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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網恢恢,血淚斑斑

第三個直接受害者是吳晗。吳晗最慘,一家四口,三條人命死於姚文元的筆下!

批鬥,隔離,入獄,一步一步升級,吳晗受盡折磨。他甚至「創造」了挨斗的「最高紀錄」——一天之中被拉到八個會場批鬥!

1969年3月18日上午,吳晗的愛妻、歷史學家袁震在苦風淒雨中離世。

吳晗的學生張海瀛,曾回憶1965年底在吳晗遭到猛烈批判的時候,前去看望他。師生間作了這樣的對話:

吳問:你還在鄉下嗎?幾個月沒來了?

張答:還在鄉下,是9月份返京時來過一次,已有兩個多月了。

吳問:最近看報沒有?

張答:看了。原先手頭沒有《文匯報》,《北京日報》轉載後,才看到姚文元的文章。這兩天讀了蔡成和同志和燕人同志批駁姚文元謬論的文章,真解氣!真痛快!真是以理服人!

吳說:姚文元根本不懂歷史還要裝懂,不顧起碼的史實,捕風捉影,胡亂聯繫,無限上綱,那能說服了誰呢?

張問:先生是否準備寫篇澄清史實的文章呢?

吳說:準備寫,問題是怎麼個寫法。

張說:看來這場爭論有點像郭老替曹操翻案時引起的那場風波。

吳說:不好類比。這場爭論的來勢要比那次猛烈得多。

1965年12月30日,張海瀛在《人民日報》上讀到吳晗先生發表的自我批評後,利用1966年新年休假,又去拜訪吳晗先生。

張海瀛後來回憶了兩人的對話:

吳問:你看報了嗎?

張答:看了,先生的大作我認真拜讀過了。

吳問:聽到些什麼反映和說法?

張說:反映很多,說法不一。有的說,《人民日報》發表先生的自我批評,說明這場爭論要收場了;也有的說,這不是收場的信號而是升級的信號。

吳說:從《人民日報》的按語來看,這場辯論是要擴大和升級的。假如辯論升級,事態惡化,你的學習就有中斷的危險……

張問:學習剛開了個頭就有中斷的危險,怎麼辦呢?

吳說:有志者,事竟成。你有志於明史,主要靠自己努力。我送你幾本書。

先生拿來《朱元璋傳》、《讀史札記》、《學習集》、《燈下集》、《海瑞集》以及在高級黨校的明史講座稿,在封面分別寫上:「送給海瀛同志。吳晗1966年元旦。」[30]

張海瀛說,從吳晗談話的口氣和舉動,可以看出,吳晗已經感覺到事態在擴大、升級,不可避免的政治風暴即將來臨,他將面臨火與血的考驗。

此後吳晗一次次被拉上批鬥會。他遭到了一次次毒打。

1969年10月11日,被打得胸積瘀血的吳晗慘死於北京獄中,終年60歲。

他的女兒吳小彥受他牽連,挨斗受批,患了精神分裂症。1975年秋,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吳小彥因咒罵「四人幫」而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於1976年9月23日自盡——如果她再堅持十多天,她就能聽見「四人幫」垮台的喜訊!

吳晗一家唯一熬過十年苦難的是兒子吳彰,在粉碎「四人幫」之後考上了清華大學分校。

億萬人民咒罵姚文元為「棍子」,而江青卻封之為「無產階級的金棍子」!

江青如此看重姚文元,她甚至曾當眾說過:「我死了,讓文元當主帥!」

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是用禿筆蘸著吳晗的鮮血寫成的。

冤獄遍地,慘禍四起。姚文元的禿筆所到之處,淚汪汪,血斑斑。

主演《海瑞罷官》的馬連良也受禿筆撻伐,在「文革」的鑼鼓剛剛敲響之際便飲恨而亡。

《海瑞上疏》遭到株連。《海瑞上疏》與《海瑞罷官》被誣為一「罵」一「罷」,南呼北應。主演《海瑞上疏》是「麒派」創始人、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共產黨員周信芳,被打成了反革命,受盡凌辱,在遙夜沉沉中屈死。

一「馬」、一「麒」,都是中國京劇精英,全被姚文元禿筆一筆勾銷!

