亙古未有的「擴散罪」,夏其言被關押於監獄達17個月,直至1972年4月,才被釋放,押到干校勞動。黨支部向他宣佈:「留黨察看兩年,工資降五級!」

1973年7月,經過張春橋親筆批閱,經過上海市委常委討論決定,「鑒於夏其言錯誤嚴重,應予清除出黨」!

就這樣,一生清白的老黨員夏其言,僅僅說了唐納的妻子是藍蘋,被「清除出黨」!

其實,真正的潛台詞,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夏其言是藍蘋丑史的目擊者、知情人,借「擴散罪」之名,囚於囹圄,開除黨籍,為的是封口!

夏其言「命」大。1976年9月中旬,在赴「五七」干校途中,汽車翻車,四個輪子朝天,鄰座的女同志當即死於非命,他卻安然無事。

過了半個月,他終於見到了粉碎「四人幫」後萬眾歡騰的場面,終於見到藍蘋成了階下囚!

1986年盛暑,當我拜訪夏老的時候,他已七十有三了。他戴著助聽器,居然還天天忙於工作。

他感慨萬分地說:「中國有句古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歷大難而未死,深感晚年之幸福。我盡我的菲薄之力,為黨的新聞事業添磚加瓦。」

他的冤案早已平反,黨籍也早已恢復。他的老伴也是黨員。噩夢過去,老夫老妻笑逐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