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四人幫」興亡 > 「海瑞熱」的來歷 >

「海瑞熱」的來歷

海瑞畫像

「我不懂戲,也不大看戲。特別是京戲,雖然住在北京多年,在大學學習的時候,卻一次也沒有看過。這些年來,看戲的機會比較多了,但是總會有這個緣故,那個緣故,不能不放過機會。以此,可以說,對京戲是個道地的外行。有人笑話我文化水平低,我也欣然同意,恰恰是這樣一個人,不但寫了戲,而且還寫的是京戲,豈不大可奇怪也乎!」

吳晗為《海瑞罷官》寫的序,一開頭就這麼談起了「奇怪」的事情。

一個不懂京劇、不看京劇的歷史學教授吳晗,怎麼會「破門而出」寫起京劇劇本《海瑞罷官》呢?

仔細追溯吳晗寫作《海瑞罷官》的緣由和過程,徹底刷去了姚文元潑在吳晗身上的傾盆污水……

1959年4月2日至5日,中國共產黨八屆七中全會在上海舉行。

白天開會,晚上看戲。知道毛澤東是湖南人,愛看湘劇,又聽說上海在演出湘劇《生死牌》,上海方面便在4月2日晚請毛澤東觀看了此劇。劇末,明朝江南巡撫、素有「南包公」之稱的海瑞上場。海瑞剛直不阿的形象,使毛澤東感觸頗多。

也真巧,第二天晚上,舉行舞會。毛澤東和一位上海的大學女教授跳舞。一邊跳舞,一邊聊天。女教授的答話,引起毛澤東的深思。毛澤東自己是這樣敘述的:「我同一位女同志跳舞,問她,上海的工作情況如何。她說,我是大學教授,不能講。我說,你不問政治?她答:不是不問,而是不敢問。我問柯慶施怎麼樣?她說:更不敢講。又問她:我怎麼樣?她說:你英明偉大。看來,這位大學教授對我們的信任,是很有限度的。」[14]

這位女教授的話,使毛澤東想及:「少奇等是在我身邊多年的戰友,在我面前也都不敢講話!」

毛澤東以為,應該提倡海瑞那樣敢於直言的精神。

於是,毛澤東囑咐秘書田家英:「你剛從四川農村蹲點回來,很累。不過,我有小事一樁,要你去辦:你明天去借一下《明史》,我想看一看《海瑞傳》。」

4月3日晚,毛澤東沒去看戲,也沒跳交際舞,在燈下細細讀著《海瑞傳》,幾乎入迷了。毛澤東看了《海瑞傳》,大為感慨。

陳丕顯也回憶說:

《海瑞罷官》這齣戲成於北京,卻是源於上海。1959年4月,中央在上海召開工作會議。作為會議的東道主,我們自然安排了一些文藝活動,白天開會,晚上看戲。毛主席是湖南人,愛看湖南戲。一天,他看了湘劇《生死牌》,戲中海瑞這個人物引起了他的興趣。第二天,他專門打電話要我們為他找來《明史》,仔細閱讀了其中的《海瑞傳》。

針對當時幹部不敢講真話的問題,為了糾正「高指標」等「左」傾問題,毛主席有感而發,在工作會上盛讚海瑞,號召大家要敢於提出不同意見,學習海瑞精神,敢於批評嘉靖皇帝。毛主席說:明朝皇帝對下臣嚴酷,不少大臣被廷杖致死,但還是堵塞不了言路。對嘉靖皇帝忠心耿耿的海瑞,為了大明江山,不惜冒著殺頭的危險上疏批評皇帝。海瑞對嘉靖皇帝罵得很厲害,罵嘉靖是「家家(「嘉」諧音)皆淨(「靖」諧音)」。他要大家學習海瑞剛正不阿、敢於批評的品格,並提出了著名的「五不怕」精神,即「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殺頭」。[15]

4月4日上午,毛澤東在會上談農村人民公社的整頓問題時,說起了海瑞的故事:海瑞這個人對皇帝罵得很厲害。海瑞說嘉靖皇帝的「嘉靖」,是「家家皆淨」。海瑞給嘉靖皇帝上疏,也寫了這樣的話。這當然觸怒了嘉靖皇帝,把他關進了監獄。有一天,看監的老頭忽然拿了酒菜給他吃,他吃完了,覺得有點蹊蹺。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嘉靖皇帝死了。海瑞大哭,悲慟不已,以致把吃進去的酒菜都吐出來了。

