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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張、姚、王發動「一月革命」

一張大字報背後的尖銳鬥爭

張春橋選取了「砸爛」常溪萍作為推倒中共上海市委的突破口,是經過精心策劃的。

1966年7月25日晚,一輛又一輛小轎車駛入北京大學校門。

此刻,北京大學大操場上燈火輝煌,萬名師生集聚那裡,批判以張承先為首的工作組的群眾大會即將開始。但是,主席台上依舊空空如也,意味著可能會有重要人物出場,全場只得以高唱革命歌曲來暫且填補等待的時間。

一連串小轎車在夜幕中駛入北京大學幽靜的燕南園,停在64號前。

一個又一個「中央文革小組首長」從轎車裡出來了:顧問康生,第一副組長江青,副組長張春橋,組員戚本禹等。

聶元梓早就在門口迎候他們的光臨。

這麼多「中央文革小組首長」傾巢而至,當然決非尋常。待「首長們」坐定之後,聶元梓手下的一員大將C,見張春橋在座,抓緊時機,挑出了一個與當晚大會並不相干的問題——常溪萍問題。

C問江青:「6月份,我們給上海市委轉去一份常溪萍的材料,不知道是否收到?」

江青把臉轉向張春橋:「春橋同志,你們收到了嗎?」

張春橋馬上答話:「收到了,正在市委領導中傳閱。」

C趁機說:「我們給常溪萍寫了一張大字報,中央文革小組的領導能不能幫我們轉一轉?」

江青當場拍板:「可以幫助你們轉,你們把大字報拿來吧!」

C趕緊離開燕南園,奔向哲學樓,從辦公室裡拿了一卷黃紙頭。

那是一份事先已經寫好的大字報。17個人簽名,打頭的名字便是聶元梓。

當C風風火火趕回燕南園64號,「首長們」已在大操場的主席台上就座了。

C連忙趕到會場,奔上主席台,把那卷黃紙頭塞到張春橋手中。張春橋接過黃紙頭,說了一句話:「保證轉到!」

這一過程,不僅C後來在1979年9月24日作了詳細交代(C是那張大字報的17個簽名者之一),而且張春橋1966年11月24日在上海友誼電影院,也談道:「我一到北京,第一次到北京大學開群眾大會,他們給我送來了大字報。常溪萍在北大問題很嚴重,這個我知道。但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大字報是我接過來的……」

張春橋的面孔,通常是不笑的。但是,當他回到釣魚台,打開這卷黃紙頭,他眉開眼笑——他釣了一條大「魚」!

這張大字報的標題是:《常溪萍是鎮壓北大社教運動的劊子手,是暗藏的反革命黑幫》。

大字報一開頭,那語氣便咄咄逼人:

最近,我們得知常溪萍負責領導上海的高等學校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十分震驚!

常溪萍究竟是什麼人?他是扼殺北大社教運動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幫分子,是三家村黑店的新夥計,是暗藏在前北大社教工作隊中的政治投機家……

張春橋不由得拍案叫絕,他處心積慮,日夜盤算著如何轟倒上海市委,正愁炮彈不夠,而這卷黃紙頭正是一發重磅炮彈!

須知,原北京市委,正是被一張大字報轟倒:在康生的妻子曹軼歐「指導」下,聶元梓等七人在1966年5月25日貼出那張「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炸開了北京大學這個缺口,導致6月3日「撤銷北大黨委正副書記陸平、彭珮雲的一切職務,改組北大黨委」,導致同日「中共中央決定改組北京市委」。6月4日,《人民日報》為此發表社論,歡呼「新勝利」。

如今,張春橋手中的這張大字報的「第一作者」,正是「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第一作者」。或者可以說,這是「全國第二張馬列主義大字報」!

能不能把上海的華東師大,變成第二個「北京大學」?能不能把常溪萍,變成第二個「陸平」?

轟倒上海市委,看來要從常溪萍身上打開缺口!