由於批駁了姚文元的謬論,上海三位著名學者李平心、周谷城、周予同被打成「上海的三家村」。

著名史學家、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李平心教授被姚文元誣為「自己跳出來的反面教員」,「反黨反社會主義」。他在1966年受迫害而死,不過53歲。臨死前,他還錚錚如是言:「有幾個問題是我事先絕對料不到的:第一,歷史人物要全盤否定;第二,對清官一棍子打死,這無論如何也不合邏輯;第三,現在忽然從學術討論完全轉到政治鬥爭。現在問題很難說,很可能今天沒有問題的人,明天有了大問題。(吳晗)哪裡會打著紅旗反紅旗呢?現在反正就是一頂帽子戴上去。……」

歷史學家翦伯贊教授、翁獨健教授,《南包公——海瑞》作者蔣星煜,《海瑞上疏》編劇許恩言……文網恢恢,他們一個一個被押上批鬥台。

姚文元批判《海瑞罷官》所引起的株連,創造了中國歷史上的「奇跡」,令人目觸心驚!

其一,株連古人。

海瑞死於1587年。他是廣東瓊山縣人,死後葬於故鄉。萬萬料想不到,他在地下安眠了370多年,竟被姚文元的文章所騷擾。批判《海瑞罷官》的衝擊波,竟衝擊了位於天涯海角的海瑞墓。紅衛兵們手持鐵鎬,把海瑞遺骨從古墓中挖出,給那一副白骨戴上高帽子遊街!如此株連,恐世上絕無僅有!

雖然海瑞死後數百年不得安寧,然而,人們在這位當年的巡撫大人墓中,除了挖出一副白骨之外,只找到幾枚殉葬的銅幣,如此而已。海瑞的清廉,給那些狂熱的紅衛兵滴了幾滴清醒劑。

其二,株連眾人。

批判《海瑞罷官》而引起的株連之眾,也是創「紀錄」的,遠遠超過了封建王朝的所謂「株連九族」。張春橋、姚文元囑令文匯報社不要放過一封投反對票的讀者來信。

在《文匯報》刊出馬捷的文章之後,迷惑了眾多的讀者。讀者們以為《文匯報》「作風民主」,「敢於發表不同意見」,於是讀者來信如雪片般飛往文匯報社。

不料,在「文革」中,張春橋下令,把其中反對姚文元的三千多封讀者來信,逐一轉到讀者所在的工作單位。這三千多位讀者遍及全國各省市,蒙受了「惡毒攻擊中央負責同志」的罪名,受到各種形式的懲罰!其中有多少讀者受迫害致死,多少讀者被隔離、入獄,多少讀者被戴上帽子,已無法統計。

其三,株連無辜。

姚文元批判《海瑞罷官》,開創了中國當代「文字獄」之先河。

一時間,由「罷官」引申到「貶」、「謫」,都被視為「替彭德懷翻案」。

1966年4月3日,《貴州日報》發表文章,批判了作家黃秋耘的《魯亮濟摘印》。

《羊城晚報》批判了歷史小說《柳宗元被貶》。

陶淵明曾高歌「歸去來兮」,辭職歸隱,被視為海瑞的「同黨」。於是,陳翔鶴的歷史小說《陶淵明寫〈輓歌〉》也在劫難逃。

海瑞「抗上」,那個魏征也「抗上」。於是,蔣星煜的《李世民與魏征》遭到亂箭勁射。

由於《海瑞罷官》是大毒草,於是所有寫過海瑞生平、海瑞故事以至畫過海瑞連環畫的作者,全遭討伐。

著名美術史家、詩人常任俠無端被牽入《海瑞罷官》一案,其起因可編入《新天方夜譚》!

吳晗在《海瑞罷官》單行本的序的末尾,寫了這麼一句致謝的話:「畫像(指海瑞畫像——引者注)用的是中國歷史博物館陳列的,墨跡(指海瑞墨跡——引者注)中有一份是天津卞慧新同志送的,一份是北京常任俠同志送的,並致謝意。」

也就因為這麼一句吳晗致謝的話,使這位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圖書館主任成為打手們注意的目標。不過,光是憑常任俠把一份海瑞墨跡送給吳晗這一點而打倒他,就連打手們也覺得還缺了點什麼。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巧事、奇事:報上曾登過一篇稱讚《海瑞罷官》的文章,署名「常談」,而常任俠偏巧姓常,打手們便一口咬定,「常談」是常任俠的化名!