毛澤東講完海瑞的故事,意味深長地說:儘管海瑞罵了皇帝,但是他對皇帝還是忠心耿耿的。我們應當提倡海瑞這樣一片忠誠而又剛直不阿、直言敢諫的精神。

毛澤東希望各級幹部在整頓工作中,要學習海瑞,發揚海瑞精神。

聽了毛澤東的講話後,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曾向文藝界一些人傳達了毛澤東關於發揚海瑞精神的意思,許多人都向錢俊瑞推薦了吳晗,以為由研究明史的吳晗來寫關於海瑞的文章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胡喬木也覺得毛澤東的這些話很重要,他同樣想到了吳晗。胡喬木以為,吳晗是著名明史專家,早在清華大學時吳晗便把《明實錄》讀完,做了大量明史卡片,此後以研究明史而享盛譽。於是,胡喬木便向吳晗傳達了毛澤東的講話,請他為《人民日報》寫一篇介紹海瑞的文章。就在毛澤東講話之後的兩個多月——6月16日,《人民日報》登出了《海瑞罵皇帝》一文,署名「劉勉之」,亦即吳晗。這篇文章,貫穿了毛澤東上海講話的精神。

7月初,吳晗又寫了《論海瑞》一文,送交胡喬木。此時,正值胡喬木出差,吳晗的《論海瑞》手稿就壓在胡喬木那裡了。

胡喬木上哪兒去了呢?

赤日炎炎,七月流火。中共中央委員們聚首清涼世界——江西廬山,在那裡舉行八屆八中全會,亦即著名的「廬山會議」。

毛澤東在7月1日剛上廬山時,心境是寬鬆、愉快的,欣然命筆,寫下了「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七律《登廬山》。

上山不到半個月,一封意外的信,使毛澤東的心緒頓時變得極不愉快,原定20天結束的廬山會議竟延宕至歷時一個半月才結束。

那是7月13日早晨,一個壯實的中年人朝廬山向毛澤東住所走來,說有事找主席一談。警衛員說,主席剛睡。中年人走了。當晚,他在廬山上草成一信,於14日晨又親自送往毛澤東住所。

此人便是毛澤東的多年戰友、擔任過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和正擔任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長的彭德懷。

「我這個簡單人類似張飛,確有其粗,而無其細。」彭德懷的信,一開頭便這樣聲明。他懷著一顆赤誠的心,直言苦諫。他在信中直截了當地指出:「一、浮誇風氣較普遍地滋長起來。……二、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使我們容易犯『左』的錯誤。……」

毛澤東閱信後,雙眉緊皺,當即在信上批示:「印發」。

7月17日上午,所有出席會議的中央委員都收到一份新印的文件,標題是毛澤東加的:《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

7月23日上午,毛澤東在大會上講話,批判了彭德懷的信,說它是一個右傾機會主義的綱領,是有計劃、有組織、有目的的。

頓時,廬山上風雲翻滾,一片緊張氣氛。

毛澤東在講話中,又一次談到了海瑞。他說,他仍然提倡海瑞精神。但是,他又作了新的闡述:海瑞有真海瑞、假海瑞,有「左派」海瑞、「右派」海瑞。他提倡的是真海瑞、「左派」海瑞,不是假海瑞、「右派」海瑞。

八屆八中全會作出了《關於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發出《中共中央關於反對右傾思想的指示》。

彭德懷給毛澤東信的部分原件

8月16日,廬山會議終於結束。

當胡喬木下山,回到北京,這才見到吳晗那篇《論海瑞》。胡喬木因為毛澤東在廬山上仍然提倡海瑞精神,覺得吳晗的文章仍可照發。他把毛澤東關於海瑞的新見解轉告吳晗。於是,吳晗修改了《論海瑞》,補充了毛澤東關於反對假海瑞的見解。9月21日,《人民日報》刊載了吳晗的《論海瑞》。吳晗始終以為,他宣傳海瑞精神,是在宣傳毛澤東思想——因為毛澤東提倡海瑞精神。

除了胡喬木找吳晗寫宣傳海瑞精神的文章之外,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也多次向文藝界提出,要宣傳海瑞精神。一時間,全國各報刊、各出版社、各劇團紛紛刊登文章、出版書籍、上演節目,歌頌海瑞、宣傳海瑞,形成了「海瑞熱」。就連關於海瑞的連環畫,一時間也出了十多種。

跟毛澤東跟得最緊的,其實還不是北京,而是上海。毛澤東4月4日上午在上海談了海瑞的故事之後才十來天,4月17日,作為中共上海市委機關報的《解放日報》便在「朝花」副刊登出該報組織的專稿——蔣星煜的歷史小說《南包公——海瑞》(也就是張春橋後來在小轎車上突然向《解放日報》總編魏克明提出質問的這篇文章),比吳晗的《海瑞罵皇帝》早了整整兩個月!