頓時,張春橋彷彿覺得,那卷輕飄飄的黃紙頭在膨脹,變成了一顆碩大無朋的巨型炮彈。

怎樣把這顆重磅炮彈,從北京發射到上海呢?

如果讓張春橋自己來發射,未免過分暴露。他向來頗為諳熟借刀殺人之法。

真是難得的巧妙機會: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市長曹荻秋前來出席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正住在北京飯店。張春橋以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的身份,也出席會議。

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張春橋出了難題給曹荻秋,叫曹荻秋把大字報帶回上海去:如果曹荻秋同意帶回上海,借曹荻秋之手,炮轟上海市委,當然很妙;如果曹荻秋不同意,那將落個「包庇常溪萍」的罪名。

受張春橋迫害的上海華東師大黨委書記常溪萍夫婦

1971年6月14日,曹荻秋在一份材料中,寫及此事經過:「1966年7月25日晚間,北大師生開群眾大會,中央文革小組的負責人去參加了這次會議。在會議過程中,聶元梓等人把寫就的一張對常溪萍的大字報交給張春橋。次日,張春橋把這張大字報送給我。對這張大字報如何處理,我和張春橋研究結果,決定去請示康生。26日見到康生,談這張大字報如何處理時,他臨時被別的人找去了,沒談下去。幾天和他相約都沒有空,我感到這張大字報老擺在我這裡不是辦法,這時我想到北大社教問題是鄧小平處理的,決定去找他……」

康生避而不見曹荻秋,其中的原因顯而易見——他的妻子正「指導」著聶元梓的工作,而他的妻子又是根據他的意旨在辦事。有著如此微妙的關係,他不會對那張大字報明確表態。他跟張春橋一樣,在這種場合都喜歡打「太極拳」。

曹荻秋讓秘書糜欣祥給鄧小平的秘書掛電話。

8月1日上午8點多,糜欣祥掛了電話。很乾脆,將近11點,鄧小平的秘書就來電話,請曹荻秋馬上去中南海。

曹荻秋立刻趕到鄧小平家。

鄧小平抽著煙,聽著曹荻秋講述那張大字報。鄧小平對常溪萍在北大社教運動中的情況十分瞭解,乾脆利落地作了答覆。

曹荻秋回憶道:

我到了鄧小平家,向他提出對北大關於常溪萍的這張大字報如何處理。他的答覆是北大社教問題已經中央書記處作了處理,這個問題不要再挑起,大字報不要送回上海。

他叫我不要再去找康生。他會告訴康生。

這樣,那張關於常溪萍的大字報就扣押在我那裡,這就起了保護常溪萍的作用。

鄧小平的意見,很快就從康生那兒傳到江青耳朵裡。

江青惱怒了,說道:「上海市委不貼這張大字報,我去貼!」

曹荻秋寫下這樣的回憶:

不幾天,江青在會場上見到我,對我說:常溪萍這張大字報你們如不送回上海,你們市委要被動的。

原中共華東局書記魏文伯當時在側。他於1977年6月11日也寫下這樣的回憶:「1966年八屆十一中全會期間,有一天散會的時候,當曹荻秋和我出會場門外的時候,江青趕上來質問曹荻秋說:『北大寫給華東師大常溪萍一張大字報,如果不在華東師大很快地貼出來,你們上海市委就要被動。』江青講這話的時候,我在場親耳聽見的,也看見的。」

曹荻秋迫於無奈,回到北京飯店,只得囑咐秘書:「把那張大字報交機要交通員帶回上海,在教衛部和華東師大兩個單位貼一貼就行了。」

曹荻秋還打長途電話到上海,把情況告訴了中共上海市委候補書記楊西光。

就這樣,本來在那年月,「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這「四大」盛行,誰都可以刷一把糨糊,貼一張大字報,而聶元梓等寫的一張大字報,卻要牽動那麼多高層人物,要借「中央文革小組」的「虎威」,轉到上海。

