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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的「工總司」成立大會

11月9日,上海國棉十七廠的廠休日,照理廠裡安安靜靜。這一天一反往常。上午10點多,三輛「巨龍」型公共汽車停在廠門口。「永忠隊」的八百來名隊員,擁擠在三輛「巨龍」之中。有些隊員已佩上嶄新的紅袖章,上面印著一行小黃字:「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下面是三個大字「造反隊」。

「巨龍」車沿著楊樹浦路西去,直奔位於上海陝西南路的文化廣場。當時的上海最大的露天廣場是市中心的人民廣場;最大的室內廣場,要算文化廣場了。扇形的會場,階梯形的座位,既是上海最大的劇場,也是召開各種全市性會議的地方。

王洪文的胸前,掛起了寫著「主席團」的紅布條。他穿起那件肩上有一根小帶子的軍官服。他的心忐忑不安,因為他從來沒有主持過這麼樣的萬人大會。他推舉「副司令」潘國平作為大會的執行主席,因為這種場合沒有小潘那樣的口才是不行的。再說,即便是在廠裡,各種大辯論的場合,他也總是在幕後操縱,不大出頭露面。

這是一次亂哄哄的會議。各路造反兵馬陸陸續續到來,頭兒們彼此都不熟。他們的對立面——「保」字派的工人也大批湧入。各色袖章、分屬於不同「司令部」的紅衛兵們,也活躍於會場。

雖然海報上寫著「中午十二時正」開會,可是,拖拖拉拉,直到下午兩點多,潘國平才跑到話筒前,宣佈大會開始。

潘國平的話音還在大廳裡迴盪,一群紅衛兵便跳上了主席台,奪走了話筒。頓時,大廳裡響起紅衛兵的聲音:「潘國平是政治扒手!他冒充北京紅衛兵,在外邊招搖撞騙……」

這一突然襲擊,出乎潘國平的意料。他那張能言善辯的嘴,頓時像啞巴似的,竟答不上來。

台下馬上有人起哄,呼喊「揪出政治扒手」,會場大亂。

王洪文坐在台上,吃了一驚,隨即採取緊急措施:撤下潘國平,臨時叫上海建工局基礎公司的工人張寶林充當大會執行主席。

一場風波剛剛平息,會場安靜下來,上海國棉十七廠的一群工人又擠到主席台前。王洪文一看,糟了,來的正是廠裡的對頭——「捍衛會」的工人。他們大聲呼喊:「王洪文也是政治扒手!把王洪文揪出來!」

苗頭不對,王洪文趕緊扯下胸前那主席團紅布條,躲到後台去,成了名副其實的幕後指揮。

這兩陣騷亂,使會場亂得像一鍋粥。

王洪文趕緊叫人把大會發言名單塞到張寶林手中。張寶林來到話筒前宣佈:「現在,大會發言開始!」

台下有人帶頭鼓掌。很快,掌聲響成一片。緊接著,有人領呼口號,高叫「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批判上海市委執行的資反路線」,這下子,會議才算真正開始。王洪文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第一個上台的,便是上海鐵路局裝卸機械廠的代表:「戰友們,同志們!我要控訴,控訴上海市委,控訴廠黨委,他們把我打成『反革命』,打成『右派分子』,把我關押,把我毒打……」他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了「血衣」,聲嘶力竭地咒罵起來。

台下有人呼喊:「把曹荻秋揪出來!勒令曹荻秋到會接受批判!」

後台,王洪文馬上叫人給上海市委掛電話,說是「群眾強烈要求曹荻秋到會接受批判」。

曹荻秋嚴詞拒絕。他對秘書說:「今天的大會社會上的渣滓都出來了。我就不參加,我參加就是犯錯誤了!」

緊接著上台的是上海國棉十七廠的「永忠隊」的代表。他拿著經過王洪文「審定」的發言稿,慷慨激昂:「文化革命既然是革命,就不可避免地會有阻力。上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強大阻力,完全來自於以曹荻秋為首的上海市委!曹荻秋等一小撮人,糾合了各種舊的社會習慣勢力,對抗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他們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上,反對群眾,壓制群眾,壓制不同意見,壓迫革命派,充當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辯護士和衛士,貫徹執行了一條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實行了資產階級專政。」「以上海市總工會副主席施惠珍為首的市委工作隊在國棉十七廠的所作所為,正是這一反動路線的典型縮影!……」

這時,台下的「永忠隊」隊員們高呼:「打倒曹荻秋!」「打倒施惠珍!」

又有人高呼:「勒令曹荻秋到會接受批判!」

後台,王洪文附在執行主席張寶林耳邊吩咐如此如此。

……

你方唱罷我登台。當「永忠隊」代表結束了長長的「控訴」之後,葉昌明上台了。他的發言角度與眾不同。他在上海合成纖維研究所一個小組工作,這個小組是上海市委樹立的先進典型。他揭發說,這個小組是「假典型」、「黑標兵」,對上海市委進行了一番「批判」。

會議如同馬拉松賽跑,冗長的發言一個接著一個。出席會議的人數,有人說四萬,有人說只幾千,但比較可靠的估計是兩萬人,因為整個文化廣場都坐滿了。有幾個學校的紅衛兵來得晚,吵吵鬧鬧要衝進會場,幾次三番引起會場騷亂。好在王洪文這時已經有了「經驗」,遇上會場秩序大亂之際,便叫人領呼「打倒中國赫魯曉夫」、「打倒曹荻秋」,口號聲如同「鎮靜劑」,穩住人們的情緒,使會議能夠開下去。

薄暮降臨,文化廣場裡的電燈亮起來了,這個嘈雜的成立大會總算接近尾聲。

會場裡響起宣讀「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宣言」的聲音:「今天一小撮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企圖在我國實現資本主義的復辟陰謀。上海市委也貫徹執行了一條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們堅決不能坐視不管。」

那麼,「工總司」要怎麼「管」呢?「宣言」講得明明白白——奪權!

會場裡迴盪著充滿殺氣的聲音:「我們要大造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反,大造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反!大造一切牛鬼蛇神的反!我們要奪權。就是要把人民的權從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手裡奪回來牢牢掌握在無產階級手中!我們要把那些企圖篡黨、篡政、篡軍的赫魯曉夫式的修正主義分子一個不漏地揪出來,斗臭,鬥垮,斗倒!再踏上一隻腳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那最末一句話,原本出自毛澤東1927年3月寫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農會權力無上,不許地主說話,把地主的威風掃光。這等於將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經過王洪文的「活學活用」,把三十多年前毛澤東用在地主身上的話,用到了上海市委、用到了曹荻秋身上去了!

會場裡響起了《國際歌》歌聲。在那年月,群眾大會總是以《東方紅》開始,以《國際歌》結束,幾乎成了固定的會議程序。

《國際歌》畢,正當人們準備散場的時候,響起了執行主席的話音:「同志們,戰友們,請不要走。我們『工總司』雖然已經宣佈成立,但是上海市委並沒有答應我們的三項要求,並沒有承認我們『工總司』,我們還要繼續戰鬥!」「本來,曹荻秋答應參加我們今天的成立大會,但是到現在還沒有來。」「請同志們不要走,我們坐在這裡等曹荻秋,要他承認『工總司』!」

已經站起來的人們,又坐了下來。

王洪文造了曹荻秋的謠言,說曹荻秋答應過前來參加大會而食言不來,陡然煽起了許多不明真相的群眾對曹荻秋的不滿。

前來參加大會的人,各種各樣。有看熱鬧的,有來聽聽的,有隨大流的,這些人紛紛散去,一下子使會場裡的人數去掉一半。

王洪文派人去「揪」曹荻秋,卻把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張文豹拉來了。他們逼著張文豹承認「工總司」,而張文豹的頭一句話,便使他們惱怒而失望:「我不代表市委!」

時間一小時又一小時地過去,會場裡的群眾,像冰塊似的不斷消融,越來越少。派出去的人,依然找不到曹荻秋的蹤影。

晚上9時多,眼看著會場裡只剩下四五千人了,王洪文決定:到市委去,要求曹荻秋接見!