當時,《解放日報》約蔣星煜寫關於海瑞的歷史小說,是因為蔣星煜對於海瑞頗有研究,早在1957年便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歷史人物傳記《海瑞》。

就京劇而論,上海也跑在北京前面。1959年國慶節——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十週年,上海便推出了許思言執筆、周信芳主演的《海瑞上疏》。

據蔣星煜回憶,他的歷史小說《南包公——海瑞》在《解放日報》發表之後,引起了周信芳很大的興趣。周信芳邀請蔣星煜一起去青島,決定以《南包公——海瑞》為主線改編京劇。周信芳還邀請劇作家許思言前往青島,著手寫作劇本。

蔣星煜說,劇本最初取名《直言天下第一事》,因為海瑞的奏疏在收入陳子壯的《昭代經濟言》之中時,題為《直言天下第一事疏》,於是周信芳便以《直言天下第一事》為劇名;後來覺得《直言天下第一事》畢竟不像京劇劇名,便改為《海瑞上本》;最後,改為《海瑞上疏》。

上海京劇團一馬當先,急壞了北京京劇團的那匹「馬」——著名京劇演員馬連良。他在全國政協會上遇見吳晗,便求吳晗寫劇本。此後,馬連良親自出「馬」,幾次三番到北京市政府,敦促吳晗,請他寫海瑞劇本。雖然吳晗再三聲明不懂京劇,擋不住馬連良一片熱忱。終於,「上帝」被感動了,吳晗七易其稿,前後花了一年時間,在1960年底寫出京劇劇本《海瑞》,開始綵排。

正巧,吳晗的老朋友蔡希陶出國考察,路過北京。此人雖說是植物學家,身為雲南省熱帶植物研究所所長,卻酷愛文學。當年,蔡希陶寫過《蒲公英》等短篇小說,受到魯迅先生的稱讚。他聽說吳晗在寫《海瑞》劇本,便索了一本排印稿。讀畢,吳晗徵求他的高見,這位植物學家拿起毛筆,在封面上「海瑞」兩字之後加了「罷官」兩字。蔡希陶道:「你這劇本,不是寫海瑞一生,而是寫海瑞任江南巡撫之際為民作主,敢怒敢言,直至罷官,不如叫《海瑞罷官》更好!」吳晗覺得此言甚是。從此,劇名便改為《海瑞罷官》。

吳晗之冤,冤在何處?姚文元之霸,霸在哪裡?只消看一下時間表,便一清二楚:

一、吳晗的《海瑞罵皇帝》發表於1959年6月16日,而彭德懷上書毛澤東是在1959年7月14日,怎麼可以把《海瑞罵皇帝》說成影射彭德懷上書毛澤東?難道吳晗會「未卜先知」?

二、吳晗的《海瑞罷官》自1959年秋醞釀,1960年底定稿,而所謂「單干風」、「包產到戶」、「翻案風」是在1961年才出現,怎麼可以說《海瑞罷官》是要人們從中「學習」「退田」和「平冤獄」呢?難道吳晗又「未卜先知?」

如果來一個《韓非子》中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那麼吳晗倒過來也可以用姚文元筆法批判姚文元。須知,姚文元在1958年10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革命的軍隊無敵的戰士》一書中,他曾熱情謳歌過彭德懷元帥。

誠如從頌胡風到反胡風,從支持右派到反右派,對於姚文元來說,從贊彭總到批《海瑞罷官》,那是習以為常的「急轉彎」。他是「牆頭草」。他的筆桿是姓「搖」的……

在上海排演了《海瑞上疏》、北京排演了《海瑞罷官》之際,海瑞的故鄉──海南島排演了《海瑞回朝》,寫的是海瑞在72歲時東山再起、到南京出任南吏部侍郎的故事。

當《海瑞罷官》受到「批判」,馬上殃及《海瑞上疏》和《海瑞回朝》。這三部海瑞戲,被稱之為「海瑞三部曲」。據雲,這三出海瑞戲是從北至南,「全國一盤棋」,與彭德懷「南呼北應」,進行「反黨活動」。