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充滿著火藥味兒。劉少奇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中的名次,由原來的第二位降到第八位。林彪取而代之,名列第二,並成為黨中央唯一的副主席。

毛澤東在8月5日寫的《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張大字報》,震動了全會。

毛澤東還公佈了他在8月1日給清華大學附屬中學紅衛兵的一封信。從此,紅衛兵運動如潮如湧,在全中國捲起狂瀾。

全會通過的《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成為「文化大革命」的綱領性文件。誠如後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所指出,八屆十一中全會是「文化大革命」全面發動的標誌。

就在會議結束的那天——8月12日,曹荻秋收到了張春橋的一封親筆信,所談的又是關於常溪萍。全文照錄如下:

荻秋同志:

北大的斗陸平計劃,有一條要把常溪萍揪回來鬥爭,已經貼出去了。據康生同志告訴我,江青同志有一次在毛主席那裡也說要把常溪萍揪回來鬥。此事,請你回去後同市委同志好好議一議,不然很被動。

春橋

江青說「你們市委要被動的」,張春橋也說「不然很被動」,如出一轍。顯然,他們私下商量過怎樣整常溪萍。

曹荻秋一回到上海,就把來自北京的信息轉告上海市委的常委們,常溪萍一下子成了眾所關注的中心。上海市委商議了對策。如同楊西光所回憶的:「北大提出要把常溪萍搞去,上海市委亦只得同意,但我們商量要常溪萍到北京後住到上海駐京辦事處去……過不久,中央文革小組又通知說,不要常溪萍去了。」

常溪萍怎麼會成為聶元梓的眼中釘、肉中刺?怎麼會成為江青、張春橋必欲置於死地的冤家對頭?

我們把時間撥回到1964年11月至1965年6月,那時常溪萍擔任了北京大學社教工作隊黨委副書記。

1965年1月,北京大學社教工作隊隊長兼黨委書記張磐石,正坐在他的辦公室——北大專家招待所裡,皺著眉頭,翻閱著常溪萍所寫的一份工作報告。看罷,他提起筆,在報告的天頭上寫了一個很大的「右」字!

張磐石和常溪萍本來素昧平生,只是這次搞北大社教,才一起共事。張磐石對常溪萍的印象是:「開始還以為他是穩,其實是右!」

張磐石和常溪萍在對待北大社教運動問題上,產生了明顯而又深刻的分歧。

社教運動,就是「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從1962年起逐步在全國展開。最初,在農村叫「四清」運動,即「清工分、清賬目、清財物、清倉庫」;在城市叫「五反」運動,即「反對貪污盜竊、投機倒把、鋪張浪費以及反對分散主義、官僚主義」。

社教運動走過了曲折的路——1964年初,毛澤東主持制定了《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共二十三條,簡稱「二十三條」。這個文件對於糾正「左」的錯誤、縮小打擊面,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錯誤地提出了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社教運動的面越來越寬,從農村擴大到工廠,到學校。北京大學被確定為全國大學中的社教運動試點單位。1964年11月,黨中央從各地高教部門調集了200多名幹部,組成了「北京大學社教工作隊」。上海當時共有24所高等院校,每校各抽一名院級、一名處級幹部,作為北大社教工作隊員。上海市委指定常溪萍帶隊。到了北京之後,工作隊成立黨委,設一名書記、四名副書記,常溪萍是副書記之一,兼北大西語系工作組組長。

張磐石和常溪萍在工作中產生了分歧。在常溪萍看來,張磐石太「左」;在張磐石看來,常溪萍太右!