於是乎,常任俠「步步高陞」;先是站高台,戴高帽,頭銜是「吳晗的幫兇」;不久,提了一級,成為「吳晗的死黨」;又過不久,又提一級,成為「彭真的死黨」。

常任俠教授在憶及這場飛來橫禍時,感歎萬分。他引述了吳晗在《朱元璋傳》中描述朱元璋設置文網的一段話,倒是可借為準確地描繪中國20世紀60年代的文網:

「網羅佈置好了,包圍圈逐漸縮小了。蒼鷹在天上盤旋,獵犬在追逐,一片號角聲,吶喊聲,呼鷹喚狗聲,已入網的文人一個個斷破胸,呻吟在血泊中。在網外圍觀的,在戰慄,在恐懼,在逃避,在偽裝……」

歷史現象常常有著驚人的相似。如此逼真、形象地寫過明代文網的吳晗,到頭來落入「文革」之網,可悲可歎!

這裡順便提一筆,在粉碎「四人幫」之後兩年多,吳晗的《海瑞罷官》還難以平反,姚文元的那篇「宏文」還難以批判。內中的原因,是由於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經過毛澤東同意才發表的,有著「御批」的「來頭」;再說,「彭德懷就是海瑞」這最高指示,人人皆知。在「兩個凡是」占統治地位的年月,無人敢動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儘管姚文元早已倒台。

其實,否定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最深刻的含義,在於否定「文化大革命」──因為是這篇「宏文」拉開了「文化大革命」的大幕。在「兩個凡是」的歲月,還高唱「繼續進行文化大革命」呢!

1978年11月15日,《光明日報》終於勇敢地打響第一炮,發表了蘇雙碧的《評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

蘇雙碧,傳言稱是「吳晗的秘書」。其實,當年他是北京歷史學會唯一的專職幹部,而會長是吳晗,故與吳晗相知甚深。蘇雙碧後來在1974年調往《光明日報》工作。

也正巧,在1978年4月上旬,楊西光出任《光明日報》總編。在楊西光的主持下,《光明日報》在1978年5月11日,推出歷史性的文獻──「本報特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重炮猛轟「兩個凡是」,從此引發全國性的「真理標準」大討論。

蘇雙碧決心為吳晗申冤,打響批判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第一炮。蘇雙碧是這樣回憶的:

我當時覺得,由我來寫這篇文章,至少有兩個有利條件:一是我年輕,又是報社的一名普通編輯,即使文章有點偏差,上面也不至於太計較;二是我曾和吳晗一起工作過,又參加過鄧拓、范瑾同志為組長的後來被稱為「假批判真包庇」的寫作組,多少也算瞭解一些內情。據此,我決定試一試,並著手準備寫這篇文章。

然而,這件事畢竟太大了,按組織原則,我必須向報社領導匯報我自己的想法,並徵得領導的同意,才能著手去做。

大約在(1978年)11月10日左右,我得知總編輯楊西光同志很快要去出席中央工作會議。那天下午正好在樓道碰到他,我向他說明我要寫一篇從政治上狠批姚文元並替《海瑞罷官》平反,從而為全面替吳晗平反作輿論準備的文章。西光同志幾乎沒有多加思索就表示同意,並說:「批姚文元總可以吧,吳晗平反是時間問題。」他態度明確,堅決,增強了我的信心。

隨後,我告訴了主管理論部工作的副總編輯馬沛文同志,他對我的設想報予極大的興趣,要我以最快的速度寫出來,並讓我把別的工作先放一下。於是,從構思到查材料到寫文章,大約只用了兩天多時間。把文章初稿交給馬沛文同志後,第二天一早他就來找我,認為文章基調不錯,大體可以。[31]