於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嶄新的大旗,出現在上海的馬路上。一路遊行,一路呼喊口號,王洪文著意於擴大事態。

半個多小時以後,遊行隊伍聚集在延安西路上海市委機關大樓前。

夜,10點多,下起了冷雨。雨越下越大,許多人想回家了。

忽然有人傳出消息:「曹荻秋在友誼電影院接見大家!」

雨中,造反隊員們以急驟的步伐,奔向上海展覽館。那裡一律俄式建築,是蘇聯援建的,原名中蘇友好大廈。隨著中蘇交惡,改名上海展覽館。不過,那象徵著中蘇友誼的友誼電影院,仍照原名。只有一千來個座位的友誼電影院,頓時顯得十分擁擠。為了鼓舞士氣,唱起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唱起了《工人階級硬骨頭》。擔任領唱和指揮的,便是「首都紅三司」的紅衛兵。

上海交通大學「反到底」兵團、「革命造反」兵團趕來聲援。紅衛兵們不斷地演講著,總算填補了那等待著的空白的時間。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了,仍不見曹荻秋。曹荻秋恪守著上海市委的「三不」決定。

凌晨2時,上海市委常委、總工會主席張琪來到友誼電影院,勸說工人們回家休息,不要影響生產。

有人質問張琪:「你承認不承認『工總司』?」

張琪答道:「這個組織,是『十六條』上沒有的!」

張琪馬上受到了圍攻。他的勸告無效,只得離開了友誼電影院。

王洪文陷入了進退維谷之中。再等下去吧,即便是在友誼電影院等到天亮,曹荻秋也未必改變他的態度;就這麼散伙吧,實在不甘心。

王洪文一而再、再而三要求曹荻秋接見,為的是要上海市委承認「工總司」。一旦承認了,也就給他這個「司令」打了保票。他畢竟比潘國平大十多歲,而且在保衛科幹過,知道「反革命」意味著什麼。

半個月前的北京之行,使他對「上告」、「串連」有了「經驗」。當「工總司」的核心組成員們討論下一步棋該怎麼走的時候,王洪文亮出了他的主意:「上北京去告曹老頭兒!」

一呼百應,王洪文的意見,馬上得到了熱烈的響應。

黎明,濕淋淋的柏油馬路上,一夜未睡的「工總司」造反隊員們舉著紅旗,向上海北站進發了。那些參加大會不過是為了看熱鬧的人,此刻正在家裡酣夢正香。說實在的,這批一夜未睡的,倒是上海各工廠的造反派骨幹。

[1]1986年10月24日,葉永烈採訪崔家鄰居余鳳珍。

[2]1986年10月24日,葉永烈採訪崔家鄰居余鳳珍。

[3]據王洪文的大弟弟王洪武說,其父親叫王國勝。

[4]1988年4月5日,葉永烈在上海的勞改工廠採訪廖祖康。

[5]1986年10月24日,葉永烈在上海國棉十七廠採訪余鳳珍。

[6]1986年10月27日,葉永烈在上海採訪王有富。

[7]1988年4月7日、11日,葉永烈在上海採訪施惠珍。

[8]1986年10月24日,葉永烈在上海國棉十七廠採訪余鳳珍。

[9]1988年4月7日、11日,葉永烈在上海採訪施惠珍。

[10]1988年4月5日,葉永烈在上海的勞改工廠採訪廖祖康。

[11]1988年4月7日、11日,葉永烈在上海採訪施惠珍。

[12]1988年4月7日、11日,葉永烈在上海採訪施惠珍。

[13]1988年4月7日、11日,葉永烈在上海採訪施惠珍。

[14]包炮,現用藝名包泡,雕塑家,曾參與毛澤東紀念堂、中國抗戰紀念館的雕塑創作。

[15]據金大陸、金光耀:《包炮:上海工總司的「產婆」》,《世紀》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