他們分歧的焦點,又集中在北京大學黨委書記陸平身上。張磐石要把陸平打成壞人,而常溪萍則認為陸平是好人犯了些錯誤。

在一年多之後,由於北京大學成為「文化大革命」第一炮轟擊的單位,陸平成為「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集中攻擊的目標,常溪萍和張磐石當年在北大社教運動中的分歧,也就隨之成為眾所矚目的大是大非。

陸平經過十年磨難,得以倖存。1981年10月,陸平寫下一段對常溪萍的帶淚的回憶:

1964年冬,社教工作隊在北京大學發起社教運動,把北大當作「爛掉了」的單位,打擊了一大批校系領導幹部,使北大陷於半癱瘓的狀態。烏雲籠罩了北大,所有正直人們的心中都感到沉重的壓力,敢於堅持真理的同志隨時可能遭到無情的打擊,被打成所謂的「敵人」。我和溪萍同志就是在這種恐怖的形勢下相識的。

大約在1965年1月,北大黨委辦公室通知我,社教工作隊黨委副書記常溪萍同志要找我談話。當時,我和溪萍同志只有一面之識,對他還不瞭解,加上社教工作隊在北大的錯誤做法,不能不使我對談話懷著很大的疑慮。

我和溪萍同志談了兩個半天……我按照他的要求,如實地一一作了介紹。在介紹的過程中,他始終認真地傾聽並提出許多詢問。在有些問題上,他還與華東師大作比較和分析。他總的認為,這些年來北大黨委是執行了黨的教育路線的。同時也有若干缺點錯誤,甚至有的是嚴重的,但成績仍是主要的。我認為,他的觀點是對北大多年來的工作公正的歷史評價。我從談話中切實感到溪萍同志觀察問題是全面的,實事求是和一分為二的;態度是和藹可親並允許別人講話的。這和那些搞「一言堂」,以「帽子」壓人的「欽差大臣」、「整人能手」真有天壤之別。我起初的疑慮很快就消除了,並對他敢於頂歪風,堅持實事求是的高尚行為十分敬佩……

不言而喻,陸平所說的「欽差大臣」、「整人能手」,指的就是張磐石。

1965年12月,常溪萍回上海過春節,他向當時分管文教工作的上海市委候補書記楊西光、市委書記張春橋作了匯報,著重談了他與張磐石之間的重大分歧。

楊西光1977年6月6日所寫的回憶材料中說:

那個時期張磐石在北大社教運動中確實很主觀,作風上也獨斷獨行。我在1964年在北京和張磐石一次談話中已經感到,後來也陸續聽有些同志談過……1965年春節常溪萍回滬後,首先向我匯報,我相信常的意見是對的。當時市委是我和張春橋共同分工管文教工作的,我就約了張春橋一起聽常的匯報,當時張春橋也同意常溪萍的意見,我們一致意見是要常溪萍按「二十三條」辦事,有意見可以在工作隊中間提,也可向組織反映。在這一點上,張春橋沒有講過一句和常溪萍或者和我有什麼不同意見。

常溪萍回到北京大學後,於3月4日給張春橋、楊西光寫了一封非常重要的信。信中說:

昨天中央書記處開會討論文化革命問題,對北大問題作了明確的指示,批評了北大工作隊的領導……小平同志說:「運動一開始即應三結合,要肯定成績,克服缺點,北大運動要總結。總之,有毛病,一去即奪權,鬥爭方式不正常,陸平被鬥得神志不清,不是黨內鬥爭的方法,陸平犯錯誤不是犯了一切錯誤,只是某些錯誤,搞得萬里見了陸平要躲開,把市委放在一邊。同意市委幫助北大黨委總結過去工作的方法,這方法很好……」……如果張磐石等老是這樣,我想向中央寫信反映一下(他們自以為是很嚴重,有許多做法很不對頭,作風也很不民主),不知可否?

常溪萍決定邁出重要的一步——向中央寫信。

張春橋拿起鉛筆,在常溪萍的這封信上開頭所寫的「春橋同志」的「春」字上,畫了個圓圈,表示他已「圈閱」。這是當時領導層中流行的辦公習慣。

張春橋還在信的天頭上寫下批語:「西光閱後送丕顯、荻秋、一平同志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