就這樣,1978年11月15日,《光明日報》勇敢地發表了蘇雙碧的《評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這篇文章引起強烈反響。蘇雙碧這樣說道:

當天廣播電台廣播了這篇文章的摘要,《文匯報》等全國許多家報紙轉載了這篇文章,上海人民出版社當天決定出版這篇文章的單行本。

世界各大通訊社紛紛播發刊登這篇文章的消息和評論,根據他們的政治敏感和政治需要進行評述和猜測。

美國《紐約時報》11月16日的一篇專稿認為,這篇文章是迄今為止的「最驚人之舉」。

11月17日,日本《朝日新聞》評論中認為,這篇文章批判了「文化大革命」的起源。

11月18日,《日本經濟新聞》認為這是一篇「衝擊性很強的文章」。

其實所謂「最驚人之舉」或「衝擊性很強」的說法,是對中國歷史的不瞭解。「四人幫」製造的冤案是一定要得到平反的,這是中國共產黨人「實事求是」作風的表現。[32]

[1]王年一:《大動亂的年代》,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2]吳冷西:《憶毛主席》,新華出版社1995年版,第149—150頁。

[3]1986年7月8日,葉永烈採訪王維於上海。

[4]據章劍鋒:《「文革」上海寫作組的那些事兒》,《南風窗》2010年第8期。

[5]1986年9月5日,葉永烈採訪陳虞蓀於上海。

[6]1986年7月8日,葉永烈採訪王維於上海。

[7]1986年9月5日,葉永烈採訪陳虞蓀於上海。

[8]1986年9月5日,葉永烈採訪陳虞蓀於上海。

[9]1986年9月5日,葉永烈採訪陳虞蓀,同年9月11日採訪全一毛。

[10]唐振常:《漫談陳虞老》,《上海灘》1994年4期。

[11]1986年9月5日,葉永烈採訪陳虞蓀於上海。

[12]1986年10月12日,葉永烈採訪李俊民於上海。

[13]吳冷西:《憶毛主席》,新華出版社1995年版,第149—150頁。

[14]據梅白:《在毛澤東身邊的日子裡》,《春秋》1988年第5期。

[15]陳丕顯:《陳丕顯回憶錄——在「一月風暴」的中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

[16]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頁。

[17]閻長貴,王廣宇著:《問史求信集》,紅旗出版社2009年版。

[18]陳丕顯:《陳丕顯回憶錄——在「一月風暴」的中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31頁。

[19]據李遜:《〈海瑞罷官〉:尚未披露的史實》,《炎黃春秋》2010年第4期。

[20]筆者自1988年10月31日起,曾多次訪問關鋒。另外,也多次訪問了陳伯達。有一些文章說戚本禹也在座,陳伯達、關鋒否認此事。筆者訪問戚本禹時,他同樣說,他沒有參加毛澤東的這次談話——雖然毛澤東的談話中提及他。

[21]引自中共中央《通知》(1966年5月16日)的附件《1965年9月到1966年5月文化戰線上兩條道路鬥爭大事記》。

[22]1988年3月3日,葉永烈在北京採訪關鋒。

[23]此文原載《知情者說》之二,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

[24]胡喬木:《我所知道的田家英》,載董邊、德山、曾自編《毛澤東和他的秘書田家英》,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頁。

[25]逄先知:《毛澤東和他的秘書田家英》,載董邊、鐔德山、曾自編《毛澤東和他的秘書田家英》,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80頁。

[26]彭亞新:《田家英小傳》,載董邊、德山、曾自編《毛澤東和他的秘書田家英》,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330頁。

[27]余廣人:《當代一幕政治悲劇:田家英以死諍諫》,《炎黃春秋》1997年第2期。

[28]曾自、曹應旺:《田家英與毛澤東的詩詞交》,載《名流寫真》,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42頁。

[29]鄧力群:《悼念家英同志》,1980年4月19日《人民日報》。

[30]張海瀛:《憶吳晗師》,《吳晗紀念文集》,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31]蘇雙碧:《為〈海瑞罷官〉平反的前前後後》,《炎黃世界》1996年第2期。

[32]蘇雙碧:《為〈海瑞罷官〉平反的前前後後》,《炎黃世